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卷一 牛屋理論研討會之一(1 / 3)

時間:公元年月日

地點:故鄉村頭糞堆旁牛屋會議室

會議主持人:(按姓氏筆劃為序。筆劃稠的放到前麵。)

豬蛋村長、屠戶。

馮·大美眼秘書長劉老孬之妻、世界名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領隊

會議出席人:(排名不分先後。因是圓桌會議,挨著一個個介紹。姑且從小劉兒開始吧。謝謝。)

小劉兒潦倒文人。特長:會給人捏腳。愛好:愛摻乎一些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別人的事。會議還沒開始,他就上來搶座位。在搶座位的過程中,與白螞蟻之子白石頭發生了衝突,相互大打出手。又為這出手被他的心上人馮·大美眼瞟見而懊悔不已。

六指已經過時的著名理發師。牢騷滿腹。總覺得自己創造的發式並沒有過時,而是眾人反複無常造成的。愛駐足街上,對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的新頭型品頭論足。最後發展得有些下作了,愛往過路人頭上扔過時的蛇和蚯蚓。

白螞蟻沒有任何特長的村民。愛小偷小摸(包括偷別人的思想和觀點)又常被別人逮著。大蒜頭鼻子,頭上有兩大塊白Fc;夏天一身汗,赤著背,弓著蝦米腰在路上走,在坷垃地拉屎的時候,愛將自己的褲腰帶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白石頭白螞蟻之子。核豆眼。常用眼翻人。到了眼前的好處他看不見,別人看見的好處他上來就搶。剛與人打完架。臉上還掛著一道道血痕。

曹成村民。曆史上的英雄,曾任魏公、魏王、白臉、丞相等職。冕十二旒,乘金銀車,駕六馬,用天子車服鑾儀,出警入蹕。但天有不測風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落魄流浪、蓬頭垢麵至今。愛仰天長歎。愛以前輩身份,給人出些餿招。大便宜得不著,開始用心思與人計較小便宜。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袁哨村民。情況與曹成相類似,曆史上的英雄。曾領冀州、青州、幽州、並州四牧。人稱主公。後也落魄流浪到俺村。流浪到俺村之後,老毛病還沒改,一會兒胸無大誌,一會兒又誌大才疏。愛與人小肚雞腸,愛與人爭長道短。與曹成是麵和心不合的聯盟。老曹看不起他,但苦於在這世界上再無人說心裏話,就與他狗打連連扯在一起。兩人在關係方麵,都是長期受壓抑者,這也是兩人同病相憐扯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曹小娥曹成之養女。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但麵目經常憔悴──因為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找不到容可以為之悅的知心人。常在集市上看著茫茫人海而唏噓流涕。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1960年,與俺孬舅搞過不正當關係,懷過私生子,唆過豬尾巴,後又流產。現與養父老曹住在一起。當然也有風言風語了。一次曹成和袁哨在一起吃酒,老袁拿此開玩笑,說老曹是「自種自吃」。被曹小娥聽見,當時大怒,倒立柳眉,圓睜丹鳳,把老曹罵了一個佛出世,二佛涅盤。老袁以手掩麵,不敢仰視。曹小娥借此又敲打自己的養父:「不要吃驢肺吃離了眼,姑奶奶躺下是條蟲,站起是條龍。半夜裏在那裏咕咕噥噥,撥門插子,頂什麼用呢?我就是給你敝開了門,你那麼一把年紀了,行嗎?惹得姑奶奶性起,你又收拾不了場麵,第二天還跟我見麵不見麵了?替你考慮,還是灌了黃湯,趁早找個地方挺屍去,好多著呢!」弄得老曹過後也直埋怨老袁。曹小娥沒事的時候,愛夜看貓鬧春,日看狗戀愛。一邊看還一邊剔牙。可見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前孬妗鬼魂。1960年已死。生前大賢大德,但頂個屁用,照樣好人不長壽,讓孬舅又找了馮·大美眼。死後反悔,現卷土重來,要為上一輩子報仇。生前梨花眼,穿得破爛衣衫,端著糊糊碗,就著蘿卜絲,頭上爬滿了虱子;吃著吃著,虱子就掉進了蘿卜絲碗裏。她梨花眼又看不見,生前不知吃到肚裏多少虱子。死後虱子複發,都變成了仇恨的種子。現在穿得花枝招展,梨花眼做了手術,做成了虎豹圓眼;虎豹圓眼看穿世界,花枝招展英姿颯爽。你們同性關係者不是要回故鄉嗎?我前孬妗也來攪和攪和。據專家估計,由於前孬妗的到來,一定會使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更加波瀾起伏,大為可觀。

俺爹村民。見利忘義。日常沒有任何作為。見麵不要問他幹什麼,他什麼都不幹,唯一要幹的是給別人添膩歪,一生對別人要求多,對自己要求少。整天考慮的是世界怎麼對不住他,從來不考慮自己有沒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誰當他的兒子誰倒黴。他能把兒子送到虎口而博人一笑,他能把兒子領到集市上賣掉而幫人數錢。當年我給曹丞相捏腳的時候他唆著豬尾巴對人賣乖,後來我被曹丞相辭退的時候他對著我長噓短歎,怪我在外邊不爭氣,使他的豬尾巴斷了來路。本來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研討會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但他聽說這次座談會之後還有自助餐招待,開會時每人發一瓶汽水,就非讓我給他搞一張入場券。本來會議上沒有安排他,現在臨時亂抓,哪裏搞得到?他就躺在地上泥水裏打滾不起來,說我忤逆不孝,這時又搬弄起他的一點曆史知識,說郭巨還埋兒呢,說李機還臥冰呢,現在既不讓你埋兒,又不讓你臥冰,讓你搞一張入場券,你還推三擋四的,到底是什麼用心?──這還不是叫爹最生氣的,你搞不到入場券我不怨你,我也知道你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但問題在於:你替爹搞不到,你就不能把你手裏的那一張讓給爹嗎?你的思路往這方麵想都沒想,你日常對爹是什麼態度,不就昭然若揭了嗎?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到頭來你對我是這個態度,那我當初還養你這個王八蛋幹什麼?……接著就越說越多了。我見此情況,像曆史上曆次父子衝突一樣,趕緊將我手中的入場券讓給了泥水中的我爹。這時圍觀的人已經很多了。我爹一見人多,像曆次一樣,手捏著券子,又開始得便宜賣乖地說:你不給我券子我不生氣,我一鬧,你就把券子給了我,我就真生了氣──說明你本來能給我券子,不等我生氣,你是不會給我的,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和要我的好看嗎?你讓眾人給評評理!接著拉著我不讓我走,把我也弄得一身泥水。就這樣,到頭來他有了券我沒了券,我還弄得一身沒理。會議開始前兩個小時,我還在村頭糞堆旁心急如焚地轉遊,等人退票。但這種時候哪裏還有人退票?爹倒是從我身旁,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地入了場。最後我隻好找到會議的主持人、村長豬蛋,許給他事後捏三天腳,才從他手裏,高價買到了一張站票。這是我一入場為了搶座位和白石頭打架的根本原因。看著我們兩個在那裏打架,白石頭他爹白螞蟻對我怒目而視,隨時準備幫兒子下手的樣子;俺的爹就不同了,還在那裏一邊抽著煙卷,一邊用煙頭點著我跟別人說風涼話呢;這孩子就這樣,出門就跟人打架!接著「咕咚」喝了一口汽水。

路村丁村丁。他家祖上民國初年移民到俺村。那時俺村的村長是俺姥爺他爹。小路的祖上就跟俺姥爺他爹當村丁。村裏繳田賦時他調著屁股推著獨輪車,俺姥爺他爹拿著草帽在一旁走著扇風;土路上俺姥爺他爹問:累嗎小路?老路一邊頭上冒著密密麻麻的汗,一邊掙著脖子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村裏斷案時,他先從原告被告家裏各斂幾斤白麵,到村西土廟裏,給俺姥爺他爹烙熱餅,等俺姥爺他爹吃了熱餅再說理。斷出案子,該打打,該罰罰,由老路去執行,弄得老路也很威風。村裏開會時,他敲著大鑼從村裏穿過,嘴裏喊著:開會了,開會了,耳朵裏塞毛驢了,讓爺敲來敲去地喊!最後俺姥爺他爹去世,村丁也去世,臨死之前,老路村丁將他的兒女叫到床前,說:承蒙小劉兒家祖上看得起,我們一個外來戶,讓我們當村丁;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當著當著就知道了,這個村丁也不可小覷呢!放到村裏是村丁,放到一個國家,就是總統的大秘書呢。總統的一切思想,都要從這裏傳出來,你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你還不可以忙裏偷閑塞些自己的思想進去嗎?在他搞女人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忙裏偷閑地搞個丫環嗎?說著說著,老路就瞪了眼睛,說不出話來;但還不咽氣,用手頑固地指著他家後牆上的一個老鼠洞。家人們把老鼠洞打開,一股黑氣從裏麵飛出來,接著變成了五彩繽紛的思想和貨色、陰謀和詭計、洪水和猛獸,還有幾個妖裏妖氣的女人的精靈。它們都在隨著音樂活靈活現的跳舞。這時家人們明白,原來就是它們,幾十年在統治著俺的村莊,迷惑著俺姥爺他爹和老路,倒是和俺姥爺他爹和老路毫無關係了。但它們都貼著俺姥爺他爹和老路的標簽。在這些標簽中,哪些屬於俺姥爺他爹,哪些屬於老路,像一團亂麻一樣,早已混淆不清。家人們看著老路僵化的指頭,大哭一場。這時也就堅定了祖祖輩輩當村丁的信念。於是一口氣當了百十年。村裏村長變幻不定,倒是村丁都是固定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鐵打的小路流水的村長。一次歐洲教授劉全玉戴著金絲眼鏡,回來考察了小路和村長的關係,倒是對這個大加讚賞,說別看這個小路,這次搞得倒是很有些自由和民主的味道呢。你看我現在家鄉那些總統,他是流水,而國家的服務人員就是鐵盤;雖然當初小路家祖上搞這個純粹出於自私,但他卑鄙的動機,竟也達到了高尚的目的。誰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太絕對了吧?卑鄙也是可以達成高尚的。這不就是一個例子?雖然他學我家鄉的樣子就像一塊肉在大熱天放得時間過長有些走味,但我問一句,它總比沒有肉要好吧?至於他忙裏偷閑塞進去一些私貨和搞了一些丫環,就好象生孩子必然有血汙一樣,這也是難免的。如果計較起這個,曆史上沒有哪一個偉人能夠站得住腳。教授這麼一講,小路家的村丁地位。在村裏就更加合法和理論化了,就更加鐵盤和不流水化了。誰敢反對他們呢?你是要破壞民主和自由嗎?新換一個人,他還真不會推獨輪車、烙餅和打鑼,在主人偷女人的時候,他到隔壁的房間偷這個女人的丫環。如今的小路,也就這樣跟上了豬蛋。小路長得尖腦殼,瘦長,剛接替他死去的爹當上村丁時很委瑣,見人先笑,說:您是前輩呀,您得常來呀。打鑼聲音很小,餅子烙得很小。但當著當著,就和他爹他爺爺一樣,敞著懷,可著大鑼在街上扇,餅子烙得像女人的大褲腰。這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上來下去,出來進去。單看這話,我們就知道他進步了。漸漸小路連村長豬蛋也有些不放在眼裏。村裏開會,村長在台上講話,他也在台下提著鑼插言插語。大家有議論,豬蛋對這個也很膩歪,但他的插言插語有時對自己又有提醒作用──到底是村長沒有村丁當得熟練哪,你說雞蛋,他可以當場給你提溜一隻小雞;你說女人,他可以當場給你指一個丫環,豬蛋也是可氣而不可言。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問題上,豬蛋和小路也鬧得不大愉快──在會場的正常座位之外,村裏又加印了一批站票,這批站票該歸誰管理,村長親自掌握還是下放給村丁,誰來收諸如小劉兒的款子,兩人有些矛盾。豬蛋賭氣說,今天開會我一個人主持,你就不要插言插語了;今天不比往常,今天有外賓,你插言插語的,讓人家看到倒好象我當不了這個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一樣。但小路噘著嘴不高興,說這樣的會議也算是大腕雲集,這樣的機會也算是千載難逢,隻許你表現,不許我表現,這符合日常的真實嗎?日常我可以插言插語,到了關鍵時候把我抹掉,當秘書的命運就這麼可悲和悲慘嗎?這符合自由和民主的原則嗎?這符合村長和村丁之間的既定關係嗎?當初俺家祖上把村丁一輩輩傳下來,到了我手裏,就這樣讓我把原則和祖宗的遺訓給糟蹋和歪曲了嗎?不讓我插言,還不讓我發言了嗎?我不作為你的插言,我作為自己的獨立發言,這下你可管不著了吧?你以為我願意在你屁股後煽風點火呢?那也是沒辦法;現在我聽到你不讓我插言,我心裏高興著呢,我可獲得解放了,我可有自己的獨立人格了;你既然這麼安排,我在這次會議上的身份,可就不是一個村丁而是一個會議代表了。我不是列席而是出席了。我舉起的一隻手臂,也算一票,我也得珍惜這個權利才是。你以不讓我插言為始,到我因禍得福成了正式代表而終;這就是曆史發展的邏輯。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最終的勝利者是誰呢?我要發一個新聞通稿呢。村丁小路,也成了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理論研討會的正式代表,還不是一條新聞嗎?別人看起來,還以為我是開你的後門沾你的光當上的呢,還以為你在以權謀私,安插自己的親信呢;豈不知情況恰恰相反,不是你對我的恩賜,而是我小路到了這個份上,想壓也壓不住,是我自己鬥爭的結果。小路說了一番話,弄得沒有文化的豬蛋張口結舌。由於兩個人鬧翻了,使我們的村子混亂了幾天;到處有人發言,到處有人搞男女關係,一切都沒人管了,沒人斷官司了──因為沒有人烙餅,還怎麼斷官司呢?所以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時,正是我們故鄉無法無天之日。他們倒來的恰如其分和適得其時。打穀場上直升飛機那場風波,由於沒有小路在場,豬蛋就處理得一塌糊塗。差點沒讓聯合部隊對我們故鄉亂箭齊發;我們可以想想,如果當時發了,我們就成了一片焦土,哪裏還有幸福的今天呢?我們哪裏還能坐在這裏心平氣和地開會、喝汽水和等待會議後的自助餐呢?打穀場事件之後,豬蛋果然有點氣餒,對小路客氣許多,想將過去的尷尬局麵重新扳回來,路上遇見小路,小路不與他說話,他倒主動上前去跟小路搭訕。小路一時在村中名聲大噪。現在坐在會議桌前,也是一副洋洋自得、舍我其誰的樣子。在那裏對主方和客方左顧右盼,指指點點。對故鄉進來的人,他一個不理;別人對他點頭,他也不理別人;隻是見到外賓進場,才揚起手「哈羅「一聲,弄得我們疑神疑鬼,很受壓抑。倒是在內賓的我進場的時候,我對小路揚起了手,他倒對我格外點了一下頭,使我受寵若驚;接著他又對我招了招手,我就在眾人的目光下,走到了他麵前;潛意識中的虛榮心,也使我的尾巴翹了起來,人人可以看得見;這也是樂極生悲,成為我接著在搶座位時和白石頭打架的力量來源和心理支撐點。酒壯矬人膽,虛榮心也壯矬人膽呢。小路把我招呼過去幹什麼?原來是為了說豬蛋壞話。說豬蛋這人真黑,倒給你一張站票,到底要了你多少錢?你如果找我,我就不會這樣。雖然我對豬蛋也沒什麼好印象,但對小路這樣背後說人壞話,也有些看不上;何況這一切並不是豬蛋首先造成的,罪魁禍首還是我爹;現在你給我說這些幹什麼?等我真不找豬蛋而去找你的時候,你在黑市上倒賣黑票的黑價,說不定比豬蛋還要高呢。但他的竊竊私語,畢竟又說到了我心上;同時人家又是在對眾人不理的情況下,單獨把我擇出來關心我,我還是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說:豬蛋就那樣,誰還不知道他?小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會你瞧好吧,不跟他丫挺的扯在一起,我心裏高興得很。我準備了一個長篇發言,一會讓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說,我相信這一點。這才能脫身,去搶我的座位。

郭老三鬼魂。前村民。生前是一個光棍。死後力圖將自己的一生打扮得光彩照人。世界上什麼最光彩和使人感動?那就是悲劇了。於是他將自己無聊的一生,重新按悲劇排過一遍。什麼是悲劇呢?就是把有價值的、崇高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可郭老三的一輩子哪裏能找出崇高和有價值的東西供人毀滅呢?剩下的也隻能靠編造、篡改和胡攪蠻纏了。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呀,像燕子銜泥一樣,郭老三一趟趟滿頭大汗地飛來飛去,將一嘴嘴泥點貼到窩上,將一片片謊言和金葉貼到自己身上,最後謊言的窩竟也被他搭成了,價值和崇高集於一身──一身金燦燦的價值供你毀滅,一身如花似玉的細肉供你摧殘。這時的郭老三也是假戲真做,欲哭無淚了。他的感情還有了真投入。他的魂靈也在我們村莊裏獨往獨來、自成一派和自由飄蕩了。這時倒讓我們哭笑不得和左右為難了。我們是尊重真實的曆史呢還是相信虛假的現實呢?照俺姥娘的話說,不就是我那不爭氣的三叔嗎?虧他還有臉說出來,他生前是一個混不上媳婦的老光棍,愛往寡婦院裏扔死貓──你可以去調查沈姓小寡婦嘛,看她院裏積了多少死貓?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就偷偷摸摸夜裏拿著咱家的一頭母牛出火。半夜咱家裏常有淒慘的牛的「哞──」的叫聲。最後弄得那頭牛見到老三就發抖。最後這頭牛就生生被老三給迫害死了。咱是窮苦人家,有一頭牛是容易的嗎?但老三不管這個。後來牛死了,老三也死了,大家那個舒暢的感覺,就像歡慶勝利和獲得解放一樣。我們今後可該過一段踏實、放心和夜裏沒有牛叫聲的生活了。我們可該睡一個安穩覺了。這是俺姥娘的話。但到了郭老三嘴裏,事情就不一樣了。郭老三把自己過去的無意行為,現在搖身一變,當成了關係解放方麵的先驅、先例、先鋒和後現代。他把自己當成了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之鼻祖甚至他連同性關係者也看不起,隻是自己的生靈關係大軍還沒有回故鄉,才百般無奈地借用一下這些同性關係者。借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熱潮,也將自己改頭換麵當作同路人地要卷土重來。剛才在休息室見到那些同性關係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哈羅哈羅」地打招呼,可惜人家都不認識他,楞著眼睛感到奇怪,弄得他有些尷尬。但他也真給鍛煉出來了,對這種尷尬毫不在意,反倒對我們說:「這沒什麼可以幸災樂禍的,蛤蟆還不認識蝌蚪呢。」又開始跑到會議室忙活,誇張地用自己的牙幫助服務員開汽水瓶子,然後隔著桌子遞來遞去。等會議一開始,他正襟危坐地擺在那裏,一副等著別人給他追認烈士的表情。當然老人家心裏還是有些發虛,同性關係者對他不相識,故鄉的人對他的生前又了如指掌,誰知道能不能拿這編造的事跡混過去呢?心裏真是沒有特別大的把握。這時他又覺得同性關係者選擇的故鄉也出了問題,怎麼就偏偏選擇了真正和真心所以就容易暴露真相的故鄉呢?怎麼就不能四海為家、反以他鄉為故鄉呢?當然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鬼魂能不能跑到別的故鄉去,別的故鄉的惡鬼野魂給不給他簽證、給他簽證他買得起買不起機票,都是問題。既然這樣,我就暫時把這故鄉當作那故鄉吧。就讓自己的目的不純的魂靈在這混亂的故鄉上空飄蕩吧。我畢竟是善良的。郭老三坐在會議桌前想。雖然他也知道這句話對於現實世界的空洞無力。這時他倒尷尬和虛弱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他的重外甥跟他一樣善良呀,他交換眼神找對了人──我在回報的眼神中,給了他一絲鼓勵;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立即又還回來一個感激,還誇張和討好地用一隻眼睛給我打了一個飛眼。這時我歎了一口氣,會議怎麼還不開始呢?人就再介紹不完了?但我這口氣被還沒介紹的人聞見,他們立即大怒。趕著你是被介紹完了,就顯得不耐煩了對不對?不介紹我們,參加會議的人如何知道?我們還怎麼參加會議?再說了,客人還沒有介紹呢,同性關係者一個還沒有出場呢,他們不到場,我們就是現在開會,頂個球用!虧你還是一個文學大腕,隻顧自己不顧別人,在關係上也不是一把好手,趁早閉上你的嘴巴,無論對事業還是對你自己,都好多著。主席座位上的豬蛋,這時做得倒真像一個主席,用鉛筆敲了敲汽水瓶,威嚴地說:閉上嘴巴,繼續介紹。我羞愧滿麵,趕緊閉上嘴巴。人呢,就繼續往下介紹。我時我爹又畫蛇添足地站了出來,走到豬蛋身邊。趴到豬蛋耳朵上說:這孩子就是這樣,人一多他就瘋,他再不合適你告訴我,我立馬扇他。倒是人們對他的多此一舉表現出了不滿,「嗡嗡」一陣議論;豬蛋也對他皺了皺眉。使他老人家也感到有些尷尬。這真是:有福人有福還聚福,尷尬人偏遇尷尬事。

劉全玉俺姥爺,歐洲教授。沒穿西服,倒穿著休閑裝。一頭不多的銀絲,筆挺地向後梳著。臉上戴著一架寬大的金絲眼鏡。他來故鄉參加座談會,沒有到俺家停留,也沒有提出見俺姥娘。不像有些發達國家的總統,一到一些不如他們的國家,就提出會見一些持不同政見者。劉全玉沒這麼做,輕車簡從;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當然,他也沒像一些膚淺的海外華人一樣,見一親人給一紅包。我們才是冤呢,白是他的親戚,一個紅包也沒有收到。前孬妗對這一點就很不滿,說:俺二大爺上一輩子是個很講骨肉不分金錢也不分的人哪,怎麼一到歐洲去了幾年,就變成這個德性了?我們講男女授受不親,他們講金錢授受不親,看來還得老孬豬蛋他們,到他們那裏鬧一場革命才好。就是不給紅包,你不給活人可以,怎麼連到我墳上燒個紙的興趣也沒有了?過去我生前在街上走,他也常裝作無意地盯著我的大奶看呢。有時還說:侄媳婦,過來讓我抱抱孩子,抱抱咱們的後代,接著趁接我懷裏孩子的功夫,用手背蹭一下我的奶子。事到如今,倒是一點情誼也不講了嗎?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他也是同性關係者嗎?到了歐洲,他在這方麵也發展了嗎?對於種種議論,劉教授充耳不聞。剛才在會場之外的糞堆前,有些記者特別是歐洲和美洲的記者對這些也很關心,一股腦向他提出了諸如此類的問題,老人家拄著鍍金拐仗,微微一笑,忙而不亂地反問:難道這些問題,跟這次會議有什麼關係嗎?這也是學術問題嗎?如果問我對故鄉的感受和觀感,我在歐洲的課堂上不是已經講過《最後的離別》了嗎?我所有對故鄉的思考、情緒、對世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都在裏邊了,如果大家對這個問題還繼續感興趣的話,就請去看一下我的講義就是了。據我所知,這本講義並不難找,它已經在世界上發行了一百多種文字,不管是英文本還是中文本,不管是簡體字還是繁體字,無論是大陸版還是台灣版,都是可以在大學的圖書館找到的,我這裏就不再囉嗦了。能不囉嗦的事,我就不囉嗦;能不說話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就不說話,這是我的原則。把聰明留到肚子裏多好。他的回答,引起了記者們的鼓掌,說到底是教授,回答問題都顯示出學問、機智和智能。這時歐洲記者和中文記者又為老劉學問的歸屬發生了爭議,歐洲記者說,老劉剛到歐洲的時候,學問還沒有這麼大呢。一切都是到歐洲現學的,白種人和黃種人就是不一樣,這也牽涉到關係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也可以作為這次會議的非正式和非官方的一個自由討論的題目呢。這種說法,大大傷害了中文記者的民族自尊心,說老劉的學問怎麼能說是到歐洲學的呢?你到我們中國隨便找一個五歲孩童,都可以回答出這樣的水平;我們把老劉輸送到歐洲去,純粹是為了提高你們的民族素質和文化水平,為了提高你們回答和辯論問題的學問和智能,我們是發揚了國際主義精神呢!過去老劉在我們這裏是什麼?就是一個普通村民;為什麼一到了歐洲,就成了你們的教授呢?你們就把奉為上賓和大師了呢?為什麼他在這裏不顯山不露水,一到你們那裏,就寫出《最後的離別》了呢?如果他在我們中國的課堂上講這個,我們想他也就一個聽眾,那就是他自己;為什麼一到你們那裏,你們別的教授就沒有飯碗了呢?這還不說明問題嗎?如果我們再輸送出幾個,你們就要傾家蕩產了。我們把事情把握在這個分寸,是對你們客氣,你們如果再花馬掉嘴給我們說東道西,指南打北,我們不行就給你們輸出幾個記者,恐怕下次來參加會議的,就不是你們了吧?倒說得歐洲記者臉紅耳赤,默默無言。這也算給民族爭了光。劉全玉這次回來,雖然沒有給親人帶來什麼,但是給民族帶回來一些榮譽。如果我們從講大道理不講小道理當大道理和小道理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們要服從大道理的角度出發,從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角度講,我們也隻能平心靜氣地對待現在高雅而不理人的劉全玉了。劉全玉坐在會議室,也是兩眼高看天花板,不理眾人,隻是用胡梳梳著自己唯一還保留著民族氣節和故鄉風味的山羊胡子。他不理我們,我們還真不敢主動上去與他搭訕。誰知道他這些年是個什麼變化呢?誰知道他的水有多深多淺呢?對於已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看不起;對於未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充滿著畏懼。我們還是由他去吧。我也該回家勸一勸俺姥娘了──不要在那天哭天抹淚和黯然神傷了,他已經是非他而我們還是我們,就是現在生把你們撮合在一起來一個夫妻重逢,剩下的也隻有痛苦的堵塞而沒有重逢的欣喜了。姥娘,我們放下他也罷。從今往後,也就是咱們娘倆兒個相依為命了。我們唯一還敢跟他在一個會議室對坐、敢跟他共同討論一個世界上的問題,也就是看到他還保留著永遠不變的山羊胡子;就像還保留著他過去的膚色一樣。這也可以看出他並不是一個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人呢。他還是有鄉情鄉音的。這山羊胡子,就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明證。有了這一點,我們就對世界放心和大膽多了。可等後來我跟老劉混熟了,老劉也放下他矜持和教授的架子了,我們可以一塊喝酒和打麻將了,可以稱兄道弟和麵紅耳赤了,一次我們在塞納河旁散步,我見他老人家無事又掏出胡梳梳胡,看著這山羊胡,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鄉開過的那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我舊事重提,問他老哥這山羊胡一直留著是什麼意思,是思念故鄉和童年情結的持續嗎?沒想到劉老哥「噗嚏」一聲笑了,說這是哪跟哪兒呀,你們別在那裏自作多情了;我這山羊胡子留著,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純粹是因為歐洲的女孩子看到東方的這個,覺得特別性感罷了。聽了他的話,我半天愕然。對多年前的一段人生經曆,又感到它有些可憐了。

女兔唇村民。兔唇,露齒,村裏的風流娘們之一。曆史上曾參加過大王小麻子的選美。本來她難以當選,後因驢家狗家鷸蚌相爭打出了狗腦子,他們兔家漁翁得利,竟給選上了。但選上以後,好景不長,夫君小麻子就被太後柿餅臉姑娘給捉住了;一聲令下,小麻子就被劊子手袁哨和幫凶小劉兒給正了法,腦袋生生給劈下來一半──這也是袁哨在曆史上留下的一大遺憾:我怎麼隻劈下來一半呢?應該像削蘿卜一樣削一個完整的;老袁家做活,是沒有這個先例的。接著就把這段沒劈好的責任怪到我頭上──因為我的下手沒有打好。他是師傅,我是徒弟,我能說什麼?小麻子直到現在,還有沒事愛將頭耷拉在一邊的習慣。一次小麻子和袁哨碰到,在一起開玩笑,小麻子就對身邊的姐姐們說,他的這個毛病,就怪這個袁哨,曆史上做事不周正,給人留下後遺症。袁哨不好意思地笑了,恰好我也在旁邊的水坑前玩尿泥,袁哨接著就轉指著我說,還是怪這個小屁孩,當時他端接人頭的盤子「匡啷」掉到地上,嚇了我一跳,接著紅綢子大刀就偏了,劈了一半。我當時也就五六歲吧,赤身裸體,一身的泥,看他們在遠處說話,就將一隻泥手伸到嘴裏,站在那裏傻笑。女兔唇與小麻子,在一起睡過三個晚上──接著大軍就到了;這三個晚上,據小麻子和他的馬弁小蛤蟆說,兩人根本沒找到什麼樂子──在沒找到樂子的情況下,女兔唇就成了村中的寡婦。既然是這樣,女兔唇就對世界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什麼樂子嘛,我作為前輩已經實踐過了,為什麼這麼多人還前赴後繼地跑到那裏集中呢?更令她憤憤不平的是,既然兩個人沒有找到樂趣,怎麼現在已經不是他夫君的小麻子,還這麼日日夜夜地在追逐一些女孩子呢?他是一撇下我就在別人身上找到樂子證明毛病出在我身上呢,還是他在以苦為樂,故意這麼折磨自己的神經呢?這也是後現代的一種呢。我的夫君,雖然你現在花天酒地,樂不思蜀,反認他鄉是故鄉,但在我心中,還是沒有忘記你在那三個夜晚的追求和追求之中的痛苦。從這一點出發,女兔唇倒對現在同性關係者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同意他們現在回故鄉。她說,同性關係者為什麼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因為男女在一起沒有什麼樂趣嘛;男女之間沒什麼樂子,於是就出現了男男和女女,就是這麼簡單。沒想到她這個出於一廂情願的理論,倒是深得同性關係宣傳部門的歡迎。說女兔唇大嬸到底是老精靈,什麼事情一說出來就既通俗易懂又切中要害,比我們深刻製造的宣傳詞好多了;我們的宣傳詞就照大嬸說的改吧──如此一改,倒是比過去文謅謅和幹巴巴的口號更能喚起民眾呢,更能使一個高雅的運動普及化呢。於是之後同性關係者在廣告牌上書寫標語,就出現了這麼一句話:幹嘛夜夜痛苦?不如去搞同性。出於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同性關係者還付給女兔唇250美元的創意費。現在女兔唇從在會議桌前,塗著口紅,穿著貂皮大衣,口裏吐著煙圈,一副對世界了如指掌的樣子。女兔唇在吸煙的時候,右手還露出一根長長的竹指甲,這指甲是幹什麼用的呢?剛才在場子外邊,一些記者也提到這個問題。女兔唇倒也大言不漸地說,她已用這竹指甲,挖死了十個對他不懷好意的男人。記者們聽了,都麵目改色,男記者一哄而散,隻留下一些女記者。這些女記者又向她提了許多問題,把她奉為女權主義的先驅。女兔唇這時仰著唇,哈哈大笑,說我當時挖他們的時候,也就是覺得解氣,我這裏沒什麼樂趣,你們還強迫我幹什麼?這不是找死嗎?──他們還以為姑奶奶是給他們說著玩的,甚至是故意挑他們的興呢──哪一個女人有上來就脫褲子的,不都是扭扭捏捏,非讓別人把他們的褲子給脫下來?他們也把我當成了這樣的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我說挖死你們,就挖死你們;當時我也就是一時感情衝動,還沒有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說是要搞女權。如果搞女權就是挖死男人,那我覺得也太容易了,世界上不要許多女權,有我一個就夠了。大家覺得她說話憨厚可愛,雖然她挖死了幾個人,大家還是哈哈大笑地給她鼓了掌。有時你憨厚可愛,在世界上也顯得獨樹一幟哩。殺人都顯得輕鬆。這時又有人提出她第二個丈夫牛根的處境。女兔唇又哈哈大笑。說,這個丈夫也不例外,也被我挖死了;看看,現在變成了我腳下的一隻卷毛狗。接著還抖了抖狗脖子上的鐵鏈子。腳下的狗,馬上就「汪汪」叫了兩聲。女記者們看著那狗,都哈哈大笑,我看了卻有些辛酸。因為這個牛根,生前是人的時候,卻和我是好朋友呢。

牛根鬼魂。生前是村民,現在是人腳下的一隻狗。由於是狗,在會議室裏沒有座位,隻好臥在桌下,臥在他的主人女兔唇的腳邊;輪到他發言的時候,臨時將身子直起來,把前爪搭在桌沿上,「汪汪」地叫上一陣,再急忙將身子縮回去。當然,他在發言之前,不但要請示會議主持人,在請示會議主持人之前,還要先請示主人。所以他的狗權相對於我們的人權來說,在世界上更要多一層障礙。在尋常的日子裏,在太陽比較溫暖人的心情又比較好的情況下,已經是狗的牛根在主人出門又不帶他的時候,常常鑽出門洞跑到我這裏來聊天。有時聊著聊著,他就長歎一聲,說:我過去是人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是人;誰知現在成了狗,我才知道就是那不是人的日子,也比做狗強上百倍了。你們現在受了丁點委屈,就鬧人權,那麼我們狗該怎麼辦呢?看看我脖子上的鏈子,這是什麼時代的標誌?這是奴隸社會井田製時代的產物。你是我朋友,對我念舊情──謝謝你小劉兒,才這麼平心靜氣地跟我說話;如果不是朋友呢?你們就滿街筒子攆我們,攆得雞飛狗跳;我們戀愛發生關係的時候,你們還用棍子從中間抬我們。說著說著,狗就潸然淚下。我在旁邊也為朋友嗟歎不已。但往往到了這時候,狗又「噗嚏」笑了,說,不過話又說回來,當狗也有當狗的好處,沒有那麼多牽涉;過去我當人的時候,女兔唇常讓我半夜學狗叫,弄得我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現在我當了狗,女兔唇卻沒讓我學過人叫。什麼是解脫呢?這就是最大的解脫了。當人能好好當人,當狗能好好當狗,就是人生和狗生最大的滿足了。雖然狗不如人,但有時候人也不如狗呢。人我是一矬人,但在狗裏,我卻是一頭有思想的狗呢。不然也不會在我成為狗之後,一個文學大腕的人,還和我是好朋友,在陽光明媚的春光裏和我坐在這裏閑扯篇。你說是不是小劉兒?我忙點點頭。他滿意地說,這對你也許沒什麼,也就是在無聊的時候與狗同樂,但在我就不一樣了;我可以回去給狗們起碼是搞文學的狗們吹上半天呢;這對我在狗的群體和社會中的地位,會起到潛移默化的穩固的作用呢。你是在無意之中幫我呢。接著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我心裏倒有些辛酸。我想起了牛根是人的時候,他還沒有娶女兔唇沒有受她迫害的時候,他是一個多麼溫順的牛啊。在我小的時候,他牽著我的小手,走在故鄉的河邊。春天的風吹在他和我的臉上,掀著我們的衣襟;我們在河邊默默地走著,我們心中有許多湧動的情感呢,我們內心有許多隱秘呢。我們想對世界說些什麼,但我們又不知該怎麼說,隻是相對著漸愧地一笑。誰沒有這種沒接觸女人之前的難言和騷動呢?當我僅僅因為年齡關係和這個世界還不成比例的時候,在我被成年人看起來還無足輕重的少年時代,唯有你,我的牛根大哥,和我平等地拉著手,走在溫暖的河邊。牛根大哥,這種少年時代的情景,永生永世記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是恍惚是昨日,沒想到你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來年了。你的兒女都長大了。大家議論起你家,也開始議論起你的兒女,他們成了話題的主角,而你隨著時間連話題都消失了。我為什麼在這裏寫字呢?就是為了你及和你相同的其它一些我所懷念的所愛或者所恨的人。這裏沒有中間地帶。後來你嫁給了女兔唇。很快,我再見到你,你就有些口吃和衰老了,赤著上身,兩眼發癡,背著草筐在河邊走,見了我都不認識了。頭發也雪白了。你被一個人,就戕害到這種程度嗎?牛根大哥,你在這世界上吃苦了。你就是變成了一條狗,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誰來阻擋這生靈的界線,我就跟他沒完。我撫一撫你的毛,我捋一捋你的尾巴;我鬆一鬆你的鐵鏈子,我緊一緊你的蹄甲。牛根大哥,在今天的會議上,你少說話多喝汽水;自助餐上你多吃菜少吃饃。我從桌子下邊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也善意地向我搖了搖尾巴。此時此刻,我們倆就一塊脫離了會議,又到了河邊。我在河邊走,他搖著尾巴在後邊跟著。這時我知道,他拉著我的手走在故鄉河邊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我已經長大了,他已經衰老了。歲月的流失,已經把我們的心長長地分開了。當我還是人的時候,牛根大哥就真的成為狗了。我從今往後見到狗,別人在那裏打狗戀愛,我袖手旁觀,不跟著別人下手,就是對牛根大哥最好的紀念了。牛根哥哥,再見。

女地包天村民。牙齒和女兔唇正相反,女兔唇嘴唇開裂,露著上牙齒;女地包天下邊包著上邊──嚴絲合縫,滴水不露。時刻給人咬牙切齒的感覺。看她老人家麵相凶,其實心倒善良。曆史上和女兔唇有過相同的經曆,在大清王朝參加過選美。和女兔唇的區別是,女兔唇被選上了,女地包天落選。為這落選,氣得三天沒化妝,也沒吃飯;地包天包得更嚴了。但在小安子帶著官軍和八個洋人返攻延津的時候,大敵當前,曆史卻給她提供了一個機遇,選美又把她給候補上了;不過這次夫君不是大王小麻子,而是縣官韓。這是行將覆滅和土崩瓦解的統治者,在收拾自己遺物之前所必然要幹的一件事。進縣衙的當天晚上,她就被縣官韓幹淨利索地辦掉了。從縣官韓那裏傳出的消息和女地包天事後流露出的表情看,事情辦得很好,兩情相洽洽。因為女兔唇在事情之前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事後倒變得和藹可親,有了心靈美。為了這個,直到如今,縣官韓還在嘲笑小麻子:看看,水平還是不一樣吧?你鼓搗女兔唇幾天,給社會造就了一個浮躁的不安定分子,我卻把一個原來對社會咬牙切齒的人,變成一個溫柔善良足不出戶笑不露齒的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窈窕淑女。什麼是水平呢?這就是水平。現在的小麻子,看過去的貴族還開這種玩笑,不懂事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是如何對待姐姐們的,還在拿一個鄉下人的標準去解釋和說明過去的世界,不禁也感到好笑。但這種事情兩句三句話如何解釋得清?讓他錯誤地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於國於民於今天,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不再解釋,一笑了之。可憐的,百年之前的縣官韓果然上了小麻子的當,把小麻子的微笑,當成了一種默認。後來為此吃了大虧,到了世界上吊和清算日,過去這點吹噓的資本也和「二指」連在了一起,糊裏胡塗成了一種罪行,死到臨頭還沒有醒過悶兒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但這並不影響當初女地包天被他改造成了一個淑女。這又是老韓始料不及的曆史貢獻。在我們這個千瘡百孔的故鄉,就像三月不聞肉味一樣,淑女也多年不見了。女地包天一到會場,就成了出席今天這個座談會的唯一淑女,成了會中熠熠生輝的美和善的化身。這對小劉兒也有好處。在一個長篇巨製中,如果連一個美的化身都找不到,不是也會使一些善良的同胞和非同胞們感到失望嗎?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你對世界就沒有一點發現嗎?我有發現,我有智能──老韓無意之中幫了小劉兒的忙,小劉兒又恬不知恥地把這個發現當成了自己的發現,女地包天不就是一個嗎?她就是我們故鄉美麗而羞澀還有一點天真的少女。會前女地包天還嬌滴滴地說,這樣的會我還參加嗎?別把我汙染了,別把我帶壞了。村長豬蛋又做了許多解釋工作,說別看你天真,你也代表一方麵人呢,你不去參加會議就缺了一方麵軍,就顯得沒有代表性和很不完善和很不民主呢。西方又要輿論我們啦。看自己這麼重要,女地包天才抬起毛毛眼說,豬大叔,既然你這麼鼓勵我,我也不能給臉不要臉,故意在那裏擺譜子,那就膚淺了不是?本來我身上大有不勝,正好那個這兩天也來了,但為了我們的事業,我還是克服一下困難去吧;下邊多墊兩層紙就是了;不過我可知道的不多,什麼同性不同性,一聽到性我就臉紅;到會上該我說的我說,不該一個大閨女說的話,到時候你們可別逼我。豬蛋忙點頭,說隻要你能到場,就是全國人民的福氣,哪裏還敢指望你發言和做指示呢。於是,女地包天移動三寸金蓮,用麵紗半遮著麵,羞羞答答地來了。坐在會議桌前,果然一言不發,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抬眼看任何人。不是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種。那種人在女地包天麵前,顯得多麼地膚淺。

老呂伯奢鬼魂。曆史上曹成的朋友。因為誤會被曹成所殺。據老呂說,所殺是誤會,所殺的原因也是誤會嗬;這段曆史是誤會中的誤會,這樁冤案是冤案中的冤案。現在卷土重來,想借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將兩次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最終希望的結果並不是隻抓住凶手老曹就完了;如果是那樣,就和普通的報仇血恨沒什麼區別了,就把這次事件的意義降低了;我老呂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我老呂不是一個受不得個人委屈的人;我這次將靈魂重新飄回故土的目的,除了抓住凶手──當然凶手也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還是為了對曆史和故鄉負責,為了這樣的悲劇不再在故鄉的土地上重演。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單要追究老曹的責任,接著還要往下追──我說句大膽的話,再往下追,故鄉也逃脫不了幹係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上演這種悲劇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出現老曹這樣的人呢?僅僅是曆史的偶然嗎?如果這樣判定,因為一時懶惰而不去尋找它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想這種悲劇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曆史上重演。這樣下去了不得呢朋友們。我們還不該因此引起警惕和防患於未然嗎?既然是這樣,我建議我們在這次討論會上,首要的議題,就是討論我這個曆史的悲劇及它所產生的原因。弄懂了這個,就弄懂了其它。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道路就暢通了。思想就解放了。人民就安居樂業了。在安定的情況下,搞什麼不成呢?沒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別說是搞同性關係,就是不搞同性關係,我們規規矩矩地搞異性關係,恐怕也搞不到哪裏去。過去我是異類,你們和老曹一起把我謀殺了,我離開了故鄉和人們,你們清靜了──我可以保證你們的清靜,但你們幸福嗎?你們不幸福的原因並不是你們不想幸福或是你們沒有做這方麵的努力,你們一切都做了,但你們還是在痛苦的泥濘中掙紮。為什麼呢?就是思想的討論沒有展開,理論的先導沒有確立,你們每個人心中都潛存著心理障礙和愧對曆史的感覺。你們嘴上不承認,但你們心中有負擔──凶手比被謀殺者的思想負擔,往往還要大許多呢──我是來解放自己嗎?不,我首先是來解放你們。我是來替同胞卸包袱了。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後天下人之樂而樂。為了大家,我個人受點委屈沒有什麼。但話說回來,如果大家不拿我的委屈當回事,這個大家到底值不值得我去為他們受難,值不值得為他們充當思想和實踐的先驅,就值得曆史和先人們反思了。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裏,風吹著我們的麵龐,我們把一個搞同性關係的先驅給殺掉了;直到殺掉,我們還不知他是我們的先驅,還以為殺了一個異端,殺得好,殺得對;又用饅頭蘸著他的人血,去醫治我們的癆病。這是多大的悲劇呀。為什麼不能注射青黴素呢?為什麼就要吃他的人血呢?今天我們要搞同性關係了,以為是一場革命,是一種時髦,但我們忘記了曾經為此奮鬥過的我們的先人。我們就這樣忘本和忘記曆史嗎?我們是一群背叛和叛徒的後代嗎?但這還不是這場誤會和悲劇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地方還在於,我是一個實驗的先驅,我是一個同性關係者的鼻祖,但直到今天,大家對於這一點,還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和固定的說法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一個名份呢。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可憐就可憐在這個地方。我的死因還不明呢。隻有首先將我的死因平反,才能談得上其它。我腳下的路還很長。我隻是剛剛發過宣言,萬裏長征剛剛走出了第一步。我在故鄉的土地上感到累。剛才有記者問我踏上故鄉土地的感受,我的感覺就是:激動而又悲涼,希望和失望並存。我要看這次座談會開得怎麼樣,如果開得好,能一條條一個一個步驟解決我的問題,能打開我亂麻一樣的誤會的謎團,當然首先是將曹成就地正法,然後承認我的鼻祖地位──既然承認我的鼻祖地位,今後同性關係者的運動如何發展,包括誰和誰配對,誰和誰解散,誰和誰重新組合,都要聽我的。而且我對所有的同性關係者,都享有初夜權。如果是這樣,我就接受你們;否則我就一不做,二不體,要大鬧這次會議──連同性關係者鼻祖的問題都不能解決,同性關係者的徒子徒孫還回這個故鄉幹什麼?抱著這種思想,會議桌前的老呂,就顯得怒氣衝衝和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好象曆史、故鄉和我們大家都欠他許多。他既然擺出這種姿態,我們看著他,還真有些心虛。就好象幾個朋友在一起,突然有一個朋友不高興──剛才還好好的,跟我們有說有笑,現在一言不發,用報紙遮住了陰沉的臉,我們也感到心虛一樣。好象他的不高興,是我們引起的一樣。我們想拚命找詞,逗他高興,能將損失給找補回來。老呂看我們心虛,更加自然地雙臂抱肩,傲視群雄。連會議主席豬蛋都有些氣餒和不自然,故意指著老呂臉前的汽水說:喝汽水老呂,如果喝不慣我們檻外人喝的這個,你也告訴我,我讓小路去給你拿你們鬼魂常喝的符水。老呂從報紙後微微揚起了臉,對我們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令我們更加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