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卷三 一個學術的新時代:對前文字的牛屋討論(2 / 3)

「姥爺,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你一樣一下也脫光嗎?」

姥爺這時滿懷信心地說:

「不但是你,將來所有的人都要脫光!」

接著他又對哆哆嗦嗦躲在幕後的小路說:「現在可以放氣了。」

小路哆哆嗦嗦地問:「可以放了嗎?」

劉教授微笑著和有些譏諷地看了我們一眼,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路就仍掉托盤給我們放氣。這又是我們沒有料到的。我們既沒有料到劉全玉,也沒有預料到小路。還是主持人比我們成竹在胸呀。看著他和我們一塊尷尬尷尬的地位在雲層上下換來換去,我們以為世界就這樣感性地和線性地發展下去了,沒想到在劉教授的內心深處,還有最後一招和最後的探戈在等著我們呢。當我們按著自己感情和思想的渠道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然和自由地流淌想流到哪裏就流到哪裏的時候,沒想到我們的姥爺早給我們安排好了最後的歸宿。我們還是沒動腦子,我們還是沒動心思。雖然我們暢快了,我們自發了,我們自在和自由了就好象我們過去有攬子的時候不知道控製自己和照顧對方一樣,一切都是按自然出發的,沒想到我們的對方恰恰在這個時候理性地托出了他最後收拾和俘獲我們的全盤計劃和陰謀。他開始讓小路放氣了。而且不是一個管子而雙管齊下等我們以為是雙管齊下的時候他又開始多頭齊下,這可讓我們著了慌和發了毛。我們一下就控製不住局勢和我們自己的感情了。我們是從感情出發和把它當作起點,到頭來我們又栽到和崴到自己感情的泥潭之中。到底是教授呀,到底是有理智呀,他在事情之前怎麼一下就看穿了我們我們一開始還傻嗬嗬地以為看穿別人呢。這裏蘊藏著多麼巨大的人間智能呀。我們一下就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了。氣還沒有放,我們就知道我們這支隊伍馬上要全軍覆滅了。我們現在強撐著把事情做下去,無非就像一場遊戲和戰爭一樣,當對方還沒有要求我們簽投降書裁判還沒有吹終場哨時,我們也隻好尷尬地陪著別人把這場遊戲和戰爭玩到底和進行到底罷了,雖然我們已經知道大局已定和大勢已去,但主動權包括能不能投降的主動權並不在我們手裏。我們在深入中掙紮,這時可真讓我們憋了一口氣。它不但淹沒了我們的身,同時也淹沒了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心。姥娘,什麼時候才是大好晴天才能讓我們把我們潮濕的心靈和思想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和翻一翻呢?才能拿著棍子敲打敲打和抖落抖落呢?眼看著它就發了毛和長了蟲子了。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我們還不知道這蟲子叫什麼。能叫你一聲什麼好呢?你一下就到山梁上,你義無反顧和連頭也不回,連讓給你唱一首送行的山歌和民歌的時間都不給我留。於是我們的心怎麼能不是千瘡百孔和讓蟲子給咬穿了洞呢?我們托著和抖落著我們的心,我們默默地在人群和集市上穿過。夜壺早已經從門頭上摘了下來,我們失去了家鄉的標誌所以我們找不到家。這個時候讓你總結一下過去你為什麼還對這種機會視而不見和置若罔聞呢?我們甚至對我們剛才的所作所為都有些後悔了。這時光著身子的劉全玉教授有些得意又有些痛心地對我們說:你們以為我們是為了我們而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嗎?你們對夜壺和有明顯標誌的時代難道真的不懷念嗎?本來是一窪簡單的渠水,怎麼會不需要一個明顯的渠道和前邊一株紅高梁的標誌呢?這個時候不明白的不是你們倒是我們了。本來我們認定結局就是這樣了,沒想到現在你們後悔了;本來我們以為你們就要頑抗到底我們已經放氣了,沒想到你們開始回心轉意感到自己又需要懷念和尋找了,又要總結自己的過去和夜壺了。但閘門已經拉開了,蒸氣已經放出去了,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就是你們如何承受的問題了。這時四個屋角的所有汽閥已經全部打開。蒸汽很快就噴發和彌漫了全屋。我們聽到汽閥發汽的「撲撲」聲和有個別汽管爆裂露汽的「滋滋」聲,我們開始在恐懼中麵麵相覷,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我們一下就到了一個龐大的洗澡堂裏。池子裏冒著「滋滋」熱氣的水一直在往上漲。一會兒就漫過了我們的鞋底和我們的腳脖子。我們也痛恨自己呀。為什麼一次次要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能明白呢?為什麼上一次事情結束的時候我們總是咬牙切齒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地發誓下次再不這樣了,但一到下一次事情來臨的時候,我們馬上就重蹈覆轍和順著原路回去了。我們是一頭沒有記性的驢呀。本來我們的自身和行動已經離開了家,本來驅使和駕馭我們的主人已經棄了車也不知這個不值得懷戀的舊主人哪裏去了其實這樣寡廉鮮恥的東西去了正好就當他去球了也就是了──本來車上已經沒有人了,但是我們拉著這思想的空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踏著暮色,我們又掉轉頭順著原路回來了,又回到了那個過去的混賬的總是把我們領到斜路上去的主人的家。我們的思想為什麼總是掙脫不了牢籠?我們的行動為什麼總是不能還原自由?我們為什麼總是要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腳?我們怎麼總是既像驢又像雞一樣本來我們已經到山崗上山崗上鮮花遍地野食也遍地但到晚上我們又伸著脖子一伸一伸地回家了呢?這時水已經快漫著了我們的大腿和我們缺乏攬子的下襠了。我們這時所能做的,也就是趕緊慌裏慌張和劉全玉教授和小劉兒一樣脫掉我們的衣服──雖然我們不是長衫而西服領帶脫起來和解起來比他們複雜得多,但是我們為了擺脫暫時的衣著尷尬,我們還是麻利地把它們脫了下來。不是到了洗澡堂子了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這時劉全玉教授早已經對我們不管不顧自己下到大池子裏泡著去了。沒有的攬子的下部自由地飄蕩著一叢水草。他還在那裏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冷冷地看著我們呢。我們慌裏慌張地脫下了我們的衣服──在脫衣服的過程中,我們一下又出現了自我競爭和比賽的場麵──這和剛才在會議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樣,剛才是看誰腰板挺得直,現在是比賽誰能把這身正而八經的皮早一點給扒下來。好象誰早一點扒下來,誰剛才穿的就不是西裝而是長衫或短打扮或幹脆沒穿衣服一樣。還沒等劉教授動手,我們自己內部就分化了。不是分化在理論、理智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而是在一個澡堂子裏看誰的衣服脫得快的比賽上。不時傳來你的衣襟纏住了我的褲腰,你的領帶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爭吵。有的已經大打出手了。最明顯的是俺爹和他剛剛在嚴肅時期還是好朋友和親密戰友的白螞蟻又開始搶一個木墩,到底誰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而打罵和撕拽起來。先脫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後脫下的,自顧自地像鴨子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到大池子裏去了。先跳進去的馬上像劉教授那樣躺倒在水中接著像水貂一樣將頭在水麵上轉來轉去也就放心了,後脫衣服的就擔心池子裏的位置一會兒會不會給人占滿而沒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麵前。不但池子裏的位置重要,還有噴子下麵呢?一會搓背的時候能不能占到一個板凳呢?搓過泥打過肥皂衝過腦袋接著能不能占到一個竹床再讓人泡一壺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別了穿衣服的過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瑣碎、浮躁和紛爭之中。我們從理論和理性上不願意回到過去,但是當我們麵臨著現實的時候馬上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就回去了。當我們起了紛爭和議論的時候,我們接著不就要總結過去了嗎?不就要糾纏曆史了嗎?──這也是劉教授收拾我們的辦法之一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劉教授一下就達到了他的目的。這時我們也看到他終於放心地躺在那裏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關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放心的躺在那裏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著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不拿我們當回事了。他現在隻考慮如何將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衝頭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夠了。他有資格比我們單純。他完全可以把剛才所有的擔心和煩心,現在一股腦摔到我們頭上。當我們一批一批前赴後繼像鴨子一樣跳進池子,我們一下就糊裏胡塗地回到了過去。我們本來已經往前走了許多,現在又糊裏胡塗地回去了。接著我們又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不但我們脫了衣服跳了進去,連過去的我們的所有婦女,現在也脫掉長裙和晚禮服像企鵝一樣「撲通」「撲通」下了水。我們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異性關係的地步了嗎?這個時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製,身體下部你能控製嗎?幸好我們已經在另一個階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煩,才沒有出什麼大事。但是婦女對我們還是有些誘惑呀。她們的下身雖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們的上身呢?她們美妙的乳房,還像茄子一樣在那裏滴溜溜著呢。就好象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是廢墟上還停著一輛輛廢棄的坦克和一條條風吹日曬的戰壕呢。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敢說我們不去總結過去和曆史了。我們的心情和剛才已經大不一樣了。我們早就想著和盼著這一天了。怎麼還不總結呢?讓我也說一說過去的美妙時光吧,我心裏憋著一肚子話要說呢。這個時候開始進行總結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動的,就不是後退而是前進,就不是麵麵相覷的水貂而是像鴨子一樣要滔滔不絕。已經不允許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車已經到站了,大家都在爭先恐後地往上擠,你不幹點損人利已的事情,你還上不去這班車呢。這時劉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全場就剩下一個小劉兒還在那裏傻愣愣地不諳世事的變化停留在原來的地步呢。看來他是要被我們從車上擠下去了。他的眼鏡片已經被蒸汽給打濕了。他眼鏡之外的我們全是一片模糊。他既看不清劉教授在曆史之中的從容鎮定曆史在他的手中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看不出人民群眾早已經由剛才的當家做主再一次淪落為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他考慮的是他現在怎麼辦。跟著那一群人跑好呢?現在是1942年的饑荒或是1893年的戰爭呢?他是跟著小劉兒呢還是跟著雨果呢?小劉兒再一次胡塗了。他衣服倒也脫了,但他醜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時候又在那裏猶豫不決。當我們和劉教授心心相通的時候,倒是小劉兒不上不下又在那裏拖我們的後腿。這個時候我們對小劉兒就有些憤怒了。當然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當我們在世界上都沒有攬子的時候,我們看到小劉兒的身下還吊著一個罕見的麻煩,就好象當年我們都有麻煩的時候看到一個太監在空空蕩蕩地做著女人的動作操奶奶腔說話一樣讓我們感到別扭別說我們別扭當他和我們混在一起的時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別扭一樣,現在小劉兒和小劉兒我們就都是這種別扭心理了。問題是他越是懷著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們當年在台上演出一樣,演得越是砸鍋,下場的時候就越是容易下錯台走錯門到門前就碰了頭。現在我們越是替他害羞,小劉兒露著讓人見笑的攬子──真是改天換地和時代不一樣了──就越是對自己該不該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進退兩難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擺在什麼位置;越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攬子埋藏到水中隻好那麼明顯和豁亮地露在上麵。這個時候他知不知世界的變化及我們和劉教授心理的改變倒在其次了。對我們來說這是大事,但對他自己來說,首先需要考慮的還是他的攬子。這時他後悔當初在麥田釣魚的時候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一招失算,全盤皆輸,曆史回頭與他清算,現在就出現了這種窘境。更讓人發窘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學術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他還到哪裏去尋找當年已經丟棄現在血跡早已曬幹和蒸發分化了的鐮刀呢?找補都沒地方找補,抽身都沒退步的餘地。當年那隻飛舞的蝴蝶呢?我的那個柳條編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騰的小腿呢?過去和一切,都讓小劉兒後悔莫及和潸然淚下。嗚呼,俱往矣,往事竟是這樣不堪回首。小劉兒在池邊竟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但是他的這點馬尿,哪裏能引起我們的同情呢?誰讓你當初那麼聰明呢?誰讓你當初為了表現自己甩下眾人呢?過去表演夠了,現在落到這樣的處境和下場(包括舞台上的)就是活該。我們對過去還沒有計較,你倒先在這裏沒完沒了了嗎?接著我們就對他感到憤怒了。本來我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現在你還想把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曆史包袱和負擔再轉嫁到我們頭上嗎?不流眼淚還不是一種社會和大澡堂的現象,我們可以視你不見,現在你當我們的麵把淚水流出來了,哪怕你僅僅是為了獲取我們的同情但從某種程度上也增加了我們的思想負擔單是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答應和接受呢。──當然事後想起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是不是存在把對劉教授放水放汽讓我們脫衣服下池子我們隻好束手就擒接著隻好回憶和總結曆史的憤怒也變相撤到了小劉兒頭也未可知。他們兩畢竟是一頭的,我們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這時我們倒是和小劉兒沒什麼差別了。當然這一切也像小劉兒的流淚一樣曆史已經無法挽回現在已經是大局已定和大勢所去趨了。我們隻好去回顧和總結我們的曆史了。我們已經到了這種氛圍和蒸氣之中。可怕的教授比我們高明的地方還在於,這一切都還顯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們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結果。就像我們剛才寧死要拒絕曆史一樣,現在我們一下又自己鑽到曆史裏出不來了。我們得回憶,我們得總結,那裏有我們的青春、生命和16歲的花季呀。拉開一段距離回頭看也許更有審美情趣呢──比這更重要的是,那裏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撈哇。審判是什麼?審判就是對過去的計較。老曹老袁,俺爹白螞蟻,前孬妗和馮大·美眼,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我們相互交叉和多頭交叉,如果說單個交叉還是一種加法那麼多頭交叉可就是一種乘法和幾次方的問題了,我們相互之間的恩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我們以為剛才的雲層是什麼呢?為什麼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機場呢?原來就是我們的恩怨和我們的冤仇的聚集呀。我上一輩子不知欠了你什麼了,你非在這一輩子來討還嗎?是一段不了情嗎?想到這裏,我們就覺得對曆史和過去,確實不能不總結和不回顧,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我們不能了結和不管。這樣了結和不管就不單是對曆史不負責任的問題,首先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想到這裏,就像當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樣,我們就不再對勾起我們思索和回憶、總結和了結──不總結怎麼能了結呢?────的劉教授那麼憤怒和反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多虧了他老人家的提醒。他到底是一個發達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曆史眼光是懷著一腔熱血要對我們負責到底的態度,才來對我們誨人不倦和義無反顧呀。死也要把我們拉到明道上。剛才我們還打什麼後墜和後墩呢?還哭著喊著好象人家要把我們送到虎口似的。現在想過來了,想回來了,我們跟著劉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開闊地;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過去的自己,都為剛才的短視和無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我們就是一群護著頭不讓大人理發的孩子嘛。能原諒我們嗎?全玉大爺和姥爺!想來大人不計小人過,你也不會跟我們計較。剛才你不是已經用自己的不計較、用自己的蒸氣和洗澡堂子向我們說明問題了嗎?我們不要感謝這牛屋,這長衫,這飲料,這小路,這托盤,這水管,這水閥,這蒸氣和這洗澡堂子,你們讓我們洗的可不是我們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們的心。洗心革麵,才使我們有了一個新我,雖然這新我是用走回頭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我們就是不感謝小劉兒。我們倒是從現在開始要盤查一下小劉兒,我們跟曆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因為是他在操作和書寫著我們的曆史。我們在曆史上穿著戲裝的時候是那個樣子嗎?就是是那個樣子,那也隻是一台戲你就當真了你就那麼天真你怎麼隻看戲台而不見生活呢?就好象一個服裝展示會看著模特穿著籃子和草筐在台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們對服裝和身體的想象能力看我們的身體到底能負擔些什麼和掛靠些什麼你就真的把這籃子和筐子給穿到大街上去了嗎?是你的無知呢還是你的別有用心呢?說劉教授跟他是一頭的,現在看劉教授倒跟我們是一頭的現在他也站到我們的立場上來共同對付和考察小劉兒了嘛。好了,小路,發複印件吧,發前兩卷吧,就在這熱氣蒸騰的洗澡堂子裏。蒸氣會把書給打濕,但書上也不會說我們什麼好話,打濕又有什麼要緊?於是小路像剛才托著拖盤發飲料一樣,無非剛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著領結,現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樣身上圍著一條白圍巾,穿著一個日式的木呱嗒板像日本女人一樣邁著小碎步開始在澡堂裏穿行給我們發書。小劉兒看到這種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樣,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莊的燈光和夜壺一樣,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罷,這不還有人煙嗎,這不還人來嘛──馬上就止住了剛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為笑和將身子滑溜到大池底。攬子不見了。精神一點一點恢複了,眼裏有亮光了──他終於緩過勁來了。好嘛,發我的書了。不管接下去出現什麼情況,這管前邊對我怎樣地不利,不管你們出於什麼原因和動機,也不管馬上會發生什麼變化,現在我隻能顧住眼前了,我隻能過上一天說一天了,現在我見到給人民發我的書不管這書你們怎麼看我看著這形式和儀式我就高興。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書給武裝起來了嗎?接著他一下就忘記他和我們的區別似乎我們已經是一夥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沒有了攬子似的──攬子沉到水下就沒有了嗎?這時在水上飄浮的,倒也和我們一樣成了一叢水草──開始在水麵露出一個頭和我們一樣像水貂一樣東張西望。但是水貂還是不一樣呀,我們的轉頭已經顯得十分成熟了,而你還在那裏像一個鄉下水貂一樣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呢。何況我們在池子裏浸泡的時間也不一樣。當我們盡情浸泡的時候,你拖著攬子在那裏不上不下;現在我們浸泡夠了渾身已經像一隻紅蝦手指在身上一動泥卷馬上紛落。我們現在的任務是離開這池子去占一個大條凳讓搓背的小路給我們從上到下和從裏到外徹底清理一遍的時候,你倒是剛剛覺悟要下池子呢──當他像水貂一樣下池子的時候,我們已經像鵝子和鴨子一樣要紛紛離開自己的水坑拍打著翅膀上岸了。還沒有容他對世界的好奇打開天窗,我們已經爭先恐後「撲啦啦」地飛出了屋。單為這個,他再一次對世界感到沮喪。但是到後來上吊的時候他倒把當時的沮喪詩意化了。他說:

「我在空無一人的池子裏並不感到沮喪,因為我把你們爭先恐後的上岸,看作是為了爭先恐後搶到我的書。」

小路給成群結隊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著打肥皂和到噴子下麵衝幹淨的我們人手一冊發了兩卷書。當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有拿起來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來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結果再回頭看原因先過將來再回頭過現在和過去的。這就看各人習慣的不同了。不看我們還沒什麼,一看我們就覺得我們真應該看,我們真不該這麼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命運和過去交到我們不相信和對麵不相識的人手裏。看著小劉兒也挺老實呀,我們就在車站把我們的行李甚至我們的孩子暫時托付給他了,沒想到等我們剛剛轉過頭來,他已經把我們的行李和孩子給拐走了和倒賣了。現在我們看著他的書,就好象我們在車站看到他背著我們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閃呢。轉眼他在人群裏就不見了。我們哭著找不到我們的行李和孩子。何況我們的盤纏我們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們的心還在他背走的包袱裏呢。我們失掉了我們的盤纏和思想,我們今後的路還長著呢我們怎麼往前走?我們失掉了我們的心,今後我們可怎麼活呢?我們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說我們像小劉兒一樣是一個傻冒了嗎?我們失掉了我們的過去哪裏還有我們的現在和將來呢?不看這兩本書我們還能活下去,一看這兩本書我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們一下就義憤填膺了。我們真不知道我們的身影留在我們的身後會是這樣。連牛根都在那裏抱著腦袋哭了:

「我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呀。我平時跟小劉兒關係不錯呀。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一到了書裏,他就把我變成了一條狗呢?」

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就炸了窩和哄了場。除了牛根,我們故鄉還有女免唇和卡爾·莫勒麗這樣的人呢。還是教授對我們好呀。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讓我們看了看我們的原形和原狀。這還開什麼討論會呀,我們就一邊搓泥和淌淚,一邊把它變成訴苦會和鬥爭會就是了。一邊躺在一條長凳上讓人翻來倒去地搓泥,一邊聲淚俱下地開始訴苦,在這充滿澡堂子味道的世界裏,不也別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嗎?問題是我們不單對小劉兒有仇和苦,還有我們之間呢?我們之間過去也相互看著不順眼呀。看著是一本書,原來是一本本的血淚帳。小劉兒呢?小劉兒這時還渾然不覺地在大池子裏飄水草和沉浸在剛才發書的興奮中呢。他哪裏想到這就是他惡貫滿盈之後走投無路的開始呢?

「我先說!」

「我先說!」

大家開始舉著手爭先恐後地要第一個控拆和拆苦。還是我的冤仇深呀。還是我的委屈大呀。大家的手舉得像森林一般。這個時候我們的主持人劉全玉教授也剛搓過背像一個泥人一樣從條凳上坐了起來,剛才他還對我們束手無策,現在看到這種情形,一下推開小路,又反客為主地端上了架子。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他一起身,泥雨橫飛,申請發言離他近的積極分子,這時都落了一臉和一身。有的還一下迷了眼睛。但這些迷了眼睛的人現在連擦也顧不得,一邊憋著流出的痛淚和癢淚,一邊還在那裏盲目地舉著自己的小手嘴裏不停地和著眾人說:

「我先說!」

「我先說!」

好象誰先說,誰的苦就越大;誰越是對小劉兒前兩卷有意見,誰的形象在書中就越被扭曲本來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於是現在就不是訴苦,而成了某種形式的比賽了。而世界上一旦出現比賽和賭氣,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倒是要馬上變形和扭曲了。就像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身體和動作一樣。我們在賽場上就已經不是我們就好象我們在舞台上就已經不是生活中的我們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和發展來塑造和改變一樣。我們本來是要挑破一場戲,但在挑破這場戲的過程中,我們又開始了另外一場比賽和開鑼了另外一場戲。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本身就含著連環套和戲中戲呢。閃回用得太多了吧?回憶中的人怎麼又插上一段回憶呢?如果說我們的劉教授在他的聰明和智能之外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樣的錯誤和閃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連環套就隻是套中我們嗎?就沒有套中他自己嗎?但是事後劉全玉教授還是梗著脖子說:

「我在當時也是沒有辦法。本來我是不想這麼做的,本來我是不想放氣和放水的,本來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場戲的同時再開鑼另外一場戲的(這話說得太誇大自己了吧?當初恐怕你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開鑼另一場戲吧?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戲和總結的本身能有什麼區別呢?),本來我也想象剛開始那樣,大家脫掉西服恢複到生活本相我們輕鬆活潑地坐在桌子前總結不成嗎?但是不成。條件創造好了,大家就是不總結。這個時候我就發現了大家除了像他們說的對往事過於疲勞和傷心不願再揭開那塊傷疤之外──當然也含著某種程度的賭氣──更大的成份是一種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戲中和入戲的時間過長中毒太深了。從藝術的角度看──對於過去講,當然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境界這也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人戲不分的情形;我們在以前的戲裏都不一定能達到這種境界,我們也是動不動就出戲和跑戲;現在煞戲了,散場了,我們應該回到現實生活中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戲了。我們一下人戲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這個時候大家倒是一個個仰著頭深沉地看著月亮。我們總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過了點和錯了車,我們的行動總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達到我們的極致。──大家的情緒還在延續,我能怎麼辦呢?大家個個打著領帶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裏一個個鼓嘟著嘴都不發言的本身和場麵不就是一場戲嗎?倒是我還穿著生活中的寬鬆的長衫。我倒是占了個寬鬆,你們倒是在那裏緊張了。一言不發的本身就說明他們心中有許多話要說,隻是一下在戲中出不來不知從何說起罷了。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這裏有一個前提是,當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人正常的時候──說到這裏我倒和你們一樣對小劉兒產生了憤怒,他在眾人深思和入戲的過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裏,別的起到了什麼作用了?給他姥爺出什麼主意或是提什麼建議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連他自己的麻煩都思考不清和處理不了,他連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過來,你還能指望他幫你敲打非洲鼓嗎?本來我是不想把一個回顧的會議變成一個聲討會,辱罵和恐嚇不是戰鬥,但是當你和小劉兒這樣一個矬包和窩囊廢結伴的時候,你看到他終於受到眾人的攻擊和圍攻,你在旁邊也為你窩囊的結伴感到一種解脫和解脫之後的解氣呢──當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正常的時候,當所有的演員都沒從戲裏醒過來就你一個人醒過來的時候,當所有的醉鬼都還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獨醒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辦法來處理場麵是不可能的。你除了對世人進行倒退和妥協也找不出別的辦法了──這時你還不能讓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協的手法,手法的實施還得讓世人不知不覺;你在給他們動手術的時候,還得給他們打一針麻醉藥和昏迷劑。你除了也倒退到戲裏、醉裏和夢裏沒有別的辦法。你除了讓他們倒退到曆史裏他們才可能總結曆史。你想讓他們回憶起痛苦的往事,你隻有給他們砍一道新的傷疤。本來已經到了學術和文雅時代了,我已經不想再搞這一套而想和他們平等了;你對他好他覺得不正常,你坑他騙他他倒對你感恩戴德。單是為了這個,不也值得我們長歌當哭一場嗎?當然這樣說的本身又是另一種入戲了。長歌當哭還不是一種戲的境地嗎?但是我的這種入戲和他們糊裏胡塗的入戲又有本質的不同。於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隻能給你們放氣和放水了。我隻好把一個好端端的會議室變成洗澡堂子了。這時他們隻好把西服除掉──本來在他們剛進場的時候我穿著長衫就曾笑吟吟地讓他們除掉西服,但是那樣的除掉他們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後不又一個個穿上了嗎?不穿上就成了異已分子。那樣的除掉他們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們就一律無話可說了於是就爭先恐後就除掉了。你讓我對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隻能讓他們退回到戲裏、夢裏和醉裏,讓他們在戲中戲中來入我的連環套。這樣他們倒是在泥雨裏爭先恐後地要訴苦了。我是多麼地想仰天長嘯和掩麵大哭呀!」

雖然我們知道劉教授這事後的解釋也是更大的另一個層次的戲中戲,但是這時我們麵對著他的連環套還是無話可說。這裏最大的問題是:當你麵對著上吊繩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場戲裏。──讓我們無話可說的第二個層次是,當年麵對他的戲中戲和洗澡堂子,我們也確實是策手就擒和爭先恐後──接著他就開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當我們把手舉得像森林一樣爭先恐後要滔滔不絕發言時,他一下就把曆史的大車轉回原處。他說:

「不能這麼發言,不能滔滔不絕,還是要每人一句!」

接著狡黠地笑了:

「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人的曆史,這是我一慣的觀點。大家說能不能概括?如果說能概括,我們就概括;如果說不能概括,我們還可以先洗澡。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從現在起你就不用舉手了,你馬上穿上衣服出門走人都可以,沒人攔著你。現在是學術時代,有理不在高言,要義不用話多。行了,現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請把手放下。能夠概括的,才有資格舉手。過去征求人們的意見都是讓人把手舉起,現在我們證求人的意見就是讓人把胳膊放下來。放下!聽見沒有!」

但是整個洗澡堂子沒有一個人把手放下。再沒有這麼眾誌成城了。剛才我們還想滔滔不絕,現在我們用一句語又能概括自己的曆史了。不是我們變化快,是這世界讓我們經常陌生。我們還沒有從一部戲裏走出來,我們就鑽進圈套進入了另一場戲──就像我們是在同時上著好幾部戲的明星,剛從這個戲裏鑽出來,馬上又被人送到另一個戲中。這個時候我們哪裏還有自己呢?雖然我們有時也鬧一下明星的個人脾氣,但是大的曆史趨勢和台本,我們還是不敢違背和另辟蹊徑的。剛才大家都賭氣,我也跟著賭氣;大家都不說,我也不說;大家都舉胳膊,我也舉胳膊;現在大家都不放下來,我也就不敢獨自一個人放下來了。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我能承認我的無能嗎?我能夠脫離群體嗎?雖然我們知道教授這麼說和這麼要求的本身就是一個圈套。為什麼非要一句話呢?曆史真是這麼簡單嗎?但我們還是明知故犯地鑽了進去,就好象我們明明知道這戲中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又身不由已地去緊貼和表現他一樣。教授真是摸準了我們的脈搏和掐住了我們細細的可憐的小喉嚨。我們隻能後腿著地與他狼狽為奸邊走邊向他做出改悔和重獲新生的醜陋的和獻媚的微笑。我們已經拋棄了我們的信仰。我們能夠一句話概括我們的曆史。如果說我們剛才的固執是一種莽撞,現在我們的妥協倒是一種真實了。大家不但承認了些一點,就是在用一句話能概括曆史上頭,大家又展開了新的另一個層次的競爭。大家又爭先恐後地舉起手來──雖然大家沒有一個人是做好這種新的概括的準備的。大家現在是能爭到頭裏就算好──可想而知,這時我們對曆史的概括怎麼能夠準確呢?小劉兒會不會借此又來鑽我們的空子呢?但是大家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大家所抱的態度就是:我要在雙重的意義上洗刷自己,我要將我的曆史先說清楚,我要控訴,我不能落到別人的後頭。我不能先饒了小劉兒。

「我先說!」

「我先說!」

「我就說一句!」

大家眼看就要在那裏打起來了。大家忘記和忽略的恰恰是:當你用一句毫無準備因此就毫無目標的話來概括曆史和前兩卷,不正是一下便宜了小劉兒嗎?滔滔不絕我們還不一定能概括準確,何況一句乎?事後我們也憤憤不平地想:一句話怎麼能概括小劉兒的罪惡呢?他是萬惡不赦呀,他是罄竹難書呀;但在當時,我們大意地把這些要素都給忽略了。事情的錯中錯還在於,當時大意的不隻是我們,仍在池中泡著的小劉兒,看到我們要對他的前兩卷進行概括也開始高興得手舞足蹈。本來一句話概括兩卷書會給他留下很多空子,但是他不是從這些空子出發,而是覺得自己能站到一句言簡意賅的話上不是顯得更加豁亮嗎?多虧姥爺!他從另一場夢中還沒有醒來呢。這時還是豬蛋過去殺過豬和割過我們的攬子呀,還是這叔叔比較勇敢呀,我們都不敢為自己說什麼了已經在那裏搖尾乞憐了,這時豬蛋叔叔倒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馬上也落下一場泥雨,這場泥雨當然也增加了他的信心──鶴立雞群和揚著脖子代表群眾和廣大人民利益地喊了一句:

「你說一句話能概括小劉兒、前兩卷和我們曆史,現在你先給我們做一個示範,概括出來讓我們看一看──還不要求你概括複雜的小劉兒,你要一句話能把你此時此刻──曆史都可以不說──的自己概括出來,我們就服了你!」

人心還是有向背呀。被侵略和被占領土地上的人民雖然在水深火熱之中擁護著侵略者但是從內心的情感來講還是盼著解放呀。戲中的人還是盼著戲的結束呀。豬蛋叔叔的話,馬上得到了全場發自內心的掌聲。也許是一時出戲的結果吧。這一點倒是仍在那裏得意洋洋地下雨的劉教授所沒有料到的。他哪裏知道豬蛋又在那裏下了另一場春雨呢?這第一個站起者和提出問題的疑問者怎麼會是豬蛋而不是我的孬舅呢?事後我曾向孬舅指出這一點。這時孬舅紅著臉說:

「怎麼會不是我?豬蛋也就是比我快了半拍。你以為我當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和沒有勇氣和這一點智能來與侵略者和統治者挑戰嗎?我的思想早轉到這一層台詞都到了嘴邊無非是他比我早半拍先說出來罷了。我就讓他這一回也沒有什麼。好在還來日方長。」

俺孬舅就這樣排除了他的尷尬和製止了他曆史地位的下滑。但是因為這一點置疑和這個問題的提出,當時豬蛋的地位已經明顯地冉冉上升,孬舅已經夕陽西下。他自己也有些掩飾不住的垂頭喪氣。──豬蛋的這句話在當時也真起到了一種阻止和阻擋的作用哩。渠中流淌的水頭已經有些猶豫不定了。蛇頭開始在那裏左右搖擺了。教授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就尷在了那裏。他隻想著向我們提出問題而忘了我們也會給他提出問題。他隻知道放出洪水猛獸而忘記了倒灌和反撲。於是他一下就愣在了那裏。你不要總讓我們總結曆史、前兩卷和小劉兒,你現在總結一下你自己吧。這是他沒有料到的。本來刨挖曆史的深仇大恨的責任都在我們身上,現在一句話就舉重若輕地推到了他頭上。你能一句話概括現在的自己嗎?我們齊聲問。現在我們都一齊搓起了泥下起了泥雨和暴風驟雨而你一個人就在這雨下和樹下了。可憐的孩子。當你讓我們眾人一起去做什麼的時候,我們的尷尬和孤獨還有一個相互照顧、慰籍和安慰,現在剩下你一個人,你能不能在你自己劃出的道路和路線上一步就走到終點呢?我們看著你的小腿就替你擔心和難受。但令我們失望的是,教授到底是教授呀,他並沒有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走路,他並沒有像我們盼望的那樣失敗因為這種失敗而讓我們歡呼雀躍藉此證明此路不通而改變我們的方向和命運,相反他竟然在短短的時間裏出人意料地真的用了一句話概括出來了他現在的狀況和人生。他又把皮球踢給了我們。這就讓我們更加被動而他比剛才沒發生這場轉折之前還要主動。──如果他這句概括用詞一般還好呀,問題是他次還有超水平發揮真是一下達到了教授的水平,就讓我們更加張口結舌和無話可說了。他說:

「我現在的情況是: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

說完,他自己都為自己詞語的準確和華麗而感動了。這概括的確深刻呀。接著對自己有些懷疑:這是我說出來的嗎?我還能用一句話,說出這麼華麗的篇章嗎?於是一下就主動了。我說完了,接著該你們了。我已經向你們證明,一句話是可以概括曆史的。當你們將我一軍的時候,就是我反攻的時候:當你們給我出難題的時候,就是我要掐你們脖子的時候:困難當然不是我們的盼望的,但是困難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遇和挑戰呢。教授又有些洋洋自得了。當教授沒說出這句對他自己的概括的時候,我們對他還懷有一線希望;當他說出這句精彩的話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麵前可就是一片黑暗了。原來就是這麼簡單。但這個簡單到了我們身上我們能不能從複雜和紛繁的人生和往事中像教授一樣覓到並且能一語中的呢?本來我們對自己還有信心,現在一下就徹底氣餒了。屬於自己的要義和宗旨,主義和理想,在生活中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去一切支撐我們生活的生動而簡單的真理都是別人免費提供給我們的我們都是生活在現成的語言、語句、語錄和語法下──樹下──一切都不用我們費心,雖然我們動不動也對真理說三道四一遇到事情就發生動搖和懷疑,但是現在輪到要我們自己概括生活的要義和宗旨時,我們才知道概括和提出這些要義和宗旨並不那麼容易。過去我們把我們人生的負擔和道路的尋找都推給了別人從我們生下來那天起就同時生長這種惡習和惰性,現在當別人和依靠離去了我們麵對的是一個曆史空白這個空白開始由我們來填寫的時候,我們竟然發現我們過去的人生都白過了。我們的本身就是一片空白。我們在這種空白的往事中找不到我們生活的要義特別是像劉教授那麼精彩和文白相間的話。就是非逼著我們去尋找,我們說出的肯定也是讓我們自己都感到臉紅的沒有學問和底蘊的大白話。一句大白話,肯定概括不了我們的過去也指導和支撐不了我們的將來。我們將來眼看就是一片黑暗。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失去指導者的痛苦。當世上還存在著救世主的時候,我們總是對他不敬和發生懷疑,好象人家存心要把我們領到絕路上和屠宰場;現在別人撤手不管了,繩索和籠頭都給你解開了,你自由了,你長大了,你該上路了,接著就看你的了,這個時候你才感到一個人上路是多麼地可怕呀。這個時候你隻依稀記得姥娘教給你的一句話:見到年歲大的你就叫大爺或大娘,見到年歲輕的你就叫叔叔或嬸嬸。但你也知道,在路上單憑著這兩個單薄的稱呼和代號,是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的。因為稱呼並不能替代你的主義呀。你不是要賭氣離開家嗎?你不是賭氣要自己走一段人生的道路嗎?你不早就盼著曆史來一次斷裂和空白嗎?可到了晚上,你為什麼騷眉耷眼地又灰溜溜地像雞一樣脖子一伸一伸地回來了呢?我倒盼望你能把主義堅持到底,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和找到一句話能概括自己曆史的文雅的和精彩的話來。我盼著你們比我說的還要精彩。但你們怎麼倒是讓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先說出來了呢?現在你們也說出一個深刻的讓我看一看呀。教授把大腿壓到了二腿上,一副接著就要看我們好戲的架式。雖然教授的這種舉動有些膚淺,但是我們麵麵相覷,連剛才滔滔不絕和在胸中奔湧和詞語轉眼之間也不見了。我們找不出一句話特別是一句有文彩的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的過去、現在、書的前兩卷和我們的小劉兒。──事情到了這種無要救藥和無法收拾的地步,我們才知道小劉兒並不是一個壞人和我們的敵人,小劉兒也像過去給我們指引方向和道路的人一樣也是我們親人。不然人家費勁巴力給我們指引方向幹什麼?人家光把人家自己救出來不就得了?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黑死你們和摸死你們也讓你們見不著一絲光明和希望,這不也是人家的一種態度現在這態度不果其然就擺到了我們麵前我們也就草雞和束手無策了嗎?小劉兒硬是把我們過去不值一提的瑣事和片段,往事與回想一點一滴和點燈熬油地給記下來哩。換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耐心嗎?你哪裏是瑣事和片段呢,你是迷幻主義,你是迷幻文學。小劉兒在哪裏呢?明星在哪裏呢?星空又在哪裏呢?當我們在漆黑的夜裏仰望天空的時候,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那把勺子和那顆閃亮的北鬥星。但是眼前竟是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們都在雨地裏變成一群泥猴了。我們仰臉等待的姿態都幻化成一塊塊風雨中的化石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這裏路過再說我們是一群傻冒,我們也就口服心服不準備反駁什麼了。但頭上的烏雲去隻能靠我們自己來驅散了。明亮的星空隻能靠我們自己把星星一個一個給安上去了。找不到星星你安一個電燈泡也好呀。總結過去、前兩卷和想出你至關重要將決定你的過去和未來的一句話吧。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語言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和它的份量了。過去我們使用語言就像擰開籠頭喝自來水一樣,讓它隨便噴灑和浪費,想到哪裏就說到那裏,想怎麼說就順嘴胡說,現在看那是多麼膚淺和無知的年代但那也像我們無知的童年一樣它又是多麼地沒有負擔和無憂無慮呀。但是現在你長大了,你要對你的每一個行動和每一句語言負責了。教授要你挑選語言了。這就使我知道了挑選語言也就像當年我們挑選夥伴一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我們的家庭並不是妓院。我們順嘴就說我們把過去給忘記了。這樣說的本身就是還原兒童和證明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過去之中。當我們生活在過去之中,我們對過去充滿了厭惡,我們總盼著有一天能了結它;但是當我們真要和過去了結、總結、割斷和斷裂的時候,我們一下發現我們和過去竟有那麼多的千絲萬縷的血肉聯係。動一下哪裏都感到痛,牽一發而動全身。過去那麼齷齪和低矮的小草房,現在看起來竟是我們的故居呢。過去那麼不堪回首飽受人間欺淩和壓迫的童年,現在看起來竟也有幾絲值得回憶的溫暖呢。不寫回憶錄不知道,一寫回憶錄才感覺幸虧當時還有些辛酸和曲折,如果都是花朵似的童年和大好時光,寫起來不就一馬平川沒有變化不能出現生動好看的一波三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辛酸。隻是當這一切洶湧到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們無法挑揀。我們不知道我們用哪一句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辛酸和幸福的過去。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小劉兒還是幸福的,他長篇大論寫出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還是容易的,讓我們用一句話來總結他的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就困難了。長是容易的短是困難的,多是容易的少是困難的,人民和群眾是容易的領導和領袖是困難的,平庸和不懂事的生活是容易的而要將這種生活總結、提高、概括和理性成一句主義是困難的。我們不是缺少辛酸當然也就是幸福,而是這種辛酸過多就好象我們要調拌一個菜麵前竟放著幾十種調料一樣讓我們無從下手。這個時候我們又懷疑我們的童年辛酸是不是過多了一些呢?隻放一瓶醬油和一瓶醋不就好辦得多了嗎?多也有多的壞處,大也有大的難處。不到收場的時候毫無察覺,一到收場的時候事情怎麼就發酵和膨脹起來了呢?當我們麵對著那麼多期待的眼睛的時候,當你也迷茫我也迷茫的時候,我們不怕大家得過且過,我們就怕麵對迷茫我們再一次迷茫;麵對迷茫之中的迷茫,我們可就抓了瞎和露出餡了。當然我們也沒有愚蠢和無知到就信這一切的地步──雖然我們總結不出原則和路線,方向和理想,但是我們也不會因此就相信你們當年給我們總結和指出的就是對的,我們不會因為我們對你們的佩服就相信你們曾對我們說過的話,我們對你們佩服的隻是你們的手段就好象我們在床上佩服你們的手段的時候不一定就愛你們本人是一回事。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知道你們是大灰狼,但是現在你們一離開這個位置撂挑子不幹不讓我們走馬上任的時候,我們也才知道大灰狼也不是好當的。世上為難的不單是兔子。狼已經坐在講台上看著我們,得意地抖動著他它掃帚一樣的尾巴,等待我們的露餡和出醜,然後一口吞掉我們。總結吧。複習吧。答你自己的考題吧。不要左顧右盼和東張西望。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要打小抄。不要搞小動作。你們玩的這一切,都是我40年前都玩剩下的。我不抓住你們不說,一抓住你們就裹杆草扔老頭,讓你們丟一個大人。教授在講台上走來走去。這時澡堂一下又變成了教室。教室四周掛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誰先舉手?教授像鷹隼一樣盯著我們。這還隻是開個頭,這兩卷還隻是我們全部著作和總結中的前言──讓你們總結這個你們都做不到,等到了我們的現在及將來的正文你們又該怎麼辦呢?就考前兩冊不考後兩冊你們就這樣麵麵相覷,全套書考下來還不把你們都烤糊了?有這麼難嗎?都是我們學過的呀;沒有照過鏡子嗎?裏頭都是你們自己呀。平時不是對世界充滿懷疑嗎?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現在一進入曆史就掉入迷宮了嗎?──當劉全玉在那裏揚揚灑灑說著這一切的時候,一個令我們沒有想到教授也沒有想到的場麵出現了:小劉兒不知什麼時候又鑽出來了。剛才小劉兒不還在澡堂子裏懵懵懂懂泡著嗎?當我們轉向教室的時候,並沒有帶上他;拉他下的時候他還在另一場夢裏沒有醒來,現在重新出現的時候怎麼又不慌不忙和衣著整齊了呢?──你什麼時候穿上衣服又遮住了你的攬子呢?進門之後,還溫溫順順向我們鞠了一躬。他向我們鞠躬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張口說話我們就感到憤怒了:原來他也要和我們在一起,來總結他的過去──這就是夢醒時分的覺醒嗎?又趕上我們的隊伍了嗎?一點不想比我們拉下什麼嗎?行動上沒拉下,思想上拉下沒有呢?你又來耍什麼陰謀?是要給我們做一個榜樣嗎?這一點插入,連正洋洋自得的教授也沒有想到。小劉兒你搓過泥了嗎?經過你姥爺批準了嗎?現在你就要插言插嘴地發言。但是小劉兒旁若無人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