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什麼?白螞蟻說,故鄉是他家棚子裏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著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網子是固定和陳年不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是偶爾撞上去的;棚子是不變的,人就像網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一樣隻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罷了;遺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曆史上的記憶是偶然的──誰是當年結下這幹網的大蜘蛛呢?……說這話的時候,白螞蟻嘴裏叼著一支三炮台,腰裏捆著一根草繩。三炮台隻剩下一個煙屁,白螞蟻邊努力吸著這煙,邊不失時機地發表了這麼一番議論。說完這個,還瞪著大眼珠看大家。大家當時覺得沒什麼。一個白螞蟻,還能說出什麼關於世界和人生的道理?於是不太在意。但過後想一想,覺得他說的還真與眾不同。這時白螞蟻就有些委屈了。說就是這句話,也隻是他思想體係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這部分,當時也沒有展開講;一方麵是看眾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使他覺得這些人豎子不足與謀,精神上馬上就懶了許多;同時他正在用指甲掐著一支煙屁,既想吸這支煙,又怕咄咄逼人的煙頭燙了他的手,慌忙之中,隻是說了對故鄉看法的大意和整體思想的骨頭和脈絡,生動的肉和細節就忍痛割愛了。偉人們思想的發揮,總得有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氣氛。我在你們中間,被生活和你們磨的,同化的,異化的──思想的銳角,也早已鈍了許多了。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初看都沒什麼,很簡單嘛;但你要須知,偉大的思想都是樸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這個樸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它隻是便於群眾接受罷了。初看沒有什麼,但你一個人靜處的時候,一個人麵對世界和寥廓的時候,你再想這個道理,就覺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們吧,這些姐姐們有兩種,一種剛一見就驚心動魄,但兩天之後,就覺得味同嚼蠟,是一塊雞肋;還有一種人,剛看似也平常,但兩天過後,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螞蟻就屬於後一種。你們對我思想的吃驚,也就不奇怪了。平時你們看我像一個乞丐,見人就想蹭根煙抽,一根煙算個什麼,就成了乞丐了嗎?我就是從來不買煙和保險套的人,我對上邊和下邊都沒有防備;這還不是最氣人的──你們這麼看我倒沒什麼──這也並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氣的是當我離開你們回到家裏時,老婆和白石頭也這麼看,這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無可救藥了。別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為離我的思想遠,你們倆人每天生活在我身邊,眼窩子也這麼淺嗎?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你們也該學一個大概了,誰知到頭來,世界並沒有讓我改變半分──原來我以為能改變整個世界,最後連一個地區也沒有改變好。要說我在世界上有什麼傷心的話,這就是讓我最傷心的了。什麼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質上蹭點什麼那沒有什麼,倒是你們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別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讓人看著可憐呢。我剛才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們就如獲至寶;如果我把我的思想體係給倒出來,恐怕咱們就可以建立一個新世界了吧?說到這裏,六指,再給我一支「馬包肉」(我的英語怎麼樣?小劉兒這人你們知道嗎?也是從咱們故鄉出來的,大腕,我們有時晚上還要通一兩次長途電話,共同討論一個詞的用法和一個單詞的譯法。)!這時六指還處在事業的鼎盛時期,還一月一次來往於京城和故鄉之間,現在圍著村頭一個糞堆跟村裏人說閑話,也是為了與民同樂,也是剛吃過飯,為了消消食;但就是這樣牛×的人,聽了白石頭一番講演,也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土頭土腦的村裏的百姓,可憐地笑著,將自己在京城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馬包肉」,乖乖地給白螞蟻遞上一支。思想的威力就這麼大。白螞蟻滿意地將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次不怕煙屁燙手了。糞堆周圍的一幫人,這時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是在故鄉的某月某日,村頭的糞堆旁,所發生的再平常不過的事──本來很平常,但因為有白螞蟻的加入,就變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日常之中,我們穿著黑棉襖,袖著手,站在糞堆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和翹耳傾聽些什麼?就聽一些在村裏占主流地位人的演講。這是我們的思想中心,這是我們的營養來源,這是我們的新聞聯播,這是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當然,這是在我們故鄉,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的時候。我和孬妗的專機,還沒有到達故鄉。人們袖手期待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在這種一切沒有改變的平靜的日子裏,這一天也有些例外:這一天在議會發表演講的,竟是白螞蟻。本來在村裏和議會、在糞堆上和人群中,都沒有白螞蟻說話和插足的份兒。他在村裏算一個什麼東西?吸煙還要向別人蹭,哪裏有他拋頭露麵的機會?但這天純粹出於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約而同到縣城趕集去了。他們之中隻要有一個人在,哪裏還有白螞蟻插嘴下腳的地方?他哪裏能撿到這個巧宗?正因為他們不在,白螞蟻就鑽了這個空子和脫穎而出,讓他思想的流水終於找到了一個渠道,讓他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得到了爆發,讓他對世界也談了一些新鮮的看法。一開始我們沒有在意,事後想起來讓我們吃驚。這簡直是一次政治事故,這簡直是我們故鄉曆史上的一樁恥辱。曹大叔等人趕集回來,聽說這件事,曹當時就對身邊的袁哨說:
「看看,看看,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怎麼我去趕集,你們也都去趕集了呢?就不能把時間岔開嗎?別小看糞堆這個陣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們不去占領,就有人鑽這個空子。雖說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但他的這點子毒水可都讓他流出來了。看他流得多麼暢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幹飯的。毒水流出並不可怕,但這點子流毒竟也在群眾中造成了影響,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還是不管的問題了。何況他說的是對故鄉的評價。這是什麼言論?如果是胡說八道還好,可他也說得有板有眼哩。這就更加不能小覷了。我知道,我們在三國時候,都是做過大領導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們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這是好事,作為一個領導,不能事無巨細,我們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後來是怎麼死的?就是吃這個不會當領導的虧。但我們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環境地把過去的經驗亂用。畢竟時代不同了嘛。就是一塊糕,吃來吃去,恐怕也該餿了吧?但我們就是這樣保守和因循守舊。我承認,我也有放鬆自己的地方呢。我們現在不已經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嗎?我們就是在村長豬蛋領導下的一個普通的村民。如果我們還拿著曆史上的經驗亂用,還拿出當年領導人的款子,還是那麼抓大不抓小,問題肯定就出來了。過去我們不抓小事有人替我們抓,丞相要出門了,我們還在屋裏喝茶聊天,和姐姐們調笑,外邊已有多少人在為我們忙活。調車的、調專機的、捧痰盂的、裝馬桶的;說十點五分走,十點四分車到了屋門口;跨上車,一溜車隊,就到了車站月台上或飛機的舷梯旁;人一上車,專車立刻就開了;人一上機,飛機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嘯一聲,就到了藍天和白雲之間;這時空姐給你遞上一塊熱毛巾,擦把臉,喝口麥爹利,看著機窗外,旁邊有沈姓小寡婦捶腿,這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到一個地方視察,也是前呼後擁,吃飯,睡覺,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們替你安排;到古跡去參觀,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後擁的人雖然多,但你走在中間,你一走步,別人紛紛往兩邊撤,使你行走前後,都有一個從容和不感到緊迫的空間;但他們也懂事到不離你太遠,不使你感到孤獨和脫離群眾。但這已是英雄當年,早已不堪回首了。想起這些事,隻會使我們黯然神傷。現在已經是劉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我們隻是人家天下的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蠓蟲。這時我們還要擺過去的架子嗎?我們還不該放下我們的窮大架嗎?我們還以為我們身邊有許多秘書、隨從和姐姐嗎?我們現在上牛市屯趕集,不都是夾雜在一群土頭土腦百姓中的一員嗎?千人一麵,大家都是一個表情,你說哪裏還可以看出我們的當年?早已被同化嘍。一出村,我們還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樣,趕緊把鞋脫下搭在肩上,用肉腳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見集市再把鞋穿上。想想我都傷心哪。但我們卻在我們的身份上出了問題。我們沒有認清我們的現實。就剩下一個村莊了,如果我們再把這個地盤給弄丟了,我們到將來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們大意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身邊這些土頭土腦百姓的危險。他們也有篡權之心呢。你看看這個白螞蟻,我們過去就當他是一個腦子像漿糊的沒嘴葫蘆,他的存在對於我們可有可無,見麵都懶得理他;現在明白,竟是我們大意了。他還是頗有些思想哩。如果是一個傻帽,哪裏來的對故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沒這些想法,我們倒不覺得可怕;他有這些想法,我們倒真食寢難安呢。他成了我們一個對手和敵人了。主公,當年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你說。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袁哨搔了搔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先說:「娘的,倒真成了一個事了哩。」
又說: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據平時觀察,白螞蟻不像一個能成大器的人,怎麼突然之間,就像一個積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噴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料到,突然就產生出這麼多稀奇古怪對世界發生衝擊力的思想呢?這些思想產生以後,別人都歡呼了,拿過去運用了,按照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個人倒是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發生了懷疑:這是我的思想嗎?我產生過這些想法嗎?倒是夢和非夢,自己和蝴蝶,在那裏真假難辨。當然,這是人生的一個哲學境界。你想麼老曹,這種境界在你我的曆史上還不多見,怎麼會突然反映到白螞蟻身上呢?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嗎?可在咱這故鄉,別說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樣呢?也沒見發生什麼大變化呀。何況,白螞蟻每天的行蹤我們都看在眼裏呀。不就是五更雞叫,起來背一個籮頭拾糞;白天在大田裏幹活,倒糞;晚上回家裏還得喂牛──哪裏是他哲學家思考的時候呢?我倒是不懂了。他家離大英博物館也有一段距離呀。據此分析,我看這思想未必就是他發明的。說不定在拾糞的時候,累了,要抽一支煙,在那卷煙時,從廢紙上看到幾個字,於是記在心中;拾糞回來,正好村人們在村頭糞堆旁聊天,他紮了進去,將剛才在書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話給重複出來,大言不慚地當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我倒勸你,我們雖然不是貴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對世界發生驚慌和弄得草木皆兵。過去貴族的大而化之的習慣,有時候還是要保持的。如果我們遇到事情就驚慌,不是和白螞蟻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嗎?一個村莊,彈丸之地,要照過去,大軍一到,像抹稀泥一樣也就把它抹掉了;現在上邊就一個豬蛋,遇事還要請教你我,糞堆這樣的陣地,怎麼會說丟就丟呢?」
曹成聽了袁哨的話,也為難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像袁哨一樣搔了搔頭說:
「話是這麼說,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最後兩人達成協議,既不打草驚蛇,又不能掉以輕心;既不立即發動攻勢提出新的思想將白螞蟻打下去,又委托村丁小路對此事展開秘密調查,看白螞蟻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決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才是萬全之策。果然,事情最後調查清楚了,這思想不是白螞蟻的發明,而是從別人的書中背下來的。與袁哨預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說是拾糞時卷煙看到的,而白螞蟻是在糞拾著拾著自己想出糞,出糞時看那擦屁股紙,正好看到了這麼一段思想。這張擦屁股紙是從哪本書上扯下來的呢?卻是從寫字大腕小劉兒的書上扯下來的;因小劉兒有這樣一個張狂的毛病,寫了一本書,就慌著到處送人,生怕別人不知道;故鄉的鄉親呢?更是人手一冊,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白螞蟻也得到這麼一冊,於是有了關於故鄉看法的這麼一段小小的風波。事情有了結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來自己在故鄉的地位並沒受到威脅。但在雇小路這個私家偵探,兩人在分擔偵探費上,你多了我少了,鬧了一些個人糾紛;最後意氣用事,兩人半個月沒有說話,弄得誰也不對故鄉負責,這也在曆史上常見,暫時撂下不提;倒是白螞蟻正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發現興頭,想借此在故鄉發展自己,從此在糞堆前當一個新聞發言人,再搞上一個小蜜──初步選定了村西頭的女兔唇,還覺得一下選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個婊子?現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來一切都是偷來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隻好羞愧滿麵,偃旗息鼓,從此在曆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這也不提。弄得事情過去半年之後,我回村中去走姥娘家,他碰到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滿麵羞愧地說:
「賢甥,我也是一時過於想出人頭地,剽竊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諒我這次,別擴大事態,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長你的誌氣和滅我的威風了。」
這時我倒寬宏大量:
「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不打官司。如果這樣的官司打起來,我還打得過來嗎?我還幹不幹別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運用到村裏的實踐中吧。」
倒弄得白螞蟻有些目瞪口呆。當然,這都是在村裏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日常所發生的一地雞毛的事情。在發生大事之前,故鄉到底是什麼樣子呢?白螞蟻抑或是小劉兒的概括是準確的嗎?那些往事、青春、閨女出嫁的眼淚、麥苗地裏飛舞的斑鳩、暮色中割草孩子歸來的說話聲,到底在我們的蜘蛛網上,占據著一個什麼位置呢?大樹在風中飄動。一到春天,柳樹吐出了嫩黃的芽尖;正午的陽光,曬在翻起的黃色泥土上;漢子們的頭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聲吶喊,棉襖被甩到了犁耙上。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爺,趕著地主家漆黑騾子拉的轎車,「啪」地一聲,甩了一個鞭花。莊稼貪長,把枝葉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腳步,要吃這枝葉,被俺姥爺寬宏大量地將轡頭拉了回來。誰不想吃路邊探出來的東西呢?俺姥爺笑了。接著一聲鞭響,車鈴「叮呤當啷」地急速響了起來。東家還得到機場去迎接麥克道思跨國集團的總裁呢。到了機場,東家跟外賓在那裏握手,俺姥爺懷抱係著紅布條的一杆大鞭,立在轎車旁抽他的哈德門香煙。俺姥爺有一個做客的經驗,直到現在還在我們的家族流傳。他說,待客上了幾個肉碗,肉上的毛拔得幹淨不幹淨,肉煮得爛不爛,是衡量這家人是不是貴族、是老貴族還是新生暴發戶、這貴族上沒上檔次和有沒有素質的最起碼和最容易判斷的標準。如不是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少;如是新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多,但這肉肯定燉得倉促,筋肉連扯,嚼咬不爛;他連把肉煮爛還來不及呢;這又是趕轎車回去的路上,被東家和俺姥爺嘲笑的一個話題;如是老貴族呢?一招一式,都顯出古樸和遊刃有餘的大家風度;哪怕這家子已經破落了幾輩子,再見到這家的少奶奶,家裏清貧得隻剩下一張椅子,但她往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許多補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數幾輩她家繁華的曆史和後來破落的辛酸。那麼她家鼎盛時是怎麼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燉得稀爛,到口就化。這樣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細的。一片肉夾起,先將湯水抖落下──能像暴發戶家吃飯,湯汁抖落得一桌嗎?──送到口中,先讓肉化掉,留下燒得紅紅的一條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著,送到胃裏。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別的人家,吃這麼多,已經是十成飽了,但在這裏還有兩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別多。沒飽而肉無,怎麼辦呢?這就是在大家吃飯的學問了。看你姥爺沒上過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呢。這時你手邊不是還有饅頭嗎。那好,你將一碗無肉的湯汁拉到自己麵前──這時拉湯碗是不招別人笑話的,恰恰相反,這是你懂得貴族規矩、通向貴族道路的一張通行證,桌上的其它貴族,臉上都露出會心地微笑;你將湯汁拉到自己麵前,把饅頭一塊塊掰著放進去,滾燙的肉湯馬上就將這饃粉掉,這時你連湯帶饃一呼嚕喝掉,才是這頓飯的高潮和極致呢。一切都圓滿結束了。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我有了這麼一個給地主趕過轎車的前輩,直到現在,我還得益匪淺呢。到了麗麗瑪蓮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辦理。可是,有誰知道,世界竟變得如此膚淺了呢?我用肉湯泡饃的舉動,受到了一些新生資產階級擠眉弄眼的嘲笑。我由此得知,這個民族要達到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還有一段艱難的路要走呢。後來我在歐洲碰到過俺姥爺,前一輩子不識字的老劉,這輩子人模狗樣地蛻變成了倫敦大學的終身教授。我問他過得怎麼樣,如不如過去給亞洲的地主趕大車。他思索一陣,以歐洲人的嚴謹,推了推夾鼻眼鏡,竟說:
「這怎麼好比較呢?你牽涉到黃色文明和蔚藍色文明的問題哩。」
說完,做出跟我沒什麼好說的樣子,聳了聳肩不再理我。我倒對他大惑不解。前生的因緣,今生好不容易見了麵,怎麼連我姥娘也不問一聲呢?如果做人這麼薄情,人做來做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倒是最後在我要告別蔚藍色的歐洲時,他突然開著他中產階級的汽車,到機場送我來了。這時他說:
「這輩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見不到滾燙的肉湯泡些雪白柔軟的蒸饃了。」
又說:「啊,大車;啊,鞭子;賢甥,再見了。」
說到這裏,從他的眼睛後邊,竟流出了兩點藍色的淚。讓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說過俺姥爺,該說說俺姥娘了。俺姥娘這個人,注定要在我人生的歲月中,起著潛移默化的前導作用。我對俺姥娘的崇拜,超過了蔚藍色的俺姥爺。不了解她,就很難了解我。我所以在世界上這麼懂事,被身邊的朋友有口皆碑,說:小劉兒這孩子雖然笨些,但還是很懂事和很知進退呀。曹成袁哨,福克納和克裏絲蒂娜,都這麼說過。但他們也隻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隻是橫著把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質,其實我是豎著有曆史的血液流傳。這一切都來源於俺姥娘。你們對我的表揚和恭維並沒有打到點子上起碼缺乏曆史感。俺姥娘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紀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這樣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她六歲的時候,清早起來,就能爬八棵大榆樹,捋榆錢回家讓娘做飯。冬天了,榆錢沒有了,家裏不起炊煙,她袖著手,吸著鼻涕一個人到後園子裏的牆根底下曬太陽。她娘尋她到牆根,撫著這小女孩鏽著的頭發說:
「還是俺妮好,看著娘作難,餓也不說餓。」
我長大以後,就是這樣的人。凡是跟我相處過的人都說,我是一個飽也不說飽、餓也不說餓的人。喜怒不形於色,好歹都藏在心裏,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說來也有些可怕呢。後來,俺姥娘跟著她的幾個嫂子到外村拾麥穗,曾經到過縣城的城門樓子;那門樓之大,涼爽的過堂風,一個戴氈帽的毛頭子在鐵鏊上烙滾燙的肉盒子,噴香的肉味,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她長大以後最後也是我長大以後愛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還有一次,她跟她的夥伴們到地裏割草,太陽就要落山了,一個一大筐草,草已經沒過頭頂,背著往遙遠的村裏走。這時,鄰村大叔的馬車「叮鈴叮鈴」從身後趕過來,趕車的大叔「籲」地一聲,將車站住,讓她們把草筐擱到大車上。接著又讓她們上了大車。他要把她們往村裏捎上一程。趕車的大叔,你現在在哪裏?「唧哩呱啦」談笑的大車,在空中劃過一道歡快的弧線。你讓我們和世界有許多想念。我們靠什麼活著?不是靠別的,就是靠你的「籲」的一聲記憶。你喊的是馬車嗎?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轉動。你比俺姥爺深刻多了。後來,俺姥娘出嫁了。回來看娘。住了三天,娘到村頭去送她。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娘,回去吧。妮兒,你啥時候再來看我?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屢次向我說起的幾段往事。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從容不迫,當我修改這段文字的時候,誰知道在那敘說的短短一兩年之後,我就永遠見不著我的姥娘了呢?一個農家小院的棗樹下,站立著慈祥微笑的你。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誰說我們這些下賤的貧民像一群渾渾噩噩的牛羊一樣沒有感情呢?我們單薄的生活,就靠這些感情絲線的編織──編得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呀──來維持了。這是我們的可憐之處。但就是這點可憐也被你們忽略了。後來輪到我了。在我八個月的時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鄉下。抱我往鄉下走的時候,我趴在姥娘的肩頭上,嘴裏啃著一團硬似鐵蛋的紅糖。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俺娘從縣城來看我。到了下午,俺姥娘抱著我去送娘。送了三裏,到了一個村莊旁。俺姥娘說:妮兒,你走吧;40裏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這時俺娘看我的一個扣子快掉了,說:我把孩孩的扣子綴好就走。到村頭人家借了針線,就坐在村頭的麥秸垛旁綴上了扣子。扣子綴好了,起風了,俺娘走了。後來俺娘說,她把一個頭巾,丟在了打麥場上。15年之後,我要告別故鄉了。俺姥娘帶著兩個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車。我們在橋洞下乘涼。車,你不要來。姥娘,我不願意離開你。我還記得,我們相互讓著吃了一塊熟紅薯。終於,汽車從遠處拐著彎來了。我就這麼走了。故鄉,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鄉隻是一個背景,前邊是一個活動的巨大的姥娘。和藹可親,慈眉善目。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後來我和姥娘的這種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在一個特殊的歲月裏,我把孩子送給村中的我娘。我三月不歸,兩歲的孩子,常常一個人跑到打麥場上,在那裏等父親的歸來。她對著空曠的世界喊:
「爹,娘,來抱抱臭臭。」
一聲炮響,我們又回到了故鄉的過去。杏子熟了。麥子金黃了。一望無際的麥子。三裏長的麥趟子,俺姥娘甩著頭上的熱汗,手握鐮刀,從地的這頭割到地的那頭,連腰都不直。人生的舞台就這麼搭就了,俺姥爺和俺姥娘,都成長為這塊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這樣一個大明星的後代。那時俺的姥娘是多麼地青春和年輕呀。太後家這時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煙袋,站在地頭,看著看著就看呆了。叫著俺娘的名字說:
「看著郭秀明割麥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鑾殿,那是多麼地投入和駕輕就熟啊。」
說著說著就傷心起來。又想起當年她大權在握的時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後來回到故鄉,在青青的麥苗地,為了她和六指的愛情,發動全縣人民一塊捉斑鳩。你還想起了你的小弟。春風撲麵,一個一個小瓶子,在那裏追著上下飛舞的斑鳩,這是多麼好的一幅奔走呼號圖啊。俱往矣,我的柿餅臉姑娘。現在麥子已經長高了,該割麥子了。地主婆柿餅臉太後吹了吹煙灰,又大而化之對著我順頭流汗的姥娘說:子在麥前曰,逝者如斯夫。這就沒有多大的涵蓋力了。俺姥娘割麥子動作的層次和情感走向,並不在這個方向呢。我們再一次被太後給扭曲了。俺姥娘身體健康,故鄉就長存不衰。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了故鄉的一隻狗,或一隻螞蚱,或一隻蠓蟲,多少年過去了,你回去,仍是這狗,這螞蚱,這蠓蟲,但你要明白,這已經不是那狗,那螞蚱和那蠓蟲了。連暮色中的一股炊煙,也不是那股炊煙了。那麼那股炊煙哪裏去了呢?瓜園中多少孩子的歡笑聲,現在一切都沉寂了,隻剩下一兩隻蛤蟆,在那裏「呱呱」地叫兩聲;你走在這樣的故鄉的土路上,你心裏覺得特別沒底呢。故鄉死了多少人?地裏的墳頭,已經排滿了。陌生的墳頭你素不相識,問題是你認識的許多人,現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來還在跟你說話,已經衰老的趕車大叔──雖然他並不是當年喊「籲──」聲的大叔──眼睛裏還在乞求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爛爛衣衫中醜陋的身體,還在徒勞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嚴;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見了。他又給劉老孬和小麻子的陰謀,留出了一個空間──那麼故鄉是誰的呢?說來說去,原來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爺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趕車大叔的,竟是這些一出走就永遠不想回故鄉的流氓們的。當我說出這一點時,過去的貴族曹成、袁哨又頻頻點頭,說,這比白螞蟻所剽竊的那段理論,顯然又進了一步。故鄉並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鄉的人們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頭並不在故鄉呆著和生活著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虧,就在於曆史上我們留戀了故鄉。這是一個悖論。當然,這也是極而言之。故鄉出去的,就沒有那些牽人心腸、又戛然而止的人間故事嗎?找一找,恐怕還是有的。孔雀東南飛是怎麼回事?十裏一徘徊又是怎麼回事?同時,故鄉也是一處催人淚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顫巍巍對袁哨說,當年我們和沈姓小寡婦的一段風流案,並因此引起了一場官渡之戰,不也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嗎?接著又點著我說,你們在想著爬榆樹、拾麥穗、送女兒和綴扣子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忘記這些哩。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塊土地上──這是問題的關鍵。你們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舍之情,和我們的刀光劍影交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們就把這一點給忽視了──說是我們忽略你們的情感,你們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裏而忽略曆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劍影呢。這才是你們情感的背景呢。我們不與出走的人計較,當我們在留下來的人群中進行區分的時候,我們之間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別的。誰是推動曆史和故鄉發展的真正動力呢?說著說著兩人又有些自大起來,連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麼劉老孬,什麼小麻子,看他們在外邊很牛氣,一到故鄉,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麵前,他們還是些無知的孩子。──故鄉的孩子們是什麼樣呢?他們個個理著像籃球美國職業球員一樣的月牙型板寸,個個患著永久性鼻竇炎,一人懷揣一個玻璃瓶子。這個瓶子做什麼用?還捉斑鳩嗎?NO,他們手中的這隻瓶子,就像劉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麥爹利杯子一樣──無非他們坐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我們坐在小河邊;當他們的酒杯被倒滿的時候,我們一彎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麥爹利,麥爹利裏有上下翻滾的氣泡和跟鬥蟲,一揚脖子,這一瓶就下去了。我們向往劉老孬,我們向往小麻子,但我們更向往路小禿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養膘子找小禿。這是流傳在故鄉孩子們口頭的兒歌。小禿在哪裏?小禿在大荒窪。小禿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小禿不能犯瘧疾。小禿一犯瘧疾就要下夜。小禿一下夜就要抓鬮,抓著誰家就該誰家倒黴。小禿抓人不留俘虜,也不斃人砍人,就挖一個和這人身高胖瘦體積相等的深坑,將這個頭衝下往裏一放,也不埋土,笑著拍拍手就離去了。路小禿不見了,這是我們時代的重大損失。我們這時說一聲沒勁,肯定比從已經成為歐洲教授的俺姥爺嘴裏說出來後現代多了。我舉一舉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們都是我兒時的夥伴。屎根,剩餘,(這兩個名字夠後現代的吧?),銀貴,不經,長興,長富,恩慶,賈祥,留聚,知了,蛤蟆,蝦米,蠓蟲……我們生不逢時。我們隻好坐在河邊唱懷舊的歌曲。生長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裏,我們怎麼能會不偷瓜摸棗和偷雞摸狗呢?這個天下就永遠是成年人的了嗎?滿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們惡毒多了。他們把自己的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著我們在陰暗的角落裏所幹的勾當。他們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們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還能好到哪裏去呢?這時我們倒有些無奈。喝過跟鬥蟲,唱過歌,暢想過世界,我們拍著肚皮乘著暮色回家。大人們早已吃過飯了。他們竟忘記了給我們留飯。入娘的。他們也忘記了給我們留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我們無足輕重首先不反映在別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對待我們的態度上。看看世界多麼危險和無可救藥。我們隻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門端開半扇,擠進去躺在他們中間睡下了。你們培養了我們的無臉無皮,我們也就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當然,我們並不是對所有的成年人都無所畏懼──像白螞蟻、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這些和我們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們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們向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資產階級如劉老孬和小麻子麵前,我們雖然嘴上說「沒勁」心裏還是有些發怵。我們也就是欺負和我們地位相同的人罷了。這是我們當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個特點。有一次我們在糞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饞,就讓我們欺負了一回──這是我成年之後還常常想起和後悔的一樁往事。當然這時已經加上了一些回憶的虛偽的溫暖的灰塵了。──她手中無薯,又愛麵子不說,最後看眾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還剩下最後半塊,她有些著急了。一開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隨便的樣子,用大大咧咧來掩飾她的心虛:
「小劉兒,就剩下這半塊了,該照顧一下女孩子了吧?剛才你們吃的時候,我不想吃,胃裏有些發酸。現在不發酸了,我也嚐一嚐今天烤的白薯怎麼樣!」
說著,很知已又故意有些親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搶那塊白薯。但我沒有上她的當。那時我還處在得理不讓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兒去溫存女孩子的年齡呀。我一下將這白薯給躲開了。我說:
「你發酸不發酸我可管不著,你胃裏發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接著惡作劇地將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樣接在嘴裏,繼續在那裏吞吧吞吧吃。小搗子們一片歡呼。女兔唇一下被尷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當著我們眾人「嚶嚶」地哭了。她說:
「我下個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從此分兩地,各自保平安。誰知在臨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塊白薯而不得。這讓我去得是個什麼心情?讓我覺得這16年的姑娘生涯,還有個什麼趣兒呢!」
這時她的傷心就不單是因為這塊白薯而自己又在那裏偷加了許多別的感慨,以至於哽哽咽咽,肩頭一抽一抽的。雖然我們知道女兔唇把別的不該我們承擔的感情負擔,也加在了我們頭上,我們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個姐姐好,其實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過,但是在和你鬧脾氣的時候,她還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順,轉過頭來一股腦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無話可說一樣;現在女兔唇鬧這個,一下也把我們嚇住了。是的,她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我們忘記了這個事實其實跟白薯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也沒有料到,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給抖落出來。這太不成比例了,殺雞用了牛刀。我們這些小公雞一下就慌了手腳。怎麼辦呢?所有的哥兒們這時露出了卑鄙的本質,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複了正義,接著一跨腳站在了女兔唇一邊,忘記了他們剛才的幸災樂禍,似乎剛才世界的混亂和不對付,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他們紛紛在指責我:
「小劉兒,你做得太過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嗎?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歲嗎?不知道這朵花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嗎?如果我們手中剩下白薯,一定會給她吃。兔唇,別理他,跟他這種人,說起來也用不著壓這麼大的賭注;這麼把出嫁撂出來,也太給他臉子了。」
接著他們在那裏圈起來相互安慰,都背對著我,把我一個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當時我一個人在世界上好孤獨。我想哭也找不到一個伴啊。我最後怎麼辦?隻能向眾人投降。我紅頭漲臉地囁嚅著說:
「是我不對,行了吧?我怎麼能由一塊白薯,想到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呢?」
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感情遭遇。但真正說起來,我們對女兔唇這種人,還是轉眼就忘。後來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們看她上花轎,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離了眼,一個炮杖「嗖」地一聲鑽到了女兔唇的褲角裏,「啪」地一響,將這褲腿崩開一個大叉口,褲子就成了旗袍。女兒悲,上轎之時崩褲腿。女兔唇又在那裏哭上了。小路嚇得抱頭鼠竄。這時我們就沒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樣鄭重,這次就把別人的悲劇當成了自己的喜劇,把別人的痛苦撕開來看,一個個在那裏哈哈大笑。你說這幫小兔崽子還有人性嗎?他們能代表送別女兒的故鄉嗎?女兔唇出嫁後,我們該怎麼喝跟鬥蟲,還怎麼喝跟鬥蟲。除了偶爾要拿崩褲腿取樂之外,話題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歲的花季,漸漸就從生活的畫板上淡化了。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個結局。悲涼之霧,慢慢迷漫了山林。對女兔唇是這樣,對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村丁小路,我們也是這樣;他們倒是在這裏可以找到一些物以類聚的同夥,不至於在世界上過於孤單。那麼我們在世界上在乎誰呢?還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貴族們哪。我們喝跟鬥蟲,他們喝麥爹利;我們著剃月牙頭,手持一把鐮刀,甩著黑棉襖和小髒手,張著嘴在河岸上跑,他們剃分頭和一頭雞毛,坐著專機和專列,上邊鋪著紅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們享盡了世界的福,我們受盡了世界的罪;他們的福就是我們的罪;但我們在懷才不遇的嫉妒之餘,還是在向往、羨慕和在乎他們。當我們見不到劉老孬和小麻子時,我們甚至開始拿故鄉的貴族當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餅臉太後,就成了我們在故鄉的崇拜對象。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對我們起很大的引導作用。他們說原諒我們,我們才能夠放心。反過來,我們的崇拜和請他們原諒,也使這些前貴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生活支撐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兩方麵的相互認真,使這個事情給嚴肅了起來。他們也力圖做出表率的樣子。白螞蟻在糞堆旁發表了一番對故鄉的言論,曹成、袁哨所以那麼著急,就是這個道理。難道允許在故鄉再出現一個可以使孩子們佩服和崇拜的對象嗎?我們得對下一代負責。在對我們下一代的態度上,貴族們之間因為個性的不同在行為上也有差異。地主婆柿餅臉對我們采取的是懷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時候,她在臥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層白糖粒,稀稀拉拉,星雲迷布;我們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螞蟻一樣,滾成蛋向柿餅臉臥室裏飛跑。到那以後,按柿餅臉的要求,雁翅排開,一人伸出一個手指頭,一下一下往桌麵上捺白糖粒,然後送到嘴裏去舔。多麼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個缺少糖份的年代。河邊的放蕩和對路小禿的向往消失了,我們一個個都成了靦腆的羔羊。直到現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見到我,還說我有文質彬彬的一麵,有靦腆和招人疼愛的一麵。這一麵從哪裏來呢?就從地主婆柿餅臉太後黑暗的臥室裏來。柿餅臉這時叼著大煙袋,看著我們在那裏安靜的沾糖粒,臉上不禁露出了和我們同樣的笑容。這是這個破落的前太後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種。她看著我們招之即來的急迫樣子,揮之而去的鳥獸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號召全縣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鳩玩的時光。接著就又有些傷感,眼睛裏慢慢湧出了淚;這時嘴裏唱起了「額娘,額娘你好嗎……」的昔日的貴族歌曲。我們卻也不聽她這些過時的陳詞濫調,我們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麵。有時為了一個白糖粒,誰先看見誰後搶上去的緣故,屎根照小蛤蟆頭上,「啪」地來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聲哭了。這又是柿餅臉太後所喜歡看到的。她這時就歎一口氣,上來給我們調解。說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調解了孩子,就調解得大人。說完這些大道理,她會突然很卑鄙地問:「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們的指頭仍吮在嘴裏,傻貓一樣點點頭。
柿餅臉:「吃過東西,就該幹活了吧?」
我們瞪著眼睛:「幹什麼活?」
柿餅臉這時轉了個臉子,一下變得很下作,笑著討好著向我們說:
「嬸子身上很癢,你們上來給我搔搔癢怎麼樣?這都是過去在宮裏養成的壞毛病,現在淪落為窮人,身上的神經還一下子改不過來。我就倚老賣老了,我就擺一下老資格了,你們就原諒我吧。」
說著,很熟練地趴在炕上,趴得像個老母豬(這裏決沒有貶意和嘲諷的意思),等待我們這些小豬娃上去給她拱奶。我們這些小豬娃相互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但我們仍做出像大人一樣的無奈的樣子,聳聳肩,就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這身上,是越搔越癢,於是她撒白糖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一次也是奇怪,我們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身上突然不癢了,倒是有些紅腫,這下搔不得了。到了該搔癢的時候,她沒得身可癢,我們沒得癢可搔,雙方都感到非常別扭和不自然。她要這麼不癢過去,我們就這樣不搔癢默默走人,接下去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大家都活得不踏實。最後太後還是太後,她在危難之中,替我們想出個主意。她說:
「身上雖然不癢,但腳上還是有些癢。我估計可能是腳氣發了。這樣吧,小劉兒在曆史上不是給丞相和主公捏過腳嗎?就讓他單獨給我捏一下腳,把這個給中午對付過去,我看也就罷了。」
於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樣尖尖的腳給伸了出來。我見太後從眾人之中單獨把我挑出來,把大家的中午時間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動。於是我上了身,雖然手生些,但是我還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領和渾身解數。但我接著發現,俺家太後的腳並沒有犯腳氣,她的腳在那裏一點沒氣地美麗地長著。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裏越痛苦。這時我才感動地明白,她老人家原來也有品質高尚的時候,她是在忍受著自己的痛苦,來使我們度過一個圓滿的中午。我在曆史上畢竟跟過大人物,這種時候不會不懂事;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能考驗一個人的素質。於是,我也瞞上不瞞下地放輕了手腳。似乎在那裏捏腳,其實並沒有用勁,當然,這種虛張聲勢比真做功夫還讓人身體和心理發累。當然也更容易騙人。我身邊的夥伴們,原來是一群傻冒。看他們在河邊很機靈,一到這貴族場合就不行了。我和太後,為了一個共同的陰謀,這時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太陽偏西了,中午過了。我跟夥伴們該告別了。臨走的時候,太後還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說:「謝謝你,小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