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卸下了多年的裝束──戲服、麵具、頭盔、戲靠和鐐銬,洗掉了臉上和身上的多色油彩,個個都露出卸了一場大戲之後的疲憊和煩惱。大家個個像明星一樣地說: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覺。」
但是大家沒有睡覺。大家又集合到村西的牛屋裏來開討論會。大家總不能對自己的曆史不負責任。大家對前一段自己的表現和小劉兒的表現要好好總結一下而不是馬上去睡覺。現在去睡能睡得踏實嗎?討論總結完以後,大家再去休息多麼地放心和放鬆。雖然有些疲憊,雖然有些由於過去曆史的複雜和紛繁而感到一時還難以反芻、回味和總結,有些一言難盡和不知從何說起,但是大家從身體到心理上,還是感到不對過去總結一下現在就難以放鬆。我們總不能夾著曆史的尾巴過日子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一樁事情的完結就是另一樁事情的開始,但是我們還是因為一種暫時的完結而感到一陣輕鬆。雖然輕鬆之後我們也感到疲勞,但是這和過去在事情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和進退兩難時候的疲勞和無奈還有不同,這是輕鬆之後的一種放棄、鬆氣和憋了好長時間終於吐出一口氣陰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見到了晴天之後的停止、鬆懈、刀槍入庫和馬放南山的解脫。於是疲憊就像池子裏的水一樣一波一波在我們身上和心上漫漲上來。我們感到渾身怠懈和渾身無力。我們連話都不想說。但是我們心中又漾溢出一種占領曆史製高點的由衷的幸福。這麼大一個工程,這麼一個集體的和故鄉的行動,現在終於完成了。就像我們曆經千難萬險終於挖通了一條大渠,就像我們零打碎敲終於擔走了一座大山。我們就這樣倒在了挖好的河床邊和搬完的山腳下。我們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覺甚至好好地睡幾天。但是不行呀同誌,我們還沒有總結呢。我們前一段到底幹得怎麼樣呢?我們對過去還不放心。於是村丁小路的的大鑼一響,我們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和心靈,帶著滿腹的牢騷和不滿──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牢騷也是一種違心的賣弄──來到了牛屋。當我們開始向牛屋圍攏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和沒卸裝之前又是多麼地不同呀。我們不再穿戴以前由於劇情需要所規定的服裝和頭飾了,我們開始拔掉頭飾,穿起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服裝。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對服裝的依賴性是多麼地大呀。過去我們穿戲裝穿得時間長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已經人戲不分和黑白不辨了,現在我們終於又穿起我們日常的裝束我們倒是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習慣和不自然了。這是卸戲了嗎?我們就該這樣從事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這樣平庸地打發我們的一天又一天嗎?但是卸過裝選過澡擦幹身子渾身潤滑地穿著我們的粗衣布鞋又是多麼地舒適、合適和合身呀。寬大合體的衣服一下子使我們都有些懶散了。頭上鬆散地挽著一個發髻,腳上踏拉著一雙散鞋,我們在家裏和街上走來走去。臉上的疲憊雖然是真實的,但臉上的笑容也是真實的。大家不再做作和造就了。門前的夜壺一夜之間都被摘下來了。夜壺就是夜壺,不再代表其它了。雖然看到它我們還能想起一段段動人的往事,但是我們更多感到的還是以前自己的可笑。如果說過去我們是活給別人看的,現在我們活得才是我們自己。家家煙囪裏冒出的炊煙,裏麵都飄著一股大碴子粥的味道。如果說我們過去是一個暴戶現在終於過去暴發的階段開始告別麗麗瑪蓮飯店不再需要和外在的它來給我們撐腰打氣想到街頭的小餐館去吃大碴子粥和家常菜了。多麼平心靜氣和祥和的一個故鄉呀。人人都開始暴富之後的節儉,個個家裏的椅子都被磨出了海棉;個個都是大器晚成;個個都成了晚年之時的黑手黨老大,已經不再劍拔弩張和動不動就要火並了,大家都成了能忍就忍的慈祥的老人了──隻要你不動我的根本。大家又在就著鹹菜「踢裏呼嚕」地喝粥了。我愛喝稀粥。這個時候村丁小路在街上打鑼,也不像以前那樣浮躁和靠這種浮躁來顯示自己了。不再有精力集中的急速而有些漫無目的的懶散了。大家聽到打鑼,也不像以前那麼著急了。但我們明白,雖然疲勞,但還得開會。總結一下也有好處。免得時間一長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光是一個人躺在自家的場院裏看著星星偶爾在那裏感慨和掉淚管什麼用呢?有話還是說到當麵、當年和桌麵上好。於是大家心平氣和地來到了村西牛屋。見麵還有些處世不驚的說說笑笑呢。當然這個時候大家又不穿懶散的粗布衣了。大家一個個又換上了筆挺的西裝,打著血紅的領帶。領帶尖個個垂到大腿跟。女人個個穿著開叉的旗袍,上邊的忿尖正好能和領帶接上。幾個歐美女人甚至穿上了布拉吉。畢竟是一個莊重的場合。大家彬彬有禮,魚貫而入。男人自動讓著女人──所有的禮數,甚至一下回到大清王朝,見麵開始作輯。不這樣就反映不出我們的淵藪和老禮。我們是一個曆史多麼悠久的故鄉啊。戲中和過去兩卷中的一切陰鬱和曲折動人的變化都不見了。過去的變化和動人甚至是白變和白動了。大家都有一種欺騙曆史和戲夢人生的感覺。於是大家對現實就更加不在乎了。個個談笑風生得恰到好處。個個顯得風采動人。連牛根和白石也背著手在沒有開始的會場裏走來走去。白螞蟻和俺爹一邊走還一邊在那裏指指點點。馮大·美眼穿著一件新上市的燕尾服,前邊露著一抹雪白的酥胸──對誰都不用防備了。女兔唇翻著自己的嘴唇,腿上竟蹬著一條彈力健美褲。多麼粗壯的一條大腿。不這麼穿我們還發現不了這一點。六指一臉嚴肅,慢慢地打量著會場。瞎鹿像偉人一樣慢慢地從上到下毫無目的地在鼓著掌。為誰鼓與呼呢?老曹和老袁若無旁人地抽煙,共同噴出誌同道合的煙霧。會場裏回蕩著一首悠揚的鋼琴曲,坐在鋼琴前的演奏者竟是穿著拖地長裙的曹小娥。一陣悠閑之後,主持討論會的人終於出場了。他是誰呢?他既不是過去的老曹和老袁,也不是後來的孬舅和豬蛋、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而是我們過去的歐洲教授劉全玉。通過這個主持人的變化,我們就知道故鄉所達到的文明和文化的程度了。掌聲立刻四起。接著使我們感到驚詫驚詫了一陣就感到這麼做更是給我們的現在拔份的是,過去在歐洲生活的劉全玉,一上課就穿西裝,現在當我們一個個以他為榜樣穿上西裝的時候,在這麼正規和劃時代地要總結過去和開拓未來的時刻,他倒是揚棄了西裝,開始穿上了民國時代的長袍。他的隨員小劉兒,也跟他一樣穿著一身夥計和跟包的短打扮。劉教授臉上沒架眼鏡,小劉兒眼上倒架著一隻螞蚱腿圓眼鏡。看著他們平淡無奇的隨意我們想,他們可真是平易近人,他們把沒有特點和毫無特點當成了開創一個新特點的起點。他們把這種毫不引人注意當成了自己暴發之後和成名之後的最高境界。他們還是一個普通人。他們一下子就代表了我們。當我們紛紛疲憊地穿起西裝的時候,他們倒是在前邊和台上回到了民國甚至是前清,這不能不令我們感到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麵撲來。這是一副醒腦劑呀。連過去經常主持會議的老曹老袁老豬老孬老牛老橫他們,也都心服口服地因為一個西服和長衫的區別而承認劉教授確實比他們當年要高出一籌。他們說:
「到底到了一個以學術和理性統治我們故鄉的新時代了。」
「今後我們對待故鄉就是一個純學術和純學問的問題了。」
接著又都為自己過去的膚淺尋找理由和尋找心理平衡:
「那不是在戲中嘛。」
「不是沒趕上一個從容的時代嘛。」
「沒有從容的環境哪有從容的態度呢?」
「如果是現在這種氣氛和環境,如果等大家都穿上西裝和戴上了領帶,誰不會自己去穿長衫呢?非人力也,時代使之然,我們那時候讓大家穿西裝還很困難呢。」
「那時候不是還沒有度過暴發的階段嗎?」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代怎麼能談到和從何談後現代呢?」
掌聲立即四起。這個時候劉全玉教授開始往下大家的掌聲了。小劉兒這個時候倒是知趣,沒有跟著劉教授一塊往下壓,就戴著圓眼鏡在那裏笑眯眯地看著大家。一戴眼鏡和沒戴眼鏡世界呈現在麵前就是不一樣呀。劉教授這時指了指大家的西裝:
「大家也可以除去嘛。除去就要自在和方便一些。我們,」這時劉教授沒有忘記帶上和掛上小劉兒,「──都是一些粗人,不懂禮貌,穿著長衫和短打扮就出來了。這證明什麼?──不一定非要證明民國和前清,恰恰證明我們現在是和平盛世嘛。就好象軍人開會都脫掉軍裝一樣。既然這樣,你們也可以除掉它們嘛;除掉他們也給我們減輕一些思想負擔。!」
看著劉全玉這麼智能和風趣,牛屋裏又響起一陣笑聲和掌聲。一件粗而長衫,就把台上台下的人扯平了,這會議的開場還不好嗎?小劉兒也在那裏欣慰地跟著人拍巴掌。聽到劉全玉的號召,大家果然紛紛地除掉一部分西裝。有的連領帶也都除掉了,把長袖襯衫卷起來當短袖襯衫穿。當然也有一部分不除的,還正襟危坐地坐在那裏,以顯示自己與人的不同和逆潮流而動的精神。這點過去時代遺留下來的自尊心和表現欲我們也可以理解,於是劉全玉和小劉兒倒是為這個又鼓起掌來。台上台下的掌聲就響成了一片。牛屋已經裝上了空調。在茲茲的空調聲中,大家不覺得冷也不覺著熱,穿長衫也好,穿短袖襯衫也好,穿西服打著領帶也好,溫度都合適。大家好象一下回到了二八月可以亂穿衣的季節從穿衣的環境上就可以看出大家到了一個百家爭鳴和百花齊放的時代,大家一下都有了各得其所隨心所欲而不是千篇一律無所適從的心情。這不就是疲憊之後最好的休息嗎?大家這樣坐在一起,不就可以暢所欲言和各抒已見了嗎?──與此相適應的是,會議上安排的飲料也百花齊放,既有中國茶,又有西洋酒;既有中國的蘿卜水,又有歐洲的苦咖啡。誰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中國茶裏還有綠茶、紅茶、花茶和一喝就順氣的花生秧茶。小路滿頭大汗地一托盤一托盤地往上端。小路倒是穿著一排扣子扣到脖子領的潔白的侍者服。這更襯托出大家的隨便。俺姥爺劉全玉像民國時代在故鄉當村長時一樣體貼下屬──那時他和小路一塊到鄉裏去繳田賦,小路掉著屁股推著載滿田賦的獨輪車,俺姥爺走在旁邊用草帽給自己扇涼,俺姥爺邊扇邊問:
「累嗎小路?」
小路一邊掉著屁股推車,一邊滿頭大汗地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
這時俺姥爺也關切地問一趟一趟端盤子的小路:「累嗎小路?」
小路顯然也比以前進步和有文化多了,見主人問話,立即像標準的麗麗瑪蓮的侍者一樣,收住急速的步子和屁股,立在俺姥爺麵前答:
「不累,不累,端幾趟盤子,可不能說累。這比當年咱爺倆在大太陽底兒下推車好多了。」
劉教授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小路笑容滿麵地又鑽到人縫裏端盤子去了。我們就是在這樣輕鬆的氣氛和人文環境中召開我們的學術討論會的。見大家思想都放鬆了,茶也喝夠了,俺姥爺清了清嗓子,又文雅地端起自己麵前的花生秧茶──,本來他是歐洲人,應該喝苦咖啡,但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入鄉隨俗,或者用他的話說是為了尋根,就端起了盤中的花生秧茶────,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浮在上麵的埂節,喝了一口,然後才開始講話。蜂窩一樣的牛屋馬上就安靜下來。這和過去在戲中的毫無秩序和烏煙瘴氣可大為不同。那個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人有各人的個性,各人有各人的陰謀,要麼是萬炮轟鳴,要麼是萬馬齊喑,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聽你的?看似一統天下,其實思想混亂,最後都弄得人戲不分了;現在好了,我們到了一個文雅和學術的新時代,大家都心平氣和地忘掉了自己過去的角色一刀子割斷了過去的曆史恢複到我們本來的身份和麵目。於是一切都簡單了。一切都有秩序和大家都有教養了。大家勺子碰杯子的聲音都格外清脆。等清脆響亮的杯子聲一點一點落到地上,劉教授才說:
「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動的年代呀。說恢複本來麵目一下子就恢複了。說割斷曆史一下子就割斷了。說讓大家從戲裏和過去的泥潭裏拔出來大家一下就拔出來了。我在這裏不是要借恭維大家達到什麼目的──我沒這個必要,恭維和巴結群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是有話直說和實事求是──我要說的是,我們能毫無思想負擔地走入這樣一個新時代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別說從曆史和過去中把人拔出來,你就是從泥土中拔出一個蘿卜看看,不還要拔出蘿卜帶出泥嗎?更別說從過去了。但是在一個重大的曆史轉折關頭,說讓大家從曆史中拔出,大家馬上就義無反顧地給拔出來了。一刀就割斷了曆史。大家一下都有了一個恢複當然也就有了一人新我。了不起呀同誌們。不是什麼人群和社區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把大家召集到一塊開會。總得總結一下吧。我們總不能稀裏胡塗地結束我們的過去和開辟我們的未來吧。正是我們要割斷曆史,所以我們才來討論和反思曆史呢。討論清楚之後,我們走出去這個牛屋就和剛才我們走進這個牛屋徹底不一樣了。雖然我們走進牛屋的時候也割斷了曆史,但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否定大家,剛才的評價依然有效──,那畢竟還是盲目的情感的而不是清醒的和理智的,是看著別人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不能排除有隨大流的拉大車的現象。於是我們就有召開一個從理智上解決問題和割斷曆史的理論研討會的必要。為了我們今後的發展,為了我們未來的道路,為了適應我們故鄉學術新時代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有必要理智地檢討一下我們的過去。過去就更加不能讓它稀裏胡塗地過去。太陽是出來了。我們是惡夢中醒來了。我們從夢中醒來雖然有些累,但是我們就是為了盡快地忘掉這個夢,我們才坐在床沿上思考和反思一下夢中的情境呢。看似我們在床邊傻坐著,其實我們在動心思呢──我們故鄉怎麼會有傻坐著的人呢?我們故鄉連一個傻坐著的人都沒有。牛根來了嗎?(這時牛根在下邊因為主持人點了自己的名把自己格外突出出來而激動所以粗著嗓子答應了一聲:「來了。」看,牛根都來了。過去大家都說牛根傻,把它變成了一條狗;現在看,他也不傻嘛。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們每個人心中要割斷曆史的決心是多麼地毅然、徹底和統一呀。把酒倒到杯裏大家喝一口,把菜端上來大家嚐一筷子,過去我們扮演過的那一段生活,現在我們再沉浸其中仔細回味一下──過去的兩卷到底是怎麼樣呢?大家每個人都在裏麵生活過,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編劇小劉兒就坐在我的身邊,(這時小劉兒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可以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品頭論足。當我們專心扮演我們角色的時候我們無暇他顧,現在當我們空閑下來了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就可以品頭論足了。我們可以不對作者和讀者負責,但是我們還得對自己負責呢;我們可以不對自己負責,我們還得對曆史負責呢──一會兒就讓小路把書發給大家。評價不評價也代表著我們割斷不割斷呢。雖然我們不懂藝術,但是我們的曆史眼光總比作者要深遠一些吧?小劉兒大家還不清楚嗎?評價他及他的作品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綽綽有餘。需要慎重的地方僅僅是:因為裏麵牽涉著我們大家和我們自己,說話倒要留一個餘地哩。同時,因為我們人多嘴雜,在這個學術的新時代,我們還要克服一下過去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的毛病──這也是小劉兒在前兩卷中的毛病了,大家發言的時間不能過長。我們在提倡一種傾向的時候,也得防止另一種傾向的出現。這是一個學術和清明的新時代,它就要和過去紛亂和紛爭的紛至遝來的烏煙瘴氣的時代有所不同。我們為了割斷曆史而回顧曆史,但回顧曆史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出現偏差,一下走到死胡同裏和爛泥潭裏。譬如,我們之間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就有很多,當我們回顧這些恩怨的時候,大家就不能一下子陷到裏麵和糾纏到裏頭不能自拔。那樣反倒割不斷曆史了──這時回顧倒不如不回顧了。我知道大家都是有決斷的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細膩的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還響在我的心頭──但是這個呼吸就不要糾纏了。說一個生命活著的大概就行了。說一下對前兩卷的總體評價──肯定或是否定──就行了。我相信大家都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人,都不是揪住曆史不放和得寸進尺的人。就算有什麼不妥,我們也會富有風度和教養地一笑了之。我們對曆史還不能原諒嗎?我們能原諒的前提是:我們就是不原諒它不照樣已經發生了嗎?亡羊補牢,已經晚矣,我們還是原諒它吧。我倒不是要在這裏搞曆史虛無主義和衝著小劉兒是我外甥來袒護他,而是完全衝著曆史和我們自己──別因為我們回顧曆史,耽誤我們對未來的向往。如果我們把這種大度和教養量化一下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具體到發言上給每個人規定多少時間呢?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要說──這樣判斷的前提是誰會對自己的曆史滿意呢?誰會對別人對自己曆史的描畫滿足呢?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吧。總是掛一漏萬吧。我們思想的紛紜和複雜總是千頭萬緒,但落到紙上又能有幾分呢?最好的曆史和記載也許不是寫出的那部分正好是遺漏的那些關節呢。一切都是差強人意──我知道每個人都會對這些描畫不滿意,不滿意是正常的,滿意那才是見鬼了呢。自己對自己可能滿意,但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往往不滿意。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圍,有沒有一個和你沒有過節的人呢?沒有。周圍的親人們,都在給你製造痛苦。那麼我們隻好對小劉兒和曆史采取大而化之的態度這時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我們的話就可以簡略和扼要了。量化起來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隻對曆史說一句話好不好?用一句話就可以評價一段曆史和一本書了──這也是我們學術新時代的一個特點呢。現在就用這個特點在我們的新時代打頭一炮吧。思想能夠統一嗎?現在可以開始了嗎?誰先來帶個頭呢?就不要讓我一一點名了。誰已經準備好了,誰就站起來發言吧!」
劉全玉教授說完──他倒不是一句話說完,又文雅地喝了一口花生秧茶,開始用目光打量和尋找目標。但這個時候我們卻感到來自劉教授的壓力。誰來帶頭呢?一切從何說起呢?說話起來容易,真具體到每一個人身上,我們卻感到為難。本來氣氛不是挺好和挺熱烈的嗎?把大家集合起來不就是讓我們評述曆史和我們過去的自己嗎?不讓我們評價曆史和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感到有滿肚子話要說,真到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曆史和自己麵對麵的時候,我們又感到有些含糊。你不拿我們兒時的照片我們對自己的童年還回憶得一清二楚──怎麼倒騰著小腿在麥田裏飛跑,真把我們兒時的發黃的照片發到我們手中時,我們對發黃的照片上的那個不懂事的兒童卻發生了猶豫:這真的是我嗎?這時你讓我對照片上的兒童進行評價而且隻能說一句話,我就感到辛酸難言了。──你不限製我說話我想說幾句就說幾句我想說到哪裏就說到哪裏說不定我還有話可說,說不定我說著說著就說出彩兒來和說出幽默感來了,但你一句的限製需要我有多麼大的概括和涵蓋能力這個時候我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話多好說話少倒是不好說由於抓不住事物的本質和頭緒我在龐大和複雜的事物麵前倒是無從下嘴於是嘴裏就打磕絆了。我在這兒童麵前感到氣餒。我在這就要由我說出來的一句話麵前感到無所適從。誰能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兒時的一舉一動呢?何況這還不是兒童而是一個已經長大的成人,他要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負責。何況我們又走過了那麼多不同和相同的曆史階段。我們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又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蹚過一道河翻過一架山又到了靈生關係,事情的頭緒這麼多如同一堆馬糞堆攪到了一起──你讓我從何說起呢?我們不願意再看到我們過去的紙漿,雖然我們也看到坐在劉教授旁邊的他的外甥那個製造和編造我們曆史的小劉兒在台上看著我們一個個都說不說話和麵麵相覷那個可憐的孩子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把我們的尷尬和無處下嘴看成了我們的成熟和沉思,看成我們憋著一口氣就是不吐出來這口氣不是永遠不吐出來而是為了讓它憋得更大更足將來像吹足的汽球一樣一下讓它爆炸了。可憐的孩子把這種沉默看成了一種馬上就要到來的爆炸。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本來我們也就是消亡,他給看成了爆發。他是書寫我們曆史的人呀,這個沒割小攬子的人兒。本來別人都是割了攬子才能寫出好文章,才能寫出激憤之作,司馬遷憤而著《史記》,現在倒是我們被割了攬子他倒還留著,他怎麼能書寫好我們呢?恐怕在他小小的心中,也存著這樣的心理障礙呢。他冒出了一頭一頭的汗。他以為末日的審判已經提前到來了──但末日的審判能這麼輕鬆的提前嗎?做你的美夢去吧。為了你的錯誤和錯覺,我們倒是要在曆史的水中再憋一會兒呢。但是當我們在水中憋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也感到這沉默不但是憋了曆史和小劉兒,也憋了我們自己呢。我們憋得短了劉教授還把這看成是一種老成時間一長他可就看出了我們的尷尬接著這種尷尬就轉化成他的尷尬而小劉兒這時就轉化成一種恐懼了吧?接著劉教授頭上也冒出了汗珠。當然他的汗珠和小劉兒的汗珠又有不同。他們責任的側重麵不同呢。整個場上倒是我們沒有汗珠。我們不知從何說起當然我們也就不知從何出汗和出的是那門子的汗了。這時我們大度而狡猾地出於我們的防衛本能為了保護我們的尷尬不僅要將這尷尬轉化給別人還要將它消亡成無有於是我們的動作和表情再一次發生變化本來我們是無話可說或者是一肚了話要說隻是現在無處下嘴但是現在我們倒真的把它變成了懶得說不願說曆史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有得說也不願再糾纏到裏麵的樣子,就好象我們本來是已經變質和變餿的一塊豆腐現在因為這種轉化馬上變成了一塊美麗的臭豆腐端到了他們麵前。一下讓他們還難以下嘴呢。這是我們振振有詞地說,在裏麵糾纏和還不夠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對於曆史,我們再也不願意提起了。我們是一群向上的朝氣蓬勃的故鄉人,我們願意盯著前方而不願意再回首盯著自己的背影,就好象你走在你爹的後麵看著他醜陋的屁股和脖兒梗以及他還在那裏興奮地左右搖頭一樣。我們不願意看到這個,我們願意一出來就繞過我們的爹,我們一下就走到他的前麵和走上我們的大路。過去的事為什麼還要提起呢?小劉兒在裏麵給我們寫好寫壞又有什麼關係呢?看著是故鄉,其實是他鄉;看著裏麵是我們,其實裏麵是你們──現在我們給劉全玉和小劉兒做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姿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副不屑一說的表情。果然,眾人的假相一下就把劉全玉和和小劉兒給蒙住了。兩人都心懷鬼胎地在臉上冒出了不同的汗。本來很熱烈的會場,現在馬上冷場了。連端酒水的小路這時也藏在幕後縮頭縮腦地不知是出來好呢還是躲在後麵好呢在那裏無所適從了。會議就要這樣結束了嗎?大家就要這麼不歡而散了嗎?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覺得學術時代也有學術時代的弊端呀,民主也有民主的壞處呀。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那麼地自由和順暢,自由和順暢得都讓我們這些堵了鼻子和呼吸緊促的人嫉妒和厭惡死了。你的鼻梁是那麼地高,你的鼻溝是那麼地深,你心中的太陽永不落,你就這樣把你們的尷尬藏到了你們的自由之中嗎?其實你們是誰我是誰我們還相互不知道嗎?你們是一群不與人和曆史計較和得過且過的人嗎?但我們還是人多勢眾呀,我們故做出的高姿態還是一下把劉全玉和小劉兒推到了窪地裏,讓他們無話可說。一屋子的與會者和群眾都雅雀無聲,還不夠讓主持會議的人難堪嗎?我們一下就把難受和難堪轉嫁到了他們頭上。我們就是不說了。你提出的議題我們不感興趣。我們不想一句話就概括我們的曆史。我們的曆史複雜得就是一句話概括不了。讓我們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嗎?不,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是由千百片瑣碎稠密的葉片組成的而不是冬天田野上幾根光禿禿的白楊樹。我們不能在大風雪中摟著幾根光禿禿的樹幹開始我們今後的生活。我們就是要藏在枝繁葉茂的葉片裏、樹林裏、青紗帳裏不露頭,看你在冬天的田野裏怎麼辦。我們之間差著和隔著季節呢。我們就是對我們的過去不做總結。看著一望無際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已經堅壁清野的田野,小劉兒首先就恐懼了,他弄不清這些頭戴著柳條圈的叔叔大爺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主持會議和主持這次搜索行動的劉全玉甚至開始露出氣急敗壞的本相。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們的頭上和臉上掃來掃去,終於憋不住地──到頭來憋不住的不是我們而是搜索我們的人,可見我們一個個是多麼成熟和老練呀──在那裏對著青紗帳在細雨中呼喊:你們當真就不說嗎?你們當真就不響應嗎?你們考慮後果了嗎?你們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嗎?──但我們當真就不說。我們當真就不響應。我們考慮了後果。我們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但是當我們要破碗破摔的時候我們從曆史的經驗看它並不能怎麼樣──就把我們當成一個破碗吧。──這時劉全玉的氣急敗壞就像當年在歐洲的講台上屢見不鮮的氣急敗壞一樣──敗壞也是白敗壞最後也就落下個沒轍。這時他就不是氣和急了,而是有些狼狽和可憐了。他開始向我們伸出了求援的手。他可憐巴巴地終於說話了──他倒是先說了:
「眾位鄉親,別都不說呀,別都藏起來呀。說一句話就那麼難嗎?大家就不能幫幫曆史的忙──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這一句話說出來嗎?」
這時我們的思想又轉了彎,我們把不說的理由又狡猾地歸結和固定為:時間過於久遠了,一切都無可述說和無處打撈了──何況你撬開我們嘴巴的用意何在呢?當我們對流逝的年華匆匆忙忙進行概括和總結之後,你就好把我們當作傍晚發蔫的小白菜給分堆處理掉是吧?──這就是一句話的陰謀嗎?我們能上你的當嗎?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無法翻開的大書等你真翻開了那就是一部輝煌的可歌可泣的曆史,但傷痕已經結痂了,曆史已經塵封了,現在你還想讓我們撥開曆史的塵封揭開沉重的厚痂再一次露出我們血淋淋的創麵和心嗎?何況每一個創麵和心都不一樣,怎麼能雜到一起呢?我們都經曆過沒男沒女和生靈不分的時代,我們的後代都成了一群泥猴或是一堆屎克螂,你怎麼還在追問和尋找千年之前的事呢?傻冒。我們當年還對曆史微笑著現在我們就木然地對著你的講台。我們覺得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就很好。我們不再尋找過去的曆史,我們不願再生活在尋找和回憶之中。剛才如果不是一句話的限製我們還能勉強對過去說一下,現在你就是把一句話的限製取消了,我們也不準備說什麼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恢複到當麵而不是當年了。我們和當年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我們在會議桌前都正襟危坐,這時倒帶著心平氣和的微笑。剛才卷起袖子的,現在又放下了;剛才脫了西服的,現在又穿上了;剛才取下領帶的,現在又係上了。一排出席會議的人個個西裝革履,主持會議的人一下就露出了思想和就他們兩個穿著長衫和短打扮的淺灘。剛才穿著的隨意顯示出一種平易近人和與民同樂,現在一下就顯得對生活和我們太不負責任了。西服和長衫,成了敵我雙方森嚴對壘的標誌。就好象戰場上不同的軍服一樣。一下弄得小路都有些猶豫了。剛才端盤子累得滿頭大汗也把扣到脖子領的侍者服給脫掉了,現在還要不要把那濕透汗水的端莊的白上裝再套到身上呢?剛才我可不是趕時髦我是真的熱了才脫下外衣,誰知後來不知不覺就裹到你們營壘的分別中去了呢?現在我是繼續跟著老劉兒小劉兒一塊往前走還是跟著你們眾人一起往後退呢?我不管是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主持會議的老劉兒會如何看而坐在會議桌前的人民大眾又如何看呢?會不會弄巧成拙雙方都不承認呢?──敵我雙方的對立還是一種簡單,夾在中間的小路就有兩頭受氣的第三個層次的苦惱了。愁得臉上跟苦瓜似的。當他把苦惱傳染給我們的時候,我們的心頭也多了一層淡淡的哀愁:故鄉向何處去呢?我們該何去何從呢?當我們剛剛邁向學術新時代的時候,我們當頭就遇到了這樣至關重要的原則問題。──我們雖然不願意回憶過去,但是我們還擔心未來呢。這時我們倒難以決策了。當我們看到前麵的光明和前途時,我們以為到了光明的新時代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當我們走入這個時代的當口,我們才知道一切麻煩都卷土重來。不是一個事情的結束,而是另一個事情的開始。我們以前的一切希望和寄托轉眼間就化成了泡影。我們本來想象學生考試完一樣解放一下和唱一唱我們心中的歌,但是歌聲還沒有起,一根遊絲一樣的尼龍繩,又扼住了我們的咽喉。孩子,請跟我來。我們像木偶一樣又被新的曆史和時代牽住了鼻子。我們原來是一頭牛或一匹駱駝,我們連掙紮一下的餘地都沒有。鼻鉤鉤就紮在你的肉裏,一掙紮就扯動著你的肉和連動著你的心。你的鼻溝裏的息肉越長越多,馬上就要露到鼻外和翻到嘴唇上了。這時你的鼻梁再高有什麼用呢?你的鼻溝再深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的呼吸已經不通暢了,你心中的太陽落不落還有什麼實際價值呢?你的命運就係在一根細麻繩由或是一根棗木棍上。這時我們又知道,等到了末日審判的時候,不但是我們,就是劉全玉和小劉兒,也同樣逃脫不了覆滅的下場。看似你在台上我們在台下你主持著今天的會議我們來聽你喝,從講台的角度出發,你和我們有天壤之別;但是如果從尼龍繩和棗木棍的角度出發,我們又何嚐不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呢?倒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在一句話上和你過於認真和鬧獨立又有些小題大作了──看來它的意義也僅僅在賭一口氣和爭一口氣上。但是令我們不放心和我們現在還不能和你們站到一起替你們考慮的前提是,我們現在這麼考慮和認識了,我們一下就由微觀達到了宏觀,你們的認識是不是也同樣進步了呢?如果你們這麼認識了,我們就不和你們為難成全你們一次也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你們沒有這樣認識,現在我們就對你們妥協,你們不就把我們的這種讓步看成傻冒和軟弱可欺的表現了嗎?我們不是一下就鑽進你們的圈套和跌入你們的牢籠了嗎?我們不放心的倒是這個。一句話不好總結我們的曆史原來隻是一個簡單的借口,真正的深刻的原因和背景還是我們對世界和你們整體的怛心和憂慮呀。我們是一群心重的人呀。就好象父母關係不好不但白天吵架一到半夜也吵架在這種情形下的兒女和小學生一樣,我們不但在家裏的時候擔心,我們上學的時候也擔心;我們不但白天清醒的時候擔心,我們夜裏做夢也擔心。現在我們擔心的就不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學習了,而是擔心你們兩個狗日的大人的一舉一動了。這個時候你們還有什麼理由在你們不吵架的時候還團結一致地要檢查我的作業、分數和在校的表現呢?女兒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們怎麼還會和你們一樣挽起袖管和褲管,脫下西服把襯衫當短袖衫穿呢?那我們不就忘記自己的處境和忘記自己是誰了嗎?我們還是老實地把我們的西服穿上是正經。不然別人不笑話我們我們自己也要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了。我們連自己的明天是什麼樣都不知道雖然我們也知道就是到了明天也和昨天沒有什麼區別它也遠遠不是事情的終結隻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們哪裏還有心思和你們一起總結昨天和深入前天呢?──我們真能像一個耋耋之年的老人一樣由於年老體衰行將就木對現實的一切都無能為力隻好倚著牆根靠回憶自己的青春和風流往事度日嗎?我們還沒有墮落到那種地步。我們起碼還要在會議桌前保持我們的體麵和尊嚴。不是現在還沒到明天嗎?不是現在還沒到明天嗎?不是現在還沒回到昨天嗎?鑽不鑽昨天的隧道和開不開明天大門的權力現在不還握在我們手中嗎?就算你們真對我們好,讓我們照一照過去的鏡子是為了打掃一下身上的灰塵,看一看我們的形象有沒有扭曲、歪曲和走形的地方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形象的端正而你們不想從中撈取什麼,但在我們的心裏,在往昔的隧道裏穿行一次也沒有以前那麼容易呢。因在我們的心裏,已經結滿了繭花。在繭花中穿行的蒼蠅和在杏花上飛舞的蜜蜂可不一樣──蒼蠅在現實的意義上已經變成了標本。就算蒼蠅沒有扭曲,繭花也要把它扭曲。小劉兒沒有把它扭曲,我們自己也要把它扭曲。何況在我們扭曲之前,小劉兒已經把它扭曲了。二度扭曲的形象,不就成了一根麻花了嗎?我們是什麼?我們是被曆史扭曲的麻花。這時你還讓我們回顧什麼呢?不純粹是為了寒磣我們嗎?──當然,我們撞到小劉兒的筆下也是活該倒黴。雖然有我們的二度扭曲在後,但一開始從外形上,還是有他的一次扭曲在前──追根溯源,罪惡的發端還在他身上呀。怎麼就對我們有那麼大的深仇大恨呢?就是照貓畫虎,他也一定要把我們歪曲成一條灰狗。就說那個牛根哥哥吧,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多麼敦厚、誠實和有尊嚴感的人呀,哪怕背一個糞筐從街上穿過,我們也看到了他步伐的堅定──前邊肯定有一泡狗糞在等著他;雖然英年早逝,也讓人痛哉哀哉;但是到了小劉兒的筆下,他成了什麼?不就成了一條人類不齒的灰狗了嗎?小劉兒在幼時,牛根對他那麼好,牽著他的小手,走在春風拂麵的河堤上,他還那樣恩將仇報,何況這些從小就沒少得罪他的我們呢?再說小劉兒他爹吧,雖然老人家在生活中有些不著腔調、不知輕重、不知冷暖和不知高低,但再說什麼也是他爹,可到了他筆下,這老劉兒怎麼就成了一條見人咬人的癩皮狗了呢?──他怎麼對狗那麼情有獨鍾呢?畫人不成反類犬嗎?──他對他爹都是這樣,何況對我們……但是,當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已經上當了。我們不是說不回顧和不評價我們的曆史嗎?現在怎麼說著說著就上了套和評價上了呢?我們看到主持會議的劉全玉已經轉尷尬為興奮了,原來他的尷尬也隻是一個引誘我們抒說的手段,讓我們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當和說了起來。小劉兒也在那裏做出真誠已經開始拚命記錄,邊記還邊在那裏頻頻點頭,意思是「說得好,說得好」,鼓勵我們說下去。但是我們已經驚醒了和覺悟了。我們馬上閉上嘴又不說了。要說你們說反正我們是不說了。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劉全玉又失望了。
「說下去呀,怎麼又不說了?」
我們就是不說,我們又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劉全玉長歎了一聲,又鼓嘟著嘴開始在那裏生氣。小劉兒也茫然地將筆停在了空中,張著大嘴傻看著我們。我們都一齊低頭喝了一口和出了一聲我們的可樂。當大家共同在屋了裏做著同一個動作和發出不約而同的同一種聲響的時候,這種事實本身對於對方就又形成了一種挑戰、威脅和逼迫。有利的情形和氣氛馬上又向我們這一方傾斜過來我們掌握著這個氣氛我們坐在這氣氛的黑雲之上而劉全玉和小劉兒又被悶在了這黑雲之下。我們在上邊悠哉悠哉像坐在穿過雲層的飛機上馬上又見到了太陽,而呆在地麵上和機場上的劉全玉和小劉兒看著烏雲翻滾的天空在那裏幹著急。他們著急還不僅僅是擔心這滿天的烏雲馬上就要下雨──說不定這雨下來倒是好哩,而是天空正好處於將下未下的狀態讓你心焦。天上到處都是雲彩,你知道哪一塊雲彩能下雨呢?我們又齊聲喝了一口可樂。這時我們發現不管是劉全玉也好,小劉兒也好,臉上的陰雲倒是到了暴雨將至的程度了。他們是不是馬上就要自暴自棄和破碗破摔呢?──在曆史上這種先例也屢見不鮮,參加會議的人還沒有什麼,主持會議的人卻先破碗破摔了。當年的老曹和老袁,當年的老孬和豬蛋,當年的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到曆史的危難關頭,哪一個不是破碗破摔對我們瘋狂反撲當然最後落得個全軍覆滅的下場呢?他沒轍的時候就是有轍──破碗破摔的時候,我們還真得防著這一頭。他把一切都搞糟了,他搞不下去了,這時他往往會破碗破摔和撂下挑子就不幹了,他扔下一個爛攤子就走人了。「真不行我還可以上吊嘛。」這就是他們最後的選擇。在他們破碗破摔和就要上吊的時候,我們反倒束手無策了。你們讓我們回顧和總結曆史,你們對自己扭曲的曆史總結過嗎?當你們的曆史出現險境和扭曲的時候,你們不也是一個上吊就完事了嗎?你們不總結,現在把我們憋到這房子裏讓我們總結,別說我們總結不總結倒其次,問題是現在和我們坐在一起你們也要求他們同樣總結的人裏,不就有老曹老袁、老孬豬蛋、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嗎?你們感到好意思不好意思倒在其次,現在你們當著他們的麵再搞這個就等於當著禿子說和尚讓他們臉上都感到臊得慌了。古老的遊戲又撿起來了嗎?一排一排的上吊繩,原來結的都是過去的曆史的疙瘩嗎?你們真是要上吊嗎?劉教授和小劉兒,我們還真怕和真擔心這個。當你們折騰和總結我們的時候我們不害怕,當你們要總結自己和要處理自己的時候我們就著了慌。我的哥哥,可不能這樣。你們本來主宰著曆史,當曆史主宰不下去的時候你們抽身逃脫丟下我們可怎麼辦?想到這裏,我們又共同將頭對準坐在講台上的他們。我們對他們又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關注和焦慮。我們一個個都拉緊了自己的領帶,生怕自己的領帶會成為別人的上吊繩。這時可怕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劉教授已經站起來了。從劉教授的臉上我們已經看出了那種無數其它先人臉上見到過的破碗破摔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在說:「操,大家的事情,大家還不關心和總結,我給你們張羅半天還掏力不落好我圖個什麼呢?這還不成了公公背兒媳婦過河麼?人都背過去了,她的乳房當然也耷拉和湧動在我的膀臂和後背上,就算我占了一些便宜,你們就不能考慮一下人的整體而隻是局限在一個局部來說三道四和出來這麼多的閑言碎語嗎?我管不了曆史我撂挑子還不行嗎?我吃不了這碗飯我兜著走還不行嗎?我動員不了大家我讓你們隻說一句話你們都不給我麵子現在我不管了不讓說了我主持不下去主辦不了我不主持和不主辦還不行嗎?當一切都前功盡棄的時候,我按照前人和前輩的指引去上吊不就結了?」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可怕。雖然他做出的這些表情我們也曾經見過,但是他接著做出的動作也夠也出我們意料的。本來你說上吊就上吊也就是了,我們也不是沒見過上吊,但是他怎麼在上吊之前還有前人所沒有玩過的花話和花樣呢?他上吊之前,開始往下脫衣服了。這就讓我們瞠目結舌和不知所措了。本來他穿的是一長衫,現在一脫下長衫就露出黑紅的男奶和搖搖欲墜的大肚皮了。接著他又要往下脫褲子了。我們求求你教授,你不能這樣做,你去上吊我們感到沒有什麼這也是人被逼到絕路上的人之常情,但是你現在這麼做你的行為可讓我們感到恐懼。但他不管這個,褲子也不由說地被他脫了下來。接著又毫不猶豫地往下脫他的褲衩子。接著就露出那片和我們一樣被割過攬子的荒草地看似光禿禿其實到底帶著被割痕跡於是就成了疙裏疙瘩的醜陋的丘陵了。麵對著這片荒原的丘陵,我們一下就草雞了。教授一下露出了真相也使我們一下露出了真相。氣氛一下就讓教授給奪了過去。過去我們在雲層和九天之上,現在我們就在機場和九天之下了。我們都以袖遮麵。我們好後怕耶。事態的發展不但讓我們感到出奇和吃驚,就是和他同坐的小劉兒,也一下感到瞠目結舌和不知如何是好了。怎麼姥爺說脫就脫,在姥娘去世還沒有多久的日子裏?脫的意義和出路何在呢?但是這時姥爺和教授已經在叱喝他了:沒看到人們的表情嗎?沒看到我一直在脫嗎?沒看到我脫的效果嗎?就是這一切你不理解,看到姥爺在脫你就不會照貓畫虎嗎還愣在那裏幹什麼呢?小劉兒這時一邊學著姥爺的動作在那裏解著自己的短打扮的扣子,一邊戰戰兢兢地仍沒有把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