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卷一 馮·大美眼與我(2 / 3)

我更加不下來,踢騰著雙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說:「好在我也是個寫字的大腕,就這麼被人撮了出去,我已無臉活在世上!」

又說:「姐姐們,無論是誰,給我遞上來一個腰帶或汗巾子!」

姐姐們仍在那裏笑著耐心勸我,說些個人、家庭、民族、國家的從小到大的道理。一個小姐姐說:

「你死倒沒什麼,我們勸你也不是為了你,隻是你寫得那麼好的書,從此以後就要絕跡,讓萬千的讀者,心裏多麼不受用。你從此留下的空白,我們很快就會感到。你想上吊,作為一個人,當然有這個權力,你不能選擇生,但你可以選擇死。但你的死和我們的死還是有些不同,我們的死就是行院紅顏,一張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決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將意味著什麼嗎?

我在樹上問:「意味著什麼?」

小姐姐:「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聽了心裏好生受用。我竟沒想到一個死,還可以作為資本,撈回來這麼多評價。我一生奮鬥的目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這麼一個評價。現在不用奮鬥了,用一個上吊,就可以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我以前不是一個傻瓜嗎?怎麼早沒有發現這條通往光輝頂點的小路和快捷方式呢?在通往光輝頂點的攀登上並不是沒有快捷方式,上吊就可以嘛。我接著還想聽一些這樣對我一生評價的話。這可以當作蓋棺論定,也可以供報紙發表。但是不能了,我的好夥伴小麻子發火了。姐姐們說話我不怕,小麻子發火我卻怕。因為他說:

「孩兒們,都別那麼多廢話了。我從小跟他在一起,他的那點德性我還不知道?已經散發得夠了。小劉兒,你說你下來不下來?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下來,就馬上給我下來,把你的褲腰帶給我係上;你要不下來,我就真成全了你,讓你上吊;你就是不想上吊,我也要用我的褲腰帶勒死你,讓你對得起那些評價。到底怎麼樣,你說!」

小麻子說著,真去解自己的褲腰帶。我隻好見好就收,趕忙從楝樹上跳下來。因為我知道小麻子的脾氣,不敢跟他拉硬弓,跟他拉硬弓,他就真上來勒你;活了這麼大,為了一個評價和主義,還真能讓他給勒死不成?我一邊往下跳一邊給自己找麵子和台階說:「我這可是看麻子的麵子!」

麻子收回腰帶,一邊係腰,一邊笑著說:「我都知道了。」

看我臉上訕訕的,一時還轉不過來,於是安慰我:

「老弟,剛才我們在山寨喝酒沒喝夠,咱們哥倆兒,就在這山梁上,再喝上一場吧。對酒當歌,對月當酒,人生這樣的機會不多呀。喝完酒,再在這裏開個篝火晚會,你覺得怎麼樣?」

主意當然是個好主意。但看著姐姐們開酒,我心裏仍是悶悶不樂。因為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呀。我還是一個被撮出去沒有活路和飯轍的人,你這裏美女如雲,我和你在一起歡樂個什麼呢?何況我的失業和失勢,就是你造成的;喝酒和篝火晚會固然好,但我這樣跟你在一起,不是認賊作父嗎?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繼續去上吊。於是,我黑著臉又向姐姐們借汗巾子。小麻子明白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往腰中一拉,拉出一卷花花綠綠的衛生巾一樣的團紙,指點我說:「打開自己看一看!」

我打開看。這是他的秘書給他起草的一個講話摘要。講話的全文,是準備在專門為同性關係和家園工程所召開的第21次大資產階級代表大會上所作的關於目前形勢和任務的工作報告。當然,在大會沒有召開之前,全文我是看不到的,現在看到的隻是一個摘要。但從摘要裏看,這裏邊已經有幾段提到了我。我看了以後心花怒放。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雨過天晴了。原來烏雲密布到雨過天晴,也就是轉瞬之間的事。小麻子到底是小麻子,從小一塊玩過尿泥。誰是春寒料峭時的最後一朵報春的紅梅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撒把又加上急轉彎。我是被解脫了。憋了這麼多天,吸一口新鮮空氣吧。從監獄裏剛剛出來,黑暗的眼睛,對外麵強烈的陽光,一下子還適應不過來呢。至於當初是不是冤案,走到陽光下的我,就不想再回憶過去了。沒有功夫歎息。也沒有功夫和你們算帳。該笑的時候,我反倒想哭。該哭的時候,我也是一笑了之嘛。我是仁人誌士,我是為了真理而不低頭的哥白尼。地球就是圍著太陽轉的。我可以被吊死。我可以自己去上吊。我在楝樹上扒著打提溜,你們都看見了。小的們,我這也是因禍得福,就好象政治家坐了幾十年監往往是政治資本一樣,我這次沒有成功的上吊,在我以後的曆史上,也意義深遠。小的們再想跟我紮毛刺,往往會考慮:「這人是認真的,他動不動就上吊。我們還是讓他三分把這損失到別的沒有誌氣的孫子身上找回來吧。」

「對,我們躲開他!」

這是小的們的話。我摸透了這點心思。以後再遇到不順心的人和事,我也往往拉起架子說:

「真不行,我可以上吊嘛!」

或者:「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接著露出一副痛苦和深刻的樣子。為此迷惑了不少女大學生。這種情緒帶到我的作品裏,許多評論家說我終於進步了;這次和以前因為外在原因轟動可不一樣,這次真是大腕了;這是後後現代的開始和先鋒;小劉兒開創了一個文學時代;他從來不趨炎附勢;他從來不與這庸俗的時代相苟同和相妥協;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東方文人的風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佳的現代體現;他是阮籍、司馬遷和魯迅;他身上的骨頭,沒有一處不硬;他身上的肥膘,沒一處懶肉;給人進出的門緊閉著,給狗出入的門暢開著,一個聲音在喊:「出來吧,給你自由!」但我們的小劉兒,就是不出來。當形勢發生了變化,人民和大眾,黑人和白人,可以共同當家作主的時候,小劉兒長達幾十年的鬥爭終於結束了。他終於把牢底坐穿了。他從監獄裏走了出來。世界上的記者和攝像機都集中到了這裏。人民把監獄包圍了。小劉兒沒有讓監獄長去掉他手上的鎖鏈和腳上的鐐銬。他又故意將自己的白襯衫撕成一條一條的,塗上了不少類似人血的紅染料。自聽到勝利的消息以後,胡子自然是一個月沒有剃。沒有去找六指。當他從監獄大門走出來時,萬眾歡騰了。鮮花、姑娘,都湧了上去。這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這就是我們民族的魂和根。鄉親們,下屆競選怎麼搞?我們選他做總統吧。所有的人都歡呼和圖騰起來。別的競選人,都見他娘的鬼去吧。我們的親人在坐牢的時候,他們在哪裏搞陰謀搞女人或搞同性關係呢?我們的小劉兒,就出色地處理過同性關係。就是他了。全民公決吧。大選開始吧。電視直播吧。看看投票人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們如果投錯了人,他們下來和他們的家屬還想不想活了?他竟把球射到了自家大門裏。多大的拚塊屏幕和電子顯示圖啊。一個州勝利了,兩個州勝利了。果然不出所料,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人民遊行了,舉國歡慶了,開國大典了。我們的小劉兒,成為曆史上第一個我們自己選出的總統。我走上城樓,摘下帽子,向下邊揮了揮,立即,下邊,萬千的故鄉的鄉親們,都欣喜若狂,提起腳跟,抹著臉上一道道淚水,向我歡呼著:

「小劉兒,小劉兒,小劉兒,小劉兒!……」

我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一切。這一切竟是因為我上吊得來的。我當上了總統之後,才明白了世界上為什麼那麼多人選擇上吊。婆媳吵架就上吊,她居心能有多良,用心還不夠苦嗎?當然,並不是世上所有上吊的人,都可以當上總統的。所有在監獄裏的人,並不是都能把牢底來坐穿的。許多都寫了保證書和悔過書嘛。現在就不要眼紅我當總統了。至於當了總統之後,也有些貪汙腐化,有些男男女女不清的事,成了報紙和電視追蹤的熱點,一些搞攝影的自由職業者,還跑到海灘和火車站拍了一些和模特在一起的照片,這些無聊的事,都是後話,這裏也可以暫且不提。我們還是先看一看我在自殺的時候,我在上吊的時候,小麻子給我的工作報告是什麼。──孩子們,當時的曆史真相是,我當時還是一個求著大資產階級的棄兒,剃頭匠六指又逃跑了,我走投無路,才想到自殺。事至如今,你們把我的自殺也人為地給拔高和美化了。其實我當時軟得如一團鼻涕。看到火把和救星來到,看到工作報告上我有出路了,我哪裏還敢有政治家出監的感覺?我渾身軟癱在地上。純粹是一個流氓強奸犯或貪汙盜竊犯被政府寬大了。我一見通知書,就忙不疊的收拾自己長滿虱子的行李,接著就鑽著頭往外跑,生怕政府發現我在監獄中的表現是欺騙他們,又收回對我提前釋放的成命。一路跑嘴裏還沒忘一個勁地嘮叨:

「謝謝政府對我的寬大,謝謝政府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到了監獄外,還沒忘給打我罵我幾十年的小牢子和小節級鞠一個躬。孩子,這就是當初的我。誰沒有小出身的時候呢?誰沒有自己想起來就懊悔不疊和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的往事呢?上吊能說明什麼呢?小麻子工作報告上所寫的,並不是因為你上吊而特意加上的。你的上吊和報告沒有關係。這個關係是因為電影和電視劇情節的需要,人為地故意地非常誇張和牽強地聯係到了一起。我們看了這個電影和電視劇,隻好一笑了之地相信它了。我們忘記了他當年的癩皮狗形象。你裝什麼大眼燈。你隻有欺騙曆史和人民吧,因為他們都不會說話,是個任人擺弄和打扮的小姑娘。你從樹上跳下來,看到了姐姐們、小麻子、直升機和那個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工作報告,你感動的淚水,當時就下來了。接著你醜態百出地竟給姐姐們和小麻子跪下了,你語無倫次地說:

「麻子麻子,你哪裏是我從小玩尿泥的夥伴,你竟是我的再生父母呢!」

倒是幾個姐姐們看著不像,握起了自己的嘴在那裏偷偷地笑,才使你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接著又厚顏無恥地說:

「笑什麼?長胡子的孫子,搖籃裏的爺爺,古來有之。麻子,不是我今天激動,我才說這個話,你也知道,我爹那個操性,你要不嫌棄,我就棄暗投明,認你做幹爹,你就認我為幹兒子吧。做了這件事,待會我們開篝火晚會時,就是親人一家,顯得更有氣氛了!」

倒是小麻子看著不堪,笑著上去踢了你一腳,說:

「要不說你們文人無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過之後,給你們一個糖豆,你們又感激個不停;在你們身上,耽誤了多少時間!曆史都是被你們耽誤的!」

你一邊嘴裏附和說著:「那是,那是,您說的準確!」

一邊才不好意思地笑著爬起來,拍打著腿上的土。這時你又恬著臉對身邊一個姐姐說:

「呆會開篝火晚會時,咱們兩個跳一個舞?」

插頁:

絕密。僅供圈內參考,請勿外傳

小麻子在資產階級大會上的報告(部分)

(注:這並非小劉兒在山梁上看到的報告摘要。按照內外有別的精神,凡是牽涉到事情的實質、核心和事情的下半截,已經在摘要中給刪去了。所以直到現在,小劉兒還蒙在鼓裏呢,以為自己已經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其實真相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簡單呢。)

*小劉兒問題的定性:小劉兒目前的問題和處境都很嚴重。先是被劉老孬和瞎鹿給拋棄了,後來又被我們撮到了山梁上,成了一個爹也不疼娘也不愛的癩皮狗──連沙皮狗都不是。但正因為這樣,他也就成了一個社會棄兒讓我們感到他有些可憐呢。事情的程序是:先有劉老孬對他的拋棄,才有了他對我們的投誠。如果是別人拋棄他,一條渾身已經長滿疥瘡於是被主人拋棄的癩皮狗,我們也會拒之門外;但正因為是劉老孬拋棄的──劉老孬算一個什麼東西?他能有什麼目光?說不定小劉兒倒是因禍得福──劉老孬看著是疥瘡,說不定我倒看著是一朵朵初綻的梅花呢;他看著是一條癩皮狗,我拿到早市和狗市上說不定就能賣一個大價錢呢;他懂什麼狗!他看著是敵我矛盾,我倒要按著人民內部矛盾的思路去考慮呢。相反,假如劉老孬說他是一朵梅花,我倒看著是一堆大糞呢,也就沒有現在我們對他的挽救了。

*小劉兒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除了笨一些,虛榮一些,人一多愛上杆子,當著別人的女孩子,愛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藉以發泄他在性和別的方麵的壓抑,弄大家都很尷尬,弄得人家女孩子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別的倒不見有什麼大毛病。我曾經從善意和引導的角度開導過他:

「你的這些小聰明都沒有錯,你的這些玩笑也沒有錯。誰不是這麼想的?你的勇敢精神,倒是使人欽佩。但是你忘了一點,你把這聰明用錯了時間和地點。說你入貴族的圈子時間太短,你還不服氣,現在看出來了吧?所有貴族中的女孩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們的心都是野的。你開的那些玩笑,都沒有錯,她們比你還愛聽。但你說錯了地方。你不懂辯證法,她們越是心野,越要做出良家婦女的樣子。特別是當著自己的男人。妓女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妓女呀,她總說自己要從良。真讓她從良,嫁給一個剃頭匠,她又不甘日常的寂寞生活,開始懷念過去的花天酒地的青樓生涯。自己的青春,畢竟是在那裏度過的。這時的回憶,這帶有很大的傷感成分了。誰說婊子無情呢?回憶的時候就有情了。──這樣比較起來,倒是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女孩子,還顯得更清純一些哩。但這些都被你忽略了。你要是換個隻有你們兩人的暗屋子裏來說這個,她說不定倒捂著臉在那裏「嘀嘀」地笑呢。說不定她還嫌你說得不過癮呢。誰不知道女人比男人來得慢,更比男人愛聽風話呢。你就是一個不合時宜。該聰明的時候,你不聰明,不該聰明的時候,你倒冒出水來了。你要注意呢!……」

等等。我們畢竟是打小的朋友。我不忍心他這樣墮落下去,爛下去。一個人活著爛掉他的心,比他死後爛掉他的屍首還要快呢。當然,當著我的麵,他都聽了,紅著臉在那裏點頭。但過後就不行了。一到人多的地方,一見女人,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也是難改哩。但話說回來,這也夠不上什麼大毛病。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一見女人這麼感興趣,說明他不是同性關係呢。從我們的角度,他不懂事,人多的場合,我們不帶他去就是了。我總是這麼一個觀點,不能把小劉兒看成是一個壞人,就不可救藥了。有那麼嚴重嗎?說這個話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是我打小的朋友,再這麼窮追不舍,矛頭是對準誰,再聯想起上一屆資產階級代表大會時有人煽陰風點鬼火的情形,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我的意見,小劉兒有毛病歸有毛病,但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行動中,他還是可以用的。他的毛病和我們的智能比起來,算得個什麼呢?派不了大用場,可以派個小用場嘛。當個聯絡員、通信員,發給他一個BP機,有什麼事情呼他,來回給我們跑一趟;再不行當個茶水工,來回遞一遞毛巾把,這總是可以的吧?不能趕盡殺絕。不能讓一個有毛病但有時顯得也很可愛的朋友就這麼上吊。毛病是什麼?毛病的背麵,就是可愛哩。如果大家都是一些十全十美的人,沒點岔子和錯誤讓我們糾正,個個嚴肅,人人正經,男女授受不親,那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大家豈不都要上吊了嗎?我們就把他當成猴子收留下來吧。看似是收留他,其實也是收留我們大家。這個主我還是可以做的。將來猴子出了彩笑話是大家的,出了問題是我的,這行了吧?

這是主線。這是定調子。用還是用,至於怎麼用,我們還可以再討論。不是我袒護我的鄉親,小劉兒畢竟是沾了貴族圈子的人,對待他和對待一般人,還是應該有一個區別和界限。他在寫字的藝人中間,還是有一點影響的嘛。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是起碼的唯物主義。對待六指,我怎麼就不袒護呢?這不一下就說明問題了?這個問題說明白了,接著我再說第二個問題。……

*說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馬上就會有人攻擊我。你現在在這裏紅口白牙(這詞用得多麼性感)地說白話,你這是針對誰呢?我們並沒有怎麼小劉兒,小劉兒與我們素昧平生,你剛才也說,他剛入貴族圈子不久,我們與他連一根煙的交情還沒有,不是今天你說他,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你這些話是甩給誰聽呢?哪一句扯得著我們的淡和連得著我們的筋呢?我們倒不明白了!世界上的人如同林子裏的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們貴族圈子的界限和界線是什麼?就是那些趴在我們周身和周圍的虱子,密密麻麻在那裏圈出的一條線。遠看是一條線,近看是一圈密密麻麻在那裏上下滾動和相互打架的虱子。這樣的虱子,多一個少一個,並不能影響我們在圈內的正常生活。我們穿著潔白的紳士裝、叼著雪茄、打高爾夫和搞關係還來不及,誰有功夫去抓圈緣上這麼隻小虱子?你抓得過來嗎?麻子,我們相處這麼多年,今天我們才知道,你也是個抓小不抓大的人哪。說到底,所謂小劉兒目前的處境,跟我們並沒有關係,那是你本人繼劉老孬之後把他從麗麗瑪蓮大酒店給撮出來的──你說現在收留他你可以做主,當初把他撮出去不也是你做的主嗎?──現在你後悔了,內心有愧了,又把我們拿出來墊背是不是?這一招何其毒也!你剛才還說我們點鬼火煽陰風不夠朋友,你來這一手夠朋友嗎?──這是你們要對我說的話,對吧?這也不算什麼能為。看著事情沒有什麼指望了,你們就這麼一邊倒了,對吧?寧肯站在敵人的一邊,也不能讓持不同政見的朋友們得勢,這就是我們習慣的為人;把朋友出賣給敵人,看他在那裏吊著被打,我們在這裏歡呼自己的隊伍裏少了一個對立麵,攘外必先安內,對吧?你們這些花花腸子,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以前這樣的例子還少嗎?怎麼又把過去玩過的套路,如數地搬出來了?搬出來我也不怕,那也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要玩火,我警告過多少人,就是不聽。至於當初我把小劉兒從酒店或我的辦公室撮了出去,我想小劉兒不會介意──現在他剛從監獄裏被放出來,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裏還有腦子考慮翻案呢?他的態度一定是:別說我不考慮錯和不錯的關係,就是考慮,也隻能說是娘打錯了孩子,孩子還能說什麼呢?就從此不叫娘了不成?打了他,他反要認我做幹爹,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是我不讚成搞庸俗的那一套。我是講究工作方法的。我現在是不會給小劉兒解釋的,免得長他的嬌氣。但等過了這一段,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時間,我還是要向小劉兒說明真相的。我那次把人撮出去──事後我可以明確地說,──我也不怕得罪誰,並不是針對小劉兒的;當時跟小劉兒一塊被撮出去的,並不是小劉兒一個人嘛。我是針對另一個人的。無非借這個場合,用的是一種手段而已。就好象槍斃人找人陪綁一樣,一方麵對小劉兒是一個教育,另一方麵對被槍斃者那個灰孫子六指也人情一些,使他在臨死之前,不至於感到孤單。他也畢竟一個月一次,跟了我那麼長時間。我是講仁義的。後來果然證明,六指倒沒有多大痛苦,在山梁上發了一通牢騷,就馬不停蹄地趕回故鄉該幹嘛幹嘛去了,倒是這個陪綁的沒有經驗,本來與自己無關,卻非要死要活地上吊明誌。一個麻煩事,一個棘手事,一個本來要使人落淚和給人炒魷魚的悲劇,就這麼借小劉兒之身,變成了一出喜劇。什麼是工作方法。這就是工作方法。什麼是軟刀子殺人?這就是軟刀子殺人。還記得我在瑪蓮飯店剛醒之時說過什麼嗎?就是兩句詩。雖然現在已經不是詩的時代,但我在此情此景還是用它抒發了我的情感。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

這說明什麼,說明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在我運籌帷幄之中。

*關於為什麼要借小劉兒之身來除掉六指。現在我可以明確說了,我早就這種感覺,我與剃頭匠六指的蜜月關係,已經瀕臨死亡了。隻是他還沒有覺出來,我和我頭上的蛇,有時月夜之下一起談心,都明確地共同地感到了這一點。不是一般的拌嘴,而是整個婚姻都無可挽回了。徹底完了。但我是一個尊敬曆史的人,直到現在還承認,六指是一個可愛的人。他直到上刑場之時,還蒙在鼓裏呢,還固執地認為我頭上的蛇,是他培養的,是他的好朋友和情報員。錯了,六指,你真是天真得可愛,你就不想一想,你跟蛇一個月才見一次麵,而我呢?是日日夜夜。雖然在一起呆得時間長了雙方會起膩,相互煩躁,就好象再好的老婆,日日夜夜在一起,想著還是不如一個妓女,還是要逛妓院一樣;再不就找個情兒,養個外宅,偷空跟她在一起呆一呆,因為時間有限,一見麵就抱在懷裏,覺得像個寶貝;後來東窗事發,有了一個大家考察和比較的機會;這時大家冷眼看去,怎麼那個外宅,還不如家中那位更出色更有性感呢。這就是熟悉和陌生的區別。這時的大家,又把他家裏,當作自己的外宅去評論了。說穿了,世界上從來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世界上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我覺得在我們資產階級的委員會中,如果大家都明白了這樣一個簡單又複雜的道理,何愁我們將來接管不了這個天下呢?但這隻是事物的一個方麵。蛇對於我來說,就是我的屋裏人,對於六指呢,就好象是一個外宅。一個月才見一次麵,還不是外宅嗎?從客觀上看,情形對六指倒是有利。但世界上也往往存在這種情況,有利的形勢和主動的恢複,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這個蛇時間一長,我可以偷梁換柱嘛,我可以金玉其外,敗絮其內嘛。他隻知道我頭上的蛇是他的情報員,不知道就是這同一個蛇,還在為我做著反情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六指的小腦子所沒想到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大資產階級,還鬥不過一個剃頭匠嗎?這就是六指死無葬身之地的關鍵所在。一個剃頭匠,好好剃你的頭,安分守已地活著,多好;為什麼非要往政治、經濟、貴族、大資產階級的漩渦裏鑽呢?這不是飛蛾撲火嗎?再說,我對他的頭型和頭發裏的蛇們,也像娶到家裏的老婆一樣,早就心煩和厭惡了,我早想將這發型改一改了。不說我,就是在我身邊工作的一幫姐姐們,一開始見到這種頭型,還感到意外,但時間一長,也有些不耐煩哩:就這麼永遠下去了嗎?麻子就再沒有一點活力了嗎?煩不煩哪?俗不俗哇?日子就這麼越過越舊、越過越淡、越過越沒勁了嗎?就是這麼一個嚴肅和不可回避的問題,擺在了你的麵前。你該說了,把六指開了不就得了?改個頭型不就是了?這是一般市井小民說話的口氣。市井小民這麼做可以,但我們這些人這麼去做就不行了,就會因此引起社會的動蕩和混亂。像我這樣的大人物,日常生活並不是那麼自由呢。看著是一個日常愛好和生活細節,但往往這種愛好並不屬於你個人呢──身處高位有什麼好!──馬上就轉化成對於社會的一種提倡。曆史上這種例子還少嗎?皇上愛鬥雞,大家都鬥雞;皇上愛推牌,大家都推牌;皇上愛看戲,大家都看戲──這個皇上愛聽京戲,京戲就繁榮,那個皇上還聽評彈,評彈就吃香……就是這個道理。我一說六指這個頭型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在想方設法留這種頭型,一時搞不到蚯蚓和毒蛇還急得直哭;現在我一說這種頭型要拋棄了,人民能答應嗎?億萬萬的頭型一下子怎麼改變?改到哪裏去?頭上的蛇、蚯蚓、屎克螂和頭裏的腦漿如何思考?這不一下要引起社會動蕩和社會混亂了嗎?為了社會穩定,為了整個大局,我隻好還暫時保持這種頭型。我心裏有痛苦還要麵帶著微笑說「不錯」罷了。以為我心中沒有想法嗎?以為我是一個胡塗的人嗎?錯了。我是在等待時機。現在,這個時機終於等到了,那就是小劉兒來了。我可以借小劉兒的陪綁,來將六指給除掉,你說這主意妙不妙?六指不存在了,當然六指的頭型也就沒有了;不過這時六指頭型的失去不是因為六指的頭型也就是人民的頭型不好,而是因為六指一沒,使這股惡水無處再流了。人民不會把憤怒對著我,也隻能感歎六指沒有好運氣了。六指的手藝,就這麼在宮廷中和貴族中失傳了,大不了再在曆史上和藝術史上給後人留下一個遺憾,讓那些有考證癖和寫續篇的人多一個飯碗,別的也就無大所謂了。一個社會危機和社會動蕩,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我給處理了過去;一個惡浪險灘,就這麼讓船長駕輕就熟地給躲了過去,不容易呀。不是每一個人都具備這樣的大智大勇。我們應該感謝誰呢?我們還是首先感謝時代、機遇和偶然吧,這是我的一貫態度。這就是除掉六指的原因和始末。如果有報紙要寫一篇《除掉六指的前前後後》,這就是最原始和最準確的資料。隻是有一點我還要問記者:六指在這裏是主角嗎?

當然,小劉兒在這裏做出了他所不知的犧牲。但哪一段曆史的發展不是以一些人的犧牲和殉葬作為代價呢?這也從反麵證明,小劉兒還是一個老實的孩子呀。我們可以懲治惡人,但我們不能濫殺無辜。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他被劉老孬拋棄後走投無路的時候,要搭救他一把,讓他戴罪立功的另一個原因。這下誰也不欠誰了吧?

*關於在同性關係和家園問題上我的態度和看法。明確地說,在這個問題上走投無路的首先不是小劉兒,而是那個秘書長劉老孬。你看,小劉兒和劉老孬是甥舅,但我對他們兩人,在政策上還是有區別的。我是出於公心,不是針對哪一個人。我與劉老孬之間,沒有任何私人恩怨。我生在大明的遷徙途中,劉老孬當然是一個被懷疑對象。當然按照現在的觀念來說,這也不算什麼。我也不會去計較這些我管也管不著的曆史。再次與他碰麵,就到了大清王朝。我大軍一到,他領著村裏的新軍望風投降。要說在曆史上我和他有什麼成見,那是不可能的。直到現在,我和他在私人關係上,相互還說得過去。在一些貴族的Party上相見,各人舉著各人的麥爹利,相互打一聲招呼,問一下「最近幹什麼呢?」談笑風生。這才是大人物的舉止。看,我承認他是一個大人物,還能有私人成見嗎?按照我對大人物的理解,他在某些標準上,畢竟還差遲一些呢。這我都忽略不計了。我不是一個對人特別苛刻的人。那麼到底因為什麼使我對我的親愛的鄉親劉老孬有些看法呢?為什麼在曆史上沒有看法而現在就有看法了呢?是我看人家當了秘書長,整天騎著我們納稅人提供給他的優質毛驢在市麵上走來走去,心裏就結成嫉妒的疙瘩了嗎?是這樣嗎,兄弟?我也時常這樣問自己。當然答案是否定的。我是一個大資產階級,對一個糞堆裏鑽出來的土頭土腦的政治上的暴發戶,會這麼去動腦筋和傷身子骨嗎?不會。那既然不是個人的恩怨和原因,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我思來想去,想來想去──有一首歌名不就叫想來想去嗎?這問題就果真嚴重和重大了,龐大了哩。這裏肯定有嚴重的社會分歧和你死我活的看不見的戰線和鬥爭哩。看得見的東西,曆來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就好象看得見的損失曆來不是最大的損失一樣。路邊一棵杏花燦爛的三月的大樹,我們看著它盛開著火紅的花朵,由此都牽扯到了春天,多好的春天哪。但轉眼之間,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麵已結出豆粒大小的許多小杏。再後來呢?子落葉空;最後,就成了蕭瑟秋風中的飄零的枯葉了。世界的全部秘密,就藏在這些最簡單的形式裏麵。具體到我和劉老孬身上,也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哩。從這一點上說,我們還真是世界上的好朋友和好鄉親哩。什麼是朋友,在你臨死的時候才知道,敵人才是你最親密的朋友。能將兩人上升到敵人的高度,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但這不是我和劉老孬之間的問題。對於劉老孬,我不是不把他當作敵人,因為我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算什麼。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前途和末路。雖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下麵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的信號,我們的水兵卻站在甲板上微笑,對這些無動於衷。我們的船與他們擦弦而過。夕陽打在了海麵上。海上一片通紅。猩紅的海麵,漂滿了折斷的槳。但是不行啊同誌。我們不能這麼看問題和處理問題。我們不能耍小孩子脾氣。這樣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是結果呢?隻會是跟他共同滅亡,我們接管不了他的天下。他們看我們靠不住,就會另找接班人也就是另找掘墓人呢。從此天下與我們無緣。這是我們追求的境界嗎?不是。我不是自我表白,我這個人外表看起來也許是個粗人,但你真像對待粗人一樣對待我,那就錯了。那就上當了。那就被事物的表麵和表像給迷惑住了。這是不行的,這是要犯錯誤的。我這個人,在日常生活中,議論也不(下麵一段文字,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長了劉老孬的嬌氣。我仍要說,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工程我們可以接,但是,工程的性質,我們卻得跟孩兒們說清楚,那就是我們不能把它看得過於重要。我們心中這麼想,但是我們嘴上卻不這麼說。世界上許多事情,幹可以那麼幹,但就是不要那麼說。我們也奉行這種原則。我們這次同性關係和家園的工程,雖然飽含著社會和政治含量,但在實施的過程中,我們偏偏要排除這些因素,就把它當作一次純商務性的販賣人口活動。這些馮·大美眼,嗬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卡爾·莫勒麗,巴爾·巴巴等等,他(她)們固然是些世界級大腕,但這次在我們麵前他們就是些要被我們倒賣的困難山區要找個活命的髒妞和臭苦力。這個邏輯並不是法西斯,這是符合曆史實際的。他們作為同性關係者,固然在這次活動上麵,增添了許多理想色彩和人生目的,他們從此要開拓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理想國;但我們不是他們同性關係的夥伴,他們的理想與我們無關。不錯,他們是世界級大腕,但就是說他們是大腕,可他們在我們大資產階級麵前,又算個什麼呢?也就是些供我們取樂的玩物,就是些優伶,就是些模特、唱歌的、演戲的和打球的罷了。世界級的明星,不也在我們大資產階級手中握著嗎?他們的轉會,轉場,上不上這部片子,有沒有這場服裝表演,不也是我們相互取樂和賭氣的一個骨牌和籌碼嗎?誰是球隊的老板?誰在模特的走台下麵坐著?誰是製片人?不還是我們這些人嗎?不要把他們看得過高,我們自己妄自菲薄,最後被世界物化和異化了。何況現在的情形,還不是這種情況。他們是些世界大腕不錯,但現在他們不是脫離了自己的本行了嗎?他們這次行動,不是不是演出和踢球嗎?他們是在搞和他們的大腕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行業,他們在搞同性關係。一脫離他們的本行,他們就不再是大腕了。雖然他們搞這個比搞本行還更加接近人性,但他們一脫離他們的本行,他們就不再是人,哪裏還有性呢?他們的大腕也有限,他們的關係也有限。這是他們與我們的區別。我們才是世界上真正的大腕和關係的提倡者呢!我們的大腕是全方位的,我們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我們的天地。他們不再是大腕,就成了一群走投無路的受難婦女和苦力。我們從這一點認識出發,對付起他們來,是不是就顯得得心應手和駕輕就熟了呢?我們就是把他們倒賣到我們的故鄉,借此賺一筆外彙而已。至於他們搞什麼,一概與我們無關。我們在倒賣他們的時候,也一概不會考慮他們的所謂的理想。當然,還是我剛才說的,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也不會笨到不講策略的地步。我們可以這麼做,但我們不這麼說。我們還可以對老孬和同性關係者們說些花言巧語。我們還可以貌似跟他們的理想一致。這一點,也請我的貼身姐姐和秘書,告訴聯絡員小劉兒一聲。免得這個傻子和白癡,不懂得這個深奧的道理,再做出些以前他在這個事情上所做出的傻事。如果說老孬在小劉兒的事情上有什麼錯誤的話,也就是高估了他的智力,以至於在廣場上聽了他的建議,這才鑄成大錯──但也正因為有這個大錯,才有了我們的今天;有了讓我們來收拾殘局的局麵,如果說小劉兒在曆史上還有什麼貢獻的話,也就是這點因為錯誤所做出的貢獻了。也正是考慮他無意中所做出的對老孬是巨大的破壞對我們是巨大的貢獻這一點,我們在老孬要對他趕盡殺絕的時候,在他被我們叉出去要在這山梁上上吊自殺的時候,伸過飛機和我們的手來搭救他一把的第三個原因。但是,我們對戴罪立功的小劉兒也要有一個清醒地認識,對於他的智力要做到心中有數,對於他的使用要限製到一定範圍之內。小劉兒就是個聯絡員,就好象這幫同性關係者就是些被拐賣的婦女一樣,不要超過這個界限。講清這一點,就可以讓他坐專機陪馮·大美眼到故鄉去考察。當然,對小劉兒我們也要講些策略,我們可以那麼做,但也不要那麼說,對他說還是委以重任,聯絡員也不是好當的,以提高他工作的積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