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大爺們,嬸嬸大娘們,前兩卷裏也有我的形象,在你們總結自己的時候,也得允許我和你們一樣做一個總結和了結。看著我在池子裏傻笑,其實我早已經覺悟了;看著我被你們拉下,其實我早已經迎頭趕上了。我睡覺都睜著一隻眼。在你們都對世界感到為難的時候,我就要出現在你們麵前給你們麵前給你們做一個榜樣了。你們不是感到總結有些為難嗎?我卻不感到為難。問題就像姥爺說的一樣簡單嘛。戲裏和戲外是不是一樣呢?平常做人是不是人戲不分呢?生活中的小劉兒和書中的小劉兒是不是一致呢?記者采訪你的時候是不是說漏嘴呢?你平常怎麼想的,你現在又是怎麼說的?但是,如果你要順口胡說,你說出來的也就成了剛才你們擔心的沒有文彩了──姥爺是有文彩的,你們是沒有文彩的。但是,我要說的文彩,和剛才姥爺的文彩還有區別。──姥爺,請原諒,我不是純粹為了在文彩上跟你爭一個高下。──姥爺的文彩雖然華麗但隻是感性的,我的文彩雖然有些灰色但卻是有理論作指導的。文彩從哪裏來呢?是從我們的學問來嗎?是從我們的內心來嗎?當然也從我們的學問和我們的內心來──就像姥爺一樣,但更重要的內涵,卻是從我們的夜晚而不是白天來呢,是從時間而不是從生命來呢。再有學問的人,白天說的話、在課堂上說的話也平淡如水,但是到了晚上呢?沒有學問的人,也變得格外的有靈感說出的話就有超水平發揮了。夜間是語言成長的季節。夜裏生長的語言的枝條和充塞於白天的言詞是不一樣的。白天我們這麼說話,但到了理想的夜晚,我們就不那樣說了。白天是用於交流,夜裏卻是用來總結。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總結和回顧放到這個時候,我們的總結和回顧不就顯得出色和富有個性了嗎?白天的語言分不出你我,但是到了晚上,我們每個人都和另外的人不一樣呢。一句話,白天的語言是定型的和靜止的,夜晚的語言是生長的和抽芽的,是雨後『吱吱』作叫的抽長的高梁節和青滕上眼見著抽出、生長和盤旋的枝條。枝條在舞動和瘋狂。白天的語言清楚明朗言義相及,夜晚的語言神出鬼沒和捉摸不定。處於向上的生命,如果不讓它生長,那隻有讓它滅亡;我們不想讓它滅亡,我們隻好讓它生長。我們用不著夜晚的時候,我們重視的是白天,但是當我們不在生活而在總結和回顧生活時候,我們就得把日月和天地倒個個兒來過。對於事情的正常我們無法總結,但是我們對黑白顛倒的日月,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就讓我們把白天當作夜晚吧,就讓夜裏生長的語言奔騰不歇吧,於是它就充滿著一股不但我們自己就是連它本身也把握不住的隱秘的激情,我們就在這激情的洪流中順水推舟吧。它奔跑跳躍,雖然它前途不明。但我們用它不是首先來考慮我們的前途而是總結和打量我們的過去,於是我們就不會為它的瘋狂而擔心了。夜裏生長的語言在奔跑跳躍,有些捕風捉影,有些不著邊際,有些幽深,有些晦澀,有些隱痛,有些歡樂──於是它就特別適合於我們對不著邊際的過去和前兩卷做總結。這就是當我看著你們對前兩卷和你們的過去著急和發愁本來我也是傻嗬嗬直到現在在我還一身的腥臭沒有搓泥和打肥皂呢,但我突然想通這一點就一邊走一邊讓身上自動掉泥──這本身也是一種夜裏的舉動和語言──地趕到了課堂,我要現身說法地給你們做個榜樣。大家不信白天,大家總是出現在似是而非的清晨當然主要是夜晚。大家不見宏鍾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迸裂出不絕於縷的弦外之音。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馬上就用夜晚的語言來總結我們的過去和白天。如果你們也想這樣做其實也十分簡單,那就是我說一聲黑,你們趕緊捂住眼也就是了。」
等小劉兒說完,小劉兒剛才的溫順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就是他得理不讓人的本相──甚至把他姥爺也蓋住了。一個夜晚生長的枝條就這樣救了他的白天嗎?不總結過去的時候我們對他滿腹牢騷,一總結過去的時候倒是讓他一下占住了夜晚。夜晚是我們忽略的一個空白嗎?一頭狡猾的狐狸。他現在一說天黑就讓我們捂眼,在狐狸麵前我們就沒有別的的辦法了嗎?看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一群土狼。你不是說你的語言是在夜裏生長嗎?現在我們在夜裏就閃亮著我們幽幽的來回晃動的一盞盞眼睛。這倒是小劉兒和他姥爺都沒有想到的,這倒一下把他們爺倆嚇了一跳。我們漫山遍野的幽幽晃動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們逼進。還有一批眼睛已經越過他們向前走去。終於一下把孩子從夢中給驚醒了。「姥爺,我怕!」他一把摟住了床上的姥爺。接著就發現他尿了一褲子。本來他對過去和白天的總結是:
「我原來以為是孤獨,到頭來才知道是苦惱。」
現在他哭泣著嚶嚶地說:
「姥爺,我是多麼地盼著天亮和白天呀。」
土狼們都張開嘴哈哈地大笑了。兩個小土撥鼠,就這樣和土狼們一起翻看著小劉兒的前兩卷。裏麵是不是土狼們的形象呢?說的、寫的和畫的準不準確呢?他的寫作用的是白天的語言還是夜晚的語言呢?土狼們「哢吧」「哢吧」像吃地瓜一樣吃著和嚼著這書,嘴角處湧出來地瓜一樣的渣塊和汁液。不就是一句話嗎?放到人是困難的,放到土狼就容易多了。多麼光滑的毛皮呀。多麼平整厚重的腦門呀。多麼尖翹的耳朵和多麼像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呀。用它做一個圍巾和前領是多麼溫暖。吃出一點味道了嗎?和平常你所想象的味道有什麼差別嗎?它概括和描繪得準確嗎?你不等小劉兒像教授一樣說出他對自己的概括和總結就開始收拾他們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你就是讓小劉兒抖露他的總結和夜晚也來不及了,他開始在清晨的床上發抖了。他已經提前用上了白天的語言而不是夜晚的語言了。他的語言已經不再生長了。他的語言已經碰到銅牆鐵壁而自動拐彎了。看到這群土狼,小劉兒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語言是多麼地幼稚和膚淺,用白天的語言或是夜晚的語言對於自己和它們沒有任何區別。語言枝條的瘋狂生長和泛濫倒頭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長也是白長了。長的和聰明的不是地方。或者,長還不如不長呢。同時,過去和兩卷並不重要,它不過隻是正式演奏之前的一個練習曲。不過隻是開場之前的一個過門。離正文還遠著呢。是嚴肅之前的一個玩笑。它頂多能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它隻是熬藥之前的把藥引子而不砂鍋中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幾十種本來互不搭界現在要相互攙雜和熬煮的各色草葉和花朵。是飯前的一碟小菜而不是正餐,是飯前的開胃酒而不是碰杯的麥爹利。是隨便吃著玩玩的而不能當真。是萍水相逢而不能曆史悠久。是後娘養的孩子是庶出而不是正根。是一種背後提示而不能當作正經的一篇報告在大會上舉手通過。是一群人的臨時組合而不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我們是隨便翻翻的呀,我們並沒有把它當作經典和名著。我們隻是一塊結伴出去玩玩的呀,還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隻是一處淺灣而不是大海,這隻是井口之上的一塊天空而不是蔚藍廣大的宇宙。這隻是一塊蒸熟的白薯而不是青藤綠葉甩手無邊的紅薯地。這隻叔叔大爺們的一個縮影而遠不是他們的人生。這隻是故鄉的一個牛屋和打麥場而遠不是他鄉。這隻是孬妗和前孬妗的一個片段而不是她們的蓋棺論定。這隻是夜晚的一瞬而不是夜晚和白天的交接。這隻一抹彩霞而不是掛在天邊的彩虹。這隻我們的絮絮叨叨而不是我們和上帝的契約。這隻是我們的嘴動而不是我們的說話──因為最準確的話語是說不出來的隻要我們一說出來就顯得片麵了、走味了和走形了。換言之,從對大家、故鄉包括對小劉兒負責的角度來講,前麵的兩卷根本就不能算數,這隻是我們談笑之間的一個前言。是兩人閑談之間擺上的一碟土豆片,並不是非吃不可的正餐。──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前奏、前提、前夕、小吃和前言,為了正文和正餐,為藍天和白雲,為了紅薯地和彩虹,為愛情和契約,我們還是要對這過門和小曲,對這井底和一塊歪歪扭扭的白薯,對這萍水相蓬和偶爾的天邊的一朵流雲和一抹晚霞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總結些什麼、評價些什麼和懷恨些什麼。它到底是不是你呢?正戲還開演不開演呢?這就和小劉兒剛才的認真殊途同歸了。說我沒有從夢中醒來,那你們從戲裏醒沒醒過來呢?小劉兒也為此感到憤怒。連聰明理智的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裹了進去,開始站在眾人的立場上對這過門進行另一層次的追究。大家都像攪一堆馬糞一樣開始把千萬雙不同種族和膚色的男男女女和非男非女非人非生靈和非生靈非人的手插了進去。說吧,對前兩卷中你們單薄的身影滿意不滿意呢?做出你們的評價吧。教授又一次興奮起來,開始把這無意的收獲當成了他的另一層陰謀──好象早就等著這一天和這一張張嘴呢──做出了收網的架式──接著他就可以從每一句話裏挑出來它們的不準確和不概括的地方而洋洋自得。他掌握著最後的評判權和最後的解釋權。一個灰色的教授和田野上夜晚裏的一群土狼。你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麵鏡子,鏡裏是我呢還是鏡外是我呢?異性關係時代是我呢還是同性關係時代是我呢?生靈關係時代是我呢還是靈生關係時代是我呢?每一種心思和念頭就像流雲一樣從我們的心頭飄過,現在我們要捕捉到哪一朵和哪一絲放在我們心頭去嗬護、照顧和養大呢?捕捉哪一條和哪一絲都不是我們的目的,難免要掛一漏萬,把哪一絲和哪一朵養大都不是我們的原形。鏡子裏麵我們還是個人,鏡子外麵我們怎麼就成了成了一群土狼呢?鏡子裏邊是外邊呢還是鏡子外邊是裏邊呢?這時不但小劉兒苦惱,就是這幫成群結隊的土狼,也對著鏡子苦惱得禁不住仰起麵孔對天「嗥嗥」大叫了。這是我們對天地和對我們自己的控訴。這是我們對小劉兒和對鏡子的控拆。我們本來是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和小狼崽,你們不該把我們養大和讓我們這麼苦惱。我們恨不得把這麵無形的鏡子給摔得粉碎。我們恨不得把我們舞台折了、剁了和燒了。我們恨不得把這天地攪得周天寒徹。我們恨不得把故鄉一下抹為平地和稀泥。我們恨不得在打麥場上把小劉兒剁成肉醬。我們幽幽的如豆的綠眼睛裏,閃亮著我們的憤怒。我們憤怒的嗥聲裏,已經包含著我們對過去的全部苦惱和憂怨。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
「好!」
一聲震堂木拍在我們的課桌上。劉教授在講台上興奮地說:
「這就是用一句話對前兩卷的最好的總結!」
這結果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劉教授不說這句話和把我們的嗥叫歸結到這裏,我們還要繼續膚淺地嗥叫下去;當我們明白無意之中入了他無意的圈套,現在歪打正著竟中了世界的靶心的時候,我們卻怯怯生生地停止了我們的聲音。但等我們回頭思索和品味的時候,我們也不禁興奮起來了:這嗥叫對於我們過去的總結,竟是這樣出人意料地準確呀。蝴蝶低飛,你不是一個有真情的人。就好象我們對小劉兒怎麼也概括不準確,突然冒出一句「狗娘養的」,我們一下就找了我們的感覺一樣。原來準確的描摹和概括都是無意之中得來的。不在感性或是理性,不在白天或是夜晚。土狼們馬上安靜下來。不用再嗥叫什麼了,不用再逼迫自己什麼了。我們本來以為這路是走不到盡頭的,誰知無意之中竟到達了目的地。大喜過望之後,我們不禁要說,教授,有你的,你還真是一個講究課堂藝術、領導藝術和職業道德的人。當我們不懂的時候跟著你走以為是暗無天日和一條道走到黑了,現在到了目的地和製高點當我們回首、回憶和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跟著你條條道路通羅馬。通天一聲吼,過去的一切都說明白了,過去的一切都交待清楚了──既然這樣,我的教授,前兩卷就可以翻過去了吧?我們接著就可以朝下走和往後發展了吧?還有什麼可說的和好說的呢?嘴裏的白薯渣可以吐出來了嗎?我們可以離開這紅薯地到一片葵花地裏跳舞了吧?昨天終於過去了,我們終於可以開始和邁向明天了。我們怎麼看我們的昨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對我們的昨天做了總結和嗥叫出來了。當我們明白我們的昨天就像路邊的白楊樹一排排和一棵棵地往後飛速退去的時候,我們坐在時代的列車上就可以開始我們的明天和下兩卷了。當我們明白了我們動機的時候,你們就可以講出我們的結果了。當我們明白我們恩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對你們進行製裁了。「嘩啦」「嘩啦」的翻書聲,已經響徹在田野和教室。這時劉全玉教授又伸出一隻手來製止大夥:
「慢!」
又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不知哪裏又出了毛病。好好的進程又要中斷了嗎?剛才說的一切又不算了嗎?總結和嗥叫又出現什麼問題了嗎?土狼們一個個又仰起了頭,提高警惕,瞪起來回晃動的眼睛。燈蓋又打開了。探照燈一盞盞又閃亮了。如果剛才說的不算,接著該說什麼呢?田野和教室裏的空氣陡然又緊張起來。這時教授慌忙擺了擺他的手:
「不要緊張,不要誤會。剛才總結的一切和你們嗥叫的一切都還是算數的。你們『嘩啦』『嘩啦』的翻書聲也還是正確的。你們是沒有什麼錯誤的,你們已經過關了。我用我的人格保證我是會永遠堅持這個結論的。我現在所說的已經和你們沒有關係了,我擔心的僅僅是我自己。你們已經嗥叫過和總結過了,那麼我呢?和你們的一聲嗥叫相比──那裏含著多少千言萬語呀,我剛才對自己的總結,又顯得狗屁不值了。文白相間的話,越發顯得直白甚至有些造作了。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了呢?我能不能再重新總結一次呢?就像小劉兒剛才所說的一樣,我好賴也是一個當事人吧?現在你們都總結完了走向了葵花和彩虹,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和不上不下的地步嗎?學生都做完了作業和答完了考卷,就把老師一個人晾在講台上了嗎?你們嗥叫一聲是如此深刻,我能人雲亦雲也跟著你們嗥叫一聲就完事了嗎?學生有出人意料的創造,老師就不能獨辟蹊徑嗎?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吶,我還得說出我的和你們相適應的一句話,才能顯出我的聰明才智和露出我與你們的不同。不然我在總結過去上不如你們,我今後的人生又該如何開始呢?我在前兩卷不如你們,到了後兩卷讓小劉兒怎麼塑造呢?老師不如學生,今後的課還如何教呢?我接著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撇開你們另一條大路──如果你們是隨意掛在天邊的一朵流雲,我就要凝重和深思起來──我要弄起一團烏雲;如果你們是小鳥我就是天空;如果你們是群雞我就是牢籠;如果你們是土狼我就是獵手;如果你們是老師和教授我就是校長──我橫不能跟著你們走,哪怕聲音多麼微小,我也得說出我獨特的見解和嗥出我自己的聲音。這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將來和我們大家。現在你們嗥完了,該把整個世界和天空讓給我了!」
說完,教授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講台上。我們鬆一口氣,原來是為了這個。土狼們都「吃吃」地笑起來。這個老不死的,世上的教授政治原來就是這樣一個操形。說我們在那裏比賽,現在你也加入了。說學生在那裏答考卷,現在你也急眼了。說是給我們設的圈套,現在你自己也鑽進來了。這不是就更加人戲不分了嗎?於是一個個不在意地揮了揮自己的前爪:
「你說,你說。何必生氣呢?」
「老劉,知你也不容易。」
「看你怎麼超過我們,好了吧?」
這時教授倒破涕為笑。但真讓他一個人來說,單蹦和個別地對曆史嗥叫和發出聲音,他又有些所餒沒有底氣和把握了。我們等了他半天他還沒有發出聲音。這時他就不像我們群狼剛才群嗥時那樣單憑感覺和無所顧忌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他要考慮自己聲音點點滴滴的責任和效果。這是群體和個別的區別。這是老師和學生區別。真讓老師說,你說你說,逼著他說,他一下就草雞了和軟蛋了。這時他就沒得說了。他開始後悔剛才怎麼沒有隨著群狼也嗥一嗓子就完事呢?為什麼還要自作聰明地另找一個機會呢?一下就憋在這裏了吧?他開始有些臉紅。他開始有些口吃。他在講台上坐立不安。他想從講台上站起來溜走被我們一把抓住了又摁在了那裏。他想來想去沒想出什麼終於也繳械投降仰起脖子如法炮製像我們土狼一樣長嗥一聲了事,但是兄弟,已經晚了。我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脖子和捏住了他的嗓子。接著又給他套上了一根尼龍繩。你嗓子出什麼聲音都可以,就是不要長嗥。長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該你平心靜氣地評價曆史了。我們洗耳恭聽。我們這一群土狼。接著我們為教授的尷尬而在那裏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地「吃吃」地有些無恥地笑了起來。教授被憋出了一頭汗。教授你還要回到洗澡堂裏去嗎?這時一個母土狼站了起來。它是誰呢?她就是俺的前孬妗。本來她站起來就出乎我們的意料,但是當她站起來我們發現她一下就告別了過去的頭上掛虱子的邋遢模樣,一下變得細皮嫩肉和衣冠楚楚,臉上打著雪花膏,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旗袍平平整整一看凡是出門都用熨鬥熨過現在一起身還知道用手向上提一提旗袍的下擺和衣襟,一招一式,一舉一動都透出大家閨秀的教養和門風,對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有準備決不是糊裏胡塗過日子的樣子,我們就更加吃驚開始知道過去幾千年的日子前孬妗也都是哄著我們玩罷了。她沒有給我們露出她本來的麵目。隻是到了這曆史的最關鍵的一天,她才把她的麵紗稍微掀開了一角。如果說她老人家的過去僅僅是來救世的話,也和小劉兒的姥娘一樣,是從最底層和我們這些最肮髒的人開始的。她這麼多年和肮髒醜陋膚淺的我們混跡在一起隱瞞了她的真相,這需要多麼博大的胸懷和持久的耐心呀。我們一下又感到了我們的膚淺。我們的救星和偉人──原來就藏在我們的中間。無非我們在幾千年的日子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罷了。錯誤還在我們。我們沒有為劉教授出汗現在我們為前孬妗慚愧得出了一頭汗。在她麵前,馮·大美眼算一個什麼東西?劉全玉又算是一個什麼東西?人家當了你那麼多年的媳婦,你就像你的兒子一樣對人家熟視無睹。我們感到慚愧,你就不感到慚愧嗎?油光水滑的前孬妗站起來,一副大和學者的風度;話一出口,我們就看出她早已提前告別了我們的故鄉而到達了另一個境界。她才是有學者風度和領著我們口服心服地進入一個學術和文明的時代呢。這時我們才知道,對過去的日子和前兩卷的總結倒是歸結和總結到她身上才適得其所。她站起來不是替我們而是首先替她公公說了一句開脫的話──過去你們熟視無睹,現在人家既往不咎,這就看出人的素質的差別了。這才是對劉家最大的懲罰和羞辱呢。她事後也說,一個童年時讓你從他褲襠裏鑽過去的人,等你長大發跡之後把他一刀殺了不算高明,而當你榮歸鄉裏的時候還請他喝酒,讓他感到自己無顏活在這個世上隻好去自殺那才叫解恨呢。我對我公公及對我的丈夫和二老婆(指馮·大美眼了),采取的都是這種辦法。俺前孬妗提一提自己旗袍的下擺,又用手抿了抿自己頭上的發髻,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指著我們握著或掐著劉教授喉嚨的手──一下子下去多少手呀,好象誰的物不下去或下去得晚和不得力,就是和教授一個立場似的──朗朗地說:
「放開!」
我們一下就被前孬妗給震懾住了。不管理解不理解,我們一下就放開了我們的手。我們要聽前孬妗說話。我們一看到她,才知道我們慚愧的所在,就像劉全玉在我們麵前無地自容一樣。真是到了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了嗎?前孬妗,你接著還要說什麼?你不會就說到住手吧。前孬妗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接著她還有得說。一聽這前醃臢老婆子接著說的一席話,我們就更感到慚愧不但是對我們有眼無珠的慚愧,還有對我們一下到了一個新時代還沒有知識和語言準備的慚愧。我們真該提高一下了。前孬妗翹著她的梅花指,微微地說:
「放開他,讓他嗥,讓他學──說是讓他學我們土狼的長嗥,他能學到精神實質和點子上了嗎?恐怕也是長嗥相似,嗥嗥不同。不管他嗥什麼,我都有再嗥在等著他呢。我還不了解我的公公嗎?披著一個教授的外衣,其實是一肚子青菜屎。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蕩漾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偶爾逸出者,便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舉,也就不奇怪了。(我們一下就聽蒙了。這話果然比她公公有水平多了。我們都聽不懂,水平還不高嗎?他有什麼毒水和腳氣水,就讓他嗥出來和擠出來嘛。奇嗥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樣是不是更打中他的痛處呢?」
我們這群土狼馬上興奮地跟著又嗥了一聲:
「好──!」
「嗥──!」
「好──!」
差點沒把教授給嚇昏過去。剛才他聽到我們的嗥聲他一陣興奮以為自己找到了總結的歸宿,現在他聽到嗥叫才知道繞了一圈還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你說吧。」
「你嗥吧。」
我們倒催著他。你再一次說說和嗥嗥對前兩卷的總結吧。這時他還不能不說。他還不能不嗥。問題是他要不說不嗥,告別了我們和過去,他能找誰去呢?他的教授也就在我們中間呀。他隻好昏頭昏腦和結結巴巴地說而不是嗥了。他慌亂地和喃喃地說:
「關於對前兩卷的評價,你們已經有一聲嗥在前麵,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土狼題詩在前頭。但不說我又難以過關。那麼我在嗥之下,隻能談一點粗淺的理智的感想了。我不再嗥了,因為你們有再嗥在等著我。同時我也看到在你們的嗥聲中前兩卷已經被淹沒其中了,我也沒有再嗥的必要了。我的再嗥──在它要隨波逐流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他固有的輕浮、賣弄因其缺乏嚴肅而失之流氣了──就像小劉兒的前兩卷一樣。──我們畢竟是一個習慣嚴肅和莊嚴的故鄉和土地及首善之區呀。(說到這裏,他偷眼看著我們的臉色。但我們一個個都麵無表情,不讓他看出什麼來。他當然接著心裏就發毛了。我說錯了嗎?我的觀點失之偏頗了嗎?要不要再把話說回來就顯得全麵和嚴肅一些而不失於流氣了呢?)換言之,小劉兒的前兩卷,就像我剛才要做的再嗥一樣,輕浮和賣弄,是它的主調,卑賤和求饒,是它的核心。好在它隻是一個開場和小段,離正文還遠著呢,是我們唯一的安慰了。還有它的風格,用這種孩子的態度來說咱們大人的事情看上去總有些好笑,其實這種好笑並不是我們好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挺嚴肅的誰也沒感到好笑,怎麼經他的口一說就變得這麼好笑了呢?可見好笑的責任並不在我們身上而是他敘述方式的問題了。我們不該負這個責任,責任都在小劉兒身上。雖然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姥爺,但是到了關鍵時候我還是能大義滅親的(事後劉教授又賣弄地說:從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我的一箭雙雕,既將大家的視線轉移開來顯得我大義滅親,又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他是不是有意在戲弄我們呢?同時他在前兩卷中把我寫得也不怎麼樣,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心頭之恨,雖然我們在別的方麵有些分歧,但是在同仇敵愾上我們還是能夠統一的。於是能在孩子的階段把他消滅掉總比等他長大為虎為倀要好得多。因為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再想做什麼手腳可就晚嘍。雖然這樣去做從人的角度說起來也有些缺德,但是從你們土狼的角度看不就成了應該嗎?──在這個時代不但可以對小劉兒大主滅親,公公和兒媳婦現在不也一塊登台了嗎?於是現在連公公背兒媳婦過河的誤會也不存在了,現在是不背白不背,不摸白不摸不靠白不靠和不碰白不碰……」
接著也有些誇張和暴露了,順手一把,就摟住了自己的兒媳婦前孬妗。
台下的土狼們一陣歡呼。歡呼之後,我們又有些驚醒:原來他們是一夥的,在我們土狼的新時代裏。前孬妗的出現原來也是一種圈套和預謀,前孬妗現在的麵貌也是一種假相和化裝。總結是一個套中套和連環套。但這已經超出我們土狼的理解能力了。於是我們破碗破摔地想:你們怎麼理解和總結曆史,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不就是一個開場和小段嗎?正文不是還沒有開始嗎?戲台的大幕不是還沒有拉開嗎?我們所要的隻是趕緊了結和結束過去,然後開始我們的正文。不是早就說要了結我們以前的恩怨嗎?不是說世界還有一個上吊日嗎?我們像盼狂歡節一樣盼著它的到來,這才是一個徹底的了結和結束呢。我們趕緊翻過這兩卷,緊接著開始下一章吧。我們都等不及了。我們要看一看結果和自殺。好日子和好看的還在後頭而不是前頭。聰明的教授和妗妗,我們雖然是粗如土狼的粗人──剛才進會議室的時候你們還裝丫挺地故意穿個長衫說自己是粗人呢,現在誰粗誰細看出來了吧?──,但是現在我們比你們更直接地知道了結的歸宿。還是來一個竹筒子倒豆子吧。還是來一個小蔥拌豆腐吧。還是來一個你死我活和生死攸關吧。你的大善是你大惡之後的棄惡從善,我們沒有大惡哪裏來的大的原諒呢?我們就是不原諒。我們就是不妥協。我們就是要當一個最後的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我們就是要耍一點小孩脾氣。雖然這種小孩子氣是教授剛剛批評和批判過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小劉兒倒是有一些共同感覺、共同看法和從一個小的稚嫩的鼻孔出氣呢。就好象文雅的前孬妗,表麵和你不一致白天和你不一致到了晚上不就一致了嗎?這時我們覺得在故鄉首先應該吊死的不是牛繩·隨人、橫人·無道、豬蛋和劉老孬這些曆史上的惡人,也不是白螞蟻和小劉兒他爹那些讓你討厭的蒼蠅,不是老曹老袁這些前朝貴族,而就是劉全玉教授這樣讓人作嘔的搞學術和要總結的窮酸。沒有他們,我們還走不到邪路上去呢──誰讓你們領著我們總結呢?總結就是不總結,不總結才是總結呢。──當然,還有他的兒媳婦前孬妗。背叛我們土狼的漢奸。
「讓他們上吊!──」
「勒死他們!──」
「新時代就從他們開始!──」
…………
土狼們又在台下吼和嗥。這就讓台上的人膽顫心驚和無所適從了。前孬妗還有話沒有說完呢。本來這個時候已經不讓她說了,但在我們用尼龍繩勒住她脖子之前,她還見縫插針地喊出一句:
「罪魁禍首畢竟是小劉兒,如果吊人,也應該從他先開始呀!」
叔叔大爺們都覺得說得有理。就是,小劉兒呢?這孩子哪裏去了?於是大家馬上炸了窩,開始滿世界找小劉兒。但這時小劉兒早帶著渾身的泥雨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他已經被叔叔大爺和一陣陣的世間風雨給嚇壞了。等我們在下水道裏終於找到這隻可憐的癩皮狗時,我們都對自己發生了懷疑。我們怎麼能把我們過去的命運和曆史交給這樣一個肮髒的東西呢?就好象我們常常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個破爛的公共汽車和粗魯賭氣的司機一樣。幸好我們隻走了一半。多麼地可怕和後怕。他要把車稍微在任何一個曲曲彎彎的岔路口走錯一步,我們也就掉下懸崖死於非命了。我們也就等不到故鄉的上吊日和狂歡節而成了半路上的無頭之屍和無名之鬼了。我們也就成不了正果隻懷揣著一個前因了。那我們還在這裏總結和了結什麼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支撐著一艘風雨中的大船把它開到現在的舵手和大副也就是小劉兒呢。前孬妗說的還是有道理的。我們臨死也得征求一下我們舵手和大副的意見。何況這是一艘千瘡百孔的船。
這時後孬妗馮·大美眼出現了。她已經又變成了一個美麗高聳的少女。邁著她的模特步,一扭一扭來到被嚇壞的小劉兒跟前。小癩皮狗毛皮上一身的泥水,看著一步步到來的母狼,它又開始嚇得渾身發抖。但小母狼是多麼地和藹可親呀。她說:
「小劉兒哥哥,久違了。雖然我們這幾十年也是天天見麵,但不也是一下回不到從前所以也是對麵不相識嗎?現在我們終於又重逢了。我們找你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你一下,你自己對前兩卷和曆史是怎麼看的呢?剛才我們變土狼把你嚇壞了,沒有讓你把自己的結論說出來,現在我們知道你畢竟是我們的舵手和救命恩人,臨上吊之前,你還是把你的心裏話說出來吧。」
但是這個時候的小劉兒確實現不出原形了。過去海上的大風大浪他把大船給撐了過來,現在嘰嘰喳喳的人聲倒是把他給嚇傻了。過去的總結他忘記了,現在的上吊倒是吸引了他。他真誠地流下了淚──他的淚是從狗眼的眼角裏斜著流下來而不是像人一樣豎著流下來,他真誠地哆嗦著身子說:
「我不但忘記了總結,我把過去也給忘記了。」
又補充一句:
「渾渾噩噩,就像做了一場夢。」
土狼們問:
「你夢中夢見了什麼?」
小劉兒:
「我夢見了非夢和花朵。」
土狼們一陣歡呼:
「我們終於可以了結了!」
「我們終於可以自殺和上吊了!」
「嗥!──」
「嗥!──」
「嗥!──」
…………
倒是公公劉全玉和兒媳前孬妗給嚇愣在那裏。土狼們又一陣狂笑,眾爪齊指劉全玉:
「尋找就從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