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餅臉姑娘村民。早年貧窮,後來顯達。在山西大槐樹下時,是一個拾柴禾妞;也是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後來與剃頭匠六指談過戀愛。到了大槐樹底下告別爹娘的時候,兩人又被朱和尚活活拆散。在遷徙路上,六指多次黯然神傷,「嗚嗚」的哭聲像一管簫,響徹在烏雲移動的夜半天空。弄得老曹都掀起衣襟擦著淚說:本來我是一個心硬的人呀,沒想到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座中泣下誰最多?江洲司馬青衫濕。流民到了黃河邊,波濤洶湧,渡河無舟,朱和尚也著了急;這時六指站了出來,吹大多餘的六指,一下套在對岸的老槐樹上,將河兩邊的天地拉得合了攏;大家渡過去,他回頭找他的柿餅臉去了。看他那麼大力氣──當時還是一個較量體力的年代呀,黃河岸邊多少王公貴族的處女要嫁給他,他不動心,執意要回去尋找柿餅臉。但等他回到大槐樹下,柿餅臉已另嫁他人,使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悲劇性的故事雖然有些老套但也意味著經典,於是在我的故鄉和故鄉的故鄉到處傳頌。就像小麥豐收到處傳頌的喜訊一樣。平空使我們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感歎和嚼頭,也使後來的歐洲教授劉全玉講起課來多了一段提神的酵頭,「我的悲劇性故事並不是孤立的。」接著就可以拿六指和柿餅臉的故事旁征博引。一個柴禾妞,能這樣通過一個剃頭匠書寫和改寫的曆史,也算是有造化了。果然,後來柴禾妞成了太後,在故鄉青青的麥田裏,動員全體人民,跟她一塊玩捉斑鳩;在捉斑鳩的時候,恰好──真是無巧不成書──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六指哥,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又在曆史上留下了一段動人的佳話。說到這裏,柿餅臉姑娘咳嗽一聲,斜著看了郭老三、呂伯奢之流一眼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境界高低,不是靠自己總結出來的,而是要靠曆史來說話哩;許多人給曆史留下的都是包袱,都是需要解開的疙瘩;需要現在的大家跟他一塊回到過去的紛亂的狗屎堆裏;說起這狗屎還洋洋自得,成了要挾今天和倒打一耙的理由;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感到吃虧和冤枉呢!怎麼我給曆史和後代留下的都是佳話和動人的回憶呢?在別人大鬧名份和地位的時候,我鬧什麼呢?如果是這樣,從今往後,我也不對曆史和後代負責了。我也要胡說八道和胡作非為了。我也要亂搞關係了。反正不是亂打一鍋粥、一切都沒有王法了嗎?說到這裏,在曆史上留下許多佳話和美麗傳說的柿餅臉,倒顯得氣呼呼的。接著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如果要平息我的怒氣,那麼在討論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前,必須先討論以前在曆史上留下佳話和美德的人,怎麼給她補助、補貼和文明稱號,使人家在心理上有個平衡。就像曆史的冤案要平反一樣,曆史的補償也應該先發下來。接著為自己靈機一動想起這個要求而興奮,為用自己的智能給別人出了個難題而激動,一下子臉蛋激動得紅彤彤的,在那裏左盼右顧,招搖過市。這一要求的提出,也令我們當然首先是豬蛋瞠目結舌。這是前任村長們欠下的賬,現在由我來償還,怕也有些不合適吧?但老人家嘬了兩聲牙花子,不敢公開對抗柿餅臉。如今的村子,思想是越來越難以統一了;每個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曆史和要求,眾多的曆史就散碎了一地;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壞和憋了一肚子尿,故鄉不尿到一個壺裏,等著豬蛋來收拾。想到這裏,豬蛋也有些委屈呢。你們都有曆史和冤案,我就沒有曆史和冤案了嗎?你們都找我平反,我找誰平反去?入娘的,曆史冒頂了呢。曆史已經冒過現實了呢。如果不正本清源,不製定幾條思想和夜壺原則,抑製一下曆史,現實就成了一地碎片了──那才村將不村呢。到了那個時候,故鄉才成了非故鄉呢!要站在這個高度看問題。豬蛋想到這裏,突然有一種高瞻遠矚的感覺;回過頭來再看會議室中的芸芸眾生,又有一種曲高和寡的孤獨。這時不由哀歎一聲:這一群雞巴人,不是好弄的(後來這句話被他的前任賈祥提出指控:說這句話剽竊於他──1990年,村裏發生了樓塌事件,他吊著傷胳膊在一邊在村裏豬狗中走,一邊對小劉兒說過這段話;由此又引起一場知識產權的風波──此是後話,暫且不提)。接著對柿餅臉,就像對風波中挑頭鬧事的人一樣,倒是氣呼呼地瞪了一眼。這是豬蛋今天的第一次大膽。
沈姓小寡婦曆史上的美人,現在遲暮。因為她,曆史上曾發生過官渡之戰。老曹和老袁打得頭破血流。直到如今,這也是她炫耀和成為曆史名人的資本。雖然已經遲暮,但過去美人時愛招惹是非的毛病並沒有改;直到如今,她一到哪裏,哪裏就別想平靜──當然已經是另一種混亂了。美人是曆史悲劇的製造者呀。可惜後來生不逢時,風塵淪落,下嫁給民間藝人、吹鼓手瞎鹿。昔日朱戶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侯門深似海。現在到了一破爛大雜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頭上爬滿了虱子──這樣的日子,讓人怎麼過?我要生活在生活的潮頭上,我不願成為沈在水底有渣滓;我要生活在紅燈酒綠之中,穿著開叉的旗袍,我不願給瞎鹿喂豬喂雞──弄得兩隻手都皴了,不敢動綢緞;我原來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出動,現在我白天得到大田裏去踹豬糞,曆史不是顛倒了嗎?風平浪靜的村莊,怎麼能鎖住一個美人的心;黑洞洞的牛屋裏,怎麼能回味往事的萬丈光芒?瞎鹿,你毀了我哩。你嗩吶吹得好,你長笛叫得歡,你手上的板子打得「啪啪」地山響,月亮被長笛和嗩吶的二重奏都吹低了,世界在你麵前一片淒涼,但這一切頂個球用!能當飯吃嗎?過去你隻能在我們家的竹簾之外唱個堂會,怎麼現在就成了我丈夫呢?我對這變化猝不及防。接著就在遷徙途中的瘟疫之中生下小麻子。為了小麻子,你跟我鬧得雞飛狗跳,懷疑他的出處,懷疑我有作風問題。老娘就是有作風問題,又哪點對不住你呢?我找的任何一個野漢子,都比你有體麵。後來就生生把孩子給逼走了。等孩子有了出息,成了大資產階級,你又匍匐在人家的腳下搖尾乞憐,害得我也跟你丟人現眼走了一趟──成了曆史的笑料。雖然你在夢中成了影帝;但打碎這個夢你又是什麼?我日常生活的支撐點在哪裏?找不到支撐點的生活,過得多麼盲目和沒有著落。生活中就不能發生些大事嗎?這些大事就不能發生在我們身邊讓我們攪和攪和嗎?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同性關係者,和我當年在曆史上一樣,一幫憑著臉蛋和身條就可以成為大明星的姐妹們和兄弟們回來了。我沉睡一千多年的神經終於蘇醒了。我可見到我的親人了。我將密切注視這場運動發展的一舉一動,一草一木,我對它細枝末節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也不會放過(說到這裏,她的麵容變得惡狠狠的)。──今天我來,就是要看你們這個會怎麼開。如果開得合我的心思,我就微笑著看世界;如果開得和我對這個事情寄托的理想不說背道而馳就是有所違背,我醜話說到頭裏,也要鬧它個底朝天。我沉寂壓抑這麼多年,也該找一個曆史時機鬧一鬧了。我這顆明星也該再一次升起來讓你們看一看了。還有一點我也事先提醒你們,假如我要鬧的話,也和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鬧也就小打小鬧──要求個人平反和昭雪;而我在曆史上微微一笑,就會引起官渡之戰和特洛亞戰爭。你考慮國計民生,你考慮生靈塗炭──但是世界不答應,不這樣打一下,血流成河,這個事情就交待不過去。厲害就在這裏,所以我勸你們在這個風頭上和風口浪尖上,你們惹誰生氣都可以,平反不平反沒什麼大的差異;但你們最好不要惹我,一惹我就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了──我個人倒沒什麼,惹了也就惹了;一個瞎鹿都可以惹我,世界上還有誰惹不得我呢?──但是如果因為惹我由此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從太平洋艦隊上發射戰斧式導彈,人們重新生活在戰火之中,那時再報傷害了多少無辜,傷害了多少平民,多少兒童和婦女死於戰火,就和我沒有關係了。在這種原則和前提下,你們開你們的會,我在此旁聽就行了,我當一個沒嘴葫蘆──但咱們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說完這個,沈姓小寡婦一扯裙邊,一撩大腿,果然又恢複了往日貴婦人的風範:坐在那裏目不斜視,一言不發,接著真變成了一個葫蘆。看著這葫蘆,又使村長豬蛋為了難。葫蘆比人,往往更難對付呢。按下葫蘆起了瓢。我們是把她當葫蘆呢,還是把她當瓢呢?我們正要把她當葫蘆或者當瓢,這時葫蘆又說:何況我和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組織者和承包者──大資產階級小麻子,在曆史上還有過母子關係呢;沒有我哪有他,沒有他哪有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我們哪裏還有機會在這裏平心靜氣地進行學術交流和開理論研討會?世界上沒有空頭的理論,理論總是為現實和一些人服務的。那麼我們這次研討到底應該為誰服務呢?為毫不相幹的人,為沒頭沒腦的人,為毫無來由的人,為糾纏在曆史上個人的恩恩怨怨裏扯不清要平反的人,為那些沒頭鬼和沒頭沒臉的鬼魂,還是為我呢?剛才我扯了一大篇也有些散碎,忘記進入法律和會議程序,現在我把為誰服務的問題正式作為一個提案提出來。我建議編成001號,會議一開始,大家先來討論這個。說完,微微一笑,又變成了一個葫蘆。豬蛋又傻了眼,呆在那裏。這時曹成趴到我耳朵邊說:通過實踐檢驗,看來豬蛋當這個村長有些吃力。我明白了他的用心,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縣官韓村民。曆史上曾當過縣官。過去他當縣官時,也曾經貪汙腐化過,現在退出了曆史舞台,倒一下變得廉潔了;常對現在的官們,提出些不切實際的要求。過去他當縣官時騎馬,現在非讓人家騎羊;過去他當縣官時也搞過婚外戀,大敵當前,還利用職權抱著女地包天睡覺;現在開始大講出席酒會、舞會和三陪的壞處,要大家廉潔自律;倒是和反腐倡廉的提倡不謀而合,於是又成了他旁征博引的一個理論根據。一開始縣裏的官們出於對他的尊敬還笑著唯唯應付他,後來看越招惹他越上杆子,一開始是三天提一回意見,後來變成了每小時提一回;一開始隻管三陪,後來連人家和老婆一星期來幾次他也計算,就顯得有點過份了。於是不再理他。再去找人羅Dc,就讓通信員把他給趕出來。這時的縣官韓,望著縣衙喟然長歎。真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於是他開始將滿腹的牢騷和對現實的不滿,用在了順口溜的創作上。理著光頭、穿著對襟黑棉襖、腰裏纏著一條藍布帶、下邊穿著一條大襠褲,在集市上走過,手裏打著兩塊瓦,在那裏給人唱蓮花落。這時哪裏還能看出他曾經當過縣官?他倒開始與人民政府為敵。譬如他諷刺道:
一個鄉長五十萬
一個縣長一百萬
左手掂著盒子炮
右手掂著避孕套
一頓飯一頭牛
屁股底下一座樓
喝起酒三斤五斤不醉
搞起女人三個五個不累
…………
他這麼唱來唱去,唱得全縣人民哭笑不得。也使縣上的領導很為難。抓他進監獄他唱個小曲不夠條件,讓他在外邊他四處亂竄。最後大家隻好把他當成一條家裏養的雜毛狗,現在老了,看它一輩子看門護院的辛苦,我們不好殺它就是了。但這條老狗,反過來又把這當成了倚老賣老的資本,把我們當成了軟弱可欺,繼續在那裏編他的蓮花落。這蓮花落積得多了,久而久之,又開始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詩人,還要自費出兩本詩集。他的這一舉動,倒是氣壞了歐洲教授劉全玉。對他內容的反動和低級趣味,劉全玉和故鄉人民一樣不屑一顧,隻是在這形式上,未免和劉全玉在歐洲課堂上講的《最後的離別》有似曾相識之處,這讓劉教授受不了。劉教授氣憤地說:詩歌的名聲,就是讓這些人給糟踏了。他那能叫詩嗎?他寫的那些東西,能和我的《最後的離別》相提並論嗎?但令人可氣的是,在人們的眼光裏,他和我一樣,反正都是個詩人;豈不知詩人和詩人之間,差別大著呢;詩和詩之間,差別也大著呢。就像球星和球員、明星和戲子、偉大作家和一般作者之間是有區別的一樣。他寫的那些破爛玩意,也就是用來一時解氣,不會有任何流傳價值;他頂多算個民間俚語和流言蜚語的收集者,我怎麼能和這種人共同聚集在一杆詩歌的大旗下呢?羞煞我和我的先人。我明確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我無他,有他無我,要他要我,要順口溜還是要《最後的離別》,你們自己選擇吧!說到這裏,劉教授用拐棍搗著地,從白鏡片後鼓著金魚眼睛,嚴肅地看著我們。弄得我們也有些驚惶失措。縣官韓是我們的鄉親不錯,但我們現在的縣官都管他不住,我們能奈他何?老劉,就算了,咱們這個故鄉,你發小時候,沒有發跡的時候,不也在這裏呆過?什麼情況你知道;一條發了失心瘋的雜毛老狗──老人,無聊編些蓮花落,雖然違反了你們詩歌界的規矩,但我們也就是順便聽上兩耳朵,怎麼能和您的《最後的離別》相提並論呢?你倒是原諒他也罷。我們呢,今後也勸一勸他,不讓他再繼續創作和收集就是了;以前收集和創作的,也少唱少念就是了。這樣好說歹說,才把劉教授給勸了回去。但縣官韓並不以我們背後給他做了這麼多工作才沒有使他遭殃為念,依然我行我素,繼續在創作和朗誦他的詩歌。渾身在集市上滾得越來越髒。最後把自己裝扮成一副文人無德和魏晉的名士風度。吃一個麵包,弄得渾身是渣;吃一頓飯,弄得衣裳前襟上湯湯水水的一片油汙。吃過喝過,仍在那裏編曲兒。這下我們就沒辦法了。他陷在他毫無希望的詩歌創造中不能自拔。這時我們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他隻是作為一個老人墮落,我們可以不管不問;現在他由一個墮落老人,又墮落成了一個無聊文人,就該引起我們的注意了。老人墮落隻是墮落個人,詩歌墮落可要影響一代人;雖然我們的祖先也有這種先例,混不成貴族,就墮落成了無聊文人,有的還墮落得特別好,特別傷心,由此寫出了千古絕唱的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縣官韓不是這種情況,他從貴族的隊伍中墮落出來,不但墮落了人品,蓮花落寫的和收集的也不怎麼樣──俺姥爺劉全玉教授都說不好,難道還不應該定論嗎?他能給我們孩子留下什麼?於是我們準備給他來一個整體和理性評價,貼上一個固定的標簽。今後我們看他,就不再從他這個人出發,而可以省心地從一個固定的概念出發,蓋棺論定和一棒子打死,頂多在評價世界上另一個敗類時,拿他做一個譬喻罷了──從此他成了一個幹巴巴的概念和比喻,對於他活生生的人生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呢。他今後努力不努力都是白搭。他以變化開始,最後以我們給他一個不變化的概念和評價為終,最後把他從我們的生活中剔除。現時的官員聽到這個建議也很興奮,說:這樣處理好,也是給社會除了一害呢。接著提出要求,評價和定論的時候,能不能簡明扼要,用一兩個字,最多不要超過三個字,不浪費那麼多口舌──像他的蓮花落一樣,就把他蓋棺論定,一棒打死──琅琅上口,才好普及;同時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到我們的工作得到了領導的重視,我們心情一時激動,就大包大攪地給應承下來。但真到總結和評價縣官韓時,又讓我們犯了愁。他這個人也不太好總結呢。他這個人看起來簡單,其實翻翻他的花花腸子,他的曆史也挺複雜呢。有了評價大家省心,但在評價的過程中,我們也頗費思量呢。「休辭辛苦。」歐洲教授劉全玉聽說這件事,也從歐洲打來電報鼓勵和要求我們。但我們評來評去,沒有結果。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不是深了,就是淺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再不就是一切倒是全麵了,但又麵麵俱到,超過了三個字,不符領導要求也不利於沒文化的村民爛記於心;也有提煉出三個字的,但往往不是太雅,就是太下作,和關係扯到了一起──我們這些村民無所謂,但歐洲教授會怎麼想呢?像女地包天那樣的窈窕淑女,見麵能不能叫出口呢?別人可以不考慮,但教授和淑女還是要考慮的,不然曆史和故鄉會發展到何處呢?最後絞盡腦汁,還是一無所獲,大家隻好精廢力盡異口同聲地說:「既然找不到合適的,那就先『掛起來』吧。」這時大家又英雄所見略同地發現,這個無意之中的「掛起來」,用到縣官韓身上,不是挺合適挺殘酷和挺有排除感的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大家在糞堆旁的會議室裏,都撫掌而笑,心情頓時輕鬆下來,準備向縣上和歐洲報喜。但這時會議室前蹦過一隻蛤蟆,又使事情起了變化。這隻蛤蟆在大清朝和縣官韓在縣衙一起共過事,現在正好蹦過這裏,聽到眾人的議論,落井下石地出了一個餿主意,說「掛起來」好是好,但畢竟有些主觀色彩,這個主觀不是縣官韓,倒是參加會議的人了;還是不妥。大家剛剛鬆下的心,又被提了起來。大家想想,小哈蟆說得也有道理。正因為有道理,大家又把自己不能起出貼切名字的憤怒,轉臉傾到小蛤蟆頭上。你好象比我們聰明許多嘛。你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呢?你是大聰明,還是小聰明?你看我們起的不妥,你起一個讓我們看看。而且應該給他限製時間,就像老曹家的孩子自相殘殺一樣,從現在起,你走七步,把這個名字給起出來。如果能起出來,我們就佩服你;如果起不出來,可別怪我們不客氣;我們踩破你一隻蛤蟆,就像撚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以為揭破我們的愚蠢是那麼簡單的?你陷入我們的圈套了呢孩子。可憐這隻小蛤蟆,蹦了幾步,也是性命攸關,也是急中生智,他竟想出一個生動貼切的名字;他說,你們過去給縣官韓起的名字所以不妥,皆是因為你們都太認真了,自作聰明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大家;你們一定要起出一個代表你們水平的名字,你們又把自己的水平想象得特別形而上,總是從哲學意義出發,就忽視了在生活中的感覺了。凡是從哲學意義上出發的藝術家,總以為自己對世界認識和把握得了如指掌,豈不知所謂認識和把握,在這個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和讓我們始料不及。所以你們寫出來的作品和起出的名字,都是概念化和掛起來的。世界上有永遠不過時的概念嗎?但我不是這樣,我對待生活和藝術,從來不自作聰明,從來不從概念出發,我總是相信我的感覺;生活之樹長青,感覺永遠不會落後;我這樣做看似沒有自己的思想,其實這種沒思想就是最大的思想。我覺得給一個退休的老人──老狗起一個外號,起就是了,還用什麼思考和思索嗎?不就是老韓嗎?老韓那個樣子不是從思想到外表一身髒嘛,這很簡單,我們就叫他「髒人韓」好了;現成的名字在這裏放著,為什麼不用?他已經不是縣官了,再叫「縣官韓」確實有些不妥。說到這裏,正好到了第七步。聽了他的話,我們都似醍醐灌頂,一下見到了陽光。覺得這名字起得果然妥切。初看過於通俗和大眾,但仔細琢磨,這外號用在縣官韓身上,想起他目前的形象,又有一種特別的意義呢。這幾個字用到別人身上,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形容;但用到縣官韓身上,就使這幾個字的文本意義擴充到了最大限度。它使自己和承受的對方,都發出驚喜的呼叫。我們在起名字的時候,果然犯了一隻蛤蟆所說的錯誤了。我們並不是沒有這種水平,而是在運作上,有了思路上的偏差。正因為這一點,我們心裏又特別不平衡。我們不能就這麼順順當當地把小蛤蟆起的這個名字給通過了,我們不能驚喜。這讓領導和教授知道了會怎麼想?於是麵對小蛤蟆精心思考的結果,我們既不說話,也不表態;既不露出憤怒,也不露出驚喜。這樣萬眾沉默的場麵,別說放在一隻蛤蟆身上,就是放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要發毛。果然,小蛤蟆心裏開始打鼓,開始懷疑自己的正確性了。我說的也不妥嗎?我說的也出了偏差嗎?到了七步了嗎?你們準備怎麼處置我?果真要一個大皮靴踏破搓碎我嗎?接著一個龐大的氣身子(原來是一隻氣蛤蟆),現在縮小成一個像七星瓢蟲那樣的小身子,接著又變成了一隻水中的小蝌蚪在那裏向我們搖尾乞憐。人在危險的時候,都願意回到子宮中去呀,都願意擺出幼小時候的姿態呀。看到他這樣,我們心裏才得到一些滿足和平衡,這才承認了他對縣官韓的說法,撤銷了我們的「掛起來」,換成了「髒人韓」。但在我們上報的文件中,並沒說「髒人韓」是小蛤蟆的發明,而說成是我們集體智能的結晶。小蛤蟆看到自己已經有了生存的希望,在眾人眼前活下來已是命大,早已忘記自己的人權、自由、發明和創造了。我們不追究他,他也就不敢追究我們了。縣領導對這名字倒很讚賞,說「髒人韓」好,一下子就從身份上和我們區分開了。歐洲教授對這名字卻大不以為然,說什麼「髒人韓」,幹脆叫「睜眼瞎」算了,有這名字箍著,今後就難以寫詩了。但教授鞭長莫及,縣裏既然定下來了,縣官韓也就成為「髒人韓」了。大家已經叫開了。髒人韓對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持極力反對的態度。他老人家也是長期不當政,文件看不到,信息不靈和不通,對世界的發展和新生事物的產生,都處於茫然和潛意識中的抵觸狀態,一聽說一幫搞關係的人要回到故鄉,他就以為是回來了一批妓女和妓男,他一身髒地在集上說:這不是給已經貪汙腐化的官僚,又提供一個犯罪的土壤嗎?接著又要編曲,唬得眾人一哄而散。老人家現在坐在會議桌前,還搖著頭長籲短歎。為了發泄自己的憤怒,開始一把一把往下摘自己的粘鼻涕,接著毫不猶豫地抹在了久違的公家的會議桌腿上。
小蛤蟆蛤蟆。村民。據他說,他家祖上曾當過鐵匠。19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他用煉鐵的技術,指揮過故鄉的人民在原野上煉鋼,最後煉成了1008個廢鐵爐。平日在村裏,愛充人物頭,愛張羅,但往往酒席張羅好,坐席的名單裏並沒有他。眾人杯盤狼藉的時候,見他一個人遠遠地躲在牆角探頭。給縣官韓改名字的時候,他也出頭露麵過,名字也起了,最後落得七步之中差點丟了性命。麵對著偌大的世界,他常常感歎:人和蛤蟆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懷才不遇了;滿腹經綸,找不到一個買主;張羅半天,沒人分你一杯羹;你們是不識廬山真麵目,我又真人不露相,我們哪裏有過什麼交叉呢?山僧獨在山中老,唯有寒鬆見少年……說著說著,往往英雄淚沾襟。小蛤蟆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是在大清王朝,他給大王小麻子當衛兵。那時紅眉綠眼弟兄們個個青春意氣、指點江山。大家一彪軍馬回到了故鄉,就好象現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小蛤蟆三天換一頭羊。而且不是山羊,不是老羊,都是嫩嫩的小羊羔。正是從這一點出發,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爭論中,他對俺舅爺郭老三有些意見,於是也來參加會張羅。過去他張羅的是現實,現在他來張羅曆史。郭老三說他是生靈關係的先驅,就徹底傷害了小蛤蟆的感情。就是對郭老三這段曆史的真偽不予追究,但我們在時間上還是有先後的。在你民國初年搞生靈關係之前,我在大清王朝,就夜夜摟著小羊睡覺了。焉知你在民國搞的這個生靈關係,不是受我思想的啟發和拾我的智能的牙慧呢。也許郭老三會說,雖然我和小蛤蟆在時間上有先後,但我在民國俺家的牛棚裏和老牛和睦相處的時候,並不知道你小蛤蟆是誰,並沒有受你的啟發而是無師自通;兩個互不相關的實驗者,得到了相同的結果,能說是盜竊他的版權受了他的恩惠嗎?何況我關係的是小牛,你關係的是小羊,我們相互不搭界。──承認時間的差異,接著再與我狡辯,跟我含混,郭老三,你用的就是這種策略對吧?我這次來參加研討會,就是要把這個含混給搞清楚。牛和羊到底有沒有區別?是誰開創了人類曆史的先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次現實的盛筵上有沒有我的座位?一切的曆史源頭,都要給我搞清楚。但我又是一個和平主義者,這是我和會場上一些大吵大鬧人的區別。我的要求並不高,我的所思所想並不過分,隻要你們承認我是郭老三的先驅,我就馬上偃旗息鼓,也承認他是同性關係者們的先驅。這樣我就不用費勁了。有了他,就跑不了我──他是這幫孩子們的先驅,我又是他的先驅,自然而然,我不也就是這幫孩子們的先驅了嗎?他想計算我,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不用再去給人們和社會張羅什麼了,等他們把酒席張羅好,我去坐主位就是了;過去我張羅半天,最後吃酒的時候沒有我;但那都是些小事,這次我在大事上做個漂亮的讓你們看一看。就像小劉兒家的祖上,過去當村長的時候,誰家請客,都得給他擺上兩個臭雞蛋。我就是吃這臭雞蛋的人。我就準備守株待兔。我就準備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但最後事實證明,這次小蛤蟆又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臭雞蛋沒有吃著,酒席上沒有他,落得個失望和尷尬的下場;本來他在曆史上的證據最明顯,不管比起曹成或是呂伯奢,比起郭老三或是女兔唇,他都應該成為同性關係者和生靈關係的鼻祖,但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別人在那裏大吵大鬧,他在那裏做七步詩;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一個蹦來蹦去的蛤蟆,並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也因為他在曆史上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他那個操性,怎麼能和鼻祖聯係在一起呢?他在宴會麵前,頂多算一個服務生,怎麼能和我們平起平坐?於是豬蛋快刀斬亂麻,等一切張羅好,再一次將他從曆史的盛宴前給趕走了。郭老三之流倒是從中漁利,坐在酒席前大吃大喝,得了不少曆史的便宜。小蛤蟆又變成了一隻蝌蚪,在水中向隅而泣。後來希望倒是來到過小蛤蟆麵前一回:在大團圓結束的時候,在世界上吊日來臨的時候,大家都在忙著上吊;上吊之前,大家都在保衛自己神聖的根本,都在做鋼鐵褲衩子;小蛤蟆以前煉過鋼,倒在這方麵異軍突起,門前車馬擁擠,一時成了故鄉的明星,也賺了不少外彙。為打這鋼鐵褲衩子,許多人還得夾塞和開小蛤蟆的後門。可惜的是他接著也要上吊,有這些外彙和名聲,又有什麼用呢?倒頭來還是一個尷尬。死時倒是惦念的比別人多,比別人痛苦。當他把繩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時,像伏爾加河畔的馬車夫一樣憂傷。他嘴裏憂傷地唱道:「為什麼我在世界上,忙來忙去總是一場空?……」這時大家倒覺得他有些可愛。他是世界上吊日時,顯得最可愛的一個。
瞎鹿村民。當今世界的影帝。曾是沈姓小寡婦的丈夫。在丈夫任上,曾為自己是不是戴著綠帽子苦惱。為了情緒的發泄,他把一切才能都用到了拉二胡上。世界上往往有這種情況,在一種事情上遇到挫折,就在另一樁事情上特別富於爆發力。一般的大音樂家,都是聾子或瞎子;一般的大貴族,都是白癡或瘋子;一般寫關係寫得比較好的作家,都是生活中的關係壓抑者。瞎鹿既是關係壓抑者,以前又是瞎子,所以他成了當今的影帝。許多影評家多年來一個重要的用於養家糊口的探討話題就是:像瞎鹿這樣的巨星,幾百年才能產生一個,他為什麼就產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呢?怎麼就便宜了我們呢?和偉人生活在一個時代,就是我們的緣,我們就對生活特別有信心和不感到孤獨。接著就大處著眼,開始社會的經濟的人類和類人的論述。分了好幾個小標題。當我看到這些文章後,不禁啞然失笑。還是和瞎鹿叔叔不熟的緣故呀──對事情不熟的時候,就容易大處著眼。瞎鹿也說,他們在寫文章時,弄得似乎和我很熟的樣子,有時連姓都沒有了,就是一個「鹿」字就完了──你說小劉兒,「鹿」是他們叫的嗎?誰見過這些孫子呢!現在也拿我騙吃騙喝了!接著就有些矯情的長籲短歎: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呀,我感到有點累。我趕緊唯唯,說:叔,都是為了活著,咱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也罷,還是您的身子要緊。──這些理論家就是忘了從小處入手。其實他們隻要到瞎鹿混亂的臥室看一下他日常的褲頭,就一切全明白了。當然,瞎鹿平常很難接觸呢;你見不著瞎鹿,哪裏見得著他的褲頭呢?如果我不是他的鄉親,有些往日的情分在;如果我不是一個文學大腕,奠定了見他的基礎,就是我,恐怕見他也難呢。影帝的名聲,就像總統一樣,到哪裏都引起一片歡呼,他還需要特別召見誰嗎?我一開始見到影帝,也有些膽顫心驚呢。畢竟不是大清王朝和朱元璋時代的遷徙路上了。把舊日的情感移用到今天的人,那才是一個傻冒呢。影帝所以還能接受我,肯花時間和我在一起說長論短,就是看中了我這一點──從來不說往事和事情的起因。他有時常常感歎:「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小劉兒這樣的人,該多好哇。」這是影帝對我的評價。看他這麼說,不管他是否出於真心,我在下一次出版我個人專集的時候,就把影帝這句話,印到了書的封底上。沒想到還真起了作用。一下子多銷了25萬冊。我見了影帝,怎麼能不拿他當恩人待呢?更別說當年馮·大美眼到中國來開模特會時,他在亞洲大飯店把門,看我沒票,開後門將我放了進去。雖然有時我們在一起也鬧些小的別扭,但誰家的馬勺不碰鍋沿呢?這是我們名人之間的事情,用得著你們常人來攙乎嗎?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空子可鑽。當然了,影帝也是人,也有常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弱點。瞎鹿在日常生活中當過王八,所以他在一切女人麵前都產生著畏懼。他再不敢接受女人的愛了。他使多少家鄉的和外麵世界的女人失望啊。他欲是想接觸這些女人,他的心就離這些女人越遠。他見了女人就叫「阿姨」,他見了女人就淚流滿麵。他一到晚上,就隻能和蝙幅和老鼠呆在一起;他關係的解決隻能靠他自己。當然,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麵性,也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在銀幕上,就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情種形象。我們以為瞎鹿的生活就這樣下去了。沒想到他自從邂逅俺孬妗之後,心中的大火竟一下給點燃起來。長期壓抑的心靈,一下子爆發也了不得;長期幹燥的老房子,一下子著火也沒個救。後來聽說俺孬妗是同性關係者,他痛心疾首的程度,不亞於對世界的絕望。他從另一個角度,又開始理解自己對孬妗馮·大美眼的追求。他說,如果馮不是同性關係者,我追上追不上她,傷心隻是我自己;現在我追上她,就不但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自己呢。愛情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就是忘我,就是為了對方──她的一點一滴和一顰一笑。為什麼馮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對異性關係失望和失去信心唄。老孬在這上頭是有責任的,好好的一個姑娘,他把人家逼得搞同性關係。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這上頭都是有責任的;一個世界級的模特和大藝術家,我們就看著她從我們的懷抱給滑脫出來嗎?挽救這個危機於千鈞一發之時的任務,現在由誰來承當呢?不論是從資曆,還是從水平,那就隻能責無旁貸地是我了。我電影可以不演,我影帝可以不當,我可以丟下這個既成的世界,也要追隨孬妗和這個同性關係者隊伍,一起回到咱們的故鄉。我一定要像在銀幕上一樣,在生活中也做出一個奇跡,把馮從同性關係者的懷抱中再奪回來。這時馮和我在一起,就不再是和我一個男的在一起了,而是和我們所有的男人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我的行動。我的勝利,就是全體男人的勝利。說到這裏,瞎鹿又有些悲壯和入戲的味道。現在坐在故鄉牛屋的會議桌前,影星帽已經摘掉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但使人感到可悲的是,據我所知,他的這點意思,直到現在,俺孬妗馮·大美眼還不知道呢。也許她看過瞎鹿的片子,但還不知道他對她在心裏的追求和為她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但正因為這一點,瞎鹿就顯得更加悲壯了。
孬舅現在在座的是魂靈,人並沒有到場。俺舅當著秘書長,日理萬機,這種鄉村小會,世界上每天要開千千萬,他都有時間去參加嗎?給故鄉題個詞可以,故鄉的會,就不一定要參加了。大人物從來不開小會或隻開小會,這種魚龍混雜的大雜會,派個秘書來就行了;秘書不來,派個耳目就行了。誰是秘書長的耳目呢?我們不知道耳目是誰,但我們知道耳目就在我們中間。我們沒有給孬舅留座位,但我們知道孬舅就分明坐在這裏;他的氣息和鼻息,彌漫在會議室之中;他的一顰一笑,牽動著我們的心。他用眼睛的餘光和嘴角的牽動,控製著這次會議的開法,及它的發展、走向和最終結果。他沒有在這裏,比在這裏還讓我們擔心、懸心和不放心。他在這裏,我們看他情緒好的時候,還可以跟他開一個玩笑,借此調節一下緊張的氣氛;現在他不在,連玩笑也不能開,我們就隻能在他魂靈的壓迫下發言、表決和做出決定和決議了。誰知我們所做的一切,符不符合他老人家的心願呢?他老人家如果是一般人,我們不怵他,也不允許他這樣以靈魂身份來參加我們的會議,但他是秘書長,是我們的當代英雄,世界各地都允許他這麼做,動不動就派秘書長特使,最後能在我們故鄉,給他老人家留下空白和難堪嗎?何況他老人家這次和往常不一樣,往常都是給別人辦事,事情辦成辦不成,隻是一個過程,和老人家本身沒有太大的關係;波黑和波不黑的戰爭調停不了,秘書長俺舅還能去打仗嗎?你他媽愛打不打。我話說到了就算盡了責任。但這次不同,這次會議開好開壞,直接牽涉到秘書長的利益呢。他是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工程的受害者呢。俺妗這麼一趕時髦,使俺舅沒了老婆呢;使俺舅戴了綠帽子、紅帽子和黃帽子呢。俺舅在故鄉人麵前沒麵子呢。俺舅是懷著仇恨,大筆一揮,同意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俺舅在這工程裏麵,藏著巨大的希望和歹毒呢。這次會議和整個工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呢。俺舅的靈魂坐在這裏,也是如坐針氈呢。我們失敗了,就是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失敗,他失敗了,就會使整個人類受到挫折;下屆的秘書長,說不定就當不成呢。誰願意讓一個老婆都保不住的人,來替我們保護世界和世界上的我們大家呢。得從這個高度來看問題。我都替俺舅的現在和將來捏著一把汗。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對呆在我們中間的孬舅的靈魂,又有些同情了。將心比心,高處不勝寒呢。他畢竟是我們故鄉出去的優秀兒女。現在兒女遭到了困難,我們故鄉再不心疼他,哪裏還有人心疼他呢?任何政治家的競選,不都是把故鄉當作他的起點和基地嗎?我們的故鄉,決不能比別的故鄉差;我們這裏畢竟出過許多英雄人物,如曹成、袁哨、沈姓小寡婦、孬舅、豬蛋、小蛤蟆、小麻子、小劉兒……就不一一列舉了。我們不能愧對這些曆史。雖然我們不能把曆史當作包袱,但包袱裏麵總有些內容吧。我們總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的故鄉吧。什麼是我們的態度,這就是我們的態度。連我們故鄉最不懂事的白螞蟻,在這種氣氛下,都變得懂事和不張揚許多。見到孬舅的靈魂進來,他都看到了孬舅表麵無所謂其實內心很緊張的心態,都對孬舅產生了一絲同情。當時他正在抽水煙袋,忙停止自己的抽,將煙袋遞到孬舅麵前:「老孬,看你一頭汗,肯定不是緊張的而是工作累的──都是為了故鄉和我們大夥。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先抽袋煙定定神。」老孬呢,這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在牆角「咕嚕」「咕嚕」抽了一陣,頭上的汗漸漸落了下來。接著開始用目光掃視我們。他一掃視我們,我們這時才感覺到,雖然這是我們的故鄉,但我們的地位,原來也不平等呢。他是秘書長呢,他高高在上呢,他的目光,是那種大人物和領導人目光。在他的目光下,我們馬上變得猥瑣,現出了原形。這時我們又起了憤怒,你現在有了困難,想起了我們故鄉;沒有困難的時候,你享榮華富貴的時候,我們哪裏見得著你的影兒呢?我們跟他,原來不是一個階級;我們同情他,才是妓女同情老嫖客,純粹一個傻冒呢。這時我們又有些埋怨白螞蟻,你在那裏吸你的水煙袋自得其樂,為什麼還要送給他?這不是自輕自賤嗎?不但給你丟了臉,也給故鄉丟了臉──顯得我們的故鄉,特別不自尊和不自重似的。想到這裏,我們對孬舅的靈魂又有些冷淡。在這種溫暖和冷淡氣氛的交替變化下,孬舅的靈魂又變得不安了。就像在驟然變化的天氣下麵人容易感冒一樣,人一感冒就變得焦燥一樣;孬舅這時也變得焦燥了。他對這次行動的勝敗,也一下變得沒有信心和沒有把握了。這時看我們和會場的目光,又變得混亂和不安,甚至有些渴求了。我們接受上次教訓,這次倒都沉穩不動。故鄉真是一塊盤石呀。孬舅的靈魂這麼感歎道。接著在鞋底上,磕了磕手中的煙袋。
小麻子和孬舅一樣,也是派靈魂參加,過去的村民,曆史上人類的叛徒,現在的大資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擁有者。造過反,被人殺過頭,幾百年後,搖身一變,又是一個英雄。我生為人上人,怎麼能做渾渾噩噩的社會渣滓呢?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當然,人上人、貴族,都不是別人恩賜給你的,都是自己通過奮鬥掙紮上去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幻想天上掉下一個餡餅,那是空想社會主義。偉人和凡人的區別,就在這裏。什麼貴族,什麼文雅,什麼溫良恭儉讓,曆史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曆史就是英雄的曆史。如果你是一個英雄,三千寵愛在一身,大家都覺得好,羨慕;如果你是一個小流氓,街頭強奸一個婦女,判你個十年八年的。如果說我對社會有什麼透徹的理解沒有,對人類的曆史發展有什麼研究沒有,如果說我奮鬥到現在,這一切是盲目的呢還是有什麼理論指導,我的回答就是這個。守株待兔,瞎貓撞個死耗子的事情,在人類曆史的發展上,已經是不存在了。敵我對陣,雙方打仗,一切都在我,並不在對方呢。我說打就打,我說不打,你再挑釁也沒有用呢。我從來沒有悲觀過。我覺得人類曆史的發展,到處是一片光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所謂悲觀──除了給別人留下笑料,留下相互安慰的籍口,小麻子都被殺了頭,我們還活著,讓別人更加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別的就沒有剩餘了。所以我死的時候,也昂著頭,不給你們留任何籍口。活著就是活著,活著還是死去,不是我思考的問題。不行滅了你,不行辦了你,沒事和姐姐們在一起調笑調笑,不比什麼強?我對世界是樂觀的,小麻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揮著手勢,正走在麗麗瑪蓮的白地毯上,渾身一絲不掛。現在他來參加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理論研討會,雖然和孬舅一樣,都是派靈魂來參加,但兩人的神情和情緒大不一樣。小麻子一點也不緊張,將身子仰倒在椅子上,將腿搭在會議桌上,仰天抽著馬包肉,裏麵還夾著白麵。吐一個煙圈,又吐一個煙圈,靈魂在屋子裏亂飛,像個快樂的少年。當然,孬舅緊張有緊張的道理,他身在其中;小麻子除了身不在其中之外,他的觀點也很明確,他就是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當做一個工程──話挑明了,也就是販賣幾個野人。除了在回扣方麵他準備與人爭執之外,別的方麵不準備與人發生任何不愉快。理論方麵的研討你們盡可以敝開說,價格方麵,就是我跟老孬和豬蛋之間的事了。你們以為你們的會議和藝術創作很重要嗎?你們隻注意了事物的表麵,沒注意事物的背後;你們的一切高尚和光明正大,都建立在背後我們的齷齪的討價還價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概莫能外──這就是世界的底蘊。什麼馮·大美眼,什麼巴爾·巴巴,什麼劉老孬,瞎鹿,在我眼裏也就是一群豬玀。我是用望遠鏡和取景器看你們的。我是不會在你們的會議上指手劃腳的。我要的是行動。除了行動,我不相信任何東西。我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就好象對姐姐們一樣,小麻子這裏不相信眼淚。我討厭過程的前奏和鋪墊。我們日常的愚蠢就在於,把本來簡單的事情給搞複雜了。把本來很清純的姑娘給搞庸俗和婆婆媽媽了。把可愛的少年給變得討人厭了。把貓呀狗呀都弄得變性了。把異性關係者們都變得同性關係了。於是就有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了。當然這一切都跟我沒有太大的關係,除了它的商業價值之外。從這一點出發,也許這複雜和變化還是好事呢。所以我的心靈特別輕鬆,我的靈魂在這房裏任意飛翔。任你們會怎麼開。──因為不管怎麼開,最終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管你娘嫁給誰,我都跟著喝喜酒。──小麻子的魂靈,來參加這次會議時,采取的就是這種大流氓大資產階級對世界不管不顧的毫不負責任的態度。他進門在簽到薄上簽到時,就有些聰明和放任過度,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湯湯水水和前後顛倒,把個小麻子寫成了「麻小子」,而且又故意在那裏念來念去。我們就覺得這戲有些過了。這實質上是對我們大家進行有意的調侃和挑釁。但大家鑒於這次會議的召開,召開會議的所有費用,場地費、汽水錢、中午的免費午餐,都是這位大資產階級讚助提供的,所以我們也是敢氣不敢言。倒是反給他陪了一些笑聲。這就使這次會議的氣氛和味道,有些像放得過久的燒雞一樣,開始變質和發粘了。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樣的燒雞,我們還是上火蒸了蒸,多加一些辣子,炒巴炒巴吃了。還有專門為這臭燒雞而來的呢,譬如我爹。人家是大資產階級,我們是渾渾噩噩的貧民,我們能奈他何?有變質的燒雞吃,也比沒有雞吃要強啊。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態度。當我們從理論上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就變得心平氣和多了。就好象我們比小麻子多具備多少涵養似的。我們站在了高處,他倒被我們原諒了。我們又可以心平氣和地開會了。不要因為小麻子的一時無知,去影響整個工程的進展。我們的情緒又高漲起來。剛才介紹了許多國人,現在也該介紹外賓了。這時豬蛋平靜地敲了敲杯子,開始介紹外賓。由於外賓剛到,彼此不熟,豬蛋一下子還摸不著頭腦,不知該怎麼介紹。好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無論男女,都是同性關係者。至於個性,豬蛋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以後他們要在這裏長期待下去,和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接觸時間一長,自然相互就清楚了。外賓呢,也請你們暫時原諒,我這麼做絕不是出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如果我們搞異性關係到了你們的故鄉,我相信你們的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也會這麼做。大家還不熟悉嘛。一切還有待於實踐嘛。在外賓中間,請允許我先介紹女士。女士優先嘛,噢,對啦,這同性關係者,也無所謂男女了,他們是非男非女──我也就借此把工作方法簡單化吧。我還是挨著一個一個介紹吧,挨著男的是男的,挨著女的是女的──就像剛才介紹我們故鄉的故人一樣。這樣也就彼此不分了,也就相互拿著不當外人了,也就更有利於民族團結了。您說這樣行嗎妗?豬蛋將腦袋伸向馮·大美眼。馮·大美眼微笑著點了點頭。豬蛋放心了,拍了一下驚堂木,又開始為我們介紹今天到會的外賓。
嗬絲·溫布爾同性關係者,女(以同性關係史之前的性別區分,以下同),美國黑歌星。大背兒,鼓眼,長脖,豐臀,尖嘴。一曲《小劉兒小劉兒我愛你》,在歌曲排行榜首位上,共持續了432個星期。她那婉轉的黑歌喉,唱起對小劉兒的感情,變幻莫測,美妙絕倫。一會兒尖銳如遊絲,直插雲霄和你的心靈;一會兒又變得異常的豐厚和寬闊,用她的黑手掌,輕輕地拍打和撫慰著你的後背;一根根指頭,在梳理著你的頭發。本來這是一首老歌,世上愛小劉兒的人太多了,她屬於老歌新唱。她也沒有見過小劉兒,隻是聽別人說這個孩子怎麼怎麼可愛;誰知她在千萬裏之外,中間隔著太平洋,就一下動了真情呢?過去她還不是那麼紅,現在因為小劉兒,一下就紅得發紫,紅的透血了。連例假一下都不正常了。這時她還能不搞同性關係嗎?說起來她本來也是一個清白的孩子,這次搞起同性關係,一發而不可收,小劉兒在裏麵也有很大的責任呢。她這次跟隨同性關係者隊伍回故鄉,一方麵是因為同性關係,同時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異性關係呢。她想看一看當初把她引上藝術巔峰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我對故鄉沒有貢獻嗎?我就是藏著不說就是了──小劉兒這時也有些矯情起來。這位黑歌星,將發辮一層層地盤起來,堆在頭頂,如同堆了一頭的蛇。看到她這個發型,過時的剃頭匠六指又興奮起來。誰說我的發型過時了?我的發型在故鄉是過時了,但它又發展到歐洲和北美洲呢。這個嗬絲的歌我聽過,唱得果然不錯,從今往後,我準備在我的美發廳裏,一天到晚都放嗬絲的歌。聽著嗬絲的歌,盤著嗬絲的發型,作為一種藝術創造,人生不過如此,還能怎麼樣呢?這位黑歌星嗬絲·溫布爾,整天沒有煩惱,從餐廳到臥室,都是樂哈哈的。據說她在搞同性關係之前,關係史並不複雜,也就是愛跟人群宿,至於跟多少人發生過關係,也顯得不重要了。她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光保鏢就換了幾十個。而保鏢呢,一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這就可想而知了。黑歌星也有過婚史,但在結婚之前跟人群宿慣了,難免對婚姻就有些不耐煩。她一共跟八個人結過婚,這裏麵有黑人,有白人,有黃種人,也有危地馬拉的土著。結來結去,她覺得世界上的男人已經沒什麼意思了,一切都顯得太單調了,該換一換口味了;這樣不但對人生,就是對藝術,也是一種新的轉機和靈感啟發點。當她在威尼斯開演唱會時,俺孬妗呢,也正在那裏開一個模特表演會,兩個世界大牌明星,在威尼斯的水坑邊,就有了第一次曆史性的會見。威尼斯的水坑,和俺故鄉的水坑,沒有什麼區別;威尼斯的糞堆,和俺故鄉村頭的糞堆,也沒有什麼區別。兩人在這種溫暖的環境中,在我們故鄉的輕輕拂麵的晚風中,一見如故,一拍即和。當天夜裏,兩人就到了一起。黑歌星嗬絲,從這個晚上,得到了多少年都沒有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好處。她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這樣,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搞同性關係呢?我還答理那麼多腐蠹肮髒的男人幹什麼?一腿一胸的毛,哪裏有一點美感呢?看看我們女孩子的皮膚,看看我們女孩子的柔韌。我算是明白這個世界了。孬妗,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