直升飛機下落的旋風吹得大家頭發亂飛。美眼·兔唇從專機肚子裏走出來。美眼·兔唇的頭顱上抹滿橫七豎八的色彩,口紅打得像剛剛吃過死耗子──我們估計這是以前的村姑兔唇的主意。到底她們倆個現在誰在這一個身體裏占上風,我們一下也不得而知了。眉眼是這樣,怎麼麻杆的身上又穿得那麼得體和樸素呢?一件拖地的碎花長裙,下邊沒有穿高跟鞋而穿著一雙平底布鞋。本來屬於美眼的頭顱現在打扮得如同兔唇,本來是兔唇的麻杆現在打扮得是過去美眼的風格。雖然看起來這也有些顛倒世界和平分秋色,但是在一個合體的身上,到底是頭顱重要還是身軀重要,誰占領了哪一部分會在整體中起主導作用,就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所能妄加猜測的了。到了合體時代,描摹者小劉兒早已經落伍。如果說過去的小劉兒還是群體中的一分子或是一個內奸他寫的一切還入情入理的話,現在他已經被打入另冊和泥潭、被打入沼澤和井底成為一個在黑暗中痛苦摸索的人了。所以從現在起一直到第三部分的第十章,小劉兒寫的諸位合體人就隻能是一種猜測,一種想象,一種想當然和先入為主而不是一種體會和體驗。在大家都成為歡樂的再沒有痛苦和苦惱的合體人之後,小劉兒、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這三個劉家的爺們兒和後代還停留在單體的異性或同性,生靈或靈生,自我或骷髏的時代呢。他們這次可真被曆史的車輪給遠遠地拋到後麵去了──火車已經拉上歡樂的人群開走了,留下他們還在退去和遠去的站台、泥潭、沼澤和痛苦之中掙紮。試想,一個自己還身處痛苦之中的人,怎麼能準確地描繪出別人的歡樂和幸福來呢?世界比以前複雜多了,從來沒有這麼複雜過。過去同一個身子和頭顱這個人的思想和情感如果小劉兒還勉強可以把握還不出他描摹和猜測能力的邊緣,現在一個頭顱和另一個麻杆就成了兩個人的合體它就讓我們的小劉兒在大眼瞪小眼老毛子看戲不知從哪裏入眼或是狗咬刺蝟不知從哪裏下嘴了。已經超出他的想象和把握能力了。他難以把握還不單單是過去隻習慣把握單體現在成了兩體合一他不知所措和不知從哪裏下嘴,而是我們的主體還不能用一加一等於二的計算來衡定它們的能量呢。如果這樣計算的話,又是我們這些計算者拿著過去的老觀念來生搬硬套今天的新社會了。合體就像掛在對麵牆上的兩麵鏡子一樣,鏡子在鏡子中的能量是反複無窮一直到永遠的。它也有點像過去異性時代的一對男女一樣,一個男的加一個女的是兩個人嗎?也是兩個人,也不是兩個人,兩個人之後就會產生第三個人,接著就會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我們還不知道孫子輩之後會是一個什麼情形呢。也許早把爺爺和劉家的祖風和家德和流傳給忘記了。剩下的都是如雜毛狗一樣的不肖子孫。這種一加一在一個合體裏的無窮反應和裂變不單是單純的小劉兒所不能想象的,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沒有想到過。他們想到的也就是一加一等於二,所以反映到文章中大不了也就是新寫實或是後現代,要守護麥苗地或是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現在看來是多麼地單純和幼稚,好笑和可憐──別的他們就想象不出什麼來和做不出什麼來了。菜做得沒有想象力;麵點也永遠是老一套,就是芝麻燒餅。接著我們看到的也隻能是一個大概和猜測,是瞎子摸象和歪嘴和尚念經,是隻見樹木不見森林,是順藤摸瓜最後摸出來一個尿罐,我們不能指望他能做出和我們相符的大文章來,我們也就是老毛子看戲看一個熱鬧──當年風靡世界的模特現在看就是一個村姑在鄉村小路上走割草的步子罷了。準確是永遠不會準確了。在他還在做著努力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他對自己還有信心的時候我們早已經對他沒有信心了。我們也不過從另外一個方麵看著幼稚的猴子在那裏使勁地穿衣戴帽我們覺得好玩和開心罷了。這就是我們成人為什麼愛戲耍和戲弄猴子的根本原因。玩吧孩子,玩到哪裏算哪裏。我們倒是大度和原諒你們──什麼是大度和原諒呢?時代發展到今天,我們也才剛剛醒悟出一個基本和眉目來。過去時代的大度和原諒,現在看來也是一種街頭猴子的逞能和無知罷了。我們現在對猴子徹底不在意和沒有什麼了。在意和有什麼的還是猴子本身。玩到最後玩住自己了吧?早就說你聰明過了頭你不相信,現在相信了吧?早就給你說不要玩火,玩到最後燒著自己的尾巴梢了吧?小劉兒接著寫道:美眼·兔唇姑姑或舅母──看這陳舊和落後的稱呼──從飛機上下來,既沒有發表書麵講話,也沒有對伸過來的槍杆一樣或樹林一樣的麥克說什麼,而是悠悠地轉了一下自己的頭,打量了一下四方和世界,似乎是對她的私人保鏢又不是對她的私人保鏢,似乎是喃喃自語或呢喃又像是對整個世界說了兩句曆史性的言論──什麼是一種綱要或是一個切入點呢?這就是綱要和切入點,一走出飛機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
「我是喜歡沼澤和草叢的。」
這句話一出口就大有深義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姑姑和舅母不是以前的姑姑和舅母了。小劉兒甚至還在那裏可憐她是兩個人的合體因為這種合體在那裏內部分裂和不統一呢,沒有他一個單純的孩子想什麼就是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可以獨往獨來和特立獨行呢──可知你這種獨往獨來和特立獨行是多麼地膚淺和孩子氣。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姑姑和舅母話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就不是她要說的而是在中間就轉了彎和變了向,就出現了偏差和不準確,就片麵了單薄了而不是原汁原味了,就不是她要表達的語言──過去單個人的語言就出現它的局限性和限製性──進而就不是她的意思甚至與她的本意背道而馳或一下就相差十萬八千裏,但是小劉兒還是從孩子的本能出發,要給她猜出一個大體和大概來。痛苦的小劉兒乍一聽到美眼·兔唇喜歡沼澤和草叢還感到一陣欣喜呢。他還妄想從這裏找到跟自己的過去有什麼聯係呢。他以為人家喜歡的沼澤和草叢,就是他在過去的膚淺的花朵時代曾經去過的那個地方呢。他以為他們最終會合的是一個地點呢。他甚至還有些暗自竊喜地認為自己在合體時代頭一個拿美眼·兔唇開刀是拿對了捉對了選對了一下就抄著近路揀著便宜找到容易的對手和薄弱的環節也就是找到知音了呢。不然她為什麼一開口就說沼澤和草叢呢?──現在來說這個是不是因為兩人喜歡的地方相同而對自己的暗送秋波呢?他萬萬沒想到這地方並不是那地方。他抱著老地方不放還認為一下就抱住了大腿和樹的老根呢。同時他也不知道這句話的出口,是美眼的意思呢還是兔唇的意思,他還停留在過去的時代在那時琢磨和劃分呢;還以這種琢磨和劃分為己任把它當作一件日常工作和大事試著將這種琢磨和研究的成果昭示於人拿這個作為驕傲呢。豈不知這種琢磨和劃分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這種琢磨和劃分在合體的時代已經沒有意義了。是誰的主意和話出自誰口已經毫不重要。甚至這口說出的是什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合體。她說什麼都言不及意和言不由衷,我們怎麼分析都得不出它的原意隻能是越不分析還要好些越是分析越和她的意思背道而馳呢。小劉兒不懂這一點。甚至他連這一點都沒有想到。寫到這裏我們才知道小劉兒是已經落後時代很久了。被甩到站台上已經有一些日子了。他呆在他的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幹的泥潭和黑暗裏的日子是太長了。我們覺得他已經有些老了。有一天他還令我們啼笑皆非的是,當他看著四隻合體的小天鵝在舞台上旋轉和跳舞的時候,單單因為這一隻隻小天鵝恰好和正巧都是同性也就是過去的女性的合體,他就一邊在台下看舞一邊好象突然悟出什麼重大的發現一樣對臨座說,原來她們都是同性的合體──什麼是同性關係的最佳境界?這也就是同性關係的最佳境界了;最佳就是合體,穿一條褲子還顯肥。這種用過去的落後的理論來闡釋現在新時代的新事物,除了讓你啼笑皆非,還能給他做什麼進一步的解釋呢?解釋也是對牛彈琴和驢頭不對馬嘴,還是不解釋要省心一些。劇場裏所有的人都苦笑了。但小劉兒還不自知地為自己的新發現而在那裏沾沾自喜呢。他不知道現在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同性關係或其它關係已經不重要了──相對於合體來講,那是一種多麼表麵和膚淺的關係。關係一說出來對我們已經單純和片麵和背道而馳了。合體說出來的一切都已經脫離了他要說的和表達的原意。你為什麼不說表現而說表達呢?說表現也是不準確的。從此世界再沒有準確了。世界這時才已經構成模糊和真正的模棱兩可的形而上的意義。──當然,這個模棱兩可和我們以前說的模棱兩可也不是一回事。現在既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概念,也不是一個生活概念,我們隻能說它是一個活著的活生生的麵對。在這個麵對裏才有真正的寬廣、大度、遊刃自如和對你們的真正原諒。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我們沒有對你們的真正的原諒和不計較為前提,我們就無法跟你們對話和對接,你們也就無法對我們進行表達和表現了。你們表達的是什麼,是我們不是我們,是不是我們的原意,我們已經不在乎了。反正頂多你們也隻能表達出我們的一個影子。所以大家在劇場裏頂多也隻是苦笑一下而沒有對小劉兒反唇相譏。我們的兔唇還緊緊地繃著呢。美眼·兔唇還對小劉兒這麼說──口氣還是過去的姑姑或舅母的口氣。模樣還是那麼親切──小劉兒一下就把這模樣和表情當真了,也對姑姑和舅母笑臉相迎,就像葵花對著太陽一樣,豈不知這是別人對你的最大的可憐和蔑視──為什麼有人說關係中最好不說愛而說同情呢?小劉兒就是那被同情的人──美眼·兔唇笑吟吟地說:
「寫我的時候,也不要光寫深刻性的一麵,也要寫一寫好玩的一麵嘛。」
小劉兒馬上就當真了。他以為這裏說的好玩也是他在以往的人類曆史上所積累的對好玩的理解、經驗和概念呢。他把這種合體對他的親切、大度和原諒就真的當成過去的姑姑和舅母對他的不計較了。不計較倒是真不計較了,但是由此出發對正在行進的美眼·兔唇的描寫、表達和表現,我們就知道其結果是怎樣的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了。好玩倒是好玩了,但這時已經不是美眼·兔唇而是小劉兒自己了。就算你在寫好玩一麵的時候還時刻不忘深刻,但是你的這種深刻的好玩再怎麼深刻對於現實的時代來講也隻能是一個玩尿泥孩子的做作而不是我們可愛的永遠充滿歡樂現在正在表達和表現歡樂頌的美眼·兔唇的自然了。恰恰相反正是我們知道你怎麼去寫怎麼去深刻都是白費力氣既深刻不到哪裏去也好玩不到哪裏去就像過去時代沒有淬火的刀剛一出鞘還沒紮到東西大不了剛剛紮到東西就卷刃了,所以我們看著你在那裏滿頭大汗的努力覺得是一種好玩罷了。也許正是這種好玩,也才剛剛露出接近我們要說的對於好玩概念的理解和定義的一點苗頭?但也隻能說是露出。就好象招待我們吃飯一樣,炒菜也好,燒餅也好,隻能說是些我們理解的地方小吃,你不是法式大菜,也不是滿漢全席,「也還罷了」,「受用」是永遠談不上的。但是這種露出也是一種接近,看你在那吃力的樣子,「也還罷了」。當然這點苗頭也是你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而和你的努力沒有關係。於是這種無意中出現的好玩就更加好玩了。就好象無意中出現的笑話總是比人為製造的笑話要好笑一些一樣。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才對你說「好玩」的接近呢。美眼·兔唇下飛機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喜歡沼澤和草叢的。」
小劉兒馬上就把這沼澤和草叢理解成當年他所尋找到的泥潭和草叢了。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也許有些好玩,於是就對他含笑頷首──他們之間的交流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小劉兒馬上就來了情緒,在美眼·兔唇之後,也要對這個他所熟悉的泥潭和草叢發表講話了,甚至有把他這個講話演變成美眼·兔唇書麵講話的危險。事後美眼·兔唇對我們說,單就這句話,她與小劉兒的主要分歧大概就在──隻能是大概就在:小劉兒說的是一個具象和一個地方,而她要表達和表現的,是一種含混不清的彌漫上升的氣味;再具體一點,小劉兒要說的是:沼澤和泥潭就是我們的理想之地,他和她的尋找和表達,是為了給沼澤和泥潭一個規定、給它一席之地甚至要用它霸占新時代;找到了草叢、花朵和泥潭,就找到了我們的理想和陽光;而美眼·兔唇要說的大概意思是:我一下飛機怎麼聞到了我私處的味道呢。兩者語意的方向,一下就差了十萬八千裏。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有些好玩。幸好在小劉兒還沒有把他的好玩變成書麵講話之前,美眼·兔唇緊接著又說了第二句話,這才讓小劉兒沒有發揮好玩的第一句話的空檔。也幸好小劉兒在舊時代有熊瞎子掰棒子見了新的就忘了舊的老毛病,見舅母和姑姑說出第二句話,也就把第一句話的發揮給忘記了──舊時代的老毛病放到新時代無意之中也成了一個優點呢,它使小劉兒的好玩有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止點。就好象大海在風雨中飄搖,波濤掀起來約有一點五八英尺。看來是止不住了。看來就要翻江倒海了。看來一切的船都要玩完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輕輕地下起了一場小雨;雨下得並不大,隻是輕輕的幾個雨點──但就是這幾個雨點,海麵上馬上風平浪靜,天空上雨過天晴。雨點止住了風浪,雨點成了休止符和休息的鼓點。小劉兒就需要這樣的雨點。可惜這種雨點在小劉兒的生活中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這就使小劉兒在做事情的時候本來能夠做好但因為缺少剎車於是往往就做過了頭。事情立即向它的反麵轉化了。出車禍了。翻船了。事情過後,就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裏悲歎和惋惜,後悔、懊悔和反悔。但是一切都晚了。這是舊時代的特點。現在到了新時代雖然小劉兒也是自作聰明做著做著就過了頭和過了點,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起自己的腳,但是我們的合體卻在這裏給他無法把握的波濤之上留著雨點呢。這是我們合體人的本能,這是我們做事情從來不會過頭所以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沒有水分都大有深意的根本原因。我們自己的雨點是完全夠用的,我們防備小劉兒這樣膚淺和沒有教化過來的孩子也不過是順路捎帶和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我們也不要你做出什麼格外的感謝。反倒覺得你們好玩。我們就是要看一看我們的雨點是如何滴落到你們狂風大作和不可一世的波濤之上,接著你們又是如何偃旗息鼓風平浪靜井井有條和紋絲不亂的。我們不怕你們的漩渦,我們不怕你們紊亂的湍流或者稱「攪動」,我們恰恰在你們的湍流和漩渦之上讓它接著旋轉出和旋升出一輪太陽,照耀著正在顛簸的角角落落。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煩惱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懊悔了,我們現在剩下的就是歡樂。我們在歡樂之餘,捎帶著給你們排憂解難看著你們也在那裏快樂起來不是更增加了我們的快樂嗎?看著你們在那裏好玩起來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們就時常給你們下一點雨點。看著你們在那裏人來瘋,我們就給你們轉一個話題。頭一個不算了。頭一個不說了。接著我們說下一個和第二個。頭一個的陰差陽錯驢頭不對馬嘴和帶來的好玩就讓它過去和加載曆史的史冊吧。我喜歡的沼澤和草叢,就是你喜歡沼澤和草叢,不要再產生什麼歧意和新的想法了。你說的是理想,我說的是私處,你說的是一個地方,我說的是一種味道,你說是形而下,我說的是形而上,你說的是渴了就給我一碗水,我說的是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你說的是新寫實,我說的是後現代──現在都不重要了,沒有必要劃分了,就讓它們含糊和模棱兩可吧。接著我們說的第二句話。這時美眼·兔唇已經從飛機肚子裏鑽了出來,她先打量了一下我們甩手無邊的綠草地──這不也是草叢嗎?──和停機坪,接著又把手放到額頭上打了一個肉遮簷──這動作不是也挺平易近人的麼?為了這個動作,小劉兒甚至還有些意見呢,他以為偉大如美眼·兔唇者,放目遠方一樣不會用這種成型和成套的動作;但美眼·兔唇的認識和他恰恰相反,她的不同不是與人不同,她的不同不是用不同來體現和表現,恰恰是用一種常見來顯示。不說現在已經合體了,就是不合體,女兔唇是怎麼樣當然可以另說(這時女兔唇的下半肢在那裏抗議:我也不用另說!),單是馮·大美眼,也早已過了那種要靠出語驚人或是動作驚人來引起我們的注意和尊敬的階段了,她就用大會上和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講話和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動作來體現和表現就足夠了。她很輕鬆。吃飯時也是說淡了或是鹹了;何況現在已經合體了呢?──她把自己的肉手搭在自己的眼眉上,看了一眼重新返回的故鄉,她說──又似乎是對自己的保鏢,或者是自言自語,反正不是對你們或其它任何人,這也是我們合體人的一個特點,說話總好象在自言自語又好象是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和任何一個角落說的──她打量著世界和故鄉說:
「故鄉可真是大變樣了。」
說著,我們還看出她有幾分欣慰,當然也有一種對歲月流逝時光不饒人的曆史滄桑感。不過總體上她還是開心的。變了總比不變好嘛。說完,她出乎我們意料地在飛機的舷梯上並不走下來,而是彎著腰在那裏一個人「格格」地笑起來。直笑的花枝亂顫和霜打六九頭。這次小劉兒接受了剛才第一句話的教訓,不敢再輕易地下什麼判斷,不敢再輕易地說它到底表達和表現了什麼。美眼·兔唇在那裏開心,我們在哪裏開心,小劉兒一個人在那裏皺起眉梢猜測起話的深意和氣味來;看著一個黑孩子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和彎腰大笑而在那裏皺起眉頭和陷入泥潭,美眼·兔唇就覺得這世界更加好玩了,接著就笑得更加開心了。世界上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到處是開心果。於是那在美眼·兔唇眼裏可憐的黑孩子眉頭的疙瘩就擰得更加的緊了。世界一下就更加好玩起來。世界的好玩在哪裏?就在我們的一舉一動和每一句話的字縫裏邊。它就在我們身邊並不需要特意去尋找。故鄉真是大變樣了──這句話初聽起來也是一句平常的話,但是看似平常你就說它平常了嗎?它一出口不就不是它自己了嗎?真的是在說故鄉的變化嗎?它真是黑煙焦土之後又重新建設得讓人看不出來了嗎?真是像一個大人物要求一個地方的變化達到他想象的程度才來走一遭嗎?他的一趟就那麼重要嗎?他真的是那麼忙嗎?它真是由過去的小鄉村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大都市了嗎?牛屋變成了摩天大樓了嗎?打麥場變成了麗晶時代廣場了嗎?阡陌小巷變成了九衢重鎮了嗎?一切來往的飛機、船隻和火車都得從這裏通過和倒車、倒船和倒機嗎?故鄉的天空一刻都不能這安閑變得橫七豎八了嗎?鄉村的上吊繩一樣細的羊腸小道都變成了高速公路現在都交通堵塞了嗎?我們都變成了甲殼和螞蟻了嗎?白螞蟻家現在在哪裏?老曹大叔家現在在哪裏?小劉兒家在哪裏各家的門框和夜壺又在哪裏?弄不清是在誰家的地基上和墳地上,我們就蓋起了麗麗瑪蓮酒店和阿蒂亞娜中心。過去尋家的標誌再一次成了瓦礫堆。這就是紐約,這就是北京,這就是巴黎和西貢。於是它就真的不是我們的故鄉而是別人的他鄉了。我們見到這個可就再也見不到農業社會的親切和溫情了。這次我們可真的聞不到什麼味道了。真實的草叢和花朵也沒有了──一切都成了人造的。美眼·兔唇是在感歎這個褒貶這個嗎?大都市的燈光星羅棋布,第二年回來的燕子,已經認不出故鄉的模樣來了。過去小劉兒描寫的那個爛套一樣肮髒和溫暖的故鄉在我們的書裏再也找不到了,它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失去它的作用了。我們再也用不著蠻荒和荒野了,我們現在該用精細和人工了。我們不要自然風,我們要的是空調的暖風和冷氣。我們不要村西有著蛤蟆蝌蚪叫的潺潺流水,我們要的是麗麗瑪蓮大堂隨著鋼琴伴奏噴發出的人工噴泉。我們不要小劉兒和白螞蟻的打鬧,我們要的是整齊的唱詩班。我們不要村西土崗上暮色中爹娘的喊叫:小二小三回來吃飯了;我們要的是侍者在潔白的亞麻餐布上輕輕放刀叉的聲音。一個黑孩子突然站到大都市之中開始手腳忙亂和兩眼睛不夠用了。同時他還在那裏猜想:美眼·兔唇姑姑和舅母說的認不出來就是說像我一樣的黑眼睛吧?是這樣嗎?黑孩子狡黠地笑了。當然不會是這樣。這種外在的變化對於美眼·兔唇沒有什麼。故鄉是風情萬種的都市或是過去的阡陌小路的窮鄉僻壤對於小劉兒當然有一個熟悉、溫情到一下掉到了車水馬龍陌生裏措手不及的不同,過去的熟悉會讓他像偏僻地域的狗一樣對家鄉和家鄉的山路視而不見,矯情地在那裏閉著眼睛走路;而一下到了大都市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他馬上就無所適從趕緊把自己的尾巴給夾起來,它不知道在這個地點、時間、環境和麗麗瑪蓮的大堂裏該不該叫,最後的結果就是該叫的時候它沒有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嗷嗷」地叫了兩聲接著就挨了兩腳,它接受了這個教訓當然對環境和變化就有特別的敏感、警惕和在意,它就用這種扭曲的狗的心情和眼光時時處處都在苦惱的心理來猜度和猜想我們現在的美眼·兔唇姑姑了。當然這又是一種好玩了。但對於美眼·兔唇這樣一個合體,環境上的變化已經引不起她的注意了。不管是在鄉村還是在都市,不管在故鄉發生了什麼環境上的變化,她都同樣快樂。鄉村有鄉村的快樂,都市有都市的好處。她到了哪裏都隨遇而安。這個隨遇而安不是對不同環境沒有遭遇之前的愚昧和無知,而是一切都見過一切都聽過一切都吃過一切都用過之後的想著也再沒有什麼可見可聽可吃和可用時的一種對環境的超脫,它不是偏僻鄉村裏小狗的閉眼,而是在大戶人家和麗麗瑪蓮看過門現在奄奄老矣的老狗在太陽底下曬著太陽時的休息──這時的閉眼,就和你在山村小路上的閉眼不一樣了。這時老狗回想當年,不要說你現在還顯得年輕和稚嫩的世界在花裏胡哨地變些什麼──你不管怎麼變在我眼裏都是一泡尿溲跟我對往日世界的回想和在心裏對世界的理想差得遠呢,這時它看到一隻小狗在變化的世界麵前驚惶失措感到是多麼地好笑和可憐啊。因為你的可憐和準備不足,所以你在這個世界上總是對環境在苛求著由於這種苛求在你的內心永遠是痛苦的,而我現在不管呆在什麼地方從外在看如不如我的意我都同樣快樂。我現在在這裏所說的快樂和快樂頌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而不僅僅是對矯情的跨躍,世界上是不存在跨越的,不管是在社會階段上還是在人的心理上。故鄉成了風情萬種的都市,在我們還處在頭顱和骷髏時代的時候它悄悄發展了,這有什麼呀。這裏所說的沒有什麼不是在回想過去或是借古諷今、揚古壓今和借死人壓活人,而是說這種變化也很好現在也很好無非是在現在也很好的基礎上覺得過去也不錯所以說這變化沒有什麼。吃什麼喝什麼在什麼環境裏長大和受什麼教育對於我都一樣。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裏,我也不覺得比坐在過去的牛屋裏開會要好多少,坐在過去的牛屋裏我也不覺得它有一天就不該成為麗麗瑪蓮。住在偏僻的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裏的「人」就是小劉兒,這裏的「回」就是美眼·兔唇。吃著這樣的食和喝著這樣的飲與把大軍開到都市萬民簞食壺漿來迎接是一個心情。當然我也驚歎了一聲故鄉的變化,但是這裏的驚歎就和剛才用肉手在額頭打著遮簷是一回事,不過是毫不費力的一種隨意用這種正常的驚奇來表現和表達我的不驚奇和毫不大驚小怪的心情罷了。我是在用驚奇來表達我的司空見慣。我是在用讚揚來表達我的平淡。我是在用走下飛機隨便說了一句和看了一眼表示我的什麼也沒看和什麼也沒說。繁雜擁擠的大都市,我怎麼看起來還是和過去種著黃的棒子和紅的高粱的田野同樣親切呢。當然接著就有一些像過去的劉全玉一樣有考證癖的人,當著美眼·兔唇的麵在那裏解釋和考證都市的哪一處是過去的牛屋,哪裏又是過去的打麥場,哪裏又是劉家或是曹家和袁家的宅院,哪幾篇文章歸堆和哪幾個潮流又歸類把它們說成是曆史潮流,往地上刨一鍬就是秦磚漢瓦,隨便唱一口就是湯樂韶音,絮絮叨叨和洋洋灑灑,豈不知受了糾纏聽了彙報和絮叨的美眼·兔唇也隻是莞爾一笑。這一笑和過去的傾城傾國的一笑又有不同。她不是在笑別人或是笑世界或是笑自己,她是在用笑來表示自己的漠然和去你娘的。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話和懷舊情緒看起來還留著沒有合體之前的一點情感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她有一天躺在麗麗瑪蓮的鋪蓋卷上自言自語這次不是對保鏢而是對世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