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光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看,也可以插到光頭上了。」
牛繩·隨人也說:
「頭沒有鮮花,人家以為是一群光頭黨,現在有一鮮花,一下就把我們和組織區別開來了──人人反倒顯得有個性了。從邏輯和話題上來說,我們這是由光頭說開去而不是就光頭說光頭了。」
大家一下都安靜了,大家一下就安全了,大家一下都安排了,大家一下都安慰、安心和安置了。大家都沒有後顧之憂了。六指本來已經草雞了,現在重新抖擻精神得像一頭小獅子。已經開始不用手捏的推子和要蓽布的剃頭刀了,開始用上電推子和電動除毛刀了。剃頭鍋子裏的水開始沸騰了。這個時候大家已經不害怕了,已經不是談光頭色變而是以早剃為榮了。時代和觀念的改變可真是重要呀。觀念的附加物是改變時代和價值觀的杠杆。一朵鮮花,解決了我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已經不怕光頭了,我們已經不是看著剃頭挑子就唯恐避之不遠了,而是爭先恐後和爭分奪秒,哪怕我比別人早一秒先剃下這生前的世俗的煩惱的青絲呢;就像在賽馬場上,到了終點線,哪怕我的馬比別人的馬多半個或是四分之一個馬頭呢。過去大家在斥責六指,現在大家的小口都變甜了:
「六指叔叔,先給我剃!」
「我的毛不卷,我的毛好剃!」
「我不怕疼,哪怕你不給我洗頭幹剃都成,我能耐得住!」
「剛才他們說你的時候,我可沒插嘴六指叔叔。」
大家那裏開始爭邀獻寵了,差一點把六指叔叔的剃頭挑子給擠翻了。早一點剃了光頭,就早一點加入了輕鬆自在和等待別人的白螞蟻隊伍。就好象匆忙的政治家這次參加會議沒有他的發言而隻是陪坐,他安慰和知心地對別人說:
「今天我們能安心聽會了。」
這時白螞蟻就是我們擁擠和打鬧的一個例外了。他已經有了光頭了。他摸著自己的光頭輕鬆地站在遠處看我們,不時悠閑地來回踱幾個步子,就好象來到了古柏參天的大廟,開始在那院子裏散步一樣。陽光透過古柏一縷縷地射在地上。空氣透著濕潤和古柏的清香氣息。這時他抬頭看到遠處擁擠的粥場和我們,看到了擠翻的剃頭挑子和流了一地的髒湯,他對身邊的侍衛和隨從當然不是有意的而是無意的悠閑的白螞蟻這個時候並不打算為我們費什麼腦筋,因為我們而打擾他的閑適的心態和悠閑的步態,他毫不費力隨口說出但對於我們還是一針見血的說:
「他們要幹什麼?」
「這成了什麼樣子!」
「還要不要一點精神文明了?」
「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故鄉和農民。」
但是白螞蟻的這點心情、步態和語言,更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都想早一點加入白螞蟻的悠閑和精神文明的行列呀,所以我們現在就更加爭鬥和擁擠。橫行·無道給剃出來了。豬蛋給剃出來了。老曹給剃出來了。(糟老曹怎麼也擠到前麵去了呢?但接著我們又想到老曹在曆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識時務的英雄,到關鍵時候他拚老力頂上去還是不奇怪的。這又增加了我們的擁擠。特別是老曹摸著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一身臭汗從人群中擠出來,一下來到大廟中,摸著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讓清風吹得周身透涼和心胸開闊,說:「就像是當年剛打過一場大仗,我在木桶裏洗過澡,一個人走到古戰場一樣。」又說:「光頭好,光頭好,還是光頭清爽。」)俺爹給剃出來了。牛繩·隨人給剃出來了。牛根給剃出來了。髒人韓給剃出來了。小蛤蟆給剃出來了。劉全玉給剃出來了。(劉教授本來留著一個大背頭,現在一下剃成光葫蘆,讓人看著他的學問好象一下也失去了似的,一下還原成了一個打柴的。我們都看著他笑。但劉教授並不這麼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附合時代和潮流,還是為了現在而犧牲以前,為了現在的死而犧牲了他以前的生,就好象我們在生前常常為了一時的風光而臭罵過去一樣,還在那裏故作瀟灑而掩蓋他的失落,當他的頭被刮出來從人群和笑聲中鑽出來,一邊像小孩子剛剛被剃頭在那裏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自嘲地捫著自己的光頭──是捫而不是拍,這一下也顯出了他的學問底子和與我們的不同──說:「還是剃了清爽,怎麼腦子裏的靈感一下前所未有地唰唰地就湧出來了呢?早知這樣,我早就剃成光頭了。我找到了我過去在詩學方麵一無所成的原因。」這時我們倒是不好意思再笑了。再笑就顯得我們太膚淺了,說:「教授,你也不必過謙,就是你過去的研究,還是有許多成果的。起碼在蓮花落和對口詞方麵,還是比髒人韓要文雅和能登大堂多了。這倒和你的光頭沒關係。」教授這時又蹬鼻子上臉了──臨到死他才明白,原來謙虛也是拉攏群眾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他一下就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跨起步子就過了線,他在那裏撚著自己剃下來的雜毛說:「怎麼沒關係,還是有關係。過去隻是蓮花落,現在怎麼就有新詩了呢。」接著咳嗽一聲,「我念給你們聽聽: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懷中痛哭一晚!怎麼樣?有了這些雜毛,還是不專心呀。等下一輩子我一生下來,就讓俺娘一根一根都給我拔下來!」說完,就趾高氣揚地越過我們到了陰森清新的廟裏,走到了白螞蟻和老曹這些前朝元老中間,在那裏似乎揚著手在說著什麼,用一種無形中的不屑把我們扔回到尷尬之中。當然這更加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看著廟中的悠閑和談話,就好象看著遠處機場上一群大人物聚在一起在說什麼一樣神秘。)瞎鹿給剃出來了。巴爾·巴巴是唯一一個在那裏邊剃邊嘟囔的人:「其實我球星的小板寸,並不一定比這光頭差呀。」我們馬上說:「那再給你恢複過來,再給你恢複過來!」巴爾·巴巴馬上又笑著搖著手說:「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郭老三也別別扭扭地剃出來了。(他頭上竟被剃出幾個口子,但他和巴爾·巴巴正相反,也不知他是故意用這種唱反調來最後顯示和突出自己,還是時間長了──學術和文明時代的時間一長大家就皮了,老毛病就複發了──又開始損人利已,一邊捂著流血的頭,一邊在那裏喘著氣,還故意睨了巴爾·巴巴一眼說:「鮮血和鮮花,一下就協調了。感謝光頭。」我們像聽到感謝生活的論調一樣又想發笑。)路村丁給剃出來了。袁哨也給剃出來了──當然最後大家都給剃出來了。這個時候大家都歡欣鼓舞。都平等了。都不說了。都悠閑了。都散步了。都把花插到自己的光頭上。頭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這時的大家開始在廟裏一字擺開,繞著圈跳起了歡樂的火圈舞。我們手拉著手,步調一致地踢著腳。向左轉半圈踢一下,向若轉半圈又踢一下。喝一口家鄉的水吧。這個時候一切紛爭都解決了。誰挨著誰和誰不挨著誰都無所謂和愛誰誰了。花朵在我們頭上怒放。歌聲在我們耳邊蕩漾。一個聲音高叫著喊:上吊吧,超越自我和拋棄自我的時候到了。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停止了響動和鬧動,開始默默地和乖乖地把自己的褲腰帶解下來搭到一排一排的秋千架上,把我們細嫩如豆腐或是粗黑發公牛的脖子套在了繩套上。直到臨死我們才知道,我們經過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是靈生關係的階段,到達了學術和文明的新時代──原來這竟是一個自我的時代。我們從異性出發,現在以自我和上吊結束。原來一切都是錯的,我們擁抱別人和告別別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我們剛剛還在相互依戀、道歉和告別;正是為了告別這些而獲得新生,我們才來到了牛屋和秋千架上。過去的情感時代我們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別人,隻有到了學術和理性的時代,我們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當我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們也在超越這些。我摸著自己的光頭,我們在光頭上插上鮮花,我們也就心滿意足和含笑九泉了。脖子上的繩都套好了嗎?秋千架上的結都結牢了嗎?腳底下的凳子都是不牢的和一腳可以踢翻使自己吊起來嗎?自己都把自己照顧好了嗎?可以喊一二三開始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又在我們頭上響起,這個聲音如響雷、如霹靂,同時這個聲音並不是洪鍾大呂而是慢條斯理:
「且慢,既然我們到了一個自我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又是在臨死前的一刻發現的,那麼我們上吊就不要那麼匆忙。如果這個時代和以往的時代類同倒也罷了,但這個時代既然與以往截然不同是一個自顧自的時代,我覺得匆匆結束這個時代就對不起這個時代特別是對不起自己,那我們也就無法體現這個時代無法體現我們的自我了因此它也就不算一個時代了。異性關係時代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是常見的,同性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生靈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鯨魚和母豬自殺的也多的是,同理靈生關係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因為既然你的一切都是為了照顧別人,那麼你的上吊也不是為了自己更大的動機還是賭氣給別人看──看看過去時代上吊的人吧。但現在我們不是這樣了,我們現在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個兒。那麼一個自我時代的精神還沒有體現出來就提前上吊,我覺得這種匆匆的腳步像萬馬騰奔白駒過隙一樣等於我們沒到這個時代,而現在的上吊還是為了以前的時代從而不管是我們還是這個自殺都含義不清了。這樣不但我們不能答應,恐怕是自殺和上吊也不能答應呢。你吊的是過去那些時代的人呢,還是我們自我時代的人呢?吊過去那些時代的人你覺得沒意思也沒必要,不深刻也不深入,但是吊現在自我時代的人自我時代又一點沒有體現你怎麼證明他們就是自我時代的人而不是過去時代的人呢?大家都處於兩難的境地。不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的上吊也許還痛快和高興,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再假裝不知道不說別人我們自己心裏就不窩囊和難受嗎?換言之,這還叫自我嗎?就是我們自己心裏不難受假充大頭,我們的上吊也是難受和不能接受的。不信我們問問上吊,這樣吊人難受不難受?這不是糊裏胡塗就上吊了嗎?知道的說胡塗的是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為胡塗的是上吊呢。上吊,你這最後的解脫者和解放者,現在該你說句話了。你說這樣糊裏胡塗上吊了你能接受我們就糊裏胡塗地上吊,你要說不行咱們一起想撤!」
說這話的是誰呢?原來竟是過去走街串巷唱蓬花落的下台幹部髒人韓。他幾輩子都糊裏胡塗,在台上斷案胡塗,下台之後唱蓮花落也胡塗,沒想到到了最後的臨死時刻,他的頭腦竟飛速奔跑超越了我們一下子唰唰地清醒了。他看到了前邊的明燈。他真是一個適合自我時代的人。過後髒人韓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和得理不讓人地說:
「其實我在異性關係時代起,身上就已經有自我傾向了!」
於是就做出到了自我時代他如魚得水當然不想匆匆上吊而要在這火車站多停留一會兒的樣子。這也就扯著我們千軍萬馬不能馬上結束自己。我們是多麼想快一點結束自己呀。我們已經有些累了。但是不聽髒人韓的一派胡言還好,一聽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我們真到了一個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時代了嗎?就像我們剛到一個異鄉一切都是陌生的別人說什麼也就是什麼──髒人韓被時代冷落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沾上新時代的光大放異彩了,他不說自我理論我們個個都因為光頭和鮮花的過度興奮變得有些疲憊和懶意了──想快一點結束自己,聽了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我們是一群認真的人呀,我們不能不明不白和匆匆忙忙就結束我們沒有經曆的時代,我們還得有一個表示和給時代留下一點記號。現在匆匆忙忙上路,等於什麼都沒留下。我們真是太胡塗了。雖然就我們的疲憊、懶意、疲乏和空虛來說,就了像我們睡得正酣對推醒我們的人充滿了憤怒,但是當我們在憤怒的情緒中聽他說所以要推醒我們是因為現在已經發生了地震,我們還是無可奈何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跟著喊我們的人狂奔亂跳地逃到了樓外。這個時候我們情緒非常複雜。雖然我們明明知道也許會中了髒人韓的圈套,但是他這種洋洋自得的圈套一和曆史發展的趨勢聯係在一起,你一下也覺得這圈套符合你自己的利益,你不就乖乖鑽進去嗎?不但是我們,就是那個手裏悠著圈套本來馬上就要結束我們的上吊本身,這個時候也有些猶豫和含糊了。髒人韓說的,也是它沒有想到的。本來隻是說要來結束一幫人,一開始看到光頭還有些不滿意,直到後來看到鮮花,才覺得這次行動有了一點新意和過去的不同,但是剛剛起了一點興奮,這點興奮就讓髒人韓這個老雜毛給攪亂了──不但是我們,就是上吊本身,對髒人韓的提醒也有些不滿和憤怒──不提醒一個上吊也就順順當當過去了,我還有別的事呢,還有許多別的人在等著我呢,一經提醒就像你剛剛吃過一頓有滋味的飯菜摸著肚子在那裏心滿意足地想事突然有人提醒你剛剛吃下去的飯裏藏著一隻蒼蠅一樣,這時你不反胃不嘔吐才怪呢。現在上吊也對剛才的飯菜有些含糊了。如果它還要固執己見仍讓我們上吊,它就有可能冒著本來是來吊這一批人但它到頭來吊的是另一批人的危險。這比吃到肚子裏蒼蠅還要嚴重呢。它也有些後怕和後心裏起了冷汗。我們感到後怕還是各人顧各人──不是到了自我時代了嗎?都是一個單個,它感到後怕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整個故鄉從此就沒有人了;它擔的責任比我們大呢。因此它的含糊也就比我們大了。我們還沒說什麼,它在我們之前就結結巴巴地看著髒人韓──現在是髒人韓的時代呀,它也讓髒人韓給繞進去了──說:
「當然,當然,我們不能糊裏胡塗地上吊和吊人,還是有些體現時代和自己才好。還是有些體現才能讓我看清楚。這樣既是對上吊負責,也是對大家負責!」
上吊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我們就是違背上吊去上吊,沒有上吊我們自己也上不了吊呀。我們除了回到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大家像蒼蠅一樣「嗡嗡」一陣,意見很快就無可奈何地統一了。我們要體現一下時代和自己再上路。但是統一以後怎麼體現,在這臨上吊之前的匆忙時刻,又是擺在大家麵前的一個難題。本來這人難題還隻是我們男人的或者說這個問題是由我們男人引起的,但是現在因此我們男人城門失的這把火,也殃及到女人們那池魚了。女人們也同樣麵臨著已經到了自我的時代如何表現自我的問題,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時刻。現在不是說你不自我,就假定你是自我,你怎麼能含而不露體現出來呢?本來我們是討厭表演的,我們在上吊之前已經卸掉了我們的麵具,當我們卸掉麵具的時候,我們以為永遠告別了麵具和舞台呢,誰知道大幕落下還沒多久,燈火熄了還沒多久,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還沒有多久,開場的鑼聲和化妝室的鈴聲又響起來了。風又吹起來了。雲又扯起來了。垂落的大幕上又打上了前燈,觀眾的「嗡嗡」聲已經在劇場或是打麥場上像蒼蠅一樣響起來了。本來我們已經謝了幕和封了筆,現在又得匆匆忙忙趕回來了。油彩又擺在了你的麵前,戲靠又套在了你的身上,你還得再出演一次你新的角色。本來你要真實了,本來你要過輕鬆的和鬆心的平常日子,本來你可上吊了,但是且慢,你在死前再給我們人戲不分一次,你在死前再給我們證明一次你是你而不是別人,你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也不是將來的你,你總得讓我們驗明正身吧?可怎麼才能表現我們的現在和自我呢?怎麼才能表現出我們一個個都和別人沒有關係呢?這就像我們當初表現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靈生關係一樣對於我們是一個新的難題。而且這個難題和以前的難題還有不同,過去的難題還有充裕的時間讓你思考,讓你醞釀情緒,一條拍不好可以拍兩條,兩條拍不好可以拍三條,三條四條拍不好,五條六條總可以了吧?除了條多之外,我們還有一個群體的交流,不管是異性關係也好、是同性關係也好、是生靈關係也好或是靈生關係也好,都不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群體的交流固然有群體的壞處你可能會被淹沒,但群體在一塊也能相互得到啟發呢。但是現在不行了。時間有了規定性,馬上就要上吊了,是一個三一律,不能實驗,不能演砸,隻能拍一條,多一條都不成;它不是一個群體交流,它要求的就是單崩一個人,自己表演自己,自己表演自己,自己封閉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切都跟別人沒關係。沒有啟發,沒有幫助。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各人想各人的招,誰也替別人想不起什麼。一股新時代的風雲,終於將舊世界翻卷過去了。過去的千篇一律和動作上的整齊劃一已經處於崩潰決堤的邊緣,這才是千鈞一發和千金一笑的時刻呢。整齊的秋千架和整齊的光頭和鮮花有什麼用呢?如果找不出一個可以表現人人都在自我的非整齊劃一的動作,以前各方麵的統一頃刻都要土崩瓦解。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我們在漆黑之中,一個個圍著自己的圓在那裏像困獸一樣轉起自己的圈。秋千架上本來已露出紅色的曙光,我們怎麼一下又掉到黑暗中來呢?哪裏是我們的出路呢?這時一個黑孩子從陰暗的地溝裏鑽了出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從沙灘上浮現出來,他們說,他們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這個問題對於一些人是難題,對於另一些人也許就是水到渠成和手到擒來呢。他們還洋洋自得地說,這還不好辦嗎?在過去幾個時代的艱難的歲月裏,我們不都是這樣的自我者嗎?當然現在自我是一種時髦,那個時候的自我可就是一種被迫了。但我們和髒人韓不同,髒人韓還有一種由上而下破落之後小業主和小地主的失落,我們一直連失落都不得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物質和精神上的被壓迫和被剝削者除了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如果說他的自我是一種無奈那麼我們的自我就是一種自覺了。這兩個人是誰呢?就是我們的老李和老趙,就是我們的小劉兒和前孬妗。考察他們兩個以往的曆史和生活,可不是嘛,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本來這個壓在雜物中的破罐沒有發現,現在偶爾去落滿灰塵的儲藏室翻雜物,無意之中竟發現正好用得上它。真是適時,真是合適,我們一下有了這樣的驚喜。過去我們怎麼就沒發現它們呢?過去我們怎麼就沒注意到這兩個破罐呢?現在它們一下就凸現出它們的價值和發出了它們金色的光芒。正好在手邊,果真是個破罐。放到過去是破罐,放到現在就是過去掛在門楣上金色的夜壺了。一個狗也不啃的黑孩子,一個讓丈夫休了幾輩子的髒老婆子,他們除了自我還能幹什麼呢?他們就是想幹什麼,誰又和他們幹呢?但是過去的短處現在變成了長處,過去的膿瘡現在變成了燦爛的桃花,現在我們倒要向他們請教:小劉兒,親愛的前孬妗,你們有什麼辦法?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也理所當然地端上了架子,在這黎明就要到來公雞就要打鳴的時刻。辦法當然有,但我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過去沒有這彎彎肚,現在也不敢攬這鐮刀頭。過去多少年的壓抑和委屈,沒想到到頭來應到了這裏。當年我們垂頭喪氣和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在哪裏呢?現在無意之中到了我們的時代,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得到我們的訣竅了?我們以為暗無天日就沒個頭了呢。我們以為這麼著就結束了呢。沒想到在到頭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時代和好日子不聲不響和沒有腳步聲地就來到了我們麵前。我們一定要把這個該到頭的麵筋再拉長一些,再抻長一些,就像是拉麵伸麵而不能是刀麵削麵,不能讓它一刀下去就完了,就下鍋了;水開了讓它等一會兒,我們得在大家都玩完和下鍋之前,再把麵拉長一些伸長一陣呢。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本來是個一,我們現在要把它做成個五。憑什麼你們都玩了那麼多時代,輪到了我們的時代,就要匆匆忙忙和緊緊張張結束呢?反正我們不上吊,你們也不了吊,我們不把體現自我的辦法告訴你們,你們也無法上吊。聽他們這麼說,我們一幫懂得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就是不懂自我的人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犯到人家手裏呢?我們隻能無奈地看著他們在那裏故意把他們的時代和好時光給拉長當然這種幸福拉長的本身對於我們這些落後時代好日子一去不複返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活受罪。本來我們還不懂活愛罪是什麼滋味,現在懂了;活著就是受罪,多活一會兒就多受一會兒,我們情願早一為上吊。但是我們求死無門。都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現在看落後時代就找不到死之門。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就像岸上的情人、溫暖的港灣和懷抱一樣離我們越來越遠。為了這個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為了吹燈和拔蠟,我們有求於人。我們終於在故鄉走到了他鄉,雖然我們一步都沒有動;我們頭上還光著和頂著鮮豔的花朵,但我們已經與故鄉陌路相逢和對麵不相識。在這個別人的故鄉我們找不到路標,找不到夜壺和北,我們隻能看著別人在他們的時代、故鄉和家門口盡情玩耍,嘻笑怒罵,等別人玩夠了幸福夠了再來處理和處置我們,交給我們通向鬼門關的通行證。幸好還是一隻髒猴和一個頭上吊著虱子的老乞婆,雖然到了他們的好時代,他們已經如魚得水,但是由於他們在以前的時代過於壓抑和困頓了,過於不得手和不得勢了,過於沒得著煙抽了,所以現在雖然到他們的新時代和自己的家園和故鄉,他們隻是理智地知道要把這時代和時間給抻長和拉長,但是伸長拉長之後該怎麼玩,他們因為缺乏曆史基礎而感到也沒什麼好玩的。過去的破落戶現在進了大戶人家,看到什麼都好,但是看到什麼都不知道該怎麼玩。他們有些麵麵相覷,他們有些膽怯,他們有些拿不出手和說不出口,他們在自己的新家坐臥不安,他們甚至還有些懷念自己過去的豬窩和狗窩呢,他們在自己的時代開始有了拘束感,還沒有在不是自己的時代受著別人的壓迫和剝削更感到自由呢。我們不留戀田野,我們還懷念我們過去的雞籠。我們在自己的新時代也是感到活受罪呢──在這一點上,小劉兒和前孬妗和我們在新時代的感覺又是多麼地相同呀。當他們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有些苦惱,但我們卻驢馬不分地終於感到自己有救了和有指望了。我們看著他們把麵拉長了,但接著他們不知將這麵怎麼下鍋和下鍋之後怎麼把它們給撈出來,他們沒有打撈拉麵和他們自己的笊籬、魚網、哪怕是女人頭上的網罩或者是牛嘴上的籠頭。他們總不能伸著自己的雙手到沸水紅油中把拉麵和抻麵給撈出來,於是他們就覺得到了自己的新時代還是生不逢時和呆著就是活受罪;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結束和死去呢。好死不如賴活著,現在是賴活不如好死了更幹脆和青史留名呢。還不如早一點把鑰匙給交出來呢,早一點把通往地獄和上吊之門的道路指給他們呢,早一點把體現這個無聊時代的方式告訴他們呢。早一點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早一點解脫。當你們證明你們其實看著你們剛才手足無措的樣子你們也無需證明了──我們也證明了我們,我們不都把往事一筆勾銷了嗎?不要再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了,把奧妙給大家說出來。小劉兒和前孬妗經過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最後的結論倒是:說出來就說出來。沒有經過拷打和逼供。這個決定一經做出,兩個人都有了雞肋是吃掉還是仍掉,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定扔掉的解脫之感。痛苦是鬥爭之前,經過思考有了一個決斷之後,一切也就不痛苦了。就好象痛苦是死前的事,真到死後也就不痛苦了一樣。要不大家怎麼都盼著早一點死呢?一經決定,立即解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接著心胸也開闊了,立刻跟大家站到一起了。接著還為自己的這種境界而感動,在憂心忡忡解脫之餘,立刻心騖八極,上天入地,悼亡懷友,珍惜歲月,浮想聯翩,潸然淚下──當然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就是知道一個如何體現自我的習慣性動作嗎?但兩個人真把這當成了事,我們大家也就把這個當成了事,因為這牽扯到我們能不能上吊和今後的命運呢。他們借此抖了一下就像在某些我們非求人不可的場合讓人家挺有風度和氣派地抖一下人家的綢衣服一樣是正常的和我們也說不出什麼來。兩個人抖了一下衣服,前孬妗都快把她的頭發裏的虱子抖出來了。兩個人還很有風度地在那裏相互推讓:
「小劉兒你說吧。」
「妗妗你還是比我有經驗,還是你說吧。我不願跟自己的親人和妗妗爭一日之長!」
前孬妗又抖了一下衣服,這時兩個人的快感和注意力已經不是集中在說不說和由誰來說上,而是一下都集中到相互推讓的風度、延長的快感上了。剛才他們在自己時代的故意延長上沒有得到什麼新鮮的快感,現在在結束和揭破這種時代的推讓上,一下倒找到了自己的感覺。我說什麼是自己的時代呢?原來自己的時代並不是在自己時代的時候,而是在自己的時代眼看就要揭破和結束的時候;就好象我們感覺這個事物的美麗和可愛不是在我們擁有它的時候,而是在我們得不到它或是就要失去它的時候。兩個人一下都明白了,一下都哈哈大笑了。原來還有這個在等著我們。看來我們還是做對了。我們把我們的時代提前結束甚至我們剛才在這個時代的拘束和手足無措都是正確的,原來它的出現隻是為了讓我們結束好早一點帶我們到這個時代的句號上去相互推讓。時代的延長沒有快感隻能增加我們的痛苦,推讓的延長卻增加了我們的興奮和價值的實現。看一看場外和時代外的他鄉人剛才聽說要結束這個時代把體現自我的動作告訴他們他們那個興奮現在一看我們在結束的最後一刻又停住了相互推讓上了他們那個痛苦吧。他們的痛苦就證明著我們的成功,為了他們的痛苦我們感到更加興奮。不告訴他們就要表演了他們沒有這個急切的期待也許就聽天由命了,告訴了他們他們的期待一下膨脹了我們又煞住了車他們不就有了雙重的煎熬嗎?這才是我們站在時代的製高點上對這些一代一代前朝貴族的報複和嘲諷呢。或者說就是反諷。誰說反諷不能成為結構呢?本來是不能的,但是到了我們時代最後的時刻就成功了。不要著急小寶貝,我們還得推讓一番呢。在我們推讓的過程中,你們一下都成了我們的人質,我們不想把婦女和兒童給先放出來。我們本身就是了個婦女和兒童,過去誰放過我們呢?我們才不上這個當呢。我們才不管你們這群曾胡作非為的王八蛋現在的擁擠、期待和可憐相呢。我們一下回到我們的童年,我們正在玩著跳方格或是跳皮筋,我們在那裏相互推讓。我們天真地翹著我們的毛毛辮。這事對於你們是生死攸關,放到我們麵前,就是孩子一樣的遊戲和玩鬧了。你們的焦急隻能轉化成我們興奮的催化劑。於是我們就更加來勁和更加孩子氣遊戲的本身幹脆已經演變成推讓而遊戲的整體已經沒有意義。
「小劉兒你先跳。」
「孬妗你先跳。」
……
我推你一下胳膊,你搗我一下肚子,兩個人在那裏彎腰「格格」地笑。青梅竹馬和兩小無猜。拉著一根竹竿就當成了馬。你騎一下,我也騎一下。劃一個圈,就是我們的天地。我們玩得如此投入,我們旁若無人。我們突然明白了誰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呢?就是自我時代的永遠長不大的童年。我們多像一個固執的優秀的中學生呀。我們就是要用這種文體、固執和尖銳來操作我們的情感。什麼時候我們玩累了,覺得這個遊戲沒有意思了,我們才將這個遊戲的謎底揭給你們看呢。你們在一旁像一群焦急而失望的鴨子,但你們又不敢走開──萬一我走開的一剎那遊戲結束了謎底揭出來怎麼辦呢?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機會什麼時候到來或是永遠不來。就像戰爭時期在擁擠的火車站買票一樣,雖然大廳已經掛牌車票售罄,但是排隊的人還是一個個緊抱著前邊的後腰不敢散開──這個時候男女大防的道德都土崩瓦解了,剩下的就是一個等待。我們已經完全把命運交到別人手上了。我們既不知道戰爭的操縱者什麼時候能結束這場戰爭也許連雙方或幾方的操作者也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火車站控製難民車的站長是怎麼處理這些逃難的車票或是他家的老婆長的什麼樣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什麼早餐,是雞蛋加牛奶呢或是狗蛋就稀粥呢?我們心存的對這個世界的唯一希望就是:售票窗口一會兒會不會打開呢?這個時候引起這個車站混亂的原因我們已經忘記、忽略和覺得它不重要了,戰爭似乎對我們無足輕重了,我們現在重視和需要的僅僅是一張車票。也許我們就是得到車票上了火車車剛剛開出站一顆戰場上的炮彈就落到了我們車上,這也是我們在車站不予考慮的,我們考慮的就是怎樣得到一張車票。票成了世界上的一切。就好象我們在和平的陽光下和日子裏,我們為了目前的一點小等待,在心理上已經出現寧肯犧牲過去和將來的一切來保證這個事情快一點過去這個堵車快一點疏通和這個水管快一點不漏水一樣。是誰製造的這個事情這個堵車和漏水我們倒不願動腦子去考慮了。玩遊戲的戰爭販子我們倒覺得他們親切可愛。甚至我們為此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同時,會不會因為這個火車站的混亂發生一些偶然的遭遇和動人的愛情故事呢?我們甚至還這麼幻想呢。雖然上路之後我們就後悔了。就好象我們告別故鄉多年,我們那麼急切地盼望著回到我們的故鄉,甚至心裏湧出了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的激情;但是當你在火車站見到你的父親他帶著你坐上公共汽車就要回家見到更多親人的時候,你心裏突然湧出一種要離開這裏的感覺。你眼中甚至一下湧出了淚水,你想說:我就是一輩子死到外麵,也不願意再回到這裏。接著我們能不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嗎?隻是當我們由蔫、由又饑又渴又累這種饑渴和蔫累在我們身上達到極限馬上要轉化憤怒的時候,我們已經盼著炮彈快一點把這個車站炸平,就是敵軍不炸我們自己也要組織突擊隊抱著炸藥衝上去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廣場上的大喇叭和擴音器裏傳出一個聲音:公民們,我奉女皇的詔示和以本屆政府的名義告訴大家,從今天淩晨一點,戰爭已經結束了。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呀。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小劉兒和前孬妗才結束了他們興致勃勃的遊戲突然在廣場的擴音器裏要向我們宣布遊戲的謎底和怎樣體現我們自我的動作了。雖然小劉兒事後告訴我們,他們遊戲的結束並不是因為我們的憤怒和炸藥而是他們自己和自身已經玩累了,該歇一下和喘一口氣了,他們自身覺得他們需要結束了,他們的幸福已經延長夠了,水已經滿了,水已經到水缸沿兒了,再添就要流出來和漫出去了,就要漏到樓下那不和水龍頭壞了是一回事嗎?何必讓鄰居產生這種不必要的懷疑呢?這個時候小劉兒和前孬妗相互一笑說:
「遊戲的結果,就告訴他們吧。告訴的時候,還是咱倆一塊說吧。咱們不要推讓了,咱們倆個不分先後說吧。咱們倆個不約而同吧。咱們倆個按姓氏排列吧。這樣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便宜!」
接著他們還為自己想出這麼妥善的方案又在那裏興奮起來。但是這時他們誰先說對於我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們已經由疲勞到憤怒了,我們已經拿起了手榴彈和舉起了炸藥包。但是我們知道這時我們最明智的選擇還是在擁擠嘈雜的火車站繼續等待。小劉兒和前孬妗一副世界在握的眼神和表情也告訴我們,現在我們需要的不是衝動,而是耐心,需要的是克製而不是暴躁。衝動和暴躁,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們返回家園的路程不同樣要得搭火車嗎?這和逃難買票又有什麼區別?我們不還得聽車站、站長、司機和司爐的嗎?我們掙紮命運還不如看著他們的嘴唇,就好象我們在監獄裏反抗還不如看著審訊員的嘴唇一樣。我們讚美你們的嘴唇,不管是小劉兒的還是前孬妗。小劉兒的嘴唇是多麼地方正敦厚呀,就像是一匹兒馬的嘴唇;前孬妗的嘴唇是多麼地光滑、濕潤和鮮豔呀,就像三月的桃花──你一定沒有抹口紅或唇膏,也沒抹桑青和桃紅,你嘴唇的本色就是這樣,圓圓的紅紅的小口是多麼地性感呀,既像一個櫻桃,又像一個雞屁股。我們就像是你們嘴上的一個屁或是一個雞蛋,你們稍微鬆一鬆,也就把我們當成一個屁給放了或是當成一個蛋給下出來了。我們自己已經沒有能力來到這個世界上了。我們無力證明自己。我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們一下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救救孩子。我們傷感起來。當然這種感情對於你們來講已經不足掛齒。你們早已越過了對他人和人類同情的階段。你們關心的隻是一種遊戲。現在這個遊戲要結束了,你們已經玩夠了和不耐煩了,你們要像放屁拉屎一樣說出謎底和結果了──我們甚至知道你們放不放這個屁和不下這個蛋也不是從我們的利益出發隻是為了自已的舒服;結果和孕育沒有關係,我們不過是在你們卸下自己負擔的同時恰好沾了你們的光罷了。我們清楚我們的處境所以我們不敢張狂,於是你們可以在完全沒有思想負擔的情況下決定你們所要說的話。我們甚至勸你們,千萬不要因為這麼多人的命運等著你們決定你們就顧忌我們什麼,我們的結束和結果是次要的,你們的舒服是主要的;你們紅紅的馬樣大的和雞樣圓的嘴唇的蠕動都為了你們自己,你們在證明自我時代身份的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模板;反正你們不是也得結束這個時代以證明你們開創了這個時代嗎?反正你們不也得結束自己嗎?你們在結束時代和自己的同時也結束了我們,是不是比你們單個地結束自己會更開心更不孤獨更具有普遍的全故鄉的意義呢?──在我們表了這麼多態做了這麼多思想工作之後,小劉兒和前孬妗思想中果然已經沒有吃虧的感覺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他們反倒要批評我們的想法了,他們說:他們恰好不是這麼想的,他們的考慮和我們正相反,他們就是不大考慮自己,他們考慮的就是大多數和別人;如果我們隻是考慮自己的話,我們在誰先發言這個問題上還會這麼彬彬有禮和相互推讓嗎?我們最終為什麼要異口同聲地把謎底說出來呢?就是為了不考慮自己和照顧別人。你們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呢?如果你們說是,我們就異口同聲地把我們的謎底說出來,我們首先解放了你們;如果你們說不是這樣,為了個問題我們還得再爭論一番呢。誰先誰後的問題,說到底就是死去還是活著的問題,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我們自己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麼了,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已經是自我時代標準的動作了;我們的內心已經充滿了自我,我們的精神早已不撤退,現在需要教育和幫助的卻是你們。說著說著小劉兒和前孬妗又認真了。看著他們認真,我們馬上又繳械投降。我們又把你們理解錯了好不好?本來我們沒有惡意,我們隻是為了解脫和放鬆一下你們的精神,現在看我們又低估了你們的覺悟,又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們的話對我們自己起了反作用。我們拉起旗子是為了保護我們,誰知它又橫掃了我們呢?我們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還是不能一下把自己給擇清楚,你們還是為了解救、解放、解剖和解脫我們才這樣做的;如果不是這樣,就像一個科學家不是為了結束和解剖蛤蟆,他為什麼非淩晨三點蹲到稻田裏來呢?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如果不是為了屁和雞蛋的外延,為什麼非撅一下屁股呢?留著這個屁晚上不是還可以暖床、留著雞蛋第二天早晨不是還可以當早餐嗎?聽說所有國家的總統包括我們的秘書長劉老孬清早吃的都是清水煮雞蛋呀。剛下出的蛋不是比前一個晚上的蛋更新鮮嗎?為了我們我們還不認帳,還不想承這個情和掛這個紅,還想得了便宜又賣乖,我們成了什麼人了?我們怎麼能是這樣一種思想境界呢?還多虧了小劉兒和前孬妗心明眼亮,一下就瞅準了我們和看穿了我們,一下就揭了我們的畫皮,當然這種揭皮對於我們沒有一點壞處對我們隻有教育和喚醒使用,以後再不能耍這種小聰明了。狐狸再聰明,也逃不脫獵人的手心,現在我們就做了二十一世紀九十年代的狐狸小劉兒和前孬妗就做了這樣的獵人。為了把這種關係說清楚,為了照小劉兒和前孬妗對世界理解的思路發展,也苦了我們這群狐狸了,我們腦門上已經生出一層細密的著急的汗珠,嘴角上堆起了一層厚厚的白堿,就像是厚厚的一層冰,就像是異性關係時代嫁了幾次的寡婦的心。看著自己的可憐相,這時我們又有了傻小子被逼到絕路上的憤怒了。反正已經是這樣了,話已經說到頭了,接著你就看著辦吧!大不了我不死。我們一下將自己的棉襖在大冬天裏給脫了下來,露出自己積滿灰泥的黑肚皮和黑肩膀,一直將棉襖破碗破摔地摔到了地上。但是我們這個時候又把小劉兒和前孬妗想錯了。小劉兒和前孬妗看我們這種傻樣,倒沒有跟我們認真和生我們的氣,我們已經做好他們生我們氣的準備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可就真的要遭到滅頂之災和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這一點我們又為自己的莽撞捏著一把汗和感到有些後悔和後怕,但是小劉兒和前孬妗這個時候對我們莞爾一笑。他們一下就笑逐顏開了。他們一定是像疲乏的貓玩垂死掙紮的老鼠玩累了一樣,現在要放了它們和吃了他們了。雖然都是莞爾一笑,但一看就知道他們是疲勞後的笑玩累了的笑而不是一開始興致勃勃的笑。這樣倒使我們鬆了一口氣和放下了我們提著懸著的心。臨死前抻了這麼長時間也抻得夠長的了,也累了和疲了,於是我們就告訴他們吧。異口同聲說出來吧。我們兩個在那裏擠眉弄眼地打暗號。什麼是我們自我時代的標誌和動作呢?同樣走在大街上,為什麼你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就是自我我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嫩瓜,或是一個熟透流湯西瓜呢?我們現在都是光頭,我們的光頭上都頂著一朵鮮花,為什麼你的這朵鮮花在時代和雨露的滋潤下就顯得格外地茂盛和根深葉茂,同樣的鮮花到了我頭上一下就時代不符地枯萎和癟三了呢?這是一個密電碼,這是一個暗號,沒有這個我們就不能上吊和過不了這道鬼門關。我們無法證明我們自己,就像到了異鄉和他國我們沒有護照和綠卡一樣,現在我們就要靠你們的嘴唇來給我們辦上吊的護照和綠卡。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又莞爾一笑說,放心吧孩子,你們不會太挫磨你們,我們也是適可而止,我們鬧一鬧也就夠了,現在我們就要把解救你們的秘訣和證明你們自己的辦法告訴你們了。困難嗎?難學嗎?每個人都能通過嗎?看著你們臉上的表情,我們知道你們集中精力過了頭一關現在又開始擔心這一關了。可憐的孩子和羔羊,其實不用擔心,事情遠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複雜,一切的困難和畏懼都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我們習慣我們腦子中有一個假想敵,我們往往對一個事情和友情想得過於複雜,事情真被揭穿我們就覺得它遠比想象的簡單甚至都覺得沒有意思了。怎麼證明我們是自我得有點曆史和有點模樣的人呢?有點橫斷麵又有點縱深感呢?從開始到深入,從深入到一步又一步的過程又是怎樣穿行的呢?就像在世界上要打開一扇扇門一樣,關鍵要有鑰匙。──說到這裏,我們又像坐上了火車的乘客麵對著車廂連接的鐵門一樣發呆。我們幾千個乘客手裏一把鑰匙都沒有,但是幾人乘務員人手一把。我們隻能在你們開門要通過的時候,跟著你們將幾個身子擠過去──我們一不小心又說錯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你們不是為了你們的通過而捎帶上了我們的通過,你們這樣做的本身就是為我們廣大乘客服務呢。火車上的喇叭裏已經說清了這一點。你們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麼,你們想什麼時候通過就什麼時候通過,現在你們一次次來到這連接處開門,原來一次次都是為了乘客和我們。我們還蒙在鼓裏不知道呢。我們還在那裏得了便宜賣乖呢。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又秩序井然地排好了隊,我們已經心悅誠服地像幼兒園的孩子看著阿姨的嘴一樣等待著你們給我們解脫和開飯。這個時候我們的排隊可就和火車站逃難時的排隊不一樣了。那時的排隊是多麼地浮躁和懸空,對將來心裏一點沒有底;現在我們有了底了,我們要得到一個理想和口令。我們要一個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不然我們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樣沒有根基。別說沒有口令你們不讓我們通過這地獄之門,就是沒有口令大門是敞著的,當我們自己沒有基礎和理想的時候,讓我們通過我們也會拒絕。我們是一群認真的人。和平和正常的時候看不出來,戰亂和嘈雜的環境裏,單看我們手挽著手腰抱著腰在那裏排隊買票的情形你們還看不出來嗎?我們沒有說在這個時候就不需要買票了,就可以哄搶和叭車了。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抬高物價,但是我們就是不哄搶。小劉兒叔叔和孬妗,哪裏還能找到這麼好的良民和後代呢?雖然我們落後了一個時代,在你們的新時代裏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跟不上趟,但是我們起碼沒有搗亂呀。快一點說出來吧,你們的美麗和性感的紅嘴唇。──他們沒說的時候,我們是如此地饑渴和盼望,但是當他們真的被我們感動了和他們自己也覺得再拖下去就是無聊和浪費自己的時間──這種拖延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拖下去首先不是對我們而是對他們自己成了一種折磨的時候,他們已經不願再折騰、折舊、折扣和折算了,他們終於說了。真是看景不如聽景呀,他們沒有說出來的時候,我們對口令和因這口令將要帶來的美景和理想社會充滿了幻想和憧憬,但是當他們異口同聲說出這口令的時候,我們就像在以前的日常生活和社會裏聽到理想和所盼望的思想和口令一樣,我們還是對它多少有些失落和失望。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呀。當然我們也知道思想和口令的本身還是沒有錯誤,錯誤還在於我們對這一切過於企盼和寄予過多的希望和熱情了。到頭來就像化了的一團冰和順著下水道流出的一窪水一樣,它們並不像我們的熱情那樣蒸騰和冒著饃鍋開了一樣的熱氣呢。我們還得檢查我們的思想動機特別是我們的心理素質呀。我們由正常的冰冷和毫不相幹的氣氛進入到熱情的狀態還不是那麼立即和迅速。我們不能由一種狀態立即進入到另一種狀態。我們不能像拳擊手、足球員、網球手和高台跳水者一樣,剛才還很靜態,還是冰冷和漫無頭緒,一切還是毫不相幹和有些生硬,轉眼之間他們就能忘我地奔跑在足球場上和跳動在拳擊台上。我們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轉換是多麼地迅速和不需要準備和醞釀啊。我們常常說的卻是:怎麼不給我們一個醞釀的時間呢?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嘴唇已經動了,他們已經開始異口同聲了。他們已經要把通往秋千架的口令和證明我們是新時代的人的日常和經常的動作和標誌教給我們了。我們已經就要在他們的口令和思想的照耀下進入一個光芒萬丈的新世界了。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已經交到了我們手中。但是我們從心裏又是多麼地失望呀。我們的失望和我們在舊時代對日常生活中重複循環的不管是瑣事還是理想的失望竟沒有任何區別。憋了這麼半天,我們以為能下一個碩大的鴕鳥蛋呢,誰知下出的還是一個家雞蛋甚至還不如正常的家蛋因為它除陽家蛋之外還是一個軟蛋;憋了這麼半天,本來我們以為是一個暴屁,誰知道放出來的,竟是一個鬆屁和一個「吱扭」一聲的稀溜屁。還稍帶著一點屎花呢。這時他們倆表現出的過分熱情就有些可笑了。他們以為是要放一顆原子彈和結束一場核戰爭呢。他們要解放奴隸和簽發自由證書呢。在那裏興致勃勃和眉飛色舞。而且,這還不是令我們最失望的,即他們放出來的屁和以前的人放出的屢屢的屁沒有任何區別還不是讓我們感到最敗興的,使我們感到失望和敗興的另一個層次是,這個屁也和以前的所有屁一樣,竟也真是打開理想和地獄之門的鑰匙;當我們對這鑰匙感到懷疑的時候,我們把這懷疑的鑰匙插進了鎖簧,時代的大鎖呀,竟也「啪」地一聲開了。這能說明什麼呢?這除了說明世界的陳舊,也說明了你們到頭來也在耍弄我們呀。想到這裏,我們又開始對世界傷感──當憤怒轉化為傷感時,接著這傷感就轉化成一種溫情了。雖然是老路,我們還得收拾我們的行裝馬上上路;雖然還是老球場和老規則,我們還得脫掉我們的日常服裝換上球衣上場,雖然我們剛剛還在逛商場和坐在河邊看樹叢和冰;我們把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球場之上細節的變化上了。他們紅嘴唇說出一個什麼呢?我們自我時代的標誌和動作是什麼呢?為什麼你們就是我們的前輩我們就是你們的新生呢?怎麼你們的動作和舉止就符合時代精神和那麼從容自如呢?你們經常幹些什麼?自我標誌和極致是什麼?我們怎麼才能上斷頭台和秋千架呢?還需要在你們的指導和些什麼和完善些什麼?他們說了。雖然我們事後想一想確是稀鬆平常,是一個鬆屁和軟蛋,但是當時我們還是有些目瞪口呆和打死我們也沒有想到。沒想到並不是這個思想、行為和動作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和想過,而是在我們的過去生活中太常見和太平常了。其實我們每天也這麼做,但是我們對它們缺乏提煉、歸納和升華。我們沒有把它當作我們生活的主要標誌和內容。現在讓他們鑽了這個空子。小劉兒說完這個口訣,還在那裏洋洋自得和得便宜賣乖地問我們:
「是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雖然失望和哭笑不得,但我們仔細想一想,又得承認是這麼回事。我們像呆鵝一樣在那裏慣性和機械地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我們隻能順從了。就像過去我們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和別路現在這個別路已經快走到盡頭的時候。貨到地頭死。我們已經沒有退身和輾轉的餘地了。
他們又問:
「我們說不難就是不難,你們說好學不好學?」
我們又得承認,好學。
「這個動作能不能深刻地代表這個時代?」
我們仔細想了想,確實能。「用這個上吊對不對?」
對。這次我們幹脆多了。
──因為他們說的、最後吐露的也就兩個字。這兩個字代表了自我時代的極致和最高境界。它們是:「自讀。」
前孬妗又騷首弄姿地補充了一句:「或者說是『手淫』。」
小劉兒甚至在那裏給自己點了一顆煙,看著我們流露出迷惘和不解、不相信和不能這樣的神色又得意洋洋地和居主臨下地解釋說:
「真理都是最簡單的。」
「真理都是最樸素的。」
「這下知道什麼叫自我了吧?」
「這下知道什麼叫自憐了吧?」
「這下知道什麼叫精神上的不撤退者了吧?」
我們就是領到了這樣的口令和口糧,無精打采當然也就是精神抖擻地上了路和上了秋千架。我們要整齊劃一地先做一個動作,證明我們也是這個新時代的寵兒,然後就可以把繩索套到我們的脖子裏了。當然,一排排的人都在整齊劃一地做自瀆的動作,一開始我們還是無精打采,做著做著,受著環境和氣勢的影響,我們就刺激了,我們就振奮了,我們一下就做出一個蔚為壯觀和氣勢磅薄的大場麵來。我們還是英雄的故鄉和英雄的後代呀。就是上斷頭台和絞刑架,到了臨了和盡頭之時,還向世界做出了最後的證明和最後的吶喊。高潮到來沒有呢?女部的鬼哭狼嚎的叫床當然現在應該叫架和男部的蓬勃噴射呢?不要忘了女人還都綁著衝天的毛毛辮和男人都一排一排剃著光頭光頭上插著一朵美麗的鮮豔的花朵。凳子「哢嚓」一聲就被踢翻了,我們的身子齊唰唰地被吊在了秋千架子上。身子在整齊地來回搖晃。這時我們發現凳子的踢翻還是有些過於匆忙和讓人忘掉一些臨死之前必要的其它的動作,譬如講有的女人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裙帶和其它帶,有的男人還沒有扣好自己的褲扣。如果我們把這理解成大意是一個角度,但我們把這理解成剛剛過去的高潮還沒有退盡的忘乎所以也不是不可以。我們是帶著幸福和振奮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們起碼可以驕傲和一點不虛偽地對人們這麼說。就好象我們在異性關係時代男人是倒在床上的女人是倒在葡萄架下的一樣,現在我是倒在自己身下的自己還沒有整理好各種帶子,還沒有扣好我們的褲扣,吊繩接著就到了我們的脖子裏,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開心和更幸福的結局嗎?還是自己照顧自己好呀,以前各種時代不管是與人關係或是與生靈關係我們的結局都不能這樣完滿,我們往往結束在討論會、打麥場還有鐮刀的收割上,現在我們終於結束了結果到自己手裏了。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高潮,然後隨著這種高潮就見鬼去了。不管你是崇高也好,你是莊嚴也好,你是精神上的不撤退或是幹脆要破碗破摔,你都能在這裏找到共同的手段和一樣的結局。自瀆雖然我們人人熟悉但是我們並不專業,說來說去還專業的小劉兒和前孬妗救了我們。再沒有一個動作能比它更體現時代的特征了。再沒有一個動作能如此廣大又如此個性地把魚龍混雜的人統一在一起了。你是破碗破摔也曾經有過自瀆,你精神不撤退不是同樣也有過自瀆起碼你在這個方麵是撤退的。我們過去雖然都互不相同和相互看不起,但是現在一個動作就把我們聯係到了一起上了開往同一個方向的列車。我們既證明了我們這個時代,同時每個人又證明了我們自己。兩個證明像雜和麵一樣攙和到一起又證明我們自己和這個時代的溶合。哪怕過去沒有高潮的,現在在氣氛和偉大指導者的指引下也一下子飛騰和升華了。踢倒凳子的一剎那,就好象火車放汽、鳴笛和激活一樣,我們一下子就解脫了,離開站台就精神輕鬆和含笑九泉了。我們的車輪越來越快。我們頭發和鮮花都迎風而立。這時我們卻大吃一驚地發現,站台上還留著我們的一個同胞,在那裏哭著喊著提著行李和鋪蓋卷攆著我們的火車跑呢。他是誰呢?就是剛才給我們剃頭和插花的剃頭匠六指叔叔。六指叔叔邊跑邊哭:
「我隻顧給你們剃頭和插花了,到頭來卻忘了沒人給我剃頭!我頂著這頭好頭發到了檢票口,卻眼睜睜地進不了站,我說世界上所的光頭都是我剃的檢票員也不相信。他們隻認光頭而不認製造光頭的人。等我自己給自己剃了光頭,自己又在檢票口臨時自瀆了一把,等到和你們一樣不顧一切闖進車站你們的火車卻已經發了。我也自瀆了和驗身了,我也光頭了,但你們搭上了車我卻沒有搭上車。是我把你們送上車去的!」
接著我們看到他把自己的行李和鋪蓋摔到了站台上。這時火車「嗷嗷」地叫了兩聲,我們已經大夢初醒。這時我們抖著一身冷汗要問的是:火車要開到什麼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