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俺孬妗的專機到了故鄉的上空,但我們的飛機並沒有降落。沒降落並不是我們不想降落,我們在飛機上已經呆膩了;既然偷香竅玉,早已過時,我和孬妗再呆在一起,已經沒有什麼趣味了。我要下來,我要到故鄉的原野上吸收一些新鮮空氣。我要去找一下故鄉的女兔唇。從飛機上往下看,到處是如花似玉的田野和星羅棋布的村莊。人們都聚集到了村西糞堆旁或是從糞堆旁爆炸一樣地四散奔逃。孬妗看到下邊她將要開辟的新家園,不顧我的情緒,不顧路途上對我的打擊,現在一激動,又把我當成了她的親人,將的她胳膊插到了我的臂中,說:「我們的故鄉到了。」
但是我們不能下飛機。我們的飛機不能降落。一切都近在咫尺,但一切都還不屬於你。還有人在糾纏著我們。糾纏我們什麼?就是剛才有人提出的問題:故鄉是什麼?問題既然有人提出來了,總不能沒有結果就草草收兵吧?總不能以他們那點不成熟的結論,就匆忙地蓋棺論定吧?我們還有自己的看法呢。這個看法也跟你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大有關係呢。連故鄉都沒有弄清楚,何回之有?不是一切都成盲目的了嗎?盲目有盲目的隨意性和可愛性,但盲目並不能客觀地把握世界。白螞蟻說一聲故鄉的結論,一切都概括了嗎?就不能允許我們有自己的看法從而形成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局麵嗎?世界能這樣一部分一部分地給省略掉嗎?──如果糾纏這個問題的是一般人,我們可以置之不理,但糾纏這問題的是俺姥娘她三叔,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因此飛機就要停在空中不能降落,機場和打麥場就要實行空中管製。俺姥娘他三叔是一個爛眼圈──這種眼病有著多麼大的時代特征呀,褪色的二三十年代,從孩子到老人,村莊有一半人是爛眼圈;這個爛眼圈一輩子是個悶嘴葫蘆,現在是死魂複活也眨著爛眼圈振振有詞地說:就算那段故鄉的理論不是白螞蟻的看法,是從小劉兒書上抄襲的,看法是小劉兒的,那又說明什麼問題呢?小劉兒在你們麵前是孩子,在我們麵前他就不是孩子了嗎?我還是他姥娘的三叔呢。世界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劉老孬見了我,還不敢撒野呢。當年他隨他娘(就是俺姥娘嘍)到俺家去串親,長著一頭瘌痢瘡,躲在南牆下自己擠頭上的膿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停止自己的手,叫一聲「三舅」,弄得我沒得惡心;那時哪裏想到這麼一個不成氣的東西,長大以後會成為世界的秘書長?現在也有人跟著他「孬舅」「孬舅」地叫了。世界就是這樣發展的嗎?我清心寡欲一輩子,最後落得個背井離鄉的下場,他在那裏頂著一頭膿水,就當了秘書長了嗎?世界為什麼混亂,不要找大的社會意識形態方麵的差異,隻看我們身邊,看我和我的頂膿水的外甥在世界上的不同位置和下場,就可以洞察一切了。世界在哪裏?世界不在千裏之外和虛無縹緲之中,世界就在我們身邊;由我們的昨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今天;由我們的今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明天。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他們怎麼就不看看我當初是怎麼離開骨肉和故鄉的?骨肉之親,切膚之痛,我們往往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秋蟲唧唧,我這麼長篇大論地說了半天,會不會像《紅樓夢》中的賈母一樣,說著說著外邊房子的就著火或走水了呢?我也承認,世界的變化日新月異,關係的花樣層出不窮,但你往透裏一想,一切都是一出戲,剛剛還是遊戲的主角,轉眼之間,就是別人帶不帶你玩的問題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這句話說的多麼好哇。這就是故鄉和他鄉的辯證關係。故鄉是什麼?故鄉是夢中的溫柔富貴和小母牛,所以我們要背井離鄉。在這一點上,說不定連小劉兒也沒有認識到哇。動不動就是《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他和這些膚淺的同性關係者,在故鄉的看法上有什麼區別呢?他借白螞蟻之口在村頭的糞堆上說,故鄉是什麼?故鄉是他家棚子裏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拉扯著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這話說得不覺得有些矯情嗎?蜘蛛和蒼蠅、蚊子和蠓蟲,怎麼能跟小母牛相比呢?如果從這一點出發,他故鄉係列到底寫得怎麼樣,我還真有些懷疑哩。我倒建議他在這本正在寫的《故鄉麵和花朵》之中,能把這一點致命的謬誤和偏差給糾正過來。從蒼蠅和蠓蟲和立場,轉移到溫柔而美麗的小母牛一邊。讓他給故鄉畫圖畫──我們對這孩子寄托著多麼大的希望呀,誰知他給我們不負責任地畫了兩隻蒼蠅和蠓蟲──與其這樣,你還不如畫一棵白菜呢──你應該畫的,恰恰是一頭小母牛。不要以為你像劉老孬一樣,現在也混得人模狗樣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循藝術規律了,你從小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別說是你,連你孬舅甚至你姥娘,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能吃幾碗幹飯喝幾碗湯,我還不知道嗎?你六歲跟人做媽媽飯的時候,就拉著人家五歲的女兔唇在那裏初試雲雨──你那時能試出什麼雲雨?──初試雲雨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怎麼被女兔唇他爹男老兔發現了?拿著一把鍘刀趕著你在地裏跑──憤怒地如同女兒成年之後的丈夫一樣──雖然男老兔在這裏也有些錯位,但是你狂呼著舅爺的名字在那裏喊救命,樣子還不夠狼狽嗎?那時你是什麼?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和顧頭不顧尾的小流氓。這些曆史的問題不追究你也罷,現在的問題是:既然現在你混出個頭臉和模樣來了,寫了那麼多東西,為什麼不見寫當年救你於奸情之中的老舅爺呢?文字的字裏行間,處處見你崇拜你姥娘和孬舅,把他們寫得跟聖母和英雄一樣──他們就沒有一點缺點了嗎?對你這種做法,我是有意見的。就說他們有些美德,但他們的這些美德是從何而來?你就不能把作品寫得再深刻一步,挖一挖他們的根源嗎?一挖就挖到我身上。當然,我對你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你也得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本和末、源和流、主旋律和非主流的區別才好。把那個老孬,動不動就寫成土匪和秘書長,對人對他,有什麼好處?就不能騰出一點筆墨寫一寫主旋律的我嗎?當然,我讓你寫我,跟老孬讓你寫他,在本質上還是有區別的。他隻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看外甥是一個寫字的,就開後門讓把自己寫成瀟灑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為,風趣幽默,不拿這世界的規矩和民俗當回事,吃大戶,綁架,保鏢,再讓黑歌星嗬絲·溫布爾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頭和槍斃──恐怕手裏也沒槍吧?──就挖一個和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將人頭衝裏一填,連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舉重若輕,誇張了不少。接著又讓把他寫成世界的秘書長。這時我倒不是光替這個劉老孬臉紅了,我簡直要為你小劉兒氣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權都受到了迫害。這還有創作自由沒有了?還讓人家保持一點藝術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為什麼出不了大作品?為什麼大腕幾百年才產生一個?不是因為這些種子物以稀為貴,而是世界上存在著過多的劉老孬這樣的人。而我讓你寫我,與老孬全然不同,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拔高和突出、誇張和變形──前者是「三突出」後者是現代派,僅僅是讓你恢複和還原一下曆史的本來麵目。但事情的結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書中名不見經傳,而劉老孬的陰謀一步步得逞,土匪就這麼當上了,由此成了一個革命者和職業政治家的資本;後來呢?秘書長也當上了,世界名模也摟上了。我卻在背地裏向隅而泣。事情到頭來是這樣一個結局,你讓我會怎麼想?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平、正義、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辯證法,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來怎麼樣?後院起火了吧?夫人鬧上同性關係了吧。聽到這個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願呢。這單單是一個大家出於對他的嫉妒的問題嗎?恐怕他自己也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別人的不幸來填補自己空虛和狹隘的心腸,我說句不得當的話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將來所要失去的,就不單單是一個老婆的問題嘍,恐怕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他的秘書長,也難保多穩。我可以料定,他將來失去他的所有這一切之日,就是全體人民歡慶之時。我已經看到人民遊行了,打著各種各樣的旗子,在那裏歡呼雀躍。當然,我說這些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談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經被曆史所拋棄了。我談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現在所以談他,不怕髒了我的口,玷汙我腦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費了我許多腦細胞,還是看著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勢之時,不講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勢的時候,我還是講一點親情的。但我現在說這個還不是為他,我說他是為了你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你不能再執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業,文學和藝術,再栓在這輛注定要翻到曆史陰溝裏的戰車上了。是抽腿拔出來的時候了。你作品中充滿著劉老孬,是個什麼意思呢?連豬蛋和白螞蟻也比他強嘛。我說這個並不單單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不止一次地問我,那個小劉兒,怎麼還在陰溝裏徘徊呢?怎麼還是充滿著劉老孬呢?怎麼就是不見一點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麼就沒有一個理想的人物呢?那麼這個理想的人物是誰呢?大家說,這個人就在小劉兒的身邊,小劉兒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樣下去,他可有危險和沒有指望呢。當然,大家說的這個能給你帶來希望和新生、能給你帶來第二次生命和藝術青春的,不是別人,而隻能是我。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是誰而你又是誰?我承認,我身上有許多缺點,主流之外,還有許多支流,大概要三七開;三七開不成,四六開總是可以的吧?但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大家又說,不管怎麼分,三叔是一個大寫的人,是一個脫離了庸俗、世俗、任何低級趣味和一些毫無必要的貴族習氣的人。就是犯錯誤,也是迫不得已。同時他還是一個清純的人呢。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我告別了故鄉。我一生未娶。直到我投井自殺的那一刻,我在人的麵前,在女人和男人麵前,還是一個童男子呢!在我一生未娶的這個問題上,我知道在曆史上和咱們家族中,你姥娘、你舅舅和你的心目中,還是有些爭議的。有爭議不怕嘛。爭議孕育著發展。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曆史可能有一個階段的顛倒,但是在曆史發展的總的趨勢上,那終究還是要顛倒過來的。我需要聲明的僅僅是,我的問題在曆史上所引起的爭論,和什麼老呂老曹老袁問題的爭論有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大家涉及的問題是相同的,都是在關係的問題上;但關係和關係可有高下之分,粗細之分,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之分。如果要把我和他們的問題一鍋煮,我寧肯好死也不賴活著。我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就好象一些偉人們在一起開會,你們這些庸俗的市民看著我們之間差別不大,大家都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的;但等第二天見報的時候,你就看出我們是如何切割的了;有的偉人還不願意跟另外的偉人呆在一起呢。我就不願意在照片上跟一些人放在一起。曆史不能這麼固定。都是為了一個關係就完了嗎?世界上就不存在高尚、純潔、拒絕寬容和孤芳自賞了嗎?春天的桃花,飛舞的燕子,小姑娘辮梢上的蝴蝶結,清明上河歸來時透明的蒙蒙細雨──雨傘之下,一見鍾情的雙方又都是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的遺憾和擦肩而過相互深深看的那一眼,現在又不算數了嗎?如果是這樣,我敢說──這是詩人們經常愛說的話,好象誰不讓他說似的;現在我這麼用,就和他們的意義大不相同了──我敢說,如果是這樣,那麼世界自殺日的產生,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了。當然,這樣一個節日的產生,是一個高尚和讓人悲壯、心靈得到純潔和默默不語的時刻。但這麼一個高尚的節日,她產生的原因和地方,竟是被我們攪和的糞堆上和屎湯裏。汙泥中長出了荷花,又插在了牛糞上,世界就是這麼亂七八糟循環往複和周而複始的一團爛泥。我為什麼要終生不娶和背井離鄉呢?現在你明白一點原因和頭緒了吧。當然,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的灝瀚的思想和寬廣的胸懷,是你們畢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解其萬分之一的;何況它們還在每時每刻不斷發展著。這時哪裏還有白螞蟻和小劉兒思想插足的份兒呢?我和他們是多麼地不同。但在曆史的大鍋中,往往就被你們一鍋煮了。想想吧,我的外甥,看到這種狀況,我心裏能不痛苦嗎?我痛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渾渾噩噩的你們。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世界上一個著名的王子每天醒來縈繞和困惑在腦間的問題;娶還是不娶,這是我每天醒來要痛苦一番的關鍵所在。我們哥倆兒在人生的一些根本問題上,考慮的竟也是殊途同歸。要說我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安慰,也就隻剩下這點安慰了。我們的心越過千山萬水和幾個大洲又穿過了時間遂道,在這一點上還是相通的,高山流水,還有知音,這是我在沒有跳井之前支撐人生的最後杠杆。但我和王子還有不同。他在生活中苦惱的問題畢竟隻是一條,我比他確確實實地又多了一些。我除了每天醒來要考慮娶還是不娶的問題,還得考慮我是就此告別故鄉呢,還是繼續留在這裏瞎活著。沉悶的空氣,像大雨之前高氣壓之下的低天空一樣,讓人一點都透不過氣來。娶還是不娶,走還是不走,這是我每天在俺家後院子裏默默念叨和重複的兩個問題。我知道接著有人會說,郭老三,你不要在那裏偽深刻了,別在那裏偽現代和偽後現代了,你為什麼不娶,還不是因為沒有人要嫁給你,你隻好在那裏打光棍罷了。我聽到這話也隻是一笑。他們為了說明自己童年生活的艱辛,以襯托他們現在奮鬥出頭的不易,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的三舅給出賣了。我幾次聽秘書長在恢委會的會議上憶苦思甜,說:過去俺老劉家也是窮人哩,一個三舅連媳婦都沒有娶上。看看,他們自己臉上倒是光彩了,我的名譽和地位,立馬就變得一錢不值。事情就是到了這種地步,我仍然不生氣。人們,走你的路,讓他們說去。狗嘴裏還能吐出什麼象牙。我知道,在故鄉人類的曆史上,終有我說話的那一天。哪怕是在我背井離鄉的百年之後。現在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這一點出發,我還真要感謝這幫哭鬧著要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們呢。雖然我和他們出發的起點和到達的終點截然不同,但我仍要承認,要說他們在這個舉動上還有什麼價值的話,就是由此給我提供了一個說話的機會。我這個人,是在別人所潑的汙水中長大的。但納穢之地,往往生長出茂盛的雜草,雜草中探出一枝鮮豔的月季花;那些剛剛洗完澡的貌似清純的舞女,卻往往是一群髒妞。我穿著羊皮襖和大襠褲在街上走,穿行在曼哈頓紅紅綠綠的男女之中,你們就認為我是一個鄉下人了嗎?你們就看不出這貴族之後的另一種瀟灑嗎?說故鄉的春天是美麗的就好象說人生是美麗的或者活著是美麗的或工作是美麗的一樣隻能說是一種想象,人生的故鄉的春天仍是一堆腐爛的雜草僅僅從它的根部發出了我這唯一的一顆新芽,接著就爆出了嫩黃的樹葉和抽出了搖曳的枝條。這是故鄉的唯一一點希望恰恰又被你們忽略了。風中飄動的柳枝,就像女人的腰肢──當然是質量高的女人──一樣的柔軟呢。看看我對女人腰肢的挑選和要求,我是一個找不到女人的人嗎?多少女人在那裏哭著喊著排隊,我就是不理她們。這就是我為什麼一輩子沒有結婚的真正原因。你可以去調查嘛?婚姻是多麼地庸俗啊。女人哪裏如春天的柳枝呢?走到故鄉的春天的土路上,就像我後來走到曼哈頓的大街上一樣,我唯一感到的就是口渴。誰是給我端來一碗解我口渴和分我憂愁的水的人呢?一想到這一點,我眼中就冒出了淚。口渴又找不到水,找到的水又解不了你的渴;看著眼前的汪汪大洋,一切都不屬於你自己,這時就像飛機到了故鄉的天空而不能降落一樣,你也有天地茫茫和路到盡頭的感覺呢。我想仰麵大哭,但哭過之後,我又絕不妥協。我寧肯渴死,也不喝這水。餓死不吃貓剩飯,冷死不烤燈頭火,這就是我的為人。我承認,在關係方麵,我存在饑渴,和劉老孬和小麻子比起來,我是個一生都在受著壓抑的人。但這隻是表麵。表麵看起來他們是在脂粉隊裏混的人,可在脂粉隊裏混的人,就一定是情種嗎?一輩子見不著女人的人,就一定對女人一竅不通嗎?如果我們看問題這麼表麵,這麼看問題的本身,就是對女人一竅不通呢。用曆史的辯證法看問題,越是接觸女人多的人,越是不懂女人;越是離女人近的人,就離女人越遠;相反,像我這樣一輩子沒接觸女人的人,恰恰是離女人最近、對女人最親的人。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他心中所想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瞎鹿都這麼說。你不能把這都歸結為饑不擇食和貧不擇妻。在女人麵前和女人的床上一切都不會的人,恰恰是對女人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最大的技巧,就是沒有技巧呢。賢甥,生活之中充滿著藝術,如果這點藝術的真理和辯證法,你還不心領神會的話,你還搞什麼文學呢?我毫不誇張地講,雖然我一輩子沒挨過女人的身,現在看還是一個童男子,以你們的標準我是混沌未開,但以藝術的標準,我建議你們還是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大的情種,說不定更符合實際一些呢。我為什麼不找女人?我為什麼一輩子就這麼打完了光棍?光讚揚和佩服我的毅力就說明和解決所有的問題了嗎?當我們看一個問題貌似平常但裏邊含有我們理解不了的東西的時候,我們就輕易和大意或一時慵懶地讓它良莠不分地和別的事情雜蕪到一起了嗎?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認真地坐下來好好思考一下,把稗子和稻穀分辨開來。這個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三叔是平庸的人嗎?不是。那麼他為什麼幹出這平庸的事呢?是三叔的原因還是我們的原因呢?──我建議這時你最好不要再在三叔身上打什麼主意了,到了該找找你們有什麼不對,你們有哪些地方對不起三叔的時候了。三叔為什麼一輩子沒有找到女人,是三叔無能嗎?不是。那是什麼問題呢?肯定就是這一幫子女人的問題了。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女人,能配得上三叔的心思呢。你們配不上三叔,你們就轉過頭來說三叔的不是,嫁禍於人,逃避責任,這就是你們庸人的做法。這種做法已經被偉大的人批評過多少次了呢?你們屢教不改,所以世界就這麼混亂和墮落下去。我過去沒有說話的地方,所以我抱著不說也罷的態度;現在同性關係者要回故鄉了,我有了說話的地方和機會了,不是我老三搞秋後算帳,我隻是明確告訴你們──我對事實既不誇大,當然也不縮小而故意顯得自己謙虛以至於虛偽──我明確地告訴小劉兒,當年你三舅爺,決不是那種找不到媳婦隻好打光棍的人。家裏窮是事實──窮又不是我造成的,但你老舅身上的魅力,決不是一個窮字就可以掩蓋它所放出的光芒。你仔細看一看你老舅的身板和他的五官──他突出的喉結和滿腮的大胡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說,我是一個男性特征特別明顯的人;換句話說,我是一個對女人有特殊魅力的人。女人一見到我,就會感到撲麵而來的男性和性男的氣息。她們那個心癢和心愛──我愛你的身板,我愛你的氣息,我愛你的喉結,我愛你的滿把滿腮的大胡子,接著,她們的下邊,就控製不住地湧出了一股熱浪。在日常生活中,不用我去撲她們,她們就排著隊來撲你老舅了。問題是你老舅如何應付她們。換了你,你會亢奮得不知如何才好呢;但我一個不撲,我念佛,我還是我。可憐的女人們和姑娘們。我對她們的拒絕,比劉老孬、瞎鹿和小麻子還殘酷;她們對我的失望,要超過對他們的十倍。她們對他們的羨慕和追求,追求不到的失望,還隻是身體之外的外在的東西,她們追求的是他們的地位而不是他們本身;或者換一句話說,她們並沒有追求他們;換任何人在他們的位置上,她們都會去追求;他們之間,隻是一場遊戲和誤會;和誰在一起,都可以做遊戲;但她們和我就不同了。她們追求和羨慕我的,卻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我固窮,我一無所有,這個窮和一無所有,更加證明了我的魅力;外在的世界在她們麵前一下子就顯得無足輕重和毫不在意,她們追求的,是我的氣息本身,我的內在的使她們震顫因此也更加深刻的東西。這是我與世界上所有男人在與女人這個問題上的區別。也是我和那個所謂的明星瞎鹿的區別──他也是一個一輩子打著光棍的男人,他也是一個對女人擔心的人,但他的擔心也隻是一個外在──怎麼不讓別人占有他的錢,怎麼不讓女人在外在上占了他的便宜,而我恰恰是在內在,錢和窮對於我同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她們在內在上擾亂我的心。人們,別把我和你們故意和不在意地混在一起。我是在沙漠中孤獨地扛著大旗的人。看似我和你們整天混在一起,豈不知我的心並不在這裏。我寧肯保持我的童身,也決不與你們發生任何關係。我不和你們發生關係並不是你們這些女子一個也不中我的眼──我不是一個借自己優勢故意矯情和張狂的人,而是我不願和世界上那麼多庸俗的男人在一起,在你們身上一個方式和角度地大進大出。我怎麼能跟他們的方式和角度相同呢?我一想到在夜色的掩護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形同豬狗的男女和俗物在同一時間用同一種方式做著同一種事情,我就感到惡心和嘔吐。我不要和你們混同在一起。我寧肯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但後來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當我發現在孤獨的黑夜裏,我自己在解決自己問題的時候,世界上還有許多所謂的真正是找不到女人的光棍或因為外在原因找不到女人的人也在用同一種方式自己解決問題,我又混同到另一類的他們中的時候,就又對世界灰心和失望了。這種方式我也不采取了。我如果再把這種方式采取下去,人們就會把我和這些比男女之間還要惡心和醜陋的另一類俗物混為一談。我停止了我的手。我在世界上走投無路。兩種方式都被堵死。我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和路無盡頭。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家的小母牛來了。說起小母牛,又是一把辛酸淚。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就是辛酸。整天在世界上活得傻哈哈的人,就該把他送到集中營和焚屍爐。你們樂什麼?應該讓你們吃一點苦頭。──當我在小母牛身上找到了第三條道路和與這個世界都不相同的別一種方式的時候,誰知這種尋找的本身,就又得罪了這個世界呢。當你得罪這個世界所顯現的最初苗頭和端倪是什麼?就是你身邊的親人對你的態度呀。誰是你的親人?就是你遠方的敵人;有敵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誰是你的敵人,就是你身邊的親人。誰是殺害小母牛和你的凶手?他們,就是他們。你姥娘和你姥娘他娘,劉老孬,還有你;你們是我的親人,可你們也是時時刻刻在殘害我的人哪。看到你們我就心煩,最後看到你們我就發怵,可我又得日日夜夜與你們生活在一起。我的小母牛是怎麼死的?我的那頭小母牛在哪裏?不能不背井離鄉嗎?你們還懷疑我跟那頭小母牛的關係嗎?人世間除了人的關係之外,就不能尋找別一種方式嗎?我就不能像對待小妹妹一樣,擁抱一下這個人或是這頭牛嗎?話再說到底,我和那頭小母牛就算不是哥哥和妹妹的關係,我們在漆黑溫暖的夜晚,有了你們猜測和到處傳說的那種關係,又怎麼樣了呢?它不說明別的,說明我的男性的魅力,不但是對人,就是對毫無人性的畜牲,也是照樣奏效的。我坦白地說,一開始我們沒有什麼,之間也就是一個飼養員和一頭小母牛的關係;後來有了友誼,也是哥哥和妹妹的關係,是純潔的友誼。那麼什麼時候開始不純潔或者說更加純潔了呢?就是一個雨雷交加的夜晚,我們兩個在草屋相依為命,相互敞開了心肺和說起了知心話。各自述說了過去生活中的種種不幸──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一下說了個底朝天,倒空了肚子;這時開始往裏麵裝我們之間所萌發的新的感情。這一夜也沒有什麼。一夜無話。但到第二天我進草屋給她添料,我們就跟往常不一樣了;她看到我的到來,顧不得吃草,從槽頭上仰起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的目光不是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像烈火,她說:我愛你的喉結;我愛你的大胡子;自見你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你的胡子;我愛你身上撲麵而來的氣息。這也沒什麼,但她接著說,如果到此為止,我對你的愛和你們人間的女人還沒有什麼區別,還不算是一個美麗鍾情的小母牛跨過人所規定的界線對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美麗的愛情的深刻向往,還不算我對你恨之切和愛之深,我除了愛你這些女人也愛的東西,我還有我小母牛對你獨特的男性特征的理解:我還愛你跟毛驢一樣憂鬱的眼睛和叫驢發情時仰天而嘶的牙齒;你所以被人間的女人們愛,不是因為別的,不僅僅是男性特征明顯的問題,而幹脆你就是一頭叫驢;像叫驢一樣嘶嘶而叫的男子,女人怎麼會不愛呢?但她們隻是知道愛,不知道為什麼愛;她們隻知道事情的結果,而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她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她們的愛是盲目的,得不到你的應答也是正常的,因為在你們中間,並沒有任何的深層次的心靈溝通和氣息的呼喚。你們看似男女之間的吸引,其實隻是一場不同層次的誤會。你們各自所發出的信息,根本沒有在一個層麵上發生過碰撞,更別說能碰撞出些愛情的火花了。但我就不同了,我一下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相同和能所以走到一起的原因和生命的信息源。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人不如驢。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小母牛說到這裏,我如醍醐灌頂,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活了幾十年苦苦思索而不明白的真理。兩性之間的心靈都溝通了,我們還有什麼不相愛呢?我們就是接著做了什麼──不管做什麼,比起我們之間的溝通,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一切理論前提都做好準備之後,我們不管做什麼,就都是清醒而不是盲目的了。一切是有備而來。一切是水到渠成。接著我們什麼都做了,無所不用其極。我所以要這麼做,決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在人間找不到女人,才拿著畜牲來發泄──這樣做的本身,就是畜牲;我正好與他們相反,我是因為在人間的女人海裏呆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看得花了眼,呆得沒有意思和沒有知音,這時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世間知音,才有了這場天底下少有的跨過人間界線的風流愛情逸事。但這麼高尚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愛情,到了你們嘴裏,就成了人類不齒的狗屎堆了。這是多麼大的誤會,這是多麼大的冤案。如果說在這場世紀之戀的過程中還有什麼苦惱,那就是偉大的東西曆來不被庸人理解的苦惱了。苦惱是外在的而不是內在的,是你們的而不是我們的。我和母牛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我們兩個在一起從來很和諧和很愉快。當然我也知道,在同一個事情上你們有苦惱而我們沒有苦惱對於我們並不一定是好事──還不如我們有些苦惱你們視而不見要好些呢,緊接著,你們對我們的迫害就來到了。說到這裏,不由我不傷心,我的小母牛後來到底是怎麼死的?這時我倒要反客為主地問一問你們了。前天上燈的時候我去添料,添過料飲水喂的是米湯,接著我和她一塊跳的舞和喝的咖啡,跳舞的時候我們臉貼臉,喝咖啡的時候她還要爭著替我付帳──看看你老舅交的這女朋友,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的是,怎麼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得了傷寒了呢?她就拉起了痢疾了呢?痢疾拉著拉著,怎麼痔瘡也跟著犯了呢?她過去是不得傷寒的,她過去是不拉痢疾的,她過去的痔瘡也是很少犯的。現在怎麼就三箭齊發了呢?我不明就裏,我得問一問你們。悲憤壓在了我的心頭。料是誰備的?米湯是誰熬的?舞場是誰在維持秩序和咖啡又是誰上的?知道是誰嗎?就是你姥娘她娘啊。我看她老嫂如母,誰知她竟是一個陰謀家!自她發現我與小母牛關係不正常之後,她就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她就不想讓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再繼續下去。老早她就做出一種受委屈的樣子說:
「他叔,求求你罷了手罷。這讓鄰居們發現,會是個什麼樣子呢?我在人前還怎麼站呢?」
這不是一個提前的信號嗎?我和小母牛的事情,礙著你什麼了,礙著鄰居們什麼了?你們這些隻知吃人咬人的人,真要把我們這點跟你們不一樣的偉大給攪塌了才算嗎?不攪塌別人和別牛你們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嗎?世界就不安定了嗎?可憐的是,我們生活在你們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們被你們包圍著,我們躲得了你們的明槍,我們躲不過你們的暗箭。我早料到我們是以喜劇開始,最後要以悲劇收場。你們不把我們鬧悲壯,你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做好了為此犧牲的準備,好漢做事好漢當;但我沒想到,你們把悲劇製造得這麼早,你們把時間這麼提前;我沒想到你們並沒有把暗箭射向我而是射向了我的小母牛。因為你們知道,這樣對我的傷害,比對我本人下毒手還要切中要害和更加歹毒呢。你們是血淋淋地扒我的心撕我的肺。你知道小母牛臨死時對我說什麼?當然她已經是欲哭無淚了,但她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整整兩個豆大的淚珠。她說:「三哥,我好……」
聽聽,這能不讓我肝腸欲斷和對你們發生不共戴天和不共戴故鄉的仇恨嗎?小母牛被你們殘害死了,親人沒有了,知心的朋友走了,我有話無處說──要女朋友幹什麼?黑燈,做伴兒,點燈,說話兒;現在油燈被你們砸粹了,牛被你們害死了,故鄉的夜,永遠成黑暗了,我還留在你們身邊幹什麼?故鄉是什麼?故鄉就是我的母牛;母牛沒有了,我哪裏還有故鄉呢?故鄉是什麼?故鄉竟成了夢中的溫柔富貴,所以我要背井離鄉。對於我的背井離鄉,我和你們之間,也是一場天大的誤會。我背井離鄉有我內在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深刻原因,你們卻以為我是一種膽怯。更有粗俗的白螞蟻和豬蛋之流,以為我是找不著媳婦,隻好和小母牛苟且;現在被人發現了,揭穿了,羞愧難當,無臉見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所以抱頭鼠竄和銷聲匿跡了。我能說什麼?我隻有大悲不言和大辯不語。我已經懶得與你們分辨了。但你們把我這種懶得分辨,又當成了一種默認。這是誤會之中的又一層誤會。我就是忍受著這麼多重的屈辱,一個人坐在天井裏望天呢。我聽說呂伯奢也在借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在那裏談自己的辛酸、曆史的誤會、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但他的辛酸和冤屈,十分中哪裏比得上我一分呢?如果他都可以借機翻案,我又該怎麼樣呢?曆史欠人的賬也太多了。但我也有點佩服老呂。雖然我生前並看不起他──他也就是一個俗物罷了,但這些年的冤屈,也把他給鍛煉出來了呢。冤屈就像女大十八變一樣,也能把人鍛煉得和以前沒起子的時候判若兩人呢。過去的老呂可是有點窩囊,我估計和老曹搞同性關係的時候也就是充當個女方。但他現在被歪曲的曆史鍛煉得,也知道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了,也知道有一個曆史的機遇,可以使我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有重見天日和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了。現在同性關係要來了。話兒可以從頭再說了。故鄉可以重新評價了。我們也可以說一說故鄉是什麼了。曆史如同一個輪盤賭,轉了一圈,又轉到了我們麵前。我們成莊家了。你們說了幾百幾千年,現在該輪到我們了。過去的一切冤屈,現在都成了新時代的個人資本了。太陽出來了。今天的太陽就真是新的了。我們長出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茶,說吧。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到哪兒算哪兒。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的飛機,就在天上多停留一段時間吧。總不能在我受了比別人重上十倍冤屈的時候,現在他說了而不讓我說。浪費你們的航空油是活該。本來說上一個鍾──就像洗桑拿計時一樣──就夠了,我偏偏說上和洗上十個鍾來糟蹋你們一下──寧肯我為此暈倒在澡堂子裏。你們物質上的浪費,比起我精神上這麼多年的磨損,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還不想把我和老呂混為一談。不能因為大的曆史趨勢的變化,大的曆史改道的正確,大路朝天,我們就可以忽略具體和本質方麵的差異。如果是這樣,我們不就又犯了我們的敵人所犯的錯誤了嗎?我們不能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再製造曆史所製造過的新的悲劇。我與老呂是有區別的。這個區別不單是我剛才所說在冤案的輕和重、多和少、左和右、上和下這些方麵,而是從同性關係的前驅和先鋒的角度,我們兩個還有本質的不同呢。如果把我和他在這方麵混為一談,那就是曆史的倒退和新的冤案的開始。雖然我們都是曆史的先驅,但我和他並不在一個層次,我們之間還有一個父與子、源與流、本與枝、頭與腳的區別。你們搞來搞去,不管是異性關係也好,同性關係也好,不都是在人和人之間嗎?現在還當作一個時髦,要重回故鄉,光宗耀祖,豈不知這在我麵前,算得了什麼?幾百年前,我就跳出了這個曆史的局限,開始搞生靈關係了。你們在我麵前,也就是一個幼兒園。都說曆史不管怎麼發展,人人都有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我也是奇怪呀,我怎麼就沒有這些局限呢?我思想中怎麼就沒有這些框框和道道呢?也許我當初搞是盲目的,但你也不能排除那是一種混沌未開的先知先覺呢。如果現在老呂說他是即將到來的同性關係者的祖先,那麼我就是祖先的祖先了。我才是先鋒和後現代、同性關係詞語和話語的鼻祖呢。在這種父與子區別的前提下,就更不用說那個也想借機撈一把稻草的柿餅臉太後了。她頂多隻能算是我的一個重孫女。曆史機遇一到,他們還要翻案,那麼我呢?不就更該由九天之下一步登到九天之上了嗎?從這個角度出發,白螞蟻和小劉兒對故鄉的評價,不就更加原形畢露和顯得膚淺了嗎?風化的蒼蠅和蠓蟲,就是一撮塵埃;風流絕代的小母牛,雖死猶生。我是一個有詩人氣質的人,除了以上概念的評價,我所在乎的,還有生活中那些可以留在記憶中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正是這些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能夠讓老牛倒草一樣讓人回想和咀嚼,才支撐著我度過那些失去母牛的暗無天日的歲月。沒有這些反芻,我可能就活不到現在。為什麼現在的詩人都時髦自殺呢?正是因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或生活在他們心中沒有留下太大的詩意。詩人活得沒有詩意,他怎麼能不自殺呢?我建議他們是要搞一點生靈關係的,最差也得像老呂一樣,搞一搞同性關係,不然心中無母牛,心中無關係,在一片黑暗和沒有油燈的情況下,他們除了以自殺來給詩和黑暗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以自己的血來給黑暗塗上一層新的顏色,別的再沒有什麼選擇了。但我忍辱負重這麼多年,我就沒有自殺。這要感謝我的小母牛,這要感謝我和小母牛相處的那些日日夜夜。啊,我的牛,一想到這一點,我還有什麼活不下去的呢?我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她固然是被你們給迫害死了,但她還活在我的心中。她在我的心中,永遠不死,雖死猶生。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死了以後,一家人還圍著我商量吃不吃牛的肉,假惺惺地讓我替他們拿個主意。我笑了。因為這個笑,他們又與我發生了誤會,從另一個角度又說我感情零度和沒有心肝。但我的看法又與他們不同,當我看著死去的牛,將我的頭巾蓋在了她的臉上,撒完最後一滴淚後,我已經覺得這個牛和我沒有關係了。我的牛已經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我的牛已經到了我的心中。地上躺的已經是別的牛了,是一具牛的屍體罷了。屍體是沒有靈魂的,任何一頭牛,都會有這樣一具僵屍。既然這具僵屍跟我沒有關係,何必問我?我何必非要回答?我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哪。我苦苦經營幾十年,我在你們心中,就是這樣一個印象嗎?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拒絕回答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莞爾一笑。我在你們麵前不悲傷了,你們不值得我悲傷,我微笑著看世界。但他們把我的這點瓦釜雷鳴的微笑,又當成了對世界的傻笑。他們以為我氣胡塗了。老三,你氣胡塗了吧?你親愛的人死了,你心上的人死了,你痛苦到了極限,你沒有哭,就隻有笑了;誰都有這種時候,這個我們懂;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是我們給迫害死的,現在我們又要吃這頭牛的肉,你可以恨我們,你有這個權力;你可以打我們罵我們,暴跳如雷,這我們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你就是不能笑,你嚇著我們。但我仍然這麼笑,而且我還說話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