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卷三 非夢與花朵(2 / 3)

「那時候我……」

「老孬,你好……」

「寡婦親親的,你可讓我,……」

半吐半含的話了。於是它就更加難以表達我們當年的誤會、誤解、誤差、誤用和我們臨死前的明白了。我們想重新開始,我們想再一次白天、白菜、白糖、白酒和白手起家,但是一切都晚了。八點一刻就要到了。我們眼裏含著悔恨和遺憾的淚。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決不這麼過──如果說一片紛亂中還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這就是我們的共同心聲。但接著又使我們感到疑惑的是:當我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們生前抓錯了手現在臨死前終於抓對了要把我們陰差陽錯的話說出來,我們突然又後怕地想:我們現在抓對了的手是不是就真的抓對了或者根本上也沒有抓對無非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就把這似是而非當成了一個明白這不也是一廂情願和生前沒有什麼區別了嗎?這不也踏入和生前一樣的誤區了嗎?我們更深一層的喋喋不休和說個沒完其實還不在剛才的第二層而是第三層呀;我們就是說到第三層,還有沒有第四層和第五層在等著你呢?是不是還要循環往複以至無窮呢?死前對生前的擔心竟是這麼無窮和無底,雖然我們已經嘴幹舌燥死到臨頭還是不放心。我們對世界的擔心和恐懼,並不因為我們的離去而對這個世界減少分毫,恐怕這也就是我們無窮無盡死而不僵的根本原因了。複雜的既不是洪鍾大呂也不是柔情似水,我們以為到了柔情似水就是火車的終點了,八點一刻才知道,火車還在中途和剛剛開出站台一點呢。我們尋找和捕捉的蟬、螞蚱、飛舞的蝴蝶和藝術的終點,你寫了前兩卷,硬是一點沒有涉及,連捕風捉影都沒有和連一個屁味都沒讓我們聞著,可不就讓我們兩手空空和心裏也空空嗎?當我們臨死之前想自己把這空白和空空給填補上去,但是我們發現這空白和空空竟是這麼大和這麼深,是怎麼喋喋不休也填不滿的溝壑和深淵,我們就感到徹底的失望了。我們的喋喋不休,也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而已。小劉兒給我們留得空檔太大了。我們抓住一個手還不是一個手,我們說了東還惦著西,我們打了狗還惦著雞,這個時候我們倒是物極必反地對這一切都厭了和煩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和小劉兒統一起來了。去他的。我們不說了。我們也不管了。

「八點一刻快點到吧。」

這個時候大家反倒平靜了。當一切都折騰不出來和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們也覺得小劉兒的企盼有些道理──小劉兒個盼八點一刻是為了早一點解脫他的困境,我們企盼八點一刻是因為我們對世界的徹底失望。剛才我們覺得時間還不夠用呢,現在我們就盼著快一點結束吧。剛才我們和小劉兒還有分歧呢,現在就殊途同歸了。本來我們想在臨死之前說個明白,經過實踐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不總結不清理稀裏胡塗地去上吊心裏反倒輕鬆一些,當我們想卸下所有的負擔幹幹淨淨和輕輕鬆鬆地上路,麻煩的線團倒越滾越大。一開始我們坐在太陽底下姑嫂扯著線頭還有說有笑這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臨死前打發時間的事由和緣起,我們想著這些和倒著往事我們就忘了即將到來的臨頭大禍,但是當我們發覺事情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毛線蛋不是越扯越少而是越倒越多的時候,這時太陽的暖洋洋不但沒有使我們心頭更加平靜反倒加重了我們的煩躁和燥熱,我們頭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為的汗珠,我們越來越對過去曆史的龐大感到承受不住我們馬上就要被壓垮了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們每個人都成了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這個時候我們如果不想把別人當然首先是自己炸一個麵目全非而還想保持一個體麵的屍首上路的話,我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在爆炸之前去趕緊上吊。當我們無力解脫的時候,我們可以讓事情和自己一起死。死過一段時間,當我們身為鬼兒回頭來看這個事情的時候,也許生前的一切困難和煩惱,都不過是一段插曲和一個玩笑罷了──過去為此煩惱不安過不去這一關隻好上吊的想法也不過是一段必不可少的笑話。不這樣到了老年還有什麼可回憶和反芻的東西呢?當我們來到牛屋將要被吊在牛欄杆上的時候。謝謝這最後一條出路。上吊是我們唯一的體麵的出路。為了這個,我們還得感謝小劉兒呢。雖然他把我們的生前弄得陰差陽錯和麵目全非,前兩卷成了一派胡言,但是到了事情結局的時候,他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出路。雖然我們不能把這看成是他的有意安排是一個智者早已料到的智能,但是這種瞎貓碰個死老鼠的結果對於我們卻殊途同歸還是符合大局和我們的身份的。不然我們可就暴屍野外和成了一堆碎片了。孩子,剛才我們錯怪了你了。為了你的陰差陽錯,現在我們給你發一個勳章吧。你是唯一一個帶著勳章走上絞架和斷頭台的人。這時嗡嗡嚶嚶和嘁嘁喳喳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來,原來以為人們沒有個說夠的時候,現在看還是有說夠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聽天由命和服從紀律了。人們開始手腳麻利和步調一致地檢查自己的繩索、圈套和保險套了。每個人都拉一下麵前的繩索,看它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重量和過去的苦難和災難。馬上就要解決了,馬上就要解放了,我們說不清楚,但繩套能夠說得清楚;我們越說越多,但繩套一下就把它千條歸一了。繩套呀,我們的親人,你能夠承受得住我們過去的負擔、重量和這千噸愁嗎?當我們真上了這架子,你載不動這千噸和千年愁又怎麼辦呢?當然,沒有一個繩套是經不動我們的。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倒是相對於架子來講,我們還顯得有些輕飄呢。就好象我們還生活在異性關係的時代,我們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瘦小低矮的女人在一起,我們擔心他們夜裏肯定要出岔子,但是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是看到他們滿麵笑容地走出了家門。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呀。架子和繩套是沒有問題的,反過來應該擔心的倒是我們哩。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覺出了自己的分量,但繩套和秋千架看著我們,不過是夕陽和晚風中的一團棉花罷了。我們對自己還是太重視了。可笑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別人。想到這裏我們不禁又產生出了憤怒。天地是我們的天地,故鄉是我們的故鄉,我們一輩子沒有重視自己,都把自己交給了小劉兒,小劉兒愛怎麼編纂就怎麼編纂,我們幾輩子都活得窩窩囊囊和憋憋屈屈,看在前兩卷中給我們寫成了什麼樣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嗎?我們一上舞台就是別人的人了,現在死到臨頭,我們重視一次自己又怎麼了?哪怕讓曆史和繩索去嘲笑我們呢。我們生前被你們捉弄和嘲笑得還少嗎?既然這樣,死到臨頭我們再把這矯情和可笑往極致裏邊發展一下說不定還物極必反呢。想到這裏我們就放下心來。我們從容大度,我們還是不擔心自己,我們還是擔心秋千架和繩套。我們剛才不是檢查了一遍嗎?現在我們得再檢查一遍。我們不慌不忙和從容鎮定。這種氣氛和心態,就給六指的出現和表演提供了一個前所末有的舞台──真是國家不幸詩人幸,真是故鄉上吊六指發財。剃頭匠六指,這個時候說起來與氣氛特別不合但是細想起來和深入想起來又特別相合地出場和出台了。他擔著一個剃頭挑子,當然還是一頭涼一頭熱。我們雖然從容但說起來臨死時分總還有些悲壯,但六指上場怎麼是笑眯眯的呢?六指一上場我們就知道在我們前後不斷反複的心緒下,六指注定要成為曆史的主角了──你竟,在我們就要上吊的時候──你竟鑽這樣的曆史空子。但六指一上台,我們就無可奈何了,我們眼看著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和他的剃頭挑子上接著他還笑眯眯地來了一個漂亮的甩頭亮相。接著跟著鼓點和快板唱起一個合轍押韻的道白。一邊唱身子還跟著拍節一跳一跳的,當然挑子也跟著一抖一抖的。

家園不幸詩人幸

別人上吊我守靈

剃頭挑子一頭熱

千秋架子馬上冷

盡管心緒如麻亂

外表還得講發型

老曹老袁頭發亂

這樣上吊不雅觀

小劉石頭分黑白

頭型統一才適中

不然上路不相識

月黑鳳高無幫凶

美眼嗬絲莫勒麗

一人一個毛毛辮

其它眾人怎麼辦

一人一個大頭兵

…………

唱完,繞場子轉了一周。在他轉圈的時候,我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馬上就要上吊了,馬上就要去球了,馬上就要見鬼去了,這個時候我們隻是糾纏些過去的曆史有什麼用呢?我們把剩下的僅有的說沒有馬上就沒有了的這點時間和精力用在過去的大而空的飄渺不定的風裏雲裏用到自己和別人的糾纏上確實沒有用在正地方還不如用在目前臨死前理一個好發型更對我們有現實意義更使我們開心也使我們更有一個具體的追求更能擺脫剛才對曆史和情感的勒索和你對不起我或我對不起你的這些說不清的東西呢。誰到底對不起誰呢?剃一個頭和理一個發不就結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任你拎不清,當了老娘的大頭兵。我們相互抓著手互訴曆史的衷腸,總沒有哥兒倆一塊讓六指理一個同樣的發型讓我們一塊去見上帝更幹脆直接更能說明問題也更能了結我們的曆史。盡管我們千差萬別,盡管我們都有說不清的窩囊和委屈,但是我們相互看一看頭型,不就曆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嗎?不管生前我們有多麼大的區別和分歧,現在我們往繩套裏套的脖子和頭型卻是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麵的;盡管我們生前看著誰都不順眼,但我們臨死的時候相互看著總算是順眼和放心的。六指這個主意好,盡管他也像小劉兒一樣幾輩子沒有好下水,就是這個好的主意恐怕也是他出於個人的動機和陰謀詭計現在倒是陰差陽錯對大家和曆史做出了共同的貢獻。就是六指生前和以前有千般毛病,但他在臨死之前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這貢獻從本質上來講並不亞於發明火藥和指南針,我們還能不原諒和擁護他嗎?誰臨死之前考慮過自己的發型呢?你是如此地慌亂,你是如此地糾纏,你是如此地拎不清,你臨死時痛苦的零碎和迸散並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精神,而這樣拖泥帶水的所有誤區和做法都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臨終時忘了理一個好發型。問題的關鍵還在於:如果是單個人犯的處決,是什麼發型你可以隨心所欲,但如果是一批人犯在從容就義,你把他們剃成一個發型他們別的方麵看起來千差萬別但在頭型上都一致為了這個一致他們靈魂上不是要溫暖和集體得多嗎?就說是一個冬天吧,現在大家相互抱在一起不是更暖和一些嗎?看看你的頭,一樣;看看我的頭,還是一樣;相互摸摸頭,嘿嘿一笑,我們也就從容地把繩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不看,我們就看我們的發型。同時幾千個同樣的發型充斥著一個刑場,我們看上去是不是也陣容龐大和更有氣勢一些呢?在六指擔著剃頭挑子在那裏接著導演的要求轉圈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想通了六指的提議覺得這對於我們目前的世界來說是最好的安排。這比昨天小劉兒給我們找到一個花朵價值要大得多。我們在讚成和歡呼六指的時候,我們又有些摒棄小劉兒;當然摒棄小劉兒並不是埋怨他的花朵,而是埋怨小劉兒在采花的同時,昨天包括曆史上對我們發型的忽略。你與我們相處了那麼多年,從第一卷相處到第二卷,從第二卷延伸到現在的結局,你對我們考慮和琢磨了那麼久,動了那麼多心思和環心眼,為什麼單單沒有考慮過我們的發型呢?死到臨頭還沒有考慮到現在還讓一個剃頭匠擔著挑子來提醒我們一下弄得我們好象對這個全然不懂這不也是故意讓我們丟人現眼嗎?我們在歡呼一個新事物的本身就是對我們舊自身的否定,我們在承認六指的時候如果說我們在曆史上也有疏忽和大意的話現在就把這種疏忽和大意轉為憤怒一股腦倒在了小劉兒這個王八蛋頭上。接著我們就用對六指的更加歡呼和擁護來表示我們對這種新事物的認同起碼不是今天你提醒之後而是比這更早,我們早就和小劉兒弄不到一塊了,我們早就注意到發型的問題了,我們早就是弟兄了,我們早就盼著你的到來我們好用一個共同的行動來表達我們的心聲以達到徹底拋棄小劉兒的目的。臨死前剃一個頭真好,我們早就懷揣著這樣的想法,過去我們不知道以前的憤怒和無名火是因為什麼,我們認為那隻是對過去的糾纏的憤怒,現在有了六指我們才知道,那不過是在內心中對臨終發型的苦苦追尋的苦惱的外化罷了。或者說我們一直不知道是在尋找什麼所以隻好把憤怒轉向到對過去的追究一切都非常複雜現在看到了剃頭挑子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個追求也非常地外化和簡單:無非就是理一個頭。本來我們像汽球一樣在空中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落腳點和著陸地到底在哪裏,現在看到挑子和刀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是這麼簡單和輕鬆,說落下就落下了。一落就落到了親人的懷抱,你的親人洗了臉也洗了屁股在等著你呢。剃了這頭青絲,也就是剃了人間的多少煩惱,我就可以輕鬆地上路了。六指,我們過去誤會了你,你原是一個等到最後要救我們於水深火熱和心獄之中的人。原來也非常簡單,無非臨死時讓六指叔叔給剃個頭罷了。六指叔叔,過去我們無意無意把你埋藏了那麼多年,我們真把你看成了一個普通的剃頭匠你在我們眼裏可有可無和無足輕重,我們已經在腦子裏給你畫了對勾和畫上了句號,認為你就這樣無聲無息和其它剃頭匠一樣要消聲匿跡了,誰想在我們人生的這最後一刻,在我們馬上就要上吊誰也再不能給你提供什麼機會的時候,你擔著挑子主動上場了在時間和機會的把握上倒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韻味了呢?你用一個發型,像當年在遷徙路上用六指把黃河拉攏一樣,現在又一次把曆史和所有的人拉到了你的麵前;過去你拉攏的是一條黃河,現在你拉攏的是我們的心。本來我們在集體自殺和上吊的時候已經心亂如麻,咆哮踢跳得像一頭憤怒的驢,但是你卻把這一頭頭憤世嫉俗的驢召喚和拉到你的麵前,僅僅給它們刮了一下毛和剃了一下頭,就把它們給安撫下來,讓它們乖乖鑽入你的圈套。六指叔叔,有你的!為了這個,我們真想在戲散之後請你到啤酒屋幹一杯。這時六指已經邊在那裏興高采烈地跳舞,邊在篳頭布上磨起了自己的剃刀。我們在台下也邊隨著六指的節拍試探地跳起了舞邊躍躍欲試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腦袋。所有的腦袋都躍躍欲試和探頭探腦。所有的腦袋都興高采烈和終於找到了一個歸宿。你不是想讓大海波濤中的你的船再找一個息憩的港灣你疲乏的腦袋想在臨終再找一個溫暖的懷抱嗎?過去你沒有找到,現在你找到了。它就是六指的剃頭挑子和他那冒著蒸騰熱汽的洗頭筒。我們是一群迷路的羔羊,過去一直在尋找著頭羊而不知道它的所在,現在知道了,它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歡呼雀躍,我們安靜地聽天由命地等著六指叔叔來給我們剪毛和給我們剃頭。一排一排的羊排在那裏,後邊羊的頭,擠在前邊的羊屁股上。秩序井然,氣氛靜溢。我們臉上個個掛著微笑,我們用一種平常心來看待這個世界。當我們再一次把自己交給別人的時候,我們一下又輕鬆和不用自己操心了。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我們過去的一慣做法和憤怒心情,現在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愛誰誰,我們隻要有一個理想的發型,天塌下來也不怕。日常和生前的幾輩子大家高低不平和貧富不均,你是貴族叱吒風雲了一輩子,我是貧民忍氣吞聲了一生,現在一個平等的頭型就把大家趕進了洗澡堂子,一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手持一朵花,理著共同的發型,幾千人統一去上吊,如果坐在直升機上往下航拍,那是多麼蔚為壯觀的景象呀。女的都紮毛毛辮,男的都剃大頭兵。毛毛辮我們見過,女人們把自己的頭發一綹綹編在腦後挽一些紅頭繩──過去是毛毛辮的,現在保持;過去像馮·大美眼盤在頭上的發髻,解開;像嗬絲·溫布爾炸在頭上的先鋒亂發,用水和唾沫給壓服和理直;像前孬妗曲曲彎彎挽在腦後的雞窩,拆散;像曹小娥過去是一根豬尾巴的,現在用水槍噴開用膨鬆劑給膨脹開……然後統一在頭上重創毛毛辮。這個毛毛辮與平日和往常的毛毛辮還有不同,平日的毛毛辮是垂在腦後和耷拉在脖子下,現在不,一律往上紮,毛毛辮一律衝著天。雖然隻是一個所指方向的改變,但這一個改變就使現在的毛毛辮在過去毛毛辮的基礎上一下就出現了升華和本質上的不同。就像一道重彩放到生活中和放到舞台上是不一樣的,就好象普通的一句話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裏會出現它本來沒有的歧意、爆炸和外延一樣,本來毛毛辮往下茸拉和往上翹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一個風格的變化,一個像幾條豬尾巴,一個像向天的多頭羊角,但是當我們把它放到就要一排排整齊上吊的隊伍中,向下茸拉和向上翹就不一樣了。向下聾拉就什麼也看不見毛毛辮紮了等於沒紮,向上一翹就成了明顯的特點和標誌就生機勃勃怒發衝冠和英俊飄灑──從飛機上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小翹辮成了一種標誌,就好象萬裏長城在地麵上看也不見它在大地母親的胸膛上高出多麼一塊和有多麼地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磚牆嗎?但是當你升到空中在衛星和月亮上往下看就不一樣了,高空自動就把它們組合在了一起,這時我們講的就不是長城的高度而是它的長度,本來它的特長和特點我們沒有發現出來,現在我們縱著看而不是橫著看就發現了。它是那麼地逶迤如蛇和連綿不斷。現在我們上吊之前的毛毛辮也是這樣。一個毛毛辮,在我們六指叔叔手裏顯示出多麼大的創造力呀。婦女們已經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了。本來是毛毛辮的,還得重新梳理一遍,不是毛毛辮的,馬上改成毛毛辮。當然這中間也出了一些小岔子,就是在故鄉上吊的前一天,那個女地包天本來也是長發,宜於梳毛毛辮,但她一個普通的故鄉婦女缺乏遠見,就在上吊的前一天,她月經來潮心也來潮,一時來潮和激動,就毫無目的地把自己的長發改成了短發和挫上去的男孩頭;當時她覺得這樣的頭型和自己的地包天嘴巴更加相配也更加青春,走在大街上也更加引人注目和鶴立雞群;頭發是女人的旗幟,現在我一下把這個旗幟給扯了,就留下你們有旗幟而我沒有旗幟我不就顯得更加地不同和有旗幟了嗎?從當時看,她別出心裁的創造確實達到了目的,當她挫起短發好象頭上沒了頭發一樣出現在麗麗瑪蓮飯店的大堂時,她竟是那麼地引人注目人們都為她鼓起掌來。但她也是頭發短見識也短呀,她隻想到了昨天,她想沒想到今天和明天呢?現在到了絞刑梁上,當她看到現在時興的是長發和毛毛辮就剩下自己是一個短發而無法再梳毛毛辮的時候,她一下就著了慌束手無策和張著大嘴在那裏傻哭起來。這時還是多虧我們的六指啊,到底是我們故鄉著名的剃頭匠,這個時候他顯得多麼地胸懷寬闊和品質高尚,他的人格和職業魁力,一下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這個時候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樣開始埋怨女地包天,開始為難和奚落她,你這是活該,誰讓你提前剃掉呢?我也是愛莫能助──一般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這樣,可找著和撈著一個為難別人和對手的機會,我要從裏邊找足找夠奚落你的全部樂趣。就像貓捉到一個老鼠暫時不吃看著它在那裏掙紮、痙攣和絕望一樣。誰到了這時候,不充一下大頭貓呢?也許放到平日,六指也會這麼做;但是現在的六指已不是平常的六指了,現在的六指已不是混跡到我們中間的一個藏頭藏腦的普通人,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超人和來給我們送葬、守靈臨死之前還要給我們超度和給我們重創發型的聖人了。他是那麼地慈祥和寬厚,他是那麼地精力充沛和無求於人──現在都是我們求他而他沒有任何求我們的地方;我們現在是如此地不平等,他和我們完全不存在嫉妒和競爭,所以他一下就好心眼胸懷變得跟大海一樣廣闊了。他沒有必要和我們計較什麼。他心中自有雄兵百萬。不用我們給人家再添什麼了,再添就是給人家添膩歪了。他不過就是微笑著看我們在那裏進行醜惡和醜陋表演罷了。我們還不自知。所以當女地包天在那裏哭天搶地和像老鼠一樣在地上亂爬,為了自己的短發而不是長發無法像她人一樣紮起衝天的毛毛辮過去是痛不欲生現在就是痛不欲死的時候,當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六指包天的嘴唇在那裏哆嚎著說──本來她和六指也是平輩現在主動就降了一輩:

「六指叔叔,我趕不上這班車我可該怎麼辦哪!」

「如果是這樣,我寧肯不死!」

接著在那裏著急地亂哭。我們以為這已經是沒辦法的事了,六指叔叔一定會借這個契機和借口好好玩耍和奚弄她一次。但是我們想錯了。六指已經不是過去的六指了。六指這時完全不是做作而是出於內心地像一個慈祥的爹和叔叔那樣看著女地包天說:

「這沒有什麼,你不要著急,叔叔自有辦法。」

好象女地包天並沒有什麼錯誤一切本來都是這樣的她主觀上沒什麼責任似的如果是這樣豈不讓我們這樣本來就沒剪發留著長發就等著這一天的人吃了虧如果早知這樣我們也一塊剪了這些長毛算了。更可氣的不知我們可氣的是六指好象早有準備似的接著一下從自己的褲腰裏拽出一團豬尾巴編成幾個小辮就給女地包天紮到了頭上,一下就讓她變得和我們一樣了。女地包天一下就破涕為笑了。接著她還在臨死之時說了一句讓我們更加惡心的話:

「六指哥哥,早知你這麼好,當初搞戀愛沒人理你的時候,我就一下上了你的床。」

這叫什麼話,是想反攻倒算怎麼著?這時六指倒嚴肅地說:

「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總結以前。」

大家這才改正了自己的小心眼,也就破生氣為笑,接納了紮著豬尾巴的女地包天。還有人開了一句無傷大雅雖然不算高明但也還過得去的玩笑:

「本來這豬尾巴應該曹小娥紮才是呀。」

曹小娥也做出一副改過自新的樣子放下自己的思想負擔,開始和大家一樣說笑。歡樂沒有拉下誰。別人總以為我們上吊之前會有些單調、寂寞和痛苦,但他哪裏知道我們上吊之前的歡樂呢?毛毛辮告一段落,接著就該我們這些過去的男人去理男頭型了。也許我們看著剛才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成熟我們在男頭型上也過於相信六指了,也許剛才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得心應手和洋洋得意了,他一下得意得昏了頭,於是接著在處理我們這些男頭時反倒出師不利。他一下顯得過於自負、自信和自做主張了。雖然我們不懂,但頭畢竟是我們的頭,客體是我們的客體,在動手之前,就不能跟我們商量一下嗎?這頭是往何處去這車是往何處趕呢?但是六指沒有這樣做,六指覺得他已經有豐富的經驗自己把握曆史的方向和趕車的道路也就夠了而不用和我們這些乘車的和蹭車的商量什麼了。於是他上來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一邊給那些快樂的毛毛辮和女地包天打著媚眼(單是這得意忘形的舉動,一下就倒退了多少年?),一把隨便抓了我們一個男頭就下了手。他還有些心不在焉的懶意呢,他還到達了有意無意的狀態呢。他伸手抓住的,恰好是過去和生活特別斤斤計較的白螞蟻。這就是曆史的巧合了。如果隨便抓一個別的頭,也許這就不成為一個曆史的岔路口,你就可以順利地從起點開到終點;但看似隨便地抓了一個腦袋,隨意在水塘裏撈了個葫蘆,隨意在籠子裏抓了一隻雞,誰知就是白螞蟻呢?這就使曆史的列車向另外一個方向快速地開去了。他抓住白螞蟻,甚至看也沒看,就目中無人和一切不在話下地把他摁到了熱水筒裏。似乎他抓的不是一個人是白螞蟻或是其它人對他來說並沒有區別就是有區別也沒有意義,他現在要的就是一個腦殼,現在他抓住了白螞蟻他並不重視螞蟻和他的個性隻是注重統一和頭型,他走得就有些太過了,他走得有些太偏了,他有意無意之中有些趕大車和弄花活了,他有些太不重視我們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好象他要說的要做的不管怎麼說和怎麼做都能代表我們事先沒有和我們商量的必要當然前邊有毛毛辮在前我們也無話可說我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比交給自己還放心的人,不要說白螞蟻,就是當時的我們,也覺得這一切包括他邊抓邊在臉上現出輕浮的表情都理所應當。時間到了,就該從我們中間抓。抓是正常的不抓倒是奇怪的;不商量是正常的征求意見倒是奇怪的。我們的頭搭在前羊的屁股上,我們聽天由命還帶著些好奇和幸運的心理羨慕地看著被六指抓住和攥住的白螞蟻,毛毛辮已經紮過了和處理過了,現在該輪著我們了,而一開始就抓到白螞蟻也是他的幸運怎麼一把就抓住了他而沒有抓住我呢?我怎麼就沒有拔這個頭份這個好事怎麼就落到白螞蟻頭上了呢?當然一開始白螞蟻看著自己被拎著脖子給拔了上來摁到了熱水筒裏也有些洋洋自得直到自己被處理成新形象才在那裏大叫「苦也」,我們才對白螞蟻有些幸災樂禍和為自己慶幸把剛才那點不平和委屈都報複到這樂禍和慶幸上了。我們以為有什麼花活呢,我們以為一切都不用我們操心呢,我們以為我們的頭型就像婦女們的毛毛辮處理起來一樣輕鬆和一樣翹辮和出風頭呢?誰知道不是這樣。原來六指隻對毛毛辮心裏有數而對我們的男頭型心裏一點沒有考慮或者說就是有考慮而這種考慮能不能像毛毛辮那樣代表我們的利益和價值觀念還難說。我們的腦袋就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嗎?當然這些都是事後發現不對的情況下才產生出這種個性的自主的情緒的,當時我們看著白螞蟻被揪出來,不要說白螞蟻,就是我們大家也共同對六指一百個放心。六指,你理了一輩子頭,還不比我們清楚嗎?該什麼頭型你心裏有數,所以我們就不管了一切都交給你了。但從後來的實踐看這樣還真不行我們這樣也太大意了。六指一邊乜斜著我們,一邊嘴角還叼著煙呢,煙頭在那裏冒著青煙這青煙燎著他的眼睛所以他一隻眼睛還掙紮著半擠半睜所以六指事後也說,第一頭所以失敗,和這煙兒燎著眼睛很有關係──一邊並不看腦袋,還在那裏得意和有些賣弄地看著我們一邊將這白螞蟻隨便在熱水筒裏浸了一會兒,拎出來甩了甩就下了刀子。當然活還是熟練的,就是心裏缺一些籌劃。等頭炮製出來,我們可就傻了眼。什麼頭型,原來就是一個光葫蘆呀,原來就是一個電燈泡呀,這也太顯露直白和直奔主題了。這和毛毛辮可是兩回事和不一個層次。這看著隨便倒也是隨便了,但是這隨便可不是毛毛辮那樣的隨意。隨便和隨意可是兩回事。一排排的光葫蘆和電燈泡掛在秋千架上,壯觀倒也不能說不壯觀,但也太通俗和沒有改變了。但六指還在那裏得意洋洋地拿起鏡子讓白螞蟻前後看呢。白螞蟻平生就討厭光頭,螞蟻是一個光頭還知道戴一個帽子,現在摘下帽子怎麼就剃了個光頭呢?一看鏡中的自己,當時就抱著頭在那裏說「苦也」,接著還引經據典地說(這也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沒想到一個剃頭,不但給六指,也給白螞蟻提供了一個開發智能的新天地。看來我們缺少的不是智能而是一個開發智能的人文環境呀──的總不能天天去上吊吧?):

「頭發精血,授之父母,父母在,不遠遊,頭還在,發何去?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近乎?沒想到現在說剃就給剃了。多麼烏黑的秀發呀(雖然沒剃之前,它也就是光禿禿高原上的幾根草)。這是什麼發型,不就是一個光頭嗎?搞什麼搞,我討厭光頭,我要頭發(白螞蟻一邊哭,一邊還坐在地上搓著和蹬著自己的腳)。如果我們不是被處置,這是學術和藝術,這是快樂和學問你怎麼給我剃了一個光頭呢?這不成了被槍斃的罪犯了嗎?這不成了光頭黨了嗎?這和毛毛辮可不一樣,毛毛辮是沒頭發往上貼頭發,我這一刀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你可真讓我心裏空空落落和一下就沒了底和沒了著落。還不如一刀把我的頭給割下來呢。我不要光頭,你賠我頭發。嗚嗚嗚……」

白螞蟻在那裏哭了起來。本來白螞蟻不哭我們還不覺光頭有什麼,現在這麼一哭我們一下也覺醒了覺得白螞蟻哭得和說得也有道理。六指也太大意了。六指也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我們放心地把我們的命運──而且是最後的命運交到你手上,我們放心和鬆心,是因為相信你的能力和責任心,我們放心和鬆心的前提就是你肯定會為我們上心和事情做出來肯定讓我們放心,誰知道你上來就做了一個讓我們同類傷心的頭呢?這個效果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覺得你提出一個頭型的思路這頭型就肯定像毛毛辮那樣既樸素又生動出奇了,就像毛毛辮本身是樸素的而讓它往上翹是出奇的一樣,誰知道你的智能和能力讓一個毛毛辮就消耗光了呢?一到我們這裏就毫無靈感和智能出來的效果就稀鬆平常和讓我們失望傷心了呢?怎麼說是光頭就是一個光頭了呢?是大意了驕傲了不用心了還是幹脆就沒有想象力了現在做出大意和稀鬆的樣子來掩飾你的限製和低能呢?本來我們是無所謂的,白螞蟻如果接受了它我們其實也就跟著接受它了,但是白螞蟻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看出他是有分辨能力的呀,群眾並不是愚不可及的呀,看到他傷心和在那裏哭鬧我們可不就物傷其類和感到憤怒了嗎?本來我們和白螞蟻在過去也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不管對世界的感覺還是對人生的看法,但是現在我們要統一地和一律地上吊了,這個時候我們的群體意識和集體主義的精神一下就從我們身上像蛇一樣蘇醒了。白螞蟻不答應,我們就不答應;白螞蟻在那裏捂著自己禿頭無法見人一樣地大哭我們也不免兔死狐悲地在那裏傷心落淚和小聲嚶嚶地哭起來。白螞蟻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呀,白螞蟻的頭型馬上就是我們的頭型呀,想到這裏,我們也一塊感到沒有出路如果是這樣我們也活不下去了就像大小三軍一下到了兵敗如山倒的絕境裏,前邊是滾滾波濤的黃河,後邊是窮追不舍的敵軍,我們隻能大小三軍一齊扔下馬鞭在那裏仰著大臉傻哭了。一開始還是嚶嚶,後來就成了一曲撼山動地的悲歌了。白螞蟻領頭,我們合唱。這個時候白螞蟻的領導欲和虛榮心倒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眾口一辭和眾人一哭顯然是剃頭匠六指沒有料到的。這時我們才想到,過去一個剃頭匠,哪裏有什麼領導藝術知道怎麼對付群眾正常情緒下的群眾他都不知道怎麼對付就別說特殊時期和特殊情緒下的群眾了。看來剛才的毛毛辮也不過是瞎貓撞上一個死老鼠罷了。他一下就慌了手腳和亂了陣腳。他一下就恢複成過去的六指了。把局麵搞得這麼亂也是他無意之中現在要他有意識地去收拾和挽回這個殘局他就沒有這個能力隻能在那裏搓手和曝牙花子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事後也承認這一點。每說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一下就紅了臉和在那裏歎息不已。事過境遷他還在那裏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流露,就可見當時他把事情處理得糟糕的程度了。當然他也會找一些表麵的原因來為自己開脫,拉著我的手好象跟我挺知心地說:

「全是那根煙把眼睛燎的!燎得我當時一點心情都沒有。」

看我撇著嘴不信,又紅著臉承認:

「當時我還是大意了。」

我在那裏又斜了他一眼說:

「恐怕也不單單是大意的問題吧?」

他就在那裏咕嘟著嘴不說話了。或者自我解嘲地向我聳聳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這也算是一件使他終生後悔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搖頭禁不住要胡說出一句什麼來排泄自己羞愧情緒的事了。看著憤怒的「哇哇」大哭的群眾,他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看著一屋子「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樣感到束手無策。這可怎麼辦怎麼才能哄住他們呢?光頭不行什麼行呢?到了這個時候世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光頭六指心裏也沒底了。你不是埋了一輩子發和剃了一輩子頭嗎?到了這個時候經驗也不起作用了。這事情我以前沒有遇到過。沒有遇到過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六指一下也沒有碰到過這麼多一塊讓我理發的和剃頭的。本來以為是一個簡單的事,本來以為頭雖然多但是發型一致還是比過去頭雖然少但是到理發館、發廊、美容院來的狗男女們矯情地還一人一個頭型好對付,誰知道到頭來倒是簡單的變得複雜了,以前的複雜倒成了今天的簡單呢?於是在那裏束手無策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六指也就不那麼剛愎自用和狂妄自大了,也就不是那麼保持眾人命運都在我一人手中握著的感覺了,就好象那些矜持矯情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少女,到了40歲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就落花流水無可奈何地不敢再擺自己的臭架子一樣,六指這個時候麵對眾頭也沒了主張。這個時候如果出現一個主張能夠把六指從群眾的怨聲載道和哭聲中也就是水深火熱之中給解救出來,不管這主張是什麼這主張是誰提出來的六指馬上就會放棄原則予以采納。六指一下就草雞了。六指一下就軟蛋了。40歲的女人對她18歲時連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現在也和顏悅色了。六指也要馬上咧著大嘴哭起來了。六指抖著手對我們說:

「操他大爺,你們說怎麼辦呀?」

「你們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你們說什麼頭型對應該理什麼頭型,我馬上給你們理不就結了?隻要你們不哭」。

但應該是什麼頭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隻知道把頭交給了你,我們不再動心和費腦子了,我們沒有考慮應該是什麼頭型──你沒有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和時間來思考和挑選,你當時一下就先聲奪人地把我們的思路和想象力的渠道給堵上了,你除了要給我們負找不著頭型的責任,還要給我們負為什麼不讓我們去尋找的責任;既然你找不到,為什麼當初不把話說明白讓我們自己去尋找呢?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為什麼攬這個瓷器活呢?弄得我們現在也和你一樣,除了知道光頭不行,但是除了光頭什麼行也和你一樣不知道了。你當初的自做主張使我們有了唯一的主張,現在你沒了主張;我們可不也就束手無策了嗎?或者換言之我們不是沒主張,而是你的沒主張使我們也沒了主張而現在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在束手無策,難題不是擺給我們你現在也不要推這個責任現在要我們怎麼樣你就跟著怎麼樣,一下就把這麼大的思想負擔加在我們身上那你當初是幹什麼吃的和來著?就好象一個極權國家你一直在搞獨裁現在這獨裁搞不下去了為了解決你的危機你一下又要搞競選現在又反過頭來埋怨我們群眾不會競選投票是吧?我們不想為這個去替你承擔什麼責任,我們現在唯一的責任就是讓這世界亂起來你的獨裁搞不下去是次要的我們主要是讓你的競選也搞不下去,讓你的獨裁搞不下去它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讓你的競選搞不下去可就是你目前的危機了。你以為我們不會競選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好看的優秀的大家雖是千篇一律但還是人見人愛的頭型是什麼嗎?錯了。就好象當初我們對你的獨裁不質問一樣,現在我們就是知道我們也會做出不知道的樣子要把這難題留給你一個人。看著六指在那裏也和我們一樣張著大嘴傻哭他現在是沒有別的出路和選擇了他隻能利用一個共同的哭來表示和我們的類同和跟我們站到一起了,你還想喚起我們的同情心和我們利益的共同點嗎?但是我們沒有上他的當,如果說以前我們在獨裁的時候還是胡塗的話,現在我們到了民主和學術的時代到了臨死之前總算清醒了。我們不再和誰媾和,我們不再出讓我們的人生原則,沙子迷不住我們的眼,過去的重重迷霧和種種陰謀詭計現在一下就讓我們看了個穿和看了個透。本來我們在哭,我們感到走投無路,但是現在你一哭,我們倒是不哭了。我們倒要冷眼旁觀和微笑著去看事態的發展了。本來是哭聲震天,現在六指一哭,龐大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剩下六指一個人嚶嚶的抽泣之聲。一下就用我們的停止把他擇出來和擠出來了。本來他想用哭聲來一個加入,現在這種加入反倒成了他對自己的晾曬和出賣了。我們的陰謀馬上就奏了效。我們哭聲的停止就是我們煩惱的結束,我們一下把我們的責任打掃得幹幹淨淨,現在我們倒不著急了,一切還得看你的。就好象我們剛才還是一群迷了路的羔羊,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我們頭抵屁股的那個慌亂,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我們變得安詳和聽天由命了,我們幾千雙眼睛就是大眼瞪小眼地看著牧羊人怎麼辦。本來牧羊人有我們的慌亂起碼他的慌亂還有一種加入和同黨的安慰,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就看他一個人慌亂,我們不但沒辦法幫助你就是在情緒上我們也愛莫能助,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報了仇和增加了他的慌亂這時慌亂就轉化成一種恐怖了。哭聲震天一下變成了一個蒼蠅在嚶嚶抽泣,一開始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隻是張他的傻眼就像吊孝時埋頭哭的同時在偷著眼睛張望人一樣──他的第一反應是對世界的變化在張望和偷窺,當這種張望和偷窺在一分鍾之後讓他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的感情可就來了一個大暴露,他一下就像觸了電和著了火鉗一樣,一下就跳起來和像鬼一樣慘叫了。我們這個時候可知道什麼叫鬼哭狼嚎了。原來淒厲的鬼叫聲並不是我們這些鬼發出來的而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發出來的。我們目的一下就達到了。因為六指已經扔下了他的剃頭家夥,開始以那裏急急忙忙解自己的褲腰帶要上吊了,路過已經被他剃了光頭的白螞蟻身邊,還真誠地──這是六指有生以來不多的真誠了──摸了一下白螞蟻的光頭說:

「對不起。」

然後就將自己的褲腰帶搭在了秋千架子上,說:

「一切都是我不好,世界是我弄亂了,我提前上吊,我提前上吊還不行嗎?」

接著讓我們啼笑皆非的是,他自己的頭還沒有剃,他自己的頭還是亂糟糟的他就要上吊了。如果這樣就能上吊,我們還要你六指幹什麼?你剛才說的一切和我們剛才的一切聽天由命不都是多餘和顯得矯情了嗎?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用結束自己來給我們示威嗎?在這世界的最後時刻裏?表麵看你是要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現在要殺身以謝天下,但是你自己走了把我們眾人留在這不上不下的半路算什麼?你的用心何在?你這個用心是不是就像你一如既往的過去的用心一樣狠辣和惡毒呢?又弄了一個當讓我們上是不是?且慢,我們已經不是過去獨裁之下的那幫群盲了,我們再也不會為你流淚和為你痛哭了,花容月貌為誰妍?現在到了一個民主和學術的時代,我們不能讓你用一個下台和上吊就一了百了。我們一把就拉住你的腰帶和揪住了你的頭發,同時我們也並不把我們的根本目的說出來,我們隻是從小處入手,我們用迂回的戰術說不定打得你更疼同時更讓你無話可說呢。我們沒說你該不該上吊,我們隻是微笑著說:

「六指叔叔,且慢,你還沒有剃頭呢,你怎麼就走了呢?」

這個時候白螞蟻也不哭了,也來勁了,他也看出事情的趨勢和它發展的一點苗頭了,這個時候他又犯了生前的老毛病,他一下就忘了自己的頭而感覺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是和他的頭連在一起和密不可分的,他一下又覺得自己成了有功之臣停住哭聲有些洋洋自得。他現在要乘勝追擊和再露一手給我們看一看了。他現在已經把他自己的頭這樣一個時代和氣氛的轉折點的標誌不再當成是自己的被動而成了自己的主動創造一樣,他現在要在過去的基礎上再超出我們一節。他是不是有想取六指而代之的想法呢?他忘了自己的頭一把抓住了六指的頭,你剛才安慰地忽擼一下我的頭,我現在就要尖銳地抓住你的頭,他抓住六指的亂七八糟的頭說:

「你著什麼急呢?你還沒有剃你的頭呢。你不是覺得它好嗎?現在輪到你自己你怎麼倒不剃了呢?」

說著說著白螞蟻就憤怒了,說到這裏他想起了自己的頭:

「啊,弄了半天你們都不剃這頭,世界上就我自己成了這個頭是不是?不是我這個頭,現在你們還到不了這個地步還弄不懂為什麼不是這種頭而是其它什麼頭。不是說頭型不統一不能上吊嗎?怎麼發明這種理論的人現在倒置他過去的理論於不顧了呢?你把我的頭弄成這個樣子,你把我的頭弄得光禿禿的,現在你倒想帶著亂七八糟的頭提前溜走,別說大家不讓你走,就是大家讓你走,我也不能讓你走,起碼你得先賠了我的頭!你現在說是上吊,但你這樣做和獨裁者下台時攜款逃跑有什麼區別?我們的頭都白剃了嗎?」

公眾的憤怒,個人的憤怒,一下纏住了六指,讓六指想尋死上吊而不得。但問題是如果真不讓六指上吊,我們又不承認他剃頭匠的身份,他不就和我們一樣了嗎?當我們不阻擋六指聽時候,六指還在我們之外,我們對他這之外和由此給我們造成的損失感到無比的憤怒;現在我們阻擋六指,把六指超我們之外和多我們之外的東西給擋住和截住的時候,當我們把這個公雞的翅膀給剪了和截了之後,他不就和我們一樣是鵝了嗎?「說不說,不說我們就吊死你!」這是我們過去的口號和手段,現在當我們改成了「說不說,不說我們就不讓你上吊」時,六指也就無所謂六指頭型也就無所謂頭型了。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讓人沒有一個好頭型就糊裏胡塗地上路。如果六指一開始沒有提倡頭型我們也就無意識和無感覺地不顧頭尾說上吊就上吊了,我們也就將自己的頭一排一排亂七八糟地掛在我們秋千架上了,但是現在我們通過六指知道了這一點,而且我們看著婦女們千篇一律的翹天的毛毛辮蔚為壯觀,組織和不組織、努力和不努力就是不一樣,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亂七八糟和散兵遊勇地胡亂將自己的屍首像肉鋪的肉架上掛的肉扇子一樣掛在秋千架上了。東掛一片西掛一片還悠悠蕩蕩。誰來買就從上邊剁下來一塊。如果我們不知道整齊的重要我們也就把自己胡亂剁巴剁巴給賣了,但現在我們知道它的重要,我們就要把這肉塊洗幹淨碼整齊說膘衝外都衝外說腔衝裏就都衝裏。起碼我們是在整齊和有序地出賣自己,起碼我們是拿自己當回事的。我們就不信剃頭挑子的水鍋裏長不出花朵。六指,不要怕,我們衝著驚魂未定的六指說。我們既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在臨死之前向往發型了,也不能因為個別人已經造成了光頭的事實而不能改變其它了。光頭就算是一個例外好嗎?──當然白螞蟻立刻就光火了,你們踏著我的屍體就要往前走了嗎?你們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從容就義的烈士和革命的先驅者了嗎?告訴你們,我還沒有這個覺悟和犧牲精神。人生中我吃過無數這樣的虧也就算了,我也就不和你們計較和秋後算賬了,但是在上吊之前你們還敢這樣對我,我就要死也不答應了。白石頭,你還是不是我的兒子了?不是現在我們還沒有上吊我們的父子關係還沒有解除嗎?剛才小劉兒麵對他爹的謙虛是怎麼說的?你總不能比小劉兒還沒有覺悟和良知吧?別人我管不了,但我還管得了你,你爹要因此上不了吊,你也就別想和大夥一塊上吊。如果故鄉出現一個個別你們可以說是一個例外,但是現在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且他們還父子的話,你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代表性和說服力嗎?如果你還在向往發型,那好,我告訴你們,唯一的出路和探索不是拋棄我們父子,而上馬上推遲你們上吊的時間,等我的頭發長出來而且和你們長得同樣長的時候再說;出現這種事情你們怪不著我,要怪你們就怪六指和你們自己──說到這裏,白螞蟻開始拿著自己的光頭四處讓人看和眼看就要撞人,過去人們耍這種撞人的無賴都說「我反正是不活了」,現在他嘴裏說著「我反正是不死了」,「我不死你們也別想好死」!這時在牛屋裏大家又亂了套和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時候不是作者表揚小劉兒,這個時候他在草叢中探索出來的花朵可就起作用了。原來我們以為姥娘給我們的花朵隻是臨死前我們自己送給自己的一個安慰──別人不在葬禮上給送我們花,我們自己送給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上吊和自殺得已經沒有別人所以我們也怪不著別人了;或者隻是一個禮節性和禮儀性的象征,現在看不是這樣,它除了有這些作用,關鍵時候還是替我們解決共同難題的一把鑰匙呢。「哢吧」一聲,鏽垢了多年的舊鎖打開了。六指你不用發愁了,白螞蟻你也不要鬧了,大家都不用怛心了,當剃頭挑子的水鍋裏真長了一束花朵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恍然大悟和豁然開朗了。剛才我們說讓水鍋裏長出一個花朵隻是一個比方,現在看它真長出來了我們就覺得是集體智能的結晶了。溫柔的花朵竟是我們最後的安慰。它不是我們上路之後的祭奠而是我們上路之時的標誌和通行證。我們不怕已經剃掉的光頭,我們也不怕還沒有剃去的亂七八糟的長發。剃和不剃現在已顯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每人手頭還有一束花朵。這個時候我們知道剃了也沒有錯。六指的第一感覺還是對的,問題是他隻知道上路和路的前一半而不知道後一半;隻知道剃之前的該剃而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隻是一個剃了上吊千篇一律的光頭那是絕對不行的和沒有任何特點和出奇製勝的地方,它也太生前和生活化了,但生活並不等於藝術,頂多它也就是一個新寫實;它是平禿禿的山上沒有長出一棵草,它是思想和感情的積累和醞釀而沒有想象,它是稚嫩的山羊現在頭上還沒有長出角,它是田裏一個強扭不甜的嫩瓜;我們苦惱和喊叫都白搭,因為我們還不到時候。現在時候終於到了,厚積要薄發了,山羊和瓜兒都長大了。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一切都是必然的隻是我們太性急了一些。我們隻想到了光頭而忘記了花朵,我們隻想到了憤怒而忘記了智能,我們隻想到了推遲而忘記了成熟就在眼前。當剃頭水鍋裏終於長出花朵的時候,我們也突然明白自己的腦袋和光頭不就是一個剃頭鍋子嗎?單是一個光頭當然是寒磣和沒什麼意思了,但是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光頭之上再加上一束花朵──所有的男人的光禿禿的頭上,都在怒發著一束燦爛的鮮花,我們成群結隊和一排一排的花朵光頭來共同上吊,那是一種什麼成色和景象呢?它又是多麼地壯觀啊。比一繩子的毛毛辮還要出人意料呢。從衛星和月球上往下看,就是環繞地球的一條火繩了。一下倒超出了婦女呢。現在看,當時剃頭又沒有什麼錯誤了,早剃早了;白螞蟻早剃了當時大哭大鬧,現在看倒是占了時間和提前量的便宜了。白螞蟻這時也不哭了,破涕為笑。而且做出早料到有這一天的樣子。讓你啼笑皆非。俺爹這時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