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吃吧,你們吃吧,一頭牛,死都死了,想吃就吃吧。這和我沒有關係。如果非讓我提一個建議,別人吃牛肉都是清燉或紅燒,我建議你們燉了以後再鹵一下。鹵著吃有滋味;當時吃不了,剩下的肉放得時間也長。放到冰箱裏,什麼時候想起來,拿出來就可以用刀切幾片吃。肉切得薄薄的,放上些許蔥絲、薑末和蒜汁,滴幾滴麻油,說它是牛肉,就是牛肉;說它是驢肉也可以亂真。自己吃不完,可以推到集上去賣,也是一筆收入。油紅大傘一支,掛驢頭賣牛肉,除了賺錢,還有一種欺編世界的成就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小母牛搞生靈關係,對於你們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嘛。小母牛的最後的死,也不是沒有一點意義嘛。下手吧兄弟,剝牛皮吧。如果牛還在活著,還有一個誰當劊子手的問題,現在好了,它不明不白地已經被你們給害死了,責任成了大家的──一旦責任成了大家的,不就等於沒責任了嗎?顧慮已經排除,你們這點手腳,做得還真是漂亮。以前我還真小看你們了。你們單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麼,誰知聯合起來,還真成了一支力量和從中湧現出了智能。真是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真不能這麼大意失荊州。我要將這一點心得寫在我袍子的內襟上,以誌備忘。現在躺在你們麵前的,就是一頭普普通通的死牛,不要有什麼擔心了。你們敢在背後給她下毒手毒死,就不敢在我麵前把她給剝了嗎?你們如果是這樣一個群體,我就像剛才佩服你們一樣,現在可要看不起你們了。下手吧,劊子手,你的手為什麼發抖?倒好象是我殺你而不是你殺牛了。你們不要後退。逝者已去,活者也成了空皮囊;你們要想安安靜靜殺牛,其實也好辦,隻要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牛都這樣了,故鄉沒有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在這黑暗和透不過氣的天空之下,給你們的親人一條活路吧;讓我出走,讓我背井離鄉吧。這既遂了我的願,一輩子再見不到你們,從此你們也就拔了眼中釘肉中刺,故鄉不就成了清一色嗎?你們馬上不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剝牛了嗎?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說到這裏,我不禁傷心起來,在那裏大放悲聲。弄得這一幫捉刀殺牛的人,一個個在那裏麵麵相覷。最後還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這時站了出來,與我約法三章,才將我放了過去,允許我告別故鄉,他們好安心剝牛。對他們有利的一個建議,反過來又成了他們控製我的一個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還要得到他們的批準。在我們故鄉裏,你呆下去的結果不是死不活,當你要離鄉而去的時候,也是困難重重,約法三章。當然,這種困難的本身,反過來又增加了背離的魅力,這又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沒關係了,故鄉跟我沒關係了,我離開了它,誰知它身上又閃射出了霧團一樣的魅力。霧中看花,就像燈下看美人,我離開了你,我又開始想念你,同時我也不能便宜了你。當初你們對我設置的困難和障礙越大,現在的反彈力就越大。這也是我離開故鄉這麼多年為什麼這次又借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也跟著他們卷土重來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鬧一通,按說不是我老三幹的事呀。我老三什麼還沒有見過?這樣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種庸俗和把自己混同於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嗎?它跟當初我告別故鄉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馳呀。告別時他們不理解,卷土重來他們就理解了嗎?不是一場鬧劇嗎?但是我沒有辦法,是霧和雨,雷和電,大地和藍天,小草和鷗鳥,是一股風,是一口氣,把我神使鬼差地給召喚回來了。你還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嗎?你是馮·大美眼嗎?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們的卷土重來和要將世界翻一個底朝天。我可不是異性關係者,我連同性關係者都不是──我今天這是怎麼了,我還得不時地提醒自己嗎?日子越過越倒轉嗎?也許我就是老了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倒真不願意活在現在了,這樣鬧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我倒願意活在過去,活在我的回憶中。現在的時間倒是離我越來越遠,過去的時光倒是在我麵前越來越鮮亮,腳步聲越來越明顯,「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震動著大地和六指的剃頭湯。聽,他們來了。但等他們真要來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們正在迫害我呀。他們要跟我約法三章。兩章都不行。那麼你們為什麼不約九章呢?九章才顯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約的三章有:一、離開故鄉就是離開故鄉,從古到今,離開故鄉的多了,你不是頭一份,也不是後無來者,女地包天花木蘭還代父去從軍呢,這也不算什麼;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麼告別儀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象你的去國和去鄉不是自願而是我們迫害造成的一樣,這不光對我們的形象不利,就是對你,和你背井離鄉的初衷,不也大有違背嗎?這些就不要搞了。當然,我們這麼建議,都是為了你好。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說的人權。但這個世界上有你的人權,也得有我們的人權,如果你要搞這些,我們也不怕,但你必須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請。我們可以調馬隊嘛。我們怕它個啥子喲。──說到這裏,你的大舅爺,還故作輕鬆地睨了我一眼,將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將二郎腿架在那裏搖,觀察我的反應。二、臨走之時,即不搞儀式,這裏也包括我們所說的條二個問題:走就走了,也不要開新聞發布會,搞接見記者之類的活動了──「儀式」一詞的含義包括任何的公開活動。你從打穀場可以路過,但請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記者提出的任何問題。同時你還要記住,這裏也包括不要搞其它類似接觸記者和散發消息的活動,譬如就不要搞什麼書麵發言了。想鑽我們約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嗎?做夢去吧,早給你提前堵上嘍。有話沒有了?有話就在這裏說。說完,倒幹淨再走。在這裏說還不算違法,一出這個屋,咱們可就軍中無父子和軍中無戲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法庭的證言。看著現在我是你大哥,違背約法三章我們可就不算親人了。那時再在一起親也沒意思了。當然這還不是第二法的最關鍵所在。當你離開的時候,不讓你開記者招待會,我們跟你約不約,我們都有辦法;問題是當你告別故鄉之後,我們手裏的風箏線斷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裏讓你把握之後,這時你開不開記者招待會,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質和信譽了。你在這說好的,不開,不在我們的打麥場上開,但當你到了新的故鄉之後,在新的打麥場上,你又開了,開了不是說你新的故鄉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車伊始,但你為了討你新故鄉的歡心,開始控訴起你舊的故鄉,這就沒有意思了。這就有點像剛娶了一個新姨太,在床上訴說你舊老婆的種種醜事和見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樣。一個人和一個有夫之婦上了床,還在那裏刨根問底問她以前在床上對丈夫的感覺──問是可以的,問題她也回答了,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綠帽子都毫不知覺地讓你們給帶上了,還不夠,還在那裏像兩個魍魎一樣躲在陰影裏對人嘲笑一番,你們自己的羞恥感哪裏去了呢?我們說的,主要是這個意思。離開故鄉之後,也不要開任何形式的記者招待會,不要發言,不要有任何拋頭露麵的動作或者幹脆連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讓世界上的人,都有這樣一個錯覺,老三怎麼不見了?老三就真的從此永遠不見了。這樣我們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別故鄉嗎?你不是在故鄉活膩了嗎?你不是要換一種活法嗎?你離開故鄉之後,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你和故鄉從此兩不知。你和故鄉就這麼斷了線。你幹脆就忘了我們,我們也忘了你。故鄉就從來沒有你這麼一個人。你到外麵之後,不管是對人口頭說,或是填表填到籍貫這一欄,都不許再提和再填延津。從此延津和你一刀兩斷。小劉兒倒是在文章中不斷寫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來越出名了,但這個跟你老三沒有關係。你也不要因為你曾經是他的老舅爺,還要拿延津說事。小劉兒和你有什麼關係呢?不是一切都斬斷了包括任何的親屬關係嗎?你要這麼做,純粹是為了給曾經是你重外甥的臉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時候小劉兒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們可就管不著了。既然你告別了故鄉,你就像蛇鑽進了竹筒子一樣,永遠不能再回頭,你還要做好這種思想準備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鄉,沒有一個出處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現在好了,產生了一個意外,產生了一個沒有出處的人。你在世界上還真是卓爾不群。我們倒是在不經意或者如你所說的迫害你的情況下成全你了。嗚呼。就是這麼三條。希望你能答應。你答應了,你就可以馬上走人;你不答應,你就別想動窩。現在一切主動權都還在你手裏,但請你注意,現在在你手裏,停一會可就不一定在你手裏了。當然,我們也不會對你趕盡殺絕。活路還是要給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約法三章箍著,就好象一個潛在的政敵突然逝世了一樣,我們會大鬆一口氣;在這種輕鬆的氣氛下,我們一邊放心地剝著牛皮,一邊還要在你的屍體前,獻上一段美麗的悼詞。悼詞可以由秘書長劉老孬來念嘛。我們有這個有利條件。雖然你們之間身份懸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著,但既然人已經死了,讓秘書長作為親屬出現,別人也不會說出什麼。悼詞曰:劉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誌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如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百,不如一鍔;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餘。不管任何人,隻要得老三,如得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怎麼樣,我們這鑒定作的還可以吧?對於你出門在外,到異地異鄉去尋找工作,不會有大的壞處吧?大哥就是這樣,大哥做到仁誌義盡;臨走之時,我們隻說好的,不說壞的。你敢說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沒有缺點嗎?你是一個完人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我們不說缺點,我們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個完人和足赤。當然這也不是純粹為了你好,為了你好謀生和好找工作,我們還沒有那麼沒心眼和那麼善良;我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給你和世界造成一種假像;讓你覺得自己還真是一個人才,真是一塊料;讓你不知天高地厚;對用你的工作單位呢?讓它一開始不知道你的底細,以為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個草包,這時對你的失望,他們會把對整個世界的氣,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擺脫他們的責任和選人的無能。你在我們這裏禍害了半天,現在也借這個鑒定到別的地方去禍害禍害別人去吧。你在我們這裏上演了一場悲劇,到別的地方,也重演一次這樣的悲劇吧。任你折騰千裏,逃不出我們的手心。以為風箏線斷了嗎?仍然在我們手裏攥著呢。千軍萬馬之中,我們取你的首級,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們,從此一筆勾銷。你出門不要回頭望故鄉,你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你──這又是多麼好的歌詞;我們就是在集上碰麵,也是相見不相識,形同路人。還要做小兒女態嗎?有那個時間和必要嗎?這一套都顯得過時了。我們說了這麼多,你還有什麼話說嗎?他們這時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這時啞口無言。我覺得他們說的還真是透徹,他們把話都說盡了,說絕了,我還說個什麼?但他們還是忽略了小小的一點,他們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可以答應你們的一切,我可以在你們背著我搞出的三章上簽字,我可以保證我不違反這一切;這你們可以放心和輕鬆了吧?但你們還是忘掉了小小的一點,我可以保證我自己,保證我自己不變化,但我不能保證曆史。誰能保證曆史會永遠不變、永遠按照你們的思路去發展呢?你們就能夠保證曆史嗎?你們的目光也太短淺了。我們在曆史麵前算什麼?就是大海裏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樹下的一隻小小的螞蟻,就是草原上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後的一團亂泥。我可以保證我在常溫下不變化,但是如果曆史和天氣、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風和霜發生了變化,我們該怎麼樣呢?人在曆史和天氣、時間和空間麵前,看似一個活物,其實算得了什麼呢?胳膊扭不過大腿。大海揚波,水珠能不跟著翻動嗎?大樹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螞蟻嗎?風吹草低,牛羊紛至遝來,它要低頭吃我們,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我可以臥薪嚐膽,但我不敢保證曆史。他們看似聰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頭來還是顯得幼稚和稚嫩啊。他們不知道世界還存在這樣一種辯證法:保證不變就是保證變,承諾了一切就等於什麼都沒有承諾。他們也是工人階級後院糞堆上的雞。他們自以為得計,在那裏把陷阱給我挖好了,豈不知這個陷阱到頭來裝的是他們自己。曆史就是一出戲,怎麼不允許急轉彎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幾台馬燈,還有戴著氈帽的老頭在那裏賣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著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沒發,就在他們的約法三章上簽了字。他們放心了,樂了,以為我上了當,他們可以安心地去剝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著走了。這時他們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著離開了戲院子和打麥場,把歡樂留給了他們。到頭來怎麼樣?我承諾了我自己,我在沒有違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譽和諾言的情況下,百年之後,又隨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熱潮回來了。我是說過故鄉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我永遠不回故鄉了,我真的去國和去鄉了,但是現在曆史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已經是非故鄉了。我可以不回故鄉,我還不能隨人回我的非故鄉嗎?我回非故鄉,就是不回故鄉。過去的故鄉對我毫無吸引力,我見了它就沒得惡心;但現在故鄉日新月異地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讓我去嗎?當時你們的條件,不就是讓我去陌生的地方嗎?我沒有違反協議,違反協議的是你們。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們的子子孫孫們,你們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們把我和曆史玩到了一塊。你們可以玩得過我,但你們玩得過曆史嗎?我是誰?我是曆史的代言人和曆史發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曆史。當然,在我為自己和為你們充當曆史的時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說不完哪。這些暫時不說也罷,等我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再盡情地敘發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我比起曆史的許多偉人,我所受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但從這一點出發,在曆史發生了變化也就是我發生了變化的時候,我敬請你們也不要把我當成過去的白雲蒼狗、過去的炊煙和老三了。你們也不要拿我的謙虛不當回事。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不太注重曆史的人,隻是被你們逼得沒有辦法,才這樣不得已而為之。我日常重視的,還是潛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視或容易忽略的富於詩意的東西,這才是支撐我活下來和繼續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詩意是支撐我們的酒精。我是一本打開的大書,這話多麼富於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覺啊。三月不聞肉味,三月不知酒醉,臥薪嚐膽的我,就該掩麵啼哭了。沒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黃湯挺屍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開,不知喝滑了口哪裏收得住的感覺。告別和返回故鄉都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僅僅在於這些告別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沒有詩意。我知道你姥爺最後成了一個歐洲學者,歐洲學者在研究東西的時候不都是死心眼和愛鑽牛角尖嗎?我現在也學你姥爺一次:我在曆史的長河裏重視的是詩意而不是意義。理解了它們之間的區別,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但它是富於詩意的,我覺得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了。人生自古傷離別,我要在我百年之前離開和告別故鄉的時候,借這個機會,搞得它既有意義,又有詩意。我要一箭雙雕,一石雙鳥,以給我以後的臥薪嚐膽和漫漫長夜增加點幹糧和水。有了幹糧和水,也就兒行千裏不擔憂了。故鄉,在我離別你的時候,你可以拒絕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絕賦予我詩意吧。果然,故鄉沒有拒絕和辜負我。或者說,是我把這個離別搞得有聲有色,千古絕唱,和故鄉沒有什麼關係;故鄉在這裏隻是一個載體。在這個故鄉我是這樣,其實換個地方我也一樣,客體在我麵前已經沒有意義。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隻有我一個人了。或者幹脆連人也沒有了,隻有聲音、雲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時哪裏有人呢?人在這樣的情景麵前,已經不算什麼了。人對於藝術,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什麼性格、人物、典型和經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麵前,顯得多麼膚淺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緒,是心緒,是離別和傷懷,是永遠得不到的團圓和永遠打不開的身體和書。小劉兒的書為什麼還有一點點取之處呢──當然從整體上來說那也是些膚淺和照貓畫虎之作,要說還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在他的書裏麵,所謂的人,竟都全部變成了符號。曆史發展到這一步,在講天賦人權的時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許多鮮血和代價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爺兒倆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當然,我們倆的相通,也是表麵上的相同:隻是意義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詩意上的相通。但能達到這點共識,在世界上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了這個,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我們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還真是濕漉漉的。
知道我離開故鄉的那天早晨嗎?問問你姥娘去,當時她作為一個小姑娘也在場嘛。讓他談一談當時的感受和體會嘛。小姑娘的心緒,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離別時那敏感的春天一樣。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體一樣。你讓她說有沒有詩意。那才叫生死離別和感人淚下的電影鏡頭呢。說起電影,我不是看不起我們的影帝瞎鹿,一到離別的時候,他表演的那個做作和重複。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早晨和這樣的離別體驗的。房簷上掛滿了白霜。割慈忍受,離邦去裏,瀝泣共訣,抆血相視。他也沒有遇到過好的導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導演。沒有這樣的離別經曆,沒有這樣的導演,別說是搞電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還能搞到哪裏去呢?他不來請教我,我也不會主動去告訴他,就讓他這樣錯誤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這麼告訴你:我看過你的行文,你的離別寫的,也並不是多麼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寫好對人的不重視,但不一定能寫好對人的重視和寫得出這麼好的離別。離別對於你們的文學難道是不重要的嗎?離別對於人的忽視也就是更大的重視難道是可有可無的嗎?為什麼我說你隻寫劉老孬等人是沒有出息的呢?劉老孬這樣豬狗一樣人,除了給別人帶來離別,他自己能會有什麼深刻的離別?有體驗和沒有體驗,在作品中達到的深度能是一樣嗎?我替你檢查過,你為什麼寫來寫去,總是讓人覺得在作品中缺點什麼呢?原因不在別的地方,原因就在這裏。你過去寫他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除了給他們帶來好處,除了你自己誤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寫作從這篇《故鄉麵和花朵》開始,能上一個新的台階,將過去的毛病給改過來。我再聲明一遍,讓你改過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寫我,而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今後和將來,趕緊問一問你姥爺去吧。他在歐洲常講的一堂課,就是《最後的離別》。雖然他在那裏講來講去並不是為了事實和講課本身,而是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為了炫耀他的個人奮鬥而博得歐洲人的一聲喝彩,為了迎合和媚俗,為了在那裏生根開花而故意說些過去的東方的往事和個人家族史,一句話,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我們大家,不是為了我而在課堂上講到了我,雖然他也不是隻講到我,我在他所敘述的個人家族史中也隻占很少一部分,當然你們占的也不多,他長篇大論主要還是講他自己,但我們還得承認,他別的地方也許講得跑了題,加了許多水,下筆千言,離題萬裏,但在最後的離別或東方的離別這一段上,講的還是很有藝術感染力: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每講這一段,就會轟動整個歐洲學術界。本來他的課沒有多少學生要選,但一到這一課,教室的門窗玻璃都被擠碎了。別的教授在這一天就別想上課,誰撞上這天誰倒黴。這成了你姥爺劉全玉的一個保留節目。為什麼他在歐洲還能混下去,沒有別的,靠的就是這一課。一招鮮,吃遍天,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他這一堂課講得這麼精彩呢?為什麼到了別的課上就黔驢技窮呢?不是老劉在別的課上水平低,敘述起別的往事發生了敘述上的問題,而是他的和你們的,我們家族和別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沒有什麼精彩和可炫耀於人的地方。這不是你姥爺的水平問題,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這裏產生問題的關鍵還是事實本身沒有太多供我們感情過濾和留下情感積澱的酵母。就好象一團豆腐渣,你再在那裏過濾,也過濾不出豆汁來了。而我的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鮮奶,就是一碗溫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蓮子羹,你端起來喝就是了,你端起來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課堂上原封不動地照搬照講,不需要進行任何藝術加工和藝術創造,就是一堂生動感人的令人唏噓的情感教育課和憶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詩,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純的一汪湖水,它是還沒受人玷汙的一個少女,怎麼能不感人呢?怎麼能會不引起轟動呢?說起來你姥爺應該感謝我,他在歐洲的飯碗這麼牢固,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被炒魷魚,倒是在學術界還混出些個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敘述方麵的專家,如果沒有我的這段往事給他支撐著,他今天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在那個意大利人的比薩餅店或日本人開的湯麵館裏刷盤子或是喃喃自語呢。當然,由於一個人的存在,給這個社會的人,他的親人和身邊的人帶來了些好處和益處,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無形的,這也很正常;看到你們一個個都因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獄裏也高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劉全玉,當你的教授去吧。不要問它是怎麼來的和怎麼穩固下去的。這是我的態度和大家風度。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這種態度和風度,卻反過來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盤全被人占去了,到頭來倒是給我弄得沒有立腳之地。他們把我的態度和風度,當成了軟弱可欺。劉全玉說,這段離別的經曆,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們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劉全玉自己的。當然一開始他還說得含糊一些,說得沒有底氣一些,說是家族中某一個人的,後來說著說著說滑了嘴,幾年之後,就變成他自己的了。他把曆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轟動,漸漸都集於一身。你說他沒有手段,是個傻子,這時還真露出些才能和靈機一動呢。過去他拿我精心策劃的離別去欺世盜名我沒有什麼,後來一聽到他這樣恬不知恥地把貪天之功都歸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氣了。我是要上訴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譽權、著作權和肖像權的。當然,這些事情我過去都沒有做──我在過去的暗無天日的歲月裏,也沒有條件做;但現在有條件了,同性關係者要回故鄉了,我有說話和翻案的機會了──這也是我諸多要翻的案、諸多要算的帳中的一款。至於將來怎麼翻和怎麼算,我現在先不說,說也沒有用,一切留待將來去做──我已經胸有成竹,我醞釀了對他的致命的一擊,到時候看我一刀剝了他的畫皮和驢皮,讓他原形畢露,把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我現在隻給你說那段離別是如何感人。我們把劉全玉這個人和這個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禍心給剔除掉,單看他是如何敘述這段離別經曆的──我們原封不動地搬過來,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們就可以看到我當時策劃和導演的水平了。當然,就像劉全玉在課堂上把我當成他一樣,你在讀這段文的時候,就把他當成我吧。因為他在敘述當中,用的是第一人稱。我趕緊唯唯,說這個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無非我們自己胡塗,不明就裏,才在那裏相互區分,豈不知這種區分有多大的意義呢?回首曆史,我們能區分出千千萬萬死鬼們魂靈的不同嗎?我們隻是知道在我們前邊,還有數不清的前輩和人罷了。他們整齊或混亂地排著隊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著,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閻王爺路上沒老少,提著包袱,挎著兒女,推著獨輪車,像1942年咱故鄉的逃難隊伍。看看《溫故一九四二》中是怎麼寫的?──當然,《溫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爺的啟發下寫的──您當時說的是隻言詞組,但對作者就有啟發;啟發是博大而精深的,寫出來的,也隻是您啟發的一鱗半瓜罷了,和您的本意相比,還是顯得膚淺得多呀──您說呢三舅爺?三舅爺見我說的還有些道理,滿意和欣慰地笑了。這時謙虛地說:也不能為了抬高我自己,就對作者全盤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還是寫出來了嘛。接著又嚴肅地提醒我,說你在看下邊這段文字的時候,還得注意劉全玉說話的表情。他坐在哈佛、倫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學的講台上時,穿著傳統的中國對襟月藍褂子,掩腰的黑棉褲,下邊紮著褲腳,腳下蹬著一雙圓口布鞋;臉上是回首往事的嚴肅表情,一手夾著馬包肉,一手撚著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這時的劉全玉,吃了幾天洋飯,竟也變得碧眼紫髯,鶴發童顏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點點頭。這時劉全玉就威風八麵地站在了我們的麵前,站在了我們麵前的講台上。講台下的掌聲,雷鳴般地響了起來。俺姥爺劉全玉還真是給鍛煉出來了,對這掌聲置若罔聞,顯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不溫不火,隻是微笑著揚起一隻小手,往下壓了壓我們的掌聲。接著也顯得頗有大家風度,講課之前不先講課,而是從左到右、從前到後地打量我們;打量得我們低下了眼睛,還不講,先喝一口他自帶水杯中的茶(喝茶的習慣,俺姥爺倒一直還保持著),又悠悠然地點上了他的一支馬包肉(吸煙的習慣已經有所改變,由旱煙袋改成了馬包肉),吸一口,吐出來,然後又撚上了他的紫髯,這時才打開課本,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帶著我們一塊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這一課的題目叫《最後的離別》
它是歐洲講壇上的最後保留節目
我一般是不大講起它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
隻因未到傷心處
最後的情感就是最後的停留
最後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後
嗚呼
人非草木
孰能無情
理論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切都發生在我和我的親人們身上
虛構早已經過時
你們跟著我
才活到了實實在在的過去
我們的心靈早已虛空和中空
惟有劉全玉的往事
是我們最後的實在和依托
我們上了諾亞方舟
我們開始了一個新的航程
但這還不是我們課目的全部
單是這樣還不完美
我們不能隻有好的內容
而不講究形式
我們不能隻有好的貨色
而不講究包裝
如果是這樣
我仍是個一般的教授
我與他們的最大區別
就是在找到悲傷內容的同時
還找到了一個敘述悲傷往事的完美形式
這就使內容和形式達到了統一
這就使往事出現了一種和諧的美
當然我也不是唯美主義
我是為了臉上閃亮的淚珠更加晶瑩
是為了使嚴肅的表情更加深沉
這個形式是什麼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說
也不是哲學
也不是詩
當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課堂上一般的羅裏囉嗦和扯閑篇
我敘述的是東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東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遊
它是青海花兒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東南滬劇
它是戛然間刺破天空的一隻鳥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賣藝腳腿上綁的一隻木魚
它是老太太的裹腳又臭又長
它是雞在糞堆裏的閑言碎語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劉全玉心中一段傷心的往事
(劉全玉的這段開場白,已經使我們這些聽課的人耳目一新。接著當然又是掌聲如雷。我們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講課,都這麼給我們唱民歌多好。)
說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農民劉全玉
(這時三舅爺又在下邊搗我的胳膊,已經使我有點厭煩了。他說:
「其實是郭老三。」
俺姥爺這時已經發現學生們中間有人在交頭接耳,「啪」「啪」兩個粉筆頭扔下來,準確無誤和經驗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爺的頭上,嚇得我們趕緊把頭縮回來。我責備三舅爺:
「都是你鬧的。」
三舅爺說:「他這是心虛,他這是鎮壓!否則怎麼不敢讓人說話?」
這時學生開始向我們發出噓聲。我臉上一赤一白的,羞於與郭老三待在一起,讓人看著我似乎是他的同謀。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釋,因為事情的前前後後,枝枝葉葉,解釋起來隻好我自己又開一堂課。我說不得眾人,隻好惱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兩個到了舞場跳舞,都沒人邀請她們,她們在那裏相互惱怒一樣,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讓人安靜地聽下去嗎?」
郭老三仍在那裏不知羞恥地說:「那得有一個條件。」
我問:「什麼條件?」
他說:「你得把劉全玉聽成郭老三!」
我苦笑著點點頭。郭老三才安靜下來。這時他臉上似乎還有些得意,還左顧右盼了一下。我搖了搖頭,知道了郭老三為什麼會被親人和人類拋棄。既然是這樣一個人,我也顧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聽劉全玉接下去唱。)
農民劉全玉
有了大困難
全玉就全玉
決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說話,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該去賭錢
賭錢欠人賬
欠了一百萬
不是人民幣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認賬
才是郭老三
(這時郭老三在那裏目瞪口呆。我問:「你還說是你嗎?」
郭老三傻了一樣,在那裏搖頭:「記得我當時沒賭錢呀。」
我不禁「噗嗤」笑了:「這下露出本來麵目了吧?」
郭老三還在那裏憤怒:「操他大爺,這肯定是嫁禍於人!一下還是一百萬!」
從此不敢再認領,不敢再說話。劉全玉見自己的陰謀得逞,在講台上不露聲色地笑了。這樣下來,我們才聽了一個安靜課。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爺。他在大事麵前隨機應變的能力,確實不愧為一個歐洲教授。我是歐洲教授的後代。我對周圍的學生,也左顧右盼了一下。咱們就安靜地聽俺姥爺唱歌吧。)
欠債就還債
父死子也還
拉斯維加斯
台灣南朝鮮
大年三十夜
全家淚漣漣
妻離又子散
爹娘又翻臉
青燈古佛旁
剩一個郭老三
(郭老三這時在台下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別提我的名字,那決不是我!」眾人大笑。)
全玉無計施
出門往外看
一天大風雪
呼嘯壓人臉
背起酒葫蘆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開張
人家也過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愛蓮
過年去拉煤
半路無法還
找人修好車
已經到年關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邊
夜路蛇黑黑
前邊不見天
遠村起鞭炮
家中無油鹽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愛蓮
一個姑娘家
怎好欠人錢
淒淒夜歸廟
債主堵門前
無錢還爹賬
隻好當丫環
進了朱漆門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飯
臉上是風霜
手上是皴斑
到處是血口口
無法動綢緞
物質身體苦
就這還不算完
東家起歹意
還要摧殘俺
記得那一天
半夜豬喂完
摸黑回下屋
鑽出個大漢奸
漢奸要奸人
俺卻也不敢喊
掙紮就入港
這算不算強奸
一個處女身
爆炸頃刻間
我在那裏哭
他在旁抽煙
寒月照淚光
黑暗星火閃
我變母老虎
他變傻大憨
從此通來往
強奸變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賬是扯蛋
就當養小蜜
傍著一大款
白天像鳥出籠
夜裏像虎出山
兩情相洽洽
跳舞彭嚓嚓
騎驢去趕集
碰著俺二姨
二姨羨慕我
感歎紅顏過
原來一髒妞
現在堪風流
早知是這樣
我也去上當
上當還不算
出國到處轉
轉來又轉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