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卷一 馮·大美眼與我(1 / 3)

我與俺孬妗馮·大美眼,同坐在她的私人小專機上。這個小專機,不是一般的小專機。別的小專機外表像個巨無霸,內裏分了許多房間,每個房間有不同的裝修、粉刷、布置和擺設。有的擺成宮殿型;有的擺成臥室型;有的擺成監牢型;有的擺成馬廄型,扔得一地稻草。根據各人的不同特點、愛好、當時的情景給予他當時的情緒,選擇不同的房間做事。喜愛高貴和光明正大氣氛的,就選宮殿;喜愛溫柔和幽閉氣氛的,就選臥室;喜歡被虐,就選監牢,牆上掛著馬鞭和前人濺上的胡塗亂抹的血痕;喜歡返樸歸真和打麥場──一下就想起了故鄉的炊煙和村裏的少女,房間的少女卻又比村裏的少女幹淨漂亮許多,細白的嫩肉暴露在衣服之外;但又是鄉村少女打扮,一根烏黑的大辮子垂到屁股蛋上,一對大大的毛毛眼在對你眨巴;事情一舉兩得,就選馬廄……就好象馬桶之上往往是許多文人讀書的地方一樣,大家把路途當成了另一個家另一個麗麗瑪蓮飯店或是比家比瑪蓮飯店還開心的流動的人生驛站。人生處處不能馬虎呀。我常常見一些老貴族在回憶錄上這麼說。這句話表麵看沒什麼,但我還是讀出了它的深刻含義。專機上是這樣,專列上也是這樣。據說馮·大美眼的丈夫、世界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俺孬舅就愛在專列上做事。火車輪子「嘁嘁哢哢」響,俺孬舅的情緒就激活了。他與其它貴族不同的是,他對做事的對象和環境並不挑剔,碰到哪個是哪個,碰到哪間是哪間。世界上不就講一個隨意嗎?可見俺舅的心理素質和對外在關係的態度。處處講究,累不累呀?說明什麼,說明自己內心的虛弱。而且俺舅還不喜歡過於熟悉的人,對已經和他做過事的人,他丟爪就忘,覺得再沒有新鮮感;三千寵愛在一身,秘書長對誰動過真情呢?於是惹來一片閑話。已經和他做過事的姐姐,事情在前,倒對秘書長沒有什麼,看著他是秘書長,不就是做一回事情嗎?在那裏閑著也是閑著,同時閑著也不證明就高貴到哪裏去,於是跟他做了──還對孬舅的粗糙和對環境的不在意有些埋怨呢;誰知孬舅身上,對女人卻有一種天生的奇趣,別看孬舅身上黑得像黑泥鰍,屁股上還有許多雜毛和疥子,有的疥子還在流黃水,看著沒得惡心,但孬舅一上身,一動作,下邊的姐姐,立即渾身癱軟,靈魂顫栗,痛苦中有著歡樂,身子不知飄飛到何處。事情完了,環境忘了──這個時候環境還重要嗎?事情的本質卻記在了心中。但她沒有想到,秘書長卻已經把這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姐姐們心裏這個怨恨。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個冤家。大家都在用東方式的歹毒,表達著她們深刻的愛慕和思念;她們身在大田、大堂、咖啡屋的櫃台後,心裏卻想著平原上奔馳的列車。這個忘恩負義的。但這隻能說明她們對俺孬舅的曆史不太了解。俺孬舅過去是個殺豬的屠夫,一個生命,一刀下去,轉眼也就忘了,何況這是在流動的節日和飛奔的火車上辦了一個女人呢。可話又說回來,說他老人家不在意女人,他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平常的女人他辦了也就辦了,怎麼一到馮·大美眼麵前,他就草雞軟蛋了呢?後院起火,在那裏鬧同性關係甚至還要家園,他怎麼就束手無策因而就束手就擒了呢?當然,這不是在列車上。一到列車上,孬舅就還原成三國時的英雄模樣。視人如草芥。這裏沒有馮·大美眼。「嘁嘁哢哢」的輪子聲一響,他的情緒就來了。拉一個順眼的女服務員,隨意到一個堆滿稻草的包間裏──從這點隨意看,他倒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和習慣,拉下雙方的褲子,就把事情不慌不忙地做上了。立刻,包間裏就傳出急促的喘息聲和呻吟聲。又一個犧牲品和痛苦的相思者,就這樣出現了。很少有跟他在一起能達到三次以上的。當然,這並不是說秘書長在專列上就不工作和辦公了。這事的做與不做,並不影響辦公。事情一完,孬舅提起褲子就走,頭上還沾著幾根稻草。姐姐在那裏情緒還沒完,他不管;姐姐的一隻褲腿還在腳脖那褪著,他也不管。他有時喝醉酒,還振振有詞地說:男人隻管脫褲子,並不管穿褲子呀。這就有些膚淺了。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麵性,膚淺也有膚淺的好處,它不影響辦公。出了包間,孬舅往往洗都不洗,就到他的辦公間去處理公務了。他的秘書還往往勸他:

「秘書長,事情剛完,按照慣例,洗一洗吧。車上又不是沒水,洗澡間滾燙的水在等著你呢!做事是在稻草上,但並不說明這就是打穀場。這是您的專列,秘書長!不然來回給您送文件,您身上老有一股男女混合的味,讓人心裏多麼地不安靜。」

秘書長這時往往大怒:

「丟你媽的,洗什麼洗,剛才就是最好的洗。你討厭這種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你覺得有這種味道不好辦公,我覺得有這種味道才好進入情緒,咱們倆應該以誰為主,誰是秘書,誰是秘書長,我倒是不明白了!當年我們在遷徙路上,是一個什麼情形,你知道嗎?……」

接著,農民本性不改,就開始給人憶苦思甜。秘書趕忙捂著耳朵逃跑了。有一陣孬舅的秘書是當年俺村的小路。過去在村莊裏,小路曾給幾任村長當過村丁。他的一個日常習慣,是手拿一個鐵皮喇叭和手提一個銅鑼,好隨時召集村民們開會。到了21世紀的專列上,他仍拿著鐵皮喇叭和銅鑼。他也這麼勸過秘書長及時去洗澡。他倒是沒有挨秘書長罵。到底是鄉親吶。秘書長這時正好也空閑,奪過小路手中的鑼,「當」地敲了一下,把小路嚇了一跳。接著秘書長笑了,抓住小路的手,拉他坐在自己的身邊,要與他促膝談心。小路這才知道秘書長是開玩笑,強笑著,心魂不定地坐在了孬舅身邊。孬舅說:

「你以為我不想洗?誰也知道事情過後,洗一洗躺那舒坦,恢複疲勞;事情已經過了,還留這個味道幹什麼?事情沒幹之前,個個像仰天嘶叫的兒馬,聞著這個味就前蹄奮起;事情已經過了,留著這個味就沒得讓人惡心;就好象咱故鄉的人喝酒一樣,沒喝之前,酒香菜香,把酒問青天,對影成三人,屁股後再站一個穿紅旗袍叉子開到大腿根的姐姐,心裏那個激動和暢快;真到酒喝多了,喝醉了。把喝下去的酒和菜又吐了出來,這時再蹲在大酒店外麵那一灘汙穢麵前去聞那已經發酵又沒發好的酒菜的味道,怎麼樣呢?男女之間,也是這個道理。喝醉了酒,吐完酒菜,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漱口,清倉,把過去的味道打掃幹淨;幹完事呢?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洗澡,清除雙方混淆的味道,以給下次做事,留一個好印象。我不想跟一個姐姐做完事情,趕快洗一下,給下次留一個想頭?固定住一個姐姐長期做下去,也利於防止愛滋病;這些好處我不知道嗎?做一個換一個,讓姐姐們傷心,讓社會有輿論,這些利害我不清楚,我的智商和情商還足以當這個秘書長嗎?但是不行啊,同誌,我不能洗,這是世界上在這一點上誤解我的根本原因。姐姐們說我忘恩負義,我隻好默認,這總比讓世界上知道我是因為事後不能洗屁股要冠冕堂皇得多吧?我為什麼不能洗屁股?我身邊的人也弄不清原因,以為我是農民習氣,我隻好默認,這總比讓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更對我有利吧。看看,小路,這裏麵有多少層次的誤會,這裏麵有我多少難以名狀的委屈。今天我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向誰訴說呢?世界就是這樣向前發展的嗎?發展就靠這些誤會、委屈和不管不問的合力嗎?誰關心過你內心深處的感情的細微變化呢?你內心冒出來的水花和爆出來的火花,就如同落到雨後稀泥裏的繽紛的花朵,在樹上你是花朵,在心裏你是智能,真到稀泥裏,曆史就如同兒馬們拉的犁耙,從稀泥上倏然而過,花朵就被犁耙攪在稀泥裏成了一團泥漿,哪裏還分得出什麼頭緒、智能和曾經青春一樣的花朵呢?但這就是曆史,曆史就是這樣粗魯和毛糙,來不及跟你有半點認真。我是秘書長,大處著眼得多了,所以我不對曆史做任何空洞無力的想象、抱怨和責備。我微笑著對世界,就這麼幹下去;我不說我的委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我劉老孬麵前有什麼委屈。扯談,大家彼此,你不要動你的小心眼了!這就是我對世界的態度,這就是我對姐姐們的態度。今天如果不是你小路,如果不是我的鄉親,我不會對你推心置腹地說這些。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對前幾任秘書說過嗎?幹什麼呀,說管什麼用哪?秘書長解決不了的問題,秘書就解決得了嗎?我憋在肚裏不說。現在我對你的感情,已經超出了秘書長和秘書的範疇,我是拿你當親人待呀;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親人,我現在不說,更待何時?那麼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幹完事不洗澡的根本原因。這原因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不是別的,就在我的屁股!……」

說著,像西方人撒尿一樣,一下將褲子褪到了腿窩──不像中國人,在褲前開個小叉,一撒尿拉開拉鏈在那裏掏呀掏的,讓人不知道在那裏掏什麼,孬舅這點中國人說莊重是莊重、說更淫蕩也是更淫蕩的毛病倒是給克服掉了,非常利索和自信地把褲子褪到腿窩裏,調轉身,露出屁股讓小路看。將小路又嚇了一跳。鑼又「當」地響了一聲。孬舅在講話的時候,小路一直在用他的手搔頭,小路與他爹老路一樣,頭發與眉毛連著,孬舅說的話,他大半聽不懂;但正因為聽不懂,他一句對答的話和提問的話都說不出來。正因為他無話,孬舅就把他當作了一個知音,以為他聽懂了自己的話;孬舅就討厭那些在世界上插嘴插舌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和男人。一句話說不得,這人了得,把聰明都留在了肚裏;一瓶不滿半瓶晃蕩的人,才唯恐別人不知自己的聰明,在那裏指手劃腳,談天說地。小路不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是個沒嘴葫蘆,這個好,有涵養,孬舅才把他調來當秘書,才把心裏話告訴他,把褲子褪到腿窩讓他看屁股。不是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秘書長的屁股的。就是那些被秘書長做得服服貼貼的姐姐們,也是一場事做下來,隻能體會秘書長的前麵,看不到他的後麵。秘書長拉過毯子就蓋到自己身上睡去了,並不去衛生間衝澡,你怎麼能看到他背對著你的屁股呢?小路不看秘書長的屁股還罷,一看秘書長的屁股,不路不禁有些傷心了,也徹底理解秘書長了。當然也徹底明白這個世界了。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屁股,在那裏統治著我們的世界呢?秘書長的屁股哪裏還能叫屁股呢?那簡直就是一個馬蜂窩。疥子、癤子、膿瘡、黑斑、痦子、疣子、還有些梅花斑點和病變,上上下下,如同孬舅對世界的委屈一樣,層次不分地布滿了那個屁股。孬舅,我們看你是在萬人之前,在萬人叢中,在掌聲和鮮花之上,在專機和專列之上,沒想到你在人之後,還受著這麼大的委屈。俺的舅,你受委屈了。別人不心疼,做外甥的還心疼呢。我要再不把這部作品寫好,把你寫好,我對得起誰呢?我知道,小路也是一個善良的人,看到這裏,眼裏不禁落下淚來。孬舅問他:

「我這樣的屁股,事後還能去洗嗎?」

小路搖頭:

「不能。這樣去洗澡,打上肥皂,還不把人給蟄死!就是不打肥皂,洗發液的水流下來,也不是鬧著玩的。秘書長,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不知不為錯,知道再不能犯錯。從今往後,你事畢之後,我再不像你以前的秘書一樣,催著你洗澡,這哪裏是愛護秘書長,這哪裏是講衛生,這簡直是以講衛生的名義,謀害秘書長!」

孬舅點頭。又感歎:

「鄉親到底是鄉親哪,到底是一塊從民國打出來的!小路,從今往後,你不存在失業問題了!」

小路心中一陣激動。他一激動,問題就出來了。他猝不及防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秘書長,你屁股是這樣,姐姐們你可以這樣,那和孬妗馮·大美眼在一起時,怎麼把你的屁股給藏起來呢?我雖然隻是一個打鑼通知開會的,但在故鄉之時,也和賈府的傻大姐好過幾個月。昆蟲蠓蠓都知道男歡女愛,我們地位雖然低下,但比一個蠓蠓還要強些;所以我們之間的那點讓人見笑的小把戲,還請秘書長和你們貴族不要見怪。你要見怪,我就不接著往下說了;你要原諒和理解我,我就把這作為一個例子比給你,讓你從我們這些市井小民身上,得到一些啟發,用到你秘書長的工作上和生活上。你介意不介意?」

秘書長忙說:「我不介意,故鄉我沒有呆過?你接著說下去!」

小路說:

「通過我與傻大姐,我得到這樣一個結論:世上隻有情人好。一個饃饃,上集帶回半根驢線,就可以把傻大姐哄到麥秸垛裏,正兒八經你死我活地舒坦一會。情人間說穿了,就是個幹事,這是多麼純真和單純因而也是美好的感情,古時候許多文人墨客愛和妓女在一起或者說妓院千年不衰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就是這個純真和單純。你剛才所說的和姐姐們的種種經曆,我都意會得到。幹完就完,沒有負擔,世界顯得多麼一身輕。同時一次兩次,幹完就完,也讓她見不著咱的屁股。至於她產生了種種悱惻、纏綿和哀怨,說你過後就忘,不夠意思,那是她的事情,和我們並不相幹。但和太太在一起就不行了。有一位偉人曾經說過,老婆就是馬合煙,你討厭它的味道,可又離不開它。我們就是這麼一群迷了路轉不出圈圈的孩子。她再討厭,你奈何不了她。世界上出現這種情況,也讓人哭笑不得因而也隻好一笑了之。你的屁股可以瞞過情人,可怎麼去瞞老婆呢?我一回到家裏,喂豬喂鴨,刷尿盆子,她及早搶著躺在被窩裏指揮我。我在她的麵前轉來轉去,怎麼可能隻是前麵對著她而沒有屁股對著她的時候呢?萬一忘了,轉身時屁股對著了她,讓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屁股,事情不就大發了嗎?我連一個鄉下喂豬的老婆都對付不了,你在這麼一個世界名模麵前,又是怎麼隱瞞和欺騙她呢?我倒想知道知道!」

秘書長長歎一聲:

「小路小路,我原來隻覺得你沒文化,讓你來當秘書,誰知你心裏並不傻。世上還沒人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曆史就這麼向前發展著,倒把我的這個問題給忽略了。秘書長怎麼了?秘書長看著被你們重視,其實也有許多被你們忽略因此也就是被你們更加踐踏的角落和旮旯。這個問題,倒是最終被一個打鑼的小路給提了出來──不管怎麼說,對於大多數自以為聰明的人來說,總是一個悲哀。你既然提出這個問題了,世上的這個隻有你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就隻好向世人揭穿了。我就樣一個屁股,還能怎麼著?我比任何人高明不到哪裏去,也就是像一個人禿頂之後,為了掩蓋事情真相,用一個頭套戴上,用以欺騙世界和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這個世界還不夠虛假嗎?我們卻從來不考慮在它的真實性上增加些什麼,卻一窩蜂地跑向了虛假。虛假就這麼美好嗎?虛心就是這麼好的一個美德嗎?我的屁股也不例外,人們需要我虛假,你孬妗馮·大美眼需要虛假,我怎麼辦?我現在和在故鄉和三國、大清王朝和民國不一樣,我是一個公眾人物了,我隻好從善如流。我現在每天扒開眵模糊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世人安裝我的假屁股。就好象世界上一些年紀已大還沒有死掉的大人物大政治家大資產階級,每天起來顫顫巍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屁股底下偷偷摸摸地墊尿不濕一樣。我們看他們對我們講話和向我們招手,我們怎麼能想到他們屁股底下墊著尿不濕呢?我的假屁股也是這樣。你們隻知道我是秘書長,怎麼會知道我是一個假屁股呢?曆史就是被尿不濕和假屁股給統治著,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但這是事實!」

孬舅嚴肅地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小路,說出了這一點。接著,孬舅現身說法,從地毯下邊抽出一個假屁股,輕車熟路,一下就毫不錯位地安裝在自己的屁股上;接著扭轉身來,又將屁股掉向小路。這時展現在小路麵前的,就和剛才的屁股大不一樣了。光滑,柔軟,柔韌,在血色,有彈性,沒有任何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一根雜毛也沒有,在那裏充滿性感地顫呀顫。小路看了,也馬上忘記剛才的亂七八糟的屁股,禁不住對這個屁股讚歎道:「我的媽,多好的屁股呀!」

又說:「要不你能把馮·大美眼搞到手,任何女人見到這樣的屁股,也不會不動心呀!」

這時孬舅說:「這就是你們要求和歡呼的屁股──當然,你們把你們的歡樂和滿足,建立在我一個人的痛苦和反省之中,你說說,你們這樣做就道德嗎?」

小路又迷了向,抓著頭在那裏搔,也覺得大家做得不對。世界上都在歡呼,惟留一個人在那裏知道真相痛苦,在日常的生活中,在日日夜夜裏,孬舅是多麼孤獨和有苦難言呀。高處不勝寒。偉人的孤獨──過去小路也常常附庸風雅地跟別人這麼說,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不在孬舅身邊,還不會知道世界上這個最深刻又最簡單的道理。但知道了以後就不歡呼了嗎?我不喜歡那個流著瘡膿的真屁股,那太殘酷了;我喜歡這個富於彈性的假屁股。什麼是真善美,什麼是醜惡,鮮花和美酒,糞便和垃圾,我到底要什麼?我願意站在人民一邊,我不願意與真相和殘酷、孤獨和痛苦在一起。小路自知道世界和屁股的真相之後,到底以前是村中一個打鑼的,他開始對世界的真相忍受不了。事情對他的刺激太大。就好象一個人落魄時提著一隻雞在它頭上插一根草標呆呆地站在集市上出賣──家裏的老婆還等米下鍋──沒有什麼,當他突然知道自己中了舉可以不賣雞了反倒一下承受不住瘋了一樣,從此路秘書一見到秘書長,渾身就發抖,就發燒,漸漸有了生理反應,惡心,頭痛,最後發展得,不但見了秘書長是這樣,見了秘書長圈子的人也不行;隻要是貴族圈子的人,一見就發燒,就有生理反應;他自己想這樣嗎?不想。他努力想克服自己,但物極必反,越克服越有反應;漸漸不但見了人是這樣,見了貴族的東西也不行,專機、專列,都有反應。這就不行了,這就沒法在貴族圈子服務和在秘書長身邊當秘書了。小路隻好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忍痛告別了孬舅,回到了自己和我們的故鄉。臨走之時,秘書長拉著他大哭一場。說:

「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我過去不信,現在信了。小路,是我害了你。你雖然比我們資曆淺些,但你也經曆過民國,我不知道你這經過民國的人,心理竟是那麼脆弱?我當時也就是掉著屁股跟你鬧著玩玩的,誰知你竟認了真呢!我都不認真,丟爪就忘,過後該說說,該笑笑,誰知你一個事不關已的人,竟然癡了心。你現在隻知道一個假屁股和尿不濕,你就這麼著,你可知世界上比這更假更了不得的事情,在貴族圈子裏還多著呢!你要這麼認真下去,那還了得!為了不讓你心理崩潰和進瘋人院,你還是走的好,你在這貴族圈子,再無法呆下去了。你雖然是我秘書長幾任秘書中最好的秘書,但我也不敢留你了。我要再留你,就不是對你好,而是像別的秘書勸我洗澡一樣,是在謀害人了。小路,你走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我對你要求並不高,以後在我死了以後,能經常到我墳上來看一看,我就滿足了,也不枉我們共事一場。」

說完,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失聲。像兩個同性關係者。讓許多人感動。這是俺村的小路在秘書長跟前當秘書的短暫經曆。最後在我的故鄉被人們傳為笑談。在秘書長身邊,小路崩潰了;離開秘書長,小路倒英雄了。常一個人在村裏花花綠綠的豬狗中走,走著走著踏上了豬糞或狗屎,還不覺得,在那裏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

「操他個媽,一個假屁股,把我嚇了回來。回來才知道回來的不應該。回來才知道回來跟以前不一樣。天還是原來的天,地還是原來的地,人還是原來的人,豬狗還是原來的豬狗,但既然我已非我於是你也就是非你了。我以前隻說貴族有虛假,在村裏呆了一段才明白,貴族有虛假,難道民間就沒有虛假和假屁股了嗎?

於是覺得自己豁然開朗,已經弄通了這個世界。覺得自己的心理疾病已經痊愈了。然後每天的工作,就是給遠在天邊的秘書長寫信,說自己的病好了,可以歸隊了。以後再也不怕假屁股和尿不濕了。讓他回來吧,已經歸回故鄉的遊子。但他的這些信,都被秘書長的新秘書給扣壓了。就是不扣壓,秘書長也不會讓他歸隊了。秘書長就是這個脾氣,做過的事情,不管是對是錯,就再不反悔。曆史總是向前發展的。沒有這一點,人家也做不了秘書長。這就苦了小路。一天一封信,永遠再寫不完。一開始小路還有些著急,天天還到打麥場上去等郵遞員,就好象當年瞎鹿等小麻子陣亡的消息一樣,他還在等秘書長重新召他歸回的通知書。但這個通知書總也不來。小路失望了。小路傷心了。小路哭了。但很快小路也就習慣了。通知書盡管不來,但給秘書長的信每天照寫不誤。漸漸他的情緒轉移了。心底也清澈了。品質也高尚了。他得道了。他似乎隻是為了寫信而寫信。隻管耕耘,不問收獲,不管怎麼說,總是一個高尚的精神境界吧?人們在嘲笑小路,這是嘲笑小路嗎?這是嘲笑你們自己。當然,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結果的事情。瓦碴撂得再高,總有落地的時候。事情到了最後,小路還是與秘書長會合了,那是在秘書長下台之後。這時下台的孬舅,聽到小路日日夜夜寫信的情形,大為感動,又找到小路,抱著他大哭一場。小路這時才感到有些委屈,哭得哽哽咽咽地說:「現在我給你當秘書,你還要嗎?」

孬舅顫著身子說:「要,要,當然要!」

小路:「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別說是假屁股,尿不濕,就他是假頭,假日子,我也一點不怵!」

這時孬舅倒提醒他:

「你不要忘了,你孬舅現在不是秘書長了。你就是想看假頭假屁股,你到哪裏去看呢?你以後看到的就全是真的了。假的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真的了?醜惡都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給你光留下善良了?就連我的屁股,現在也反假成真了。秘書長已經不當了,老婆也沒了,還要假的幹什麼?我讓你看,我現在就讓你看。」

說著,在村頭的糞堆旁,孬舅脫下褲子(一下褪到腿窩的西方習慣倒沒改掉),掉轉屁股,讓他的秘書小路看。果然,他的屁股已經反假成真。光滑柔軟富於彈性和性感的假屁股不見了,麵對他的臉的,竟是那個流著膿瘡的馬蜂窩。小路在故鄉日日夜夜所想念的,都是那光滑美麗的假屁股,現在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人,麵對他露出的,竟是這麼真實和醜陋的真家夥,他哪裏受得了這個?於是一下又暈了過去,再一次精神崩潰。弄得眾人趕緊把他送到鄉衛生院去搶救,醫療費記到孬舅頭上,弄得已經落魄的孬舅心裏更加不痛快,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但孬舅當秘書長時,他的專機和專列,老人家愛在移動的工具上,幹些移動的事情,卻是真的,這也暫且不論,我們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現在單說我正在俺孬妗馮·大美眼的專機上,俺孬妗專機上的擺設,怎樣與別人不同,我們在上麵怎麼生活,讓你們看個明白,也就罷了。

俺孬妗的私人專機,平穩地飛行在藍天白雲之間。啊,白雲,藍天,看到你們,由不得我心中又一次激動。本來我是要在你們之下上吊的,我的靈魂是要飛舞和穿行在你們中間的,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在危難的關頭,命運再一次向我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我絕處逢生,懸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馬,我還怕什麼呢?我又是堂堂的我,生活在天與地、白雲和藍天之間。幾天前的我,失魂落魄,和理發師六指一起,被小麻子撮出了麗麗瑪蓮的大堂,撮到了一線山梁上。我們被曆史和大資產階級拋棄了。曆史屢屢證明,被偉人拋棄的人物,似乎除了自殺,也沒有更好的出路。自殺的人,都帶有一絲光彩。苟且偷生的人,都成為曆史的狗屎堆。對於自殺或是苟且活著,我和六指在山梁上有一場討論。六指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除了在那裏埋怨我,抓我撓我,給我臉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到相互同情,同病相憐,似乎也再找不出別的境界了。原來我們的大腕,我們的大師,費加羅的婚禮和塞爾維亞的理發師,原形畢露,水落石出,竟是這麼一個東西。真讓人失望啊。我們在世界上還指望什麼呢?可想而知的是,六指不自殺。他不同意自殺。原形畢露之後,他還原成村裏人的模樣,過去大師的樣子棄之如敝屣,這倒也夠瀟灑的。他收起了挺挺的胸膛,舒服地佝起了大蝦的腰,甚至掏出一支在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煙卷,長長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這時露出了一個挑剃頭擔子走街串巷的無奈和無賴、碰上頭就剃、碰不上頭就兩個膀子抬著自己的頭往前走的聽天由命的狀態,跟我說:

「這樣也好,從某一方麵說,這也是一種解脫;當貴族和大師,也有受不清的洋罪和拿不完的姿態呢。收起貴族的胸膛,佝起咱理發匠的腰,一下如同回到了故鄉和母親的子宮,也有說不清的舒服呢!現在反正一切都丟了,怎麼說也無所謂了,我才告訴你,去白地毯可以喝麥爹利,但搗大糞也可以喝老白幹嘛!一定就是喝麥爹利好,我看不見得,關鍵還是在人。咱打小也不是貴族出身,一開始就是大糞堆裏出來的,我們不就有資格說這樣一句墊底和對這世界以不變應萬變的話了嗎?那就是:『大不了我再回去搗大糞!』一下就把世界對我們的要挾和別人、敵人、盼望著你倒黴他好幸災樂禍的親人和朋友的嘴給堵上了。活人活個什麼呢?是活個麵子,還是活個自在和舒坦呢?還是活個心情。就照我的心情,還是當走街串巷的自由職業者比較合適。跟貴族們在一起,日子不是人過的。理發也好,盤蛇裝屎克螂也好,和貴族和貴族們豢養的姐姐們說話也好,處處都提著個心,一天兩天做客還可以,這成了大師,成了他們中間一員,操,如果不是今天解放了我,長此以往,我也活不了幾天了。說不定那時我倒要上吊了。今天對於我也是一個解脫的機會。當然,過去搗大糞時,我在想著白地毯和麥爹利,但企盼的同時,你們知不知道這也是一種恐懼呢?你們這些渣滓和毛毛蟲,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們對我的誤解,雖然出於對我羨慕和嫉妒的好意,但你們也害我不淺呢。說到底,這次並不是麻子解雇和撮出了我,把我弄到了不前不後的山梁上,藏在背後的真正凶手,其實就是你們。當然,話又說回來,凶手是你們,現在解放我的也是你們。我恨你們,又愛你們,我想槍斃你們,又想高呼一聲『人民萬歲』;這時要有記者采訪我,問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就會對他們說,由我的不幸想到了人民的不幸和偉大,是我此時的感覺。感謝你們哪,天下的貴族和非貴族們,從今往後,我就自由了。這是我在山梁上,和你一個小文人,彼此不同的心理。從根本上說,你是依附性的工作,一篇文字,離了貴族就不能活,你們是主導下的文字和工作;現在被貴族拋棄,想自殺,我不覺得意外,我倒覺得合情合理。我就不同了。你一定要明白,我們雖然都是藝人,但藝人和藝人之間,還是有短暫藝術和長期藝術,短命和長生,低下和高雅,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的區別的。我的藝術和你的短暫藝術不同,我的藝術沒有階段性,也沒有階級性,所以我的藝術是生生不滅,是長生不老,因為任何情況下,任何社會階段,任何人,你貴族也好,你人民也好,都得理發剃頭不是?隻要人的頭發在長,我的藝術就死不了。是不是這個道理?(見我傻貓似地點了點頭,六指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可以自殺,自殺是你唯一的出路,但我就不同了。貴族的『一頭雞毛』不讓理,我去人民中間理板寸還不行嗎?什麼是我們藝術工作者創作和靈感產生的源泉呢?就是沸騰的火熱的如火如荼的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我現在脫離了貴族而回到了人民和源泉之中,說不定倒是我將要創造出一種新的頭型的開始呢。你們這樣做,說不定倒是成全了我呢。我不準備自殺。我還告訴你,不自殺並不是我怕自殺,而是社會不允許,曆史不允許,藝術不允許,人民不答應。我說了這麼半天,你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六指又說:

「我還要告訴你,你要自殺,也不要臨死時來一渾的,讓人說不清楚。你自殺可以,但不要現在自殺,因為現在我在你跟前,你要在我跟前自殺,你死了,我活著,白讓我說不清楚。公安部門驗屍時會說,這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他殺呢?如果萬一碰上一渾頭警官,不排除他殺,考慮到當時在場的就我自己,我可脫不了這血海般的幹係。我的工作很忙,故鄉有許多頭在等著我去處理,我可沒功夫去跟你扯這些官司!現在說我們是好朋友也有些誇張,但我們畢竟也共處過一段時間,我還幫過你的忙,雖然弄巧成拙,沒有辦成,但我自己也受到了連累不是?現在我問你,你自殺準備采取什麼形式?」

我老實地答:「上吊!」

六指說:「那好,你先準備繩子,我呢,馬上就走,等我走出20裏開外,你愛幹什麼,一概與我無礙!」

說完,背起褡褳,一溜煙去了;轉眼之間,過了山梁,不見背影,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山梁上。竹梢蕉葉,秋雨瀝漓,清寒透幕。我不禁傷心地大哭了一場。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我哽咽著往一棵苦楝樹上搭我的褲腰帶而驚起幾隻烏鴉也驚醒了它們的好夢因此不滿意地嘟囔著飛走時,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漢和硬漢的直挺挺其實很虛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繩套時,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吶喊聲,接著驢蹄得得,燈籠火把,映紅了天邊。再接著,一架私人直升飛機開始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喇叭,在飛機上高喊:「賢弟,慢些自戕,我來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塊玩尿泥的好夥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來了。月出驚山鳥。小麻子穿著大馬靴,趁著銀色的月光,從飛機耷拉下的軟梯上走下來,笑哈哈地來到我麵前。來到我麵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將搭在楝樹上我的褲腰帶給斬斷了。這時地麵上打著燈籠火把的姐姐們也趕到了。一個個蜂腰削肩,氣喘籲籲,頭上冒著蒸氣和香汗。看到人來了,我也來勁了,來氣節了,雙手扒著楝樹枝,雙腳懸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們都上來抱緊我的身子勸我,小麻子也說:「別這樣,別這樣,下來下來,有什麼事情下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