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卷三 非夢與花朵(1 / 3)

叢草的青氣是從叢草的下部彌漫和擁擠出來的。叢草和花朵擁擠出通往故鄉沼澤的一條小路。小路射向青氣,就像子彈穿過蘋果一樣濺出和突然湧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們手裏已經是茫然和一種破碎了。我們無法將其規攏和總結。高低起伏的坡度當然也不大,原野上擁擠和交錯出一望無際的叢草和花朵。花朵探出草叢和歸攏到路的兩邊。或者是占滿路的兩旁像向日葵一樣高高地探著,越過它們才是一望無際的雜草和草原。風並沒有吹過來,但是花朵和草叢為什麼一刻不停地搖曳呢?當然搖曳的幅度也不大,這一點又令我們放心。是鬱金香嗎?是美人蕉嗎?是天堂鳥嗎?是串紅或者是牽牛花嗎?……血紅的碩大的花朵,就雜錯在路的兩邊而且一望無際。這時我們就歸結成一個人。不是成群結隊地從這裏穿過,而是一個人在那裏穿行。是尋找嗎?是尋探嗎?是一念之差或是無意之中呢?暮色已經降臨了。清風徐徐吹過。我們不相信的白天的熱度和煩躁一下子無影無蹤。我們一人端著一個大碗,蹲在我們的月光下吃我們的最後的晚餐。誰都知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誰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繩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已經視死如歸和紋絲不亂了。過去的千差萬別都是暫時的,現在男女老幼都顯示出了我們本來的固有的大家風度。明天離今天不是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嗎?我們毫不在意地把它當作一樁別人的事。男人變得豪壯無比,女人變柔情似水,畜牧變得溫順聽話,一個幽靈似的孩子,這時在貼著地麵低飛。過去的曆史是多麼地遙遠呀。我們現在已經是男女和生靈不分了。我們一下就單一了和純潔了。俺爹和白螞蟻,劉全玉和郭老三也變得不囉嗦了,老曹和老袁也變得心平氣和而不是牢騷滿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爾·莫勒麗了變得不那麼狠毒和歹毒了──對事情不再那麼斤斤計較,開始對世界的一切都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不那麼橫行霸道了,豬蛋和孬舅也不擺他們過去領導的臭架子了,秘書長變得像我們的秘書一樣,曹小娥也不唆豬尾巴就是不唆現在也不流口水了,馮·大美眼也不在我們麵前走她的模特步了,「還是日常的步子要穩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說。前孬妗頭上油光水滑沒有虱子是肯定的了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馮·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過去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那時賭的什麼氣和熬的什麼油呢?早一點把你娶過來,我們兩個共同來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誰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讓別人一夜,心平氣和過著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真是一時胡塗油蒙了心,就到了過去那種地步,還麻煩小劉兒描畫了我們半天!」

這時小劉兒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裏像大人一樣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

前孬妗又笑著對後孬妗說:

「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明天我們就要上路了,我們也就剩最後一夜了。」

接著兩個人在那裏相互推讓: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誰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讓兩個老孬來服侍我們一個!」

又在那裏「咕咕」地笑。白石頭呢?白石頭呢也不像往常那樣偷奸耍滑了,開始老老實實縮在他爹身邊給他爹捏腳呢。白螞蟻還有些炫耀地把腳伸給了我爹。我看到後,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這一塊,馬上也去給你老人家捏腳!」

俺爹笑著向我擺了擺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時候就不是你給我捏腳的問題了,我應該給你捏腳才是呢!」

我忙不疊地說:「爹說到那裏去了,這玩笑開得過了頭,兒可擔不起!」

爹又開通地說:

「什麼爹不爹兒不兒,就是爹兒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們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時候誰還認識誰,我們不也是甩開手你和我何幹我又和你何幹?我們提前結束這種契約反倒痛快。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們兩個哥兒倆相稱好了!」

我死抱住過去和今天不放說:「爹,不能這樣,不到明天早上,我還是我,你就還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說:「如果你非要這樣,那我也隨你!」

一切顯得熱絡隨和。這時你想怎麼樣,你就怎麼樣,理想的社會和風氣就這樣在上吊的前夜提前來到了。過去我們變換了那麼多的人間製度,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都沒有改變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說它們是換湯不換藥毫不過分,沒想到現在一切製度都不變了,就來了一個上吊,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和隨風而散了。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呢?我們還經過那麼複雜的過程幹什麼?我們早一點上吊和就談上吊不就完了?後來的研究者研究到這裏也有些含糊和含混,這裏是直線延伸呢,還是縲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話,其實那點過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這是多麼重要和清風徐徐的一個夜晚。社會風氣和人的素質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人變得一點毛病都沒有了。人人都成了潔白無瑕的瓷人。一群瓷人像兒童玩具一樣湊在一起共事和說笑,它怎麼能會不是清風明月呢?就是撐著讓它壞,它還能壞到哪裏去呢?──但是令我們事前懷疑和照過去複雜的齷齪的多變的既定的標準來看,這是祥雲到來之前的寧靜呢,還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呢?真是無為而治呢,還是引而不發呢?──當然照過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們倒是不放心,世界是還有這樣的好事和免費的晚餐在等著我們嗎?我們一步步往前走,我們又提心吊膽──前邊說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們倒覺得是正常的我們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倒是可以暫時歡樂一下子的。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這是行將滅亡之前的一次聯歡。我們得過且過,我們風和日麗。本來滅亡之前我們應該像熱鍋上的螞蟻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馬蜂一樣著急,但是不,我們反倒平靜了有禮貌了,可以為所欲為和暢通無阻了。我們一切都想通了。這才是故鄉和他鄉的一點區別和它適得其反的一覽無餘呢。唯一令我們有些擔心的是:為什麼總是引而不發呢?快樂為什麼總不停止呢?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但這點擔心反倒增加了我們的快樂。本來應該是慌亂的,但在慌亂到來之前,我們像聽到一聲鑼響,一切的慌亂和舉動都停止了,接著就按步就班和從容鎮定了。本來正在唱快板,一下就轉到慢板、西皮和傾拆了。練功場上本來一片慌亂,現在就從容鎮定走著悠閑的步子──暴風雨到來之前我們並不慌亂,我們並不隨著刮起的腥風頂著書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樣反倒讓風一陣陣地往我們脖子裏灌,弄得我們一頭一臉的土;本來我們還在跑,現在反倒不跑了,我們停下來了,邁著悠閑的步子。不就是淋一個落湯雞嗎?暴風雨,你來和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反倒停在路邊開始深入談心。過去沒有說出的話,現在都說出來了。平靜地端著碗,吃著我們最後的晚餐。在別人眼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刮起的一陣陣黃沙,但到我們心裏,卻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因為我們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於是我們現在悠閑地吃我們的晚飯談著我們的心盡著我們的孝給爹捏著流出黃水的腳把丈夫都讓給對方──在這最後的晚上。莫著前邊已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時我們就變了一個人──本來一個個蓬頭垢麵,腳上流著黃湯,現在就成了一個個白玉無瑕的瓷人,這樣我們就萬眾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終於合成了一個人,我們前邊就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草叢和花朵。一開始也沒想到成為一個,問題出在誰去探求這草叢和花朵上麵,大家起了一些無大雅的爭議。雖然我們可以避免無原則的爭論,但是在上路上的細小枝節上,還是會有不同意見的。但是這個時候的爭議是通過討論的辦法心平氣和的交談來解決,而不是通過戰爭和陰謀了。說來也怪呀,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對戰爭、狂喊和陰謀詭計有些向往了。那樣解決問題畢竟要簡單和直接得多,在解決一些矛盾的同時,還可以掩蓋和忘記另一些矛盾,也許那些被我們忽略和忘掉的才是主要的,深入細致的討論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來可真是磨人和讓我們耐不住過去的性子和違背著我們過去的心呀。操刀一快,說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討論和辯護幾天、幾月和幾年要痛快和穩便得多。不是我們看著就剩下今天和晚上來日不多的麵子,如果我們現在再不變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真想一下就恢複到豬蛋、牛蠅·隨人或橫行·無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時代的樣子。現在讓我們太憋屈了。我們這個豪放和愛唱歌騎在馬背上的民族。為什麼現在變得溫文爾雅和柔情似水了呢?這中間犧牲了我們多少人性和本性呀。從另一方麵說,我們又是一個多麼能忍耐和識時務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民族呀。我們在壓抑著自己來討論我們的細枝末節,而這個細枝末節在以快刀斬亂麻的過去是不存在的。到底誰去草叢和花朵中穿行呢?如果照過去的傳統這個人就應該是我們的強人和領袖,但現在我們心平氣和了,明天大家都要上吊了,這個強人和領袖馬上要和我們一樣去球和不存在了,在一個沒有強人和領袖的前提下,就好象小劉兒他爹在小劉兒麵前都要提前封爹、掛印、掛靴和掛拍的情況下,爹已不爹兒將焉附,這時遇到草叢和花朵該派誰呢?放到過去不是一個問題的問題現在就成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擺在了大家麵前。這時當然就起了文雅和帶著微笑的爭論了。爭論到最後發現派誰去都不合適,誰去都有紕漏和欠缺,誰去都不能代表大家,過去有強人和領袖的時候大家還好代表現在大家一律平等了反倒不好代表了。你是派小劉兒呢?還是派小劉兒他爹呢?小劉兒一個黑孩子我們過去看著聰明可愛,替我們跑一下腿送一下信探一下路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一下把這麼大的曆史重任和責任放到他身上就顯得不那麼合適了。派他去磨房可以,派他到草叢和花朵之中就不一定合適。小劉兒他爹如果克服過去的囉嗦和不著腔調的毛病派他跑一趟倒也無妨,但是馬上就有人客觀地而不是人身攻擊地換言之是出於公心而不是泄私憤地提出,小劉兒他爹改變的人品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放心,但是放到改變的現在就成了改變的改變我們倒是不放心了。還有他的個頭呢?品性改了,個頭沒有改。是不是長得過於粗矮了一些呢?而且有口臭,遇到好奇的東西愛探頭探腦──這些毛病也沒有改,如果在草叢和花朵中映現出一個探頭探腦的老雜毛,這事實本身不也夠違反今天晚上初衷的嗎?如果不派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再換一個白螞蟻怎麼樣?白螞蟻別的倒沒什麼,但螞蟻一遇暴雨愛鑽地洞,穿行之中真下起雨怎麼辦呢?白螞蟻不行,老袁或是老曹怎麼樣呢?老曹老袁性格勇敢,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兩個都有腳氣,流著黃水的一雙舊腳從新鮮的和鮮豔的花朵上踏過去,不也是對我們心靈的踐踏嗎?豬蛋和劉老孬,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性格上雖然克服了暴躁的一麵,但心中也過於自由主義了,誰知道他們在花朵之中會穿行到哪裏去呢?會不會真的橫行無道呢?郭老三和劉全玉又太愛誇誇其談了,花朵是讓看的和用心靈來感受的而不是讓你來品頭論足的;他們的這種特點用來講課和說數來寶可以,但是用到穿行草叢和花朵上,就明顯是避其所長和揚其所短了。小蛤膜和髒人韓,瞎鹿和六指,盡管他們在曆史上都有些作為,但是他們也不是多麼沉穩的人哪。找來找去,個個不讓人放心。既然我們在過去的男人中尋找不出合適的人選,要不我們在那些花朵般的過去曾經是女人的人中來找找看?女人是水做的。但尋找起來也讓我們失望。卡爾·莫勒麗是不行了,她過去愛割東西,雖然她現在不再割人了,但是會不會割草和割花呢?單是拿一把鐮刀在花叢裏穿行,就夠嚇人和唬人的。別嚇著我們的花朵。接著女地包天也被篩了下來。女兔唇也被篩了下來。前孬妗也被篩了下來。她們在一縷古老的陽光下也露出許多黴點。最後就剩下後孬妗馮·大美眼和當年的歌星嗬絲·溫布爾。挑來挑去,人群中就剩下孤零零兩個人,這時我們倒有些著急了。就像我們在挑爛梨一樣,剛開始挑的時候我們毫不珍惜,但是當挑著挑著露出筐底的時候,這時反倒覺得筐裏剩下的兩個是寶貝了。本來她們兩個也是不行的,有人提出她們一個是模特,一個是賣唱的,從本質上講,她們和男瞎鹿男六指這些藝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這些人除了愛拋頭露麵和愛出風頭,一般還有自戀症和自憐症,不見花草她們還沒什麼還想著大家,一見花呀草的她們再對景傷情在那裏顧影自憐起來,這時思前想後掩麵掉淚隻顧在臨死之前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大家夥對她們的囑托到時候可就晚了和完嘍。我們就白選她們了。本來大家是這樣想的,但因為現在就剩下兩個,把這兩個扔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一個草筐了,大家也就謹慎起來甚至破碗破摔地想犯老毛病有奶就是娘了,就是她們了,就在她們兩人中間選一個了,大家就要這樣拍板了。但是問題是現在剩下兩個而不是一個,就又使問題複雜化了。如果剩下一個,我們沒有挑揀的餘地也就是她了也顧不得她上路之後會不會顧影自憐,真到那個時候我們也會自我安慰地把她的顧影自憐當作我們大家的影和伶也就是了──影憐,是不是一個好名字呢?但是現在筐底偏偏剩下兩個,這就給我們和她們倆出了一個更加陳舊和古老的曆史問題。二者必居其一,在任何時代都是令我們害怕的選擇。模特說她步子走得好,搖曳的步子,和那搖曳的花朵兒正好相配;說著說著就做出了要收拾行李和卷鋪蓋上路的架式。但這時嗬絲·溫布爾已經亮起了她高亢有力的喉嚨唱起了直穿雲霄也穿透了我們心靈的歌。不唱歌我們沒有什麼,一唱歌我們從心理上一下就和花兒呀草兒呀的心相通了。原來歌聲不但是沒有國界和民族限製的,不但沒有時間和空間限製,外星人聽到我們的歌聲也在那裏犯楞──除了這個,原來它還不受生物和植物的限製,花兒呀草兒呀聽到這麼優美的歌聲也支起了耳朵和搖曳起它美女般的臉龐。這時我們就為難了,又覺得馮·大美眼的步子不算什麼了,要從動人的角度,還是我們的黑歌星嗬絲·溫布爾合適。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這種主張,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譬如小劉兒和他爹(這時爺兒倆倒是統一了),就覺得相對於聲音來講,對於美麗的花朵來講,還是婀娜多姿的步子對於它們更重要,還是此處無聲勝有聲地要好──如果一種狀態真是好的話,其實不用說什麼,事物的本身自然會傳導出一種聲音、韻味和弦外之音。我們要的是感覺是心而不是耳朵,所以以他們爺兒倆為代表的感覺派,還是同意馮·大美眼的成分居多。最後爭來爭去又浪費了一些時間,本來筐底兩個不爛的梨,現在受著爛梨的傳染(雖然爛梨己經被我們扔出筐外,但在沒扔出去之前,筐子已經受到黴菌的感染,現在潛伏期到了),也和筐外的爛梨一樣爛掉了。這時大家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就是同意馮·大美眼或是嗬絲·溫布爾也沒有用了。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對著一個空筐反倒是輕鬆了。一個也甭挑了,沒有了;扒來扒去,一個合適的也沒有。如果把這種結果放到以前,大家肯定會有些不服氣和怨天尤人,譬如馮·大美眼和嗬絲·溫布爾就有話說,我們可是被你們給耽誤的。但是現在不是和以前不同了嗎?現在大家不是心平氣和和有教養了嗎?大家之間的差異也就是在性格上,你沉悶一些我愛多嘴多舌一些,但在本質上和品質上大家已經統一了。爛了也就爛了。爛了也沒有什麼。爛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心理上還帶著過去曆史上不患貧患不均的老思想,這時反倒輕鬆和不相互埋怨了。馮·大美眼也大家風度地說,幸好是爛了;如果不爛,真讓我去或是讓嗬絲去,回想起來也有許多不合適的地方呢。憑什麼就讓我們成了最後的選擇?還不是因為我們容貌美一點或是歌聲美一點是美聲而不是通俗雖然我們剛才從理智上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還不是因為我們這點和花朵美麗的接近嗎?正是因為我們的接近所以就派我們去接觸和穿行我們的同類嗎?這個原因表麵看是合適的和站得住腳的,其實從更高的審美角度看,也不一定合適呢。太相近的東西擺在一塊不就沒有差異了嗎?兩個沒有差異的東西擺在一塊哪裏還有相反相襯的不同美和錯落有致的雜點雜色雜毛和雜種而雜種和一切雜的東西才是優秀的這一點呢?反倒減弱了花朵的光輝。馮·大美眼說過這個,我們倒是看出派她去的合適了。於是月光下的街頭飯場上又響起一陣笑語歡聲。大家歡過和笑過,大家也知道,話是這麼說,但我們橫豎也不能沒有一個人去穿越我們的夢境和花朵呀。當然這個時候派誰去和不派誰去大家已經無所謂了。愛誰誰。誰去都跟我去一樣。我們都是好弟兄和好姐妹,你隨便找誰吧。說起來我們還懶得動呢,派誰去還要勞累和偏勞誰呢。就找一個有差異和有錯落的吧。·在我們這裏找一個與花朵協調的難,找一個錯落和有差異的陰差陽錯和不著腔調的從曆史上看可是俯拾皆是。幹脆,這事我們不用操心,就讓小劉兒來決定算了。小劉兒說誰就是誰吧;我們連決定都懶得做了。小劉兒雖然身子沒有長高,渾身還是那麼焦黑一搓落下一地泥卷,渾身就穿了一個褲頭,光著腳丫子一天瘋頭野腦地跑下來,還喘著氣在那裏不覺著累,轉著黑眼珠在看著我們;但是說起話來和舉手投足,還是比以前穩重多了。也知道他爹是他爹了。雖然這種覺悟在他爹和我們看來還是有些晚了。但死到臨頭覺悟還是比不覺悟好呀。活沒有活個明白死倒死了個明白總比到死也不知道為誰而死要好呀。說的就是這個。孩子一大,自然就懂事了。我們不用著急。現在大家懶得管,就讓他來管。同時從一個大事讓一個過去不懂事的孩子來決定的本身如果我們不從不慎重和有些冒險的角度去考慮,就隻能看作是大家對這個事的徹底不在乎了。當這個重任意外和陰差陽錯地落到小劉兒頭上時,也是出乎小劉兒本人意料的。大家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在那裏用一根柴禾棍撥拉屎克螂或是臭蟲玩呢。如果照過去的小劉兒,他在這時候是不會有心思和屎克螂或是臭蟲玩的,他要非常討厭和不知趣地在大人談話中插言插語,這些插言和觀點又都不著腔調而讓人哭笑不得;現在好了,他長大了,知道大人說話的時候不再插言了,他找到了真正的朋友開始和屎克螂和臭蟲玩了。就好象一到大災之年孩子立馬就懂事一樣,到了大家都通情達理的時候,孩子也成熟了。雖然世界畢竟是大人的世界和成年人的世界,但等大家覺得自己沒用突然發現了孩子的價值,我們一下就把我們大人的命運毫不猶豫地付托給這個孩子了。孩子,我們對自己不管了,我們對草叢和花朵無所謂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和決定我們的命運吧。倒讓孩子大吃一驚。他丟下屎克螂和臭蟲,屎克螂和臭蟲馬上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麵前就剩下了我們這些大人、叔叔阿姨和舅舅妗妗們。讓誰去探索和穿行草叢和花朵呢?當我們沒有把選擇和決定權交給孩子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和愛誰誰;但當我們把這決定我們命運的權力交給這孩子,孩子在迷茫之後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倒是再一次對這孩子有些擔心了。我們決定得是不是有些匆忙和不慎重呢?這孩子到底成不成呢?孩子張了張口,我們的心就提了上去;孩子閉上口,我們的心又落了下來。孩子看了看飯場上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妗妗──怎麼都變成了臭蟲和屎克螂呢?就是為了顯示自己和花朵的不協調嗎?他倒是一下長大了。全場就數自己高,人裏頭挑人就數哥哥好。誰最不美麗呢?誰最和花朵不協調呢?你們不要在那裏自作聰明和顧影自憐了。其實你們中間每一個都和花朵不協調,派這一個人或是另一個人差別並不大,如果你們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說對這事不在乎了派誰都一樣倒是正確的;但我終於還是看了出來,其實你們的心底並不是從這個角度出發和認識的,你們的心底還是在乎和向往協調的。這就是你們大人和成年人的可憐和可惡之處了。雖然你們品質改好了但是這點性格上的不能自己的毛病還是沒有改過來現在想改也難時間已經來不及和不允許了你們肯定是要帶著這點毛病進墳墓了。現在你們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我──選擇權交給誰是多麼地重要呀,哪怕是夜裏分配一個床單,他也能由此改變世界和重新開始。既然你們口頭上讚成不協調心裏頭想著協調,我就要口頭上讚成協調心裏頭藏著不協調。不協調在世界上總不是一件好事嘛。孩子如果不懂這個道理還可以原諒,你們都是成年人了還這麼違心和憋屈著生活嗎?隻是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嗎?審美能代替日常的生活嗎?今天尋找和穿行草叢和花朵隻是為了我們的審美嗎?在這個明天就要上吊和受刑的日子裏。畢竟還得有些實用價值吧?從這個意義上,我找出了一個人。他是既協調又不協調,既能照顧審美又能實用地生活。這時大人們都像臭蟲和屎克螂──在孩子柴禾棍惡作劇的撥弄下懵頭轉向和毫無目的地爬來爬去──都像幼兒園的孩子望著阿姨一樣,用稚嫩的聲音齊聲問:「小劉兒叔叔,你找到誰了?」

這時小劉兒叔叔老練地毫不羞愧和驚慌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那就是我呀。」

眾人大吃一驚或者說一點也不吃驚。這是大家沒有料到的但是仔細地一回想這也是大家早已料到的。當初我們把這選擇權交給小劉兒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到他會選擇到他自己呢?當誰手裏有選擇權的時候不是首先想到自己呢?這樣也好,起碼說明我們的孩子成熟了,已經頗具成年人的氣魄,已經到了胸有成竹當仁不讓和舍我其誰的地步。不是我要這樣,如果我不這樣,人民不答應哩。他也知道這麼厚顏無恥地做了和說了或者幹脆就不說。光做不說。小劉兒說完,大家還在那裏張著嘴吃驚或是回味,這個黑孩子就自顧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行囊要上路了。就像剛才筐裏所剩的那兩個爛梨一樣。真是出落得和我們大人一樣了。真是換湯不換藥了。這時還有一個臭蟲郭老三怯生生地爬到前邊問:

「既是你把標準又換成了協調,那我怎麼越看你和花朵也不協調呢?我看你長得不像一朵花,倒像是一條幹蘿卜和黑蘿卜。」

小劉兒又厚顏無恥和大家風度地說:

「這本身就是一種協調呀。不協調就是協調,協調就是不協調。你想一想,當一根黑蘿卜出現在一叢花朵中,是一種什麼情形和意境?這是不是我們臨死之前所追究的和死到臨頭最先想到的?」

眾臭蟲和屎克螂馬上熱烈地鼓掌。都怪郭老三多爬出來多嘴。一下弄得你的意見好象代表大家一樣。郭老三隻好又爬了回去。看著郭老三爬回去,小劉兒背起行囊又反守為攻地把行囊扔到地上說:

「如果你們覺得我不合適,如果你們覺得我也是一個爛梨和不能代表大家,你們再換一個人當然那就要重新開始連選擇人也換一下就是了。認為我想幹這個呀,如果不是看在明天我們都上吊了都去球了就誰也不認識誰了的麵子上,我才不會替你們穿行草叢和看花呢。我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來反省和思考我自己的問題、心事、快樂和煩惱不成嗎?為什麼要替大家受累呢?臨死之前倒是把自己給弄丟了。一開始當你們以為是一件好事的時候想到過我嗎?一開始你們選擇我了嗎?還不是當你們自己扒來扒去把一筐好梨扒成了爛梨一切都無可收拾成了一個爛攤子的時候才把我推了出來了?這個爛攤子不讓我收拾還好呢。以為我不去就活不下去了?再活不也是到明天早上嗎?我一個夜晚就不能堅持嗎?非要提前上吊嗎?如果因為我的協調不協調的問題影響了大家的穿行和看花,我還樂得不去呢。臨死還被人誤會我圖個什麼呢?誰想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去不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大家一塊倒黴!」

說完,吹胡子瞪眼地看著眾人。眾人這時也讓他弄胡塗了。臨死之前和大難臨頭的人還是容易胡塗呀。本來是他自已選擇自己的,主動權在他手裏,現在怎麼一下就變成了我們對他的選擇成了人民的意誌現在他倒要給我們撂挑子了?但是我們這些臭蟲並不能一下從胡塗中解脫出來呢,這個時候除了小劉兒,誰還能代表我們呢?小劉兒一賭氣,臭蟲和屎克螂反倒一下都著了慌,又都爬到小劉兒的腳下,一個個揚著紅撲撲的小臉不好意思地說:

「小劉兒叔叔,你就別跟郭老三一般見識了。你就替我們去一回吧。這裏除了他個人有些胡塗思想,大部分的人民還是擁護你的。就像你剛才說的,不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你看在明天大家就要去球的份上你就原諒他吧。如果不是看在明天的份上,不用你說,我們自己也就把郭老三提前給解決掉了。但是考慮到不管怎樣到了明天都得解決,就是他有天大的錯誤,不是明天也解決了哪裏還差這一夜的等待呢?何況明天你不也和我們一樣要去球了嗎?看在這個共同點上,你就求同存異地不要再給我們出什麼難題擺什麼架子老老實實揀起你的行囊上路吧。我們在明天太陽出來之前還等著你的返回和你勝利的消息呢。去吧小子,說來說去你不也是一個臭蟲?」

話說到這裏,小劉兒就不好再擺什麼架子了。就壓抑住自己內心的興奮表麵上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重新揀起自己的行囊上路了。剛上路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招手地給我們做出些留戀的樣子,但一到大路拐彎的地方,猛地一轉身,一看就知道是有預謀的而不是靈機一動地一溜煙就跑得看不見了。這個時候倒是給他送行的臭蟲們和屎克螂們還在那裏尷尬地招手和揚著自己的小毛刺爪呢。也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剛才遭到大家指責已經伏下身子老實呆著的郭老三,這時倒提前放下了自己的小毛爪,歎了一口氣說:

「大好河山,馬上就要淪為他手了。」

接著提了提自己的袍子,出宮而去。當然也受到了我們的訕笑。接著大家才甩了甩自己的袍子,散去。雖然事後我們覺得這樣解散是不對的。這種不對倒不是說我們後悔當時做得不對而郭老三說的是真理,我們討厭的就是那些信念過於執著的人,我們後悔的僅僅是當時沒有來一個告別的儀式。我們沒有來一個形式上的相濡以沫。過去我們相忘於江湖的時候倒儀式隆重,現在被人扔到了幹岸上卻一哄而散。為了這個我們在死後也痛心疾首。我們當時應該把小劉兒再叫回來,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用我們的唾沫和唇印,來舔對方、靠對方、化對方和占領對方,這樣我們才可以化成一個人,這樣我們說一個人代表著我們大家才有根據。現在這種根據雖然也是根據但是缺少了一種儀式總是讓人放心不下。我們畢竟是一個注重形式和儀式的民族和故鄉呀。我們沒有抱一下團和用各自的唾液占領和感化對方我們就是吃起飯來也難以下咽。當然這時候要把小劉兒叫回來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己經匆匆忙忙走了好遠我們就是扯著嗓子在田野上呼喊他也聽不到了。也可能聽到了他故意當作沒聽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假如他能夠回心轉意呢?這是我們事後的遺憾。當時我們怎麼沒有喊他一聲呢?孩子,該在暮色和炊煙中回家吃飯了。俺娘或俺姥娘揚著嗓子在村西土崗上喊。晚風吹著她花白的頭發。但是俺娘和俺姥娘沒有喊。據小劉兒事後說,沒有這聲喊不僅是俺娘俺姥娘和俺叔叔大爺和舅舅們的遺憾,其實也是他的遺憾。因為當時用了一個陰謀和小機靈上路倒是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但等上路之後,一開始在路上一溜小跑還是挺興頭的,天上剛下過雨,路上濕漉漉的空氣也濕漉漉的;一點不缺氧,讓人心曠神怡──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和就要上吊和上路的時候還有這樣清新的道路和空氣,亦屬百年不遇,於是打心眼裏高興;但是走著走著,當草叢和花朵越來越顯現和越來越稠密的時候,當花朵一開始是一朵兩朵他還處在到處欣賞和東張西望的階段──說起來小劉兒這黑孩子和黑蘿卜真是和開放的花朵不協調呀,但是小劉兒有一點還是說對了,協調就是不協調,不協調就是協調,當一個花朵般的少女出現在花朵前和花朵中我們覺得沒有什麼毫不出我們的意料,但是當花朵旁出現一個毫不著調的黑孩子時,一下倒使我們耳目一新和啼笑皆非呢;小劉兒一開始還為這不協調而感到協調和歡欣鼓舞呢,就好象一個花朵般的姑娘身上扭著一個花朵般的少年我們看著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一個精壯醜陋的黑漢時,我們就會精神為之一振和感到馬上就有好戲看了──但等小劉兒在草叢和花朵中越走越深,越走草叢和花朵越多,終於到達一個山崗從山崗上往前看前邊成了一片遼闊的原野,草叢和花朵成了一望無際和鋪滿天地,是蒸騰的燃燒是搖曳的天地整個原野都在搖曳整個天地都在搖曳、搖曳著搖曳著鋪天蓋地的花朵「呼」地一下著起了大火噴出了衝天的火焰時,小劉兒可就一下著了慌和嚇得尿了褲子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顯露出了他孩子的本相。他著慌和害怕不單是因為花朵的遼闊和氣勢,而是因為在這遼闊和氣勢麵前,他忘記自己幹什麼來了。上路了而不知道來幹什麼,而這時你已經在路上而路上又出現了你沒想到的陣勢,這時他才覺得來得是太匆忙了,都沒向叔叔大爺討一個交待。你以為你的小機靈是玩住了大爺,誰知道上了路才知道是大爺玩你呢。你玩大爺是一時,大爺玩你可是整個穿行的過程。世上有一千條岔路走岔一條你就不能返回原道,世上有一千條想法和念頭,為什麼你就動了這一念之差呢?世上有一千個房間個個門戶大開,你為什麼把另外九百九十九個窗戶都關閉上就剩下這一個窗戶你跳進去了呢?你關九百九十九個窗戶的時候你不覺得累嗎?到了屋子你才知道這是一個黑屋從此就要生活得暗無天日到了路上你才知道是上了絕路你才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條路上來和到這條路上是幹什麼來了。你可真讓我對人生體察之深,世上的邊角和黑洞,你讓我鑽了和徘徊了個夠,當我一個人坐在路上和山崗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風怎麼還是日常的風雨露還是日常的雨露呢?你一時聰明和大意,就導致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和陷入深深的泥潭。這時候連你姥娘也救不得你嘍。你被這事情和花朵的遼闊無邊永遠沒個盡頭的氣勢就像黑雲壓城一樣給嚇壞了。你不知道怎麼把這個事情和麻煩的繩索解開;你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一團亂麻理出一個頭緒如果這亂麻理不出頭緒的話你怎麼把握接下去的路呢?走到一半你就害怕了,你甚至不敢再走下去了。假如這條道還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話,你不知道下邊的每一步會發生什麼怎樣才能把這黑屋和牢底給坐穿由這條幽暗無邊的絕路另換和跨上另一條康莊大道。你甚至想著時光為什麼不能倒流呢?如果再回到原地和出發點,再回到暮色的飯場上和臭蟲和屎克螂中間我決不會再那麼做。這個時候你在感到那些臭蟲和屎克螂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們可恨和可惡的同時,又感到他們是多麼地可愛可親哪。你開始留戀飯場上和臭蟲屎克螂身上熟悉的氣味和發出的溫暖了。就是它們身上的一個個缺點、斑點和為你編織的陰謀,現在也顯得那麼地可親和熟悉。你想一頭再紮到那種熟悉的溫暖、氣氛、氣流和泉水之中。時間和空間距離的拉開,又增加了這種對往事回憶的美感。這個時候你明顯是想回頭了。你已經不想再尋找、穿行草叢和花朵了。你已經不大計較你的半途而廢和無功而退而把這看成是迷途知返了。你已經不大在乎當你回到原地的時候回到熟悉的氣氛和飯場的時候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對你半途而廢的嘲笑和嘲弄了。你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準備把那也當成是另一種對你的親切和愛撫了。你已經不計較你的生前和身後事了。你一切都看開了。你不再逞能和做大了。你不再耍小聰明和做小動作了。你就想生活在齷齪肮髒但親切溫暖的世俗生活中去。你要把你的軟件老老實實地縮回到你的蚌殼和無恥的厚甲之中。你不再屎克螂擋大車當然就是曆史發展的車輪而硬充好漢了;你願意做一個平常人和用平常心來對待這日複一日的碌碌無為的生活和一地雞毛了。你已經為你回頭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做好思想準備了。你就要回去和走回頭路了。想到這裏你像在前方一下找到了光明和在黑夜裏找到了村莊一樣歡欣鼓舞。漆黑的夜裏,前邊出現了村莊和人家,從那裏閃現出一縷燈光。回去。回去。回去就是前進。你這麼真誠和徹底地想。你這麼狡黠和得意地想。說不定你將以你回頭和走回頭路的舉動,在叔叔大爺阿姨姐姐的嘲笑聲中感到比他們還計高一籌。你用你的回頭破壞了他們本來的陰謀。你現在唯一害怕的倒是當你要順著原路回去,不再自作聰明地尋找和穿行草叢和花朵的時候,當你回到生你養你村莊的時候,叔叔大爺們的飯場是不是已經散了呢?是不是已經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了呢?你一個人走到空無一人的飯場上和村莊裏。這時你倒開始了尋找,就像你剛才在尋找草叢和花朵一樣──原來草叢和花朵就是你出發前呆過的溫暖而又熟悉。肮髒、粘稠而又美麗的飯場、叔叔大爺和阿姨姐姐們。叔叔大爺們,你爹和白螞蟻門的一張張笑臉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呀。你還自做聰明地在世界上尋找什麼呢?你唯一擔心的就是當你回去的時候這一切都已經解散了,戲己經收場了。一盞風中的馬燈,標誌著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但當你下決心要義無反顧甚至還有些像來時的興衝衝一樣要回鄉和說回身就回身的時候,你發現就是你的這點思念和擔心,也已經化為泡影和是不可能的了。因為接著使你大吃一驚和感到絕望的是:你剛才走過的路也已經不存在了。就像是我們的人生已經無法重複了一樣,連你剛剛登上和走過的山崗也已經不存在了。在你的身後;也和你剛剛的身前一樣,到處都是無邊無際和鋪滿天邊的草叢和花朵。這時身前和身後己經是一樣了。已經無所謂身前和身後了。你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這時就是後退和倒退其實也是在前進、尋找和穿行了。就好象你知道自己不該那樣說話其實在當時的場合下你怎麼說話也都是一樣一樣。你的周圍已經連成一片。你的周圍已經模糊不清。你的周圍已經是下片沼澤、大淖和汙泥,你拔不出腳和分不出身了。你的後路已被閘斷,你的前方沒有目標,你不知你到這沼澤、大淖和汙泥之中來幹什麼,於是你的心中沒有太陽。你一下看到頭頂竟是烏雲在翻滾。烏雲像破舊的棉絮一樣在你頭上扯來扯去。同時你還發現你處在包圍之中,花朵是美麗的象征呀。草叢仍是一片翠綠。但它們都探頭探腦成了包圍你的敵軍。這時你多麼地想念你的老曹大爺和老袁大爺。如果他們和你一塊來就好了。他們才有應付這種場麵的曆史經驗呀,你看到這一切感到慌恐和戰栗,老曹和老袁看到這一切說不定還感到波瀾壯闊呢。你害怕這個就像害怕人與人之間激烈的衝突一樣而他們看著就像一場遊戲和會獵。他們熟悉這個,而你沒有派他們來。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來了。你最大的錯誤就是當你隨著大家克服了你品質上的諸多毛病而性格上的這點愛逞能和愛出風頭倒是給保留下來了。於是現在你就吃了眼前虧。你上路了,但你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來了。馬上就要開仗了,你卻不知這仗是為誰打和是不是一場正義的戰爭。而我們的老曹和老袁大爺才不管這一套呢,他們要的僅僅是一個戰勝。可能就是因為一個微不足道和隨處可見的小寡婦或是一根豬尾巴或一根兔毛就打起來了。將來我們在正文中又會發現這一點。那是多麼地溫馨、知心和朋友之交的一場大戰呀。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了多少平時所得不到的榆快、愉悅和生與死的真謗。我們的風采和大度都得到了最大場合和機會的體現。就在我們喝著敵軍將領送來的一壺酒或是貼在身上一帖膏藥上。我們在秋風中騎著馬緩轡而行。夕陽打在我們的臉上或是我們的馬蹄之下。但是現在你甩掉了老曹和老袁大爺,你一個黑孩子處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你哪裏能夠逃得脫呢?你哭都來不及。當然就是現在老曹和老袁大爺來了也不見得中用了。他們的腿腳都已經老嘍。他們英姿勃發的好時候己經一去不複返嘍。環境非逼迫你和你的老曹和老袁大爺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嗎?這是你心裏唯一的安慰。當你的四周都是敵軍撤退不也就是前進嗎?這時你的兩眼迷朦了。草叢和花朵都變成了田野上一個個生動和遊蕩的靈魂。這時你終於想通了另外一點:就我們的原野上來說,從老曹和老袁大爺英姿勃發的當年算起,我們一代代的靈魂有多少?田野上行走的和迷途難返的就像是小劉兒這樣的生靈雖然很多,但是一代代擁擠的叔叔大爺二舅們的靈魂是不是更加成群結隊和漫山遍野呢?生不如死,死比生多,你還怕什麼呢?現在的問題僅僅是: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呢?你是站在多數人一邊呢,還是站在少數人一邊呢?你是站在生的一邊呢,還是站在死的一邊呢?孩子這個時候還不算胡塗,他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一處是不胡塗的,但是到了一個生死攸關的關頭,他倒是一下子清醒了。當得到這個課堂提問,他堅定地說:

「我站在多數人一邊。」(雖然有時真理在少數人手裏。小劉兒心裏想。)

「我懷念我過去的已經故去的朋友。」(事後小劉兒又向我們解釋道,這一句話也是有出處的,因為故去的朋友對我們沒有威脅,給我們剩下的就是溫情和掛念了。)

「我想念靈魂們。」(這話也是有出處的,我們不是也要馬上變成靈魂了嗎?想念他們其實在內心就是想念我們自己。為什麼想念?是因為我們內心有恐懼。恐懼時時刻刻和一點一滴在壓迫著我們,我們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

「我更加懷念英姿勃發的老曹和老袁大爺。」

「三國是一個多麼讓人暢快的年代呀。」

「那個時候殺一個人就像殺一隻雞,給我們省下多少煩惱。我們把我們的恐懼一下殺掉不就完了嗎?雖然這說起來也是懦夫的行為。」

「我想念草叢。」

「我想念花朵。」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奇跡。隨著突然而至的開天辟地的宏大的整個山穀山野廣場和打麥場都被鋼琴大號小號和提琴占領的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指揮竟是村丁小路),桃花開了,杏花開了,紅豔豔的杜鵑花也開了,工資長了,房子分了,老婆由無理取鬧的潑婦變成了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丈夫由瘦驢拉硬屎的窮酸變成了揮金如土的阿拉伯王子,草叢閃開了一條路,花兒急速地向後退,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彎一望無際煙波浩淼的大湖。湖啊,你為什麼這麼大,就是因為你的委屈;你的水為什麼這麼深,就是因為你站得比別人都低;為什麼你的水是在湧動而不是翻騰,是因為你時刻地在慚愧著自己。你的姥娘也剛剛去世。你的姥娘教導你說:

「遇事讓別人站到崗上,你站到窪地。」

這哪裏是湖呢?這就是你的姥娘。當年你跪成了石人沒有結果,現在你在走投無路的草叢中和花朵裏找到了她老人家。你一下就撲向了這湖,你一下就撲向了姥娘。這時你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尋找和穿行花朵。你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淚。本來你的眼睛已經幹涸了,你多少天已經不知道流淚的滋味了,但當你見到湖和見到姥娘的時候,你的淚不知不覺地就想了起來和流了出來。當正文中你一統天下又見到這湖的時候。當時你就命令車馬緩行。你跳下馬,來到了這湖邊。左右都是你貼心的人呀。你的鬥篷被湖邊的風吹得乍起。你再一次流著淚指著湖說:

「她是姥娘,她是慈湖。」

於是她就叫慈湖。這時你又對身邊的左有說:

「謝謝你們,這些在姥娘之後看護過我的內心的朋友們。」

就像當年你是一個黑孩子誤人草叢和花叢一切都胡塗的時候,你一見到湖,你的一切胡塗也就清醒了一樣。你不是不明白你到草叢和花叢中來幹什麼了嗎?你上路了不是還不知道你上路的目的嗎?現在湖告訴你:

「到花叢中來,是為了給你們采一朵獻給自己的玫瑰,在你們明天上吊之前。」

連這一點湖都替我們考慮到了。孩子的心一下就明亮了。本來孩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已經考慮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點燃用它來照亮自己前進也就是回家的路了。他這樣做倒不是考慮到故鄉、叔叔大爺和阿姨舅母門的囑托,而是考慮到即使不明白為什麼上路和上路的目的,起碼也要能夠回頭和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耽誤明天的上吊。他已經準備好在明天一排排上吊的屍體中,肯定要有一個是沒心沒肺的屍體了。哪怕這樣的屍體不被接受,但是上吊的儀式起碼他也要參加。再不能像上路時那麼匆忙了,再不能像當年割攬子的時候,在這世界上被人拉下了。當一個人被集體和叔叔大爺們拉下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原來孤獨不在人群和眾人之中,不在你被眾人在相同的情況下拋棄的時候,而在你和眾人不同你自己隻能拋棄你自己的時候。本來你就是一個有攬子的屍體,現在你同時又是一個沒心的屍體,本來大家都沒攬子而還有心,而你沒心還有攬子,該有的你沒有,不該有的你倒存在,那你的存在和上吊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個時候你的孤獨和不應該就是雙重的了。當你在草叢和花叢中找不到目的的同時,你同時還存在著你的心和攬子也找不到目的,你帶著這種雙重的猶豫和惶惑感到自己勢單力薄。但這個時候在你麵前展現出一個大湖。湖交到了你手裏和眾人手裏一朵朵玫瑰,於是你的心和攬子一下世和大家扯平了。這也算是你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吧。當我們在正文中一下讓時光倒流了一千多年你又成為三軍的統帥帶著千軍萬馬路過這裏的時候,你的照看和回憶怎麼會不追憶逝水和浮想聯翩呢?三軍路過這裏都開始人下馬和馬銜枚,謀士老曹和老袁說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和矯情呢?但是當他們看著你對著一波湖水確實是在沉默不語和感受孤獨,千軍萬馬之中你感到還是你一個人,連平日特愛搬嘴弄舌他們之間也是相互不服氣和總是背後相互打小報告的老曹和老袁,為了軍隊的出發和停止總是在小劉兒麵前爭論不休,這個時候自從大軍出發第一次統一了他們的認識。他們說:

「那就確實應該叫慈湖。」

接著又為兩個人認識的終於統一而為自己感動,一下就抓住了過去政敵和朋友的手。兩個謀士也像小劉兒一樣,流出了激動和遙想當年之淚。一千多年之前也就是以後,真是值得我們回憶的一個年頭呀。雖然當我們身處那個時光的時候,也不覺得它怎麼樣。時間怎麼一下子就把它美化了呢?當然,也不是人生之舟的任何碼頭都能夠停靠我們這種思緒和翻卷的烏雲的。曆史給我們這樣倒流和正流的機會並不多。不是跟著誰都可以在此時此刻和此情此景勾起我們的共同回憶和思緒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曹和老袁相互抓住對方的手又說:

「看來我們跟小劉兒還是跟對了。」

「看來我們還是有目光和英雄所見略胃的。」

接著兩個人也都在湖邊想起了各人的心事。想著想著,眼中又照出了自己的童年。老曹和老袁,一下不就成了小劉兒的二弟和三弟了嗎?他們一下又想起了當年在麥田中各自倒騰著小腿奔跑和捉斑鳩的時光。捉了一天斑鳩,我們手裏握著爬滿斑雞的酒瓶就回家了。斑鳩可以喂雞。吃過晚飯,掌上了燈,我們用一把小笤帚掃淨了我們還沒有起皮、老化、長腳氣和流黃水還算是純潔和沒有受到汙染和傳染的當然從另一方麵也是稚嫩的腳,接著就上炕了。我們共同圍坐在姥娘身邊。炕上鋪著剛剛收獲的玉米杆子或麥秸杆子,上麵鋪著褥墊和床單。褥墊和床單上邊散發著玉米和麥子的清香。姥娘就坐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該睡覺了。我們跑了一天了。但是我們不。還有最後一個節目在今天沒有上演呢。我們還不能拉上今天的惟幕不知不覺和糊裏胡塗地進入夢鄉呢。姑娘還沒有給我們分月餅呢。這是九九重陽,我們分的還是中秋節剩下來的月餅。月餅就在頭頂嶄新的房梁上或是已存百年的老梁上掛著的小籃子裏擱著。姥娘摘下了籃子。老娘照例點了一下我們的人頭。我們的眼睛沒有一點和一絲困意。我們的眼裏沒有血絲。這時我們注意的倒是,姥娘用手掰開的四牙月餅,裏麵有沒有青絲或是紅絲呢?我們吃了這帶著紅絲和青絲的月餅,就等於千軍萬馬吃了這月餅有了心和定了心。當我們告別慈湖,金戈鐵馬駐守邊關的時候,我們竟和我們的敵人也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們的存在,我們的千軍萬馬也就頃刻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你們是我們同時存在的基礎──相敬如賓,也就沒有任何奇怪了。我們在邊關上種滿了草叢和花朵。我們的邊關上開滿了怒發的鮮花。二弟和三弟就行走在我的身邊。他們在正文卷中的表現和在前言和結局卷中的表現迥然不同。他們並不與我同排,他們總是跟在我的身後,我說走就走,我說停就停,我說話他們就附合,我不說話他們就把嘴緊緊閉上。就是當我本來無話突然想說話說著說著把我說話的興致挑了起來把他們落後半拍的興致也挑了起來但是突然我又不想說了戛然而止而把興致剛剛起來的他們扔到半道的時候,他們也壓抑住自己趕緊煞閘。久而久之他們就習慣了。他們就好象桑拿浴池子裏一個溫順的侍者,客人高興他們就陪著高興,客人不高興他們就趕緊把嘴巴閉上。小劉兒在曆史上第一次擁有絕對的人身和語言自由。他的中軍帳裏,每天都開放著一朵頂露帶刺的玫瑰。每當看到這朵玫瑰的時候,他就想起了當年自己還沒有長大也就是還是小出身的時候,他一個黑孩子跑到草叢和花叢中迷路的故事。這個時候小劉兒談話的風格也發生了變化。因為他的談話有了絕對的自由,於是就像曆史上所有有談話自由的大人物一樣,說話就不再有邏輯而開始漫無邊際,說話就不再有明確的目的而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開始指東打西和指狗打雞,你說是這個意思嗎?也許是這個意思;你說不是這個意思嗎?也許不是這個意思;他不再演奏洪鍾大呂和柔情似水,他的談話開始有了大師風範和處處露出了弦外之音。遙想當年和話說當年,己經是他影射現實的一個手段。毫無聯係的語言和事實連接,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清晰思路。千軍萬馬之中,是小劉兒個人散步的最好場所。站奮邊境望著敵軍對麵,是小劉兒心潮起伏的最佳時刻。他就像是想念情人一樣想念著對方和敵人的統帥。他知道那統帥也就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那時我們就到了敵我關係的階段了。那情人長得如花似月。嬌燒的戰場身影如同一朵嬌美的花朵開放在他的眼前。我看月亮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看著月亮;我閉門思過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仰天歎息。來時沒有三月之糧,及至年末,軍中已有10年之積。我有糧我知道他(她)也有糧,我吃肉我知道他(她)也在喝湯。相持10年而來往頻繁,相處10年而從無晤麵,隻是你生病的時候我送上一丸同樣的藥,你性饑渴的時候我送上同樣的姑娘。老曹老袁一開始還對小劉兒橫加阻攔:

「其中酒和姑娘恐有奸詐,大哥且宜慢飲和慢用!」

但小劉兒已經開始急不可耐地脫起了衣服,說:

「他(她)非毒人者也,她沒有愛滋病。」

說完,竟用。10次之後,老曹老袁習慣,都按劍而立,不再說話。當10年之後我們無功而返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對方是什麼。對方就是另一片湖,對方就是我們走不出的另一片草叢和花朵。當我們站在本湖麵前對著姥娘沈思的時候,沒有對方也沒有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當對方一下子又倒退到千年之後,我們才知道我們仍是一個黑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草叢和花朵之中。雖然這個時候你因為知道了你將要采集的花朵就是為了獻到你明天的葬禮上,你和千年之前站在千軍萬馬之中沒有任何區別。無非你身後的背景,有很大的不同罷了。一個是一望無際的草叢,一個是千軍萬馬。雖然你在幹軍萬馬之中的步子要比在草叢中也就是以後從容,你說話比以後要隨心所欲,但使你傷感的是,你的麵前從此沒有了以後的困難、困惑和永遠失掉的困境,你哪裏還能再見到本來的慈湖呢?在你以前的曆史上再不可能發生即將到來的故鄉上吊日──沒有這個第二天的前提,就不可能出現你在草叢和花叢中的迷路,你的路明明白白和清清楚楚,你知道你幹什麼來了,你知道你將來采集的每一朵花朵的用意,於是你的前邊和後邊不再混同,於是你的前麵也再出現不了大湖了。當你身處千軍萬馬的時候,盡管這湖在你心裏,但是你還是多麼希望它就在你的眼前。你統帥三軍標誌著你的成熟,但是你還是那麼懷念你幼稚的童年。湖水在夕陽之下是一片血色,湖水在月光之下就是一片銀色了。相濡以沫的鄉親,都在等著你的花朵。你的花朵的出現,就是他們開始上吊的信號。你想著他們是多麼激動、饑餓和號喊著撲向了你和花朵。我們臨死的時候,終於有了著落。你回去的路是那麼寬廣,走著走著也就到了村莊。來時你用了三個時辰,回去你隻花了一袋煙的工夫。你翻過一道山崗和土源,你就看到了你的村莊。這時你的村莊已經張燈結彩。從山崗到村莊,布滿了一棵棵消息樹和一座座烽火台。自石頭和郭老三,都在那裏提前等著你呢。你從山崗後一露頭,消息樹就一棵棵前赴後繼地倒下了;逶迤曲折的烽火台,一個個點起了狼煙。當狼煙像炊煙一樣四起的時候,鄉親們都在村裏奔走相告和呼爹叫娘。

「小劉兒回來了。」

「小劉兒回來了。」

多少婦女一下都撲到了小劉兒身上和把他攬到了懷裏──一下把他和我們的不一樣身上還長著罪惡的攬子這個碴也給忘了了。

「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接著就從頭到腳地摩挲和摸索起來。走的時候鄉親們還都很年輕,回來的時候一個個都變得白發蒼蒼。摩挲你的女人手像雞爪和老鴰爪一樣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向你走來的叔叔大爺舅舅們個個顫顫巍巍和步履蹣跚。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確實該上吊了。但是他們又像孩子一樣驚喜。他們用蹣跚的步子和老鴰爪一樣的手把村莊打扮得像過聖誕節一樣華麗。我們每人都能得到一份生日蛋糕和聖誕禮物嗎?這個時候你又知道你過去低估了跟你共同生活過這麼多年的親人們。委屈你們了。小劉兒從心裏喊。接著他也就主動和自做主張地忘掉了身上的攬子,他晃動著手裏的花朵就像剛才白石頭和郭老三晃動著自己的消息樹一樣說:

「現在有了明燈,我們該上路了。我們該找繩索和板凳了。」

鄉親們個個頜首會意。鄉親們臉上個個掛著微笑。鄉親們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大度和不再爭吵的訓練有素和紀律森嚴。這個時候小劉兒又知道了,等過了一千多年之前,要組織一支開赴邊關的軍隊不是不可能的。我們一下子加入到田野裏多少魂靈呢?魂靈的隊伍一下子又要壯大許多了。狠毒的人一下子又要少了許多了。再見了,人們,當我們手裏有了紅玫瑰的時候,就是我們要告別你們的時刻。等我們再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們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了。雖然我們也知道但盲目自信的小劉兒不一定知道當一陣狂飆突起也就是我們這些千軍萬馬人頭齊刷刷落地的時候,我們噴湧出了鮮紅的花朵這時才發現小劉兒無非是一個隨風而起的紙人罷了。我們也就是哄著他玩罷了。雖然它可能又是另一場戲劇的開始雖然我們也不過是又一次地粉墨登場,但這前提的紙人又是不可取代和不可超越的。它一定有它的價值。將來看過去看我們這樣的等待和實現無足輕重,但是當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還身處其中的時候,這卻是我們人生奮鬥的支撐點呢。你能說張燈結彩的興奮不是真實的嗎?你能說撲向花朵的狂熱不是由衷的嗎?你能說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迷路時候的煩惱和無所適從不是再一次地感到自己走到絕路上去了嗎?雖然他也知道馬上就要豁然開朗了,但是絕路的感覺不可超越──正是這樣,等他後來見到慈湖的時候,才有了一掃心頭過去烏雲的興奮。煩惱是一種狀態,興奮和解脫又是一種狀態,前進是一種狀態,後退也是一種狀態,無非這兩種狀態在我們心裏不斷地混淆和迷惑,當我們在這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另一種狀態;當我們到達另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的尾巴和心還夾在前一種狀態的門縫裏。這時我們往往用手掐著自己腿上的肉,以提醒自已身在狀態的何處。時間和歲月把我們磨得開始茫然和傻笑。當然它也就模糊了我們生和死的界限。我們在冥冥之中飄去,我們以為自己已經解脫和一了百了,但是後來的出路和處境也不過就是倒退到正文重新成為一個紙人小劉兒的千軍萬馬而已。但是當我們走向我們暫時的歸宿和目的地的時候,我們還是像過去對關係的向往一樣義無反顧和不計後果。我們一人手裏拿著一朵獻給自己的紅玫瑰,我們開始找繩索了,我們開始搬凳子了,我們開始語重心長地──話別這時你有多少個鄉親就有多少個親人和多少個自己──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對於自己是多麼重要。原來你還有這麼多中學同學。當你把一個個塑料皮筆記本送出去的時候,你也送出了一個個自己。筆記本上寫些什麼告別和鼓勵的話呢?是寫「祝你進步」呢,還是寫「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呢?是寫「守護我們的麥苗地」呢,還是寫「讓我們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接著再寫一個「與你共勉」呢?……牲口棚子裏一排排的拴馬樁,現在就成了上帝早已經給我們安排好的上吊架子──以後和以前當我再看到這牲口架子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當年的我們、我們的鄉親和一個個自己,我就對這一排排的架子和鐵棍產生了久違和親人重逢的溫情。我們開始往架子上搭繩子了,我們開始按各人脖子的粗細挽繩套了,我們開始有意無意還帶著過去和將來的眼光挑選前後左右的上吊夥伴了。還有什麼知心話沒有說呢?還有什麼上一輩子和下一輩子的人生大事可以囑托呢?還有什麼未了情需要補充和解釋呢?還有什麼對不起對方的地方需要檢討和請求原諒呢?利用這最後的時間吧。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我們過去的虛偽,多少以前沒有說過的知心的話語──原來知心的話語也就是藏在我們心底的那些齷齪醜陋和不可見人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口若懸河的陽光燦爛和宗旨教義,是細節而不是概括,是後退而不是前進,是進退維穀而不是昂揚奮發,是潛然淚下而不是仰麵大哭,現在有上吊架子遮著臉就好象過去酒遮著臉一樣把過去和清醒時難以敘說的一切都說了出去。過去體味不到的現在體味到了,過去表述不清楚的死到臨頭的一刻都能表述清楚了。我們在等著子彈像穿過蘋果一樣的清脆的響聲,接著我們就噴出了翠綠的汁液和碎渣。最後剩下的一個問題是:我們人人之間都交待清楚了,現在我們對於過去的世界還有什麼交待沒有呢?在陽光之下,還有什麼秘密沒有暴露呢?再不暴露可沒有時間了。秘密也像所有的念頭一樣轉瞬即逝,剛剛還是夜空中的電閃,像一條赤鏈一樣掛在空中,我們像抓一樁往事一樣想抓住它,但是它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接著到來的是劈頭蓋臉的傾盆大雨。每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總是希望把他們的秘密盡量多地成噸地帶走,但是我們已經到了學術時代,我們馬上要上吊和狂歡,我們不把我們的陰暗、秘密暴露出來曬幹晾淨顆粒歸倉卸下我們打麥場的負擔,我們怎麼能輕鬆地上路呢?──當年我們為什麼要到打麥場上等著郵遞員送來兒女們陣亡的消息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死到臨頭我們捎帶著連這一點也明白了,那裏原來正是我們的心底和心地。於是連過去或將來的曆史上為什麼打麥場上會出現騷動、騷亂、騷擾、騷人和暴風驟雨我們也不感到奇怪了。──不卸掉這一切,我們走得怎麼能踏實和安心呢?我們死都不會瞑目。春風習習的打麥場,我們之間飽含著仇恨和深情。你是我們一個永久的話題。當我們人人之間做了交接走後,接著麵對的就是你了。一說起你來,我們就像遇到飽滿成熟的過期女人一樣,可就老房子著火沒個救了。一開了頭可就收不了場了。一開始還是涓涓細流,後來可就形成瀑布和黃河大合唱了。大家都鼻涕流水的,把牛屋哄成了一個「嗡嗡」的大蜂窩。這時大家又把打麥場當成了身邊任何一個人,抓住對方的手就說「對不起」。一個千秋架的屋子裏大家都在相互檢討和說「對不起」,就像一個田野或是廣場上的人都在做著同一個動作一樣看起來也夠恐怖和慘人的。我們集體的恐怖和疹人不在於這麼多人同時在上吊和自殺,而在於同時在說「對不起。」就好象一個久病的老人臨終時對床前的親人說「對不起」一樣。世界,對不起了,原諒我們這些無知的孩子吧!這時離清晨的八點一刻是越來越近了。這時間就是我們玫瑰徹底開放要將繩套套在自己脖子裏然後一腳把凳子踢開的時間。我們看到大家的嘴的頻率也越來越快了。大家都想用一個簡單的概念徹底洗刷自已的一生。──但是,一片「嗡嗡」聲中,已經沒有人和時間再來聽你對這麼大的生前事做出什麼解釋了──細枝末節我們可以聽一聽,洪鍾大呂我們反倒不關心了。死到臨頭,就沒人關心這些在我們生前看起來是至關重要的曆史了。大事變成了小事,小事這時倒演變成大事了,這是我們在生前和在死前的區別。過去的大事是群眾的和整體的,而現在上吊的不是群眾和整體這樣一個概念而是一個個生動的鮮活的生命的個體,這個時候就得允許我們不關心那些大事一會了,大事這個時候成了無足輕重的雞毛,洪鍾大呂成了無聲無息的破銅爛鐵倒是在我們人生中的日常小事和柔情似水的那點溫情,那些痛徹個人骨髓的愛和恨,過去在生前說不出口和不可與外人言的陰暗角落的胡思亂想,現在倒演變成了臨死前的最扯人心肺的神經。不把它們說清楚我們就過不去這一關,我們就是當個鬼兒心裏也不踏實。曆史的大事都見鬼和去球吧,我們現在該清理和清洗一下我們個人的私事和髒衣服了。給我們一點個人的時間吧。我們在臨死之前不準備交待什麼曆史大事和國家和民族應該怎麼辦,我們不準備再給你們留什麼遺誌,你們今後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馬上要去了,你們和我何幹我又和你們何幹?能和平交接就和平交接,不能和平交接就腥風血雨唄,現在我們關心的僅僅是那些過去沒有理順和掏通的小肚雞腸和彎彎繞,就說些家長裏短和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小劉兒一把抓住了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一把抓住了俺孬舅(我操,真到這時,我們才知道他們兩個原來還有一腿,這個不但我們沒想到小劉兒不是也沒有想到嗎?他隻知道要抓馮·大美眼,他可知道莫勒麗要抓孬舅呢?孬舅原來也沒閑著。)白石頭一把抓住了牛根(這是同性關係時代的事了),女地包天一把抓住了黑歌星嗬絲·溫布爾,橫行·無道一把抓住了豬蛋,豬蛋一把抓住了沈姓小寡婦……牛屋裏的上吊架一下就亂了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多我們生前沒發現的隱秘,雖然這些人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我們過去沒發現倒沒有什麼,小劉兒作為一個編劇沒有發現可不就歪曲了我們的人生和曆史了嗎?我們在討論小劉兒前兩卷、開場、過門和小段的時候,我們隻是覺得他寫得一切都不到位和有些錯榫,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他錯在哪裏和為什麼會這樣,現在死到臨頭,我們終於明白了。原來世上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描寫的一切怎麼能不表麵和膚淺呢?我們的曆史和人生比他料想得要複雜得多,他盡其全力,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也不能描述我們的複雜之萬一──到了終場我們還是一群被誤會的人和一片被誤會的土地。我們的思緒和想法就像天上的流雲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城頭,我們思緒翻滾變幻莫測千頭萬緒稍縱即逝,而小劉兒也不過僅僅抓住了我們的一鱗半爪而且還是浮在麵上的最膚淺和最沒價值的一層。浮在海麵的冰山僅僅是十分之三,下邊行進的卻是十分之七呢。現在小劉兒不但沒抓住十分之七,連麵上的十分之三也沒有抓住,抓到手裏的十分之一,還僅僅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冰渣和浮到海麵上的一層糞沫。我們已經完了。我們注定讓小劉兒給毀了。過去我們看著前兩卷也很別扭,但為什麼別扭我們就像在打麥場上鬧起風潮卻不知道我們和決策者的別扭在哪裏一樣,現在死到臨頭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聽到了「行動」一樣我們終於清醒了和馬上就知道了。小劉兒,你就像當時的決策者和喊「行動」者一樣害得我們好苦。全是你的陰差陽錯弄得我們的感情七零八落,你以為我們抓的是那雙手,但死到臨頭為什麼抓的是這雙手而不是那雙手我們心裏還含糊著呢。我們一起給弄錯了。這才是最大的曆史誤會和曆史大事呢。比較起這個來,一個「行動」又算個球呀。我們重視的不是那扇巨翅,我們重視的是這雙抓錯了反映著日常細膩情感的手。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們生前的日常生活和感情生活是多麼地委屈和憋屈呀,是多麼地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和顧全大局呀。這種日常生活中的沉默比打麥場上的騷亂還要艱難和偉大得多。振臂一呼是容易的,但在敵軍鐵蹄的占領下還要笑語歡聲地活下去就不那麼容易了。死是容易的,活著就不容易了。我們隻知道孬舅撇下大妗娶二妗,誰知道在他情感的深處,還憋著和藏著一個愛割男人攬子的人呢?一開始我們看著吃驚,覺得這不可能,不可以,不是這麼回事,曆史不是這麼寫成的,但是我們將心比心死到臨頭我們一下也就想通了。他們也是惺惺惜惺惺和英雄所見略同吧。現在我們也來一個大撤把,我們也熬一個八寶粥。表麵看一切都亂套了,大家的嘴唇都在不停地翻動,其實在我們心裏更加井井有條。我們在生活中處處充滿了張冠李戴和陰差陽錯,臨死之前在八點一刻之前我們還不把它說個清楚和明白嗎?當初我不是那樣的。當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做的是一個正麵動作,出現的卻是反麵效果。當時我沒有一把抓住你的手而抓住了她的手純粹是受著舞台劇本的限製。我在廟會上不是迷失方向了嗎?我不是在那裏蹲著吃了二兩驢錢嗎?雖然我日常生活中跟她在一起,其實我心裏一直惦念的是你。我的心不在這裏。我雖然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是我還是生活在另一個地方……當我們手裏捧著自己的玫瑰說著這些鬼話的時候,一開始我們感動得淚流滿麵,但說著說著,我們自己也感到好笑。現在我們不還在人間嗎?我們不是還沒有上吊嗎?不是還沒有到八點一刻嗎?我們怎麼提前說起鬼話了呢?我們生前的話沒有一句是由衷的,臨死之前還要把這習氣帶到鬼身上嗎?世界上最大的是天地,比天地大的是我們的內心。上吊繩能吊死我們的身,可什麼能收攏我們的心呢?漫無邊際的心海呀,哪裏給你找一個不再憋屈的容器呢?等我們不再是人而成了鬼魂之後,我們能不能在鬼海裏不再像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那樣處處迷失方向呢?雖然現在的秋千架對於我們就像慈湖對於小劉兒一樣,我們心裏一下就明白了我們的歸宿,但是我們迷亂的神經,麵對著我們的親人,卻說出上半句人話而忘記下半句鬼話了。我們隻能像一些悲痛欲絕的人一樣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