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們!」
大堂裏的姐姐們還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兩口兒打架。剛才這女人還在這裏花馬掉嘴,現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們可以輕鬆地拍著小手看個稀罕吧。現在聽小麻子一聲大喊,姐姐們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時我們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們呼哨山林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看這個、參於個打架嗎?世界上什麼最好玩?就是過家家、藏人。這是返樸歸真、大人當作兒童的最佳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福氣和機遇的。我們生不逢時,我們懷才不遇,我們一輩子沒有活開。我們一輩子活得不開展,說這話的時候,從根本意義上,從潛意識中,指的就是這一點。世界上所有的貴族都是流氓,他們活得開展,壓著摁著別人活得不開展。一開展就判你的刑,在腳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我們跟上了大人物,我們有小麻子,我們才活個水中開花和不管不顧。其它人呢?我們的同類、同胞和親戚朋友呢?他們也就是在塵世的塵土中跟著身邊的同僚、同事、同學和同誌做做遊戲罷了。哪裏像我們山寨這麼公開和鄭重地放得開呢?我們今天也是見小,大出大進的場麵都看了個夠,一切該看開和見怪不怪了,現在這種家庭醜劇也當了真,真是戴著帽子看猴戲,有些讓人慚愧和自輕自賤了。想到這裏,她們馬上將自己的身份提高,搖身一變,沒了三點式和拖地長裙,又個個成了山寨打扮,纏著頭巾,手拿槍刀劍戟,站成兩排,對地上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不管不顧。地下正在打鬧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這時也真變成了兩隻猴子。兩隻猴子開始眨巴著眼東張西望,把剛才自己的爭吵和爭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個一乾二淨。這一切是因為我們嗎?他們護著自己的屁股,在那裏跳著腳「唧唧」亂叫。小麻子指著山寨外的山林問:「現在是什麼時候?天是什麼天?
嘍羅們齊聲答:「天色已晚!」
小麻子:「為什麼還不掌燈?」
嘍羅們這時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大王說得有理,不禁又有些慚愧地「嘻嘻」笑了。接著提了提自己的內褲,紛紛掌燈。馬上,洞內洞外,山上山下,一片火把。火光映在土匪們的臉上和猴子的腮幫上。火把下看猴子,大王確實有些生氣了。剛才就是這兩個東西,在這裏咕咕噥噥說了半天嗎?這符合山寨聚義的宗旨嗎?這符合我們既定的幾條原則嗎?我的父母和祖先確實是猴子嗎?就是是猴子,用得著牽到我麵前寒磣我嗎?這是寒磣我嗎?這是寒磣我們大家。是誰放進來的?辦公廳主任是怎麼當的?來給誰說媒?說個猴子嗎?天色這麼晚了,我們自己的Party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在上邊還有好多開心的節目,還不該把這兩個猴子而不是溜子給叉出去嗎?小嘍羅聽大王這麼一說,也想起了晚上的Party,姐姐們也該化妝去了,怎麼還跟這兩個猴子在這裏囉嗦呢?放著心中興奮的歌不等著像鴿子一樣放飛出去,聽這些無幹的人說些大而無當的話頂什麼用呢?多虧大王提醒,差點誤了正事。於是發一聲喊,齊心協力,把一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給叉了出去。一叉叉出了大堂,一叉叉到了山梁上。月牙低垂,山色如黛,兩人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沈姓小寡婦騎在毛驢上,瞎鹿跟在後麵趕腳,開始尋找回家的路。彎彎的山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身下的小毛驢發出一聲冷笑,如同山上的烏鴉突然發出一聲呀叫一樣,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這時兩人又想起了剛才的狼狽和碰壁,又相互氣惱起來。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從孩子尿褲說起,到給孩子說媒結束,怎麼惹了大王生氣,又怎麼被姐姐們給叉了出去,像毛驢拉磨一樣,兩人又進入了苦惱的怪圈。共同的遭遇本來應使我們相互同情,現在我們怎麼又相互指責起來了呢?等到瞎鹿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才使沈姓小寡婦突然呆在那裏。想了半天,沈姓小寡婦一聲長嗥,又把自己一生的委屈都抒發出來:
「還不是這幾百年跟你個龜孫過的。過去我跟丞相的袁主公時,何曾是這麼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過越破,日子越過越舊,素質怎麼會不降低?桌上的灰塵集了一錢厚,我都不想抹,說明什麼?說明我對咱們的日子沒有信心。為什麼要死乞百賴地給人說媒,說明我對咱們的婚姻沒有興趣。咱們今天先不說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先不說尿布和燒火,咱們先說你和我,你賠償我的青春,你包賠我幾百年的損失!」
兩人又吵鬧和撕打在一起。
「這就是爹娘尋找兒子的結果。」
六指盤腿坐在大廳的白地毯上,點著指頭,嚴肅地告訴我。小麻子事畢之後的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閑。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鳩也休息了,六指也休息了同時也快該回去搗大糞了,出於對貴族生活馬上就要結束的恐懼,這種恐懼他要找一個發泄點,站在這個發泄點上,似乎事情並沒有結束而還要節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這時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入小麻子和貴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為製高點,一反剛才對我視而不見見我與他打招呼也不見的態度,這時和顏悅色地與我促膝談起心來。一開始他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說出我因為麗晶時代廣場、同性關係、家園、被貴族和毛驢開除和拋棄到了這種狼狽不堪的地步就好象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才臨時抱佛腳來找小麻子的種種不妥和莽撞。我剛才忙於剃頭和裝蛇沒有理你,誰知你還拿個棒槌當成針了。這讓人可氣不可氣?
「別說是你,就是他爹瞎鹿和他娘沈姓小寡婦來又怎麼樣呢?
接著就說了上述一例。說完這些,又說:「剛才你要給他說事情,他倒頭就睡著了,還不說明問題?」
然後,洋洋自得,蹺著二郎腳,倒在了地毯上。他這麼一說,我心裏真有些發毛。小麻子睡著了。六指忘記了馬上要回去搗大糞。世界上剩下的隻有我一個人。六指偷眼看我在那裏發愁,終於放心了,嘴裏哼著小曲,也許是存心氣我,竟然學著小麻子的樣子,也安心入睡。姐姐們這時也折騰夠了,疲倦了,也一個個東倒西歪背靠背或胸貼胸地睡著了。偌大一個世界,大家都睡著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世界的邊緣上躑躅,也夠叫人發毛和恐懼的。孤獨者不是大家,你們都入了睡,剩下我一個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擔得了這麼大的責任嗎?一會兒世界發生了陡變算誰的?打獵的趁夜色來了怎麼辦?這裏丟了東西怎麼辦?姐姐們因為睡著沒有防備被人利用了怎麼辦?都是問題。我的事情小,你們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問了嗎?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氣憤,上去就把六指給搖醒了。但搖醒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知道,在世界上兩種人不能惹,一種是醉鬼,一種是睡鬼,他們都處於不清醒的狀態;不清醒的時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兩;酒壯矬人膽,睡也壯矬人膽哪;睡意朦朧中,伸手打了婆娘一拳,接著大家就清醒了,你要為此付出多大代價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著也就氣餒了,後悔了,變矬了。但六指已經睜著血紅的眼睛醒來了。他睡意朦朧之中,果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小麻子。也許他正在那裏做小麻子夢呢,把現實和理想混淆到了一塊,但剛才小麻子對我的和藹他倒忘記了,這時厲聲問:
「怎麼回事?沒看到大王正在睡覺,為什麼把他搖醒?知道把偉人從夢中驚醒是什麼後果嗎?大廈倒塌了嗎?股市崩盤了嗎?秘書長倒台了嗎?需要我馬上來收拾舊河山了嗎?……」
六指嘴裏說個不停。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又搖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別在那裏做夢了,看看你自己是誰,接著該到地裏搗糞了!」
六指這時徹頭徹尾清醒了。搖頭晃晃,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為這點不好意思,他對我又生氣了。為什麼把我從南柯一夢中驚醒呢?夢是現實,現實是夢,誰又能說得清呢?這種境界還不到,還跑到這大堂裏來幹什麼呢?就不能讓我在夢中再多呆一會嗎?如果你出於無知,我還可以原諒,當然我也就對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階級敵人搞破壞,你承擔得了這麼大的責任嗎?六指想到這裏,又恢複成了剛才盛氣淩人的狀態,不耐煩地揮著手說:
「說說吧,什麼原因,必須把我搖醒。屋子裏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搖大王,為什麼不搖姐姐,單單挑上了我,這不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嗎?是不是看我是個剃頭匠,就從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錯了。你到大街上隨便走一走,看看到處是不是你六指叔創造的發型和蛇在流行呢?單從職業的外表看,我是沒有政治家和大資產階級威風,但從活人的境界看,讓他們的製度和產品像我的發型一樣這麼在世界上流行,還不是借了大資產階級之頭?頭之不存,發將焉附?並不能說明是你的創造。這話說得有理。但也請你不要忘記,這也隻是貌似有理,其實是一種謬誤……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還是它的必然性。藝術是一種創造,這種創造能輕而易舉得到嗎?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藝術家了嗎?我剃頭,你寫字,說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飯,活的都是藝人生涯,怎麼不見你偶然創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產品呢?從潛意識來講,是不是對我的嫉妒呢?為什麼大家老說,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別說三年,三十年也不成。原因有二個:一,他們隻說不做,說說就完;二,誰對誰都不服氣,在一起就鬧不團結。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們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裏塞紙條。這讓人家怎麼看你們?小劉兒賢侄,我奉勸你想一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從思想深處找原因,來一個曆史大循環,由小及大,再想你為什麼叫醒我,恐怕從條理上還要清楚一些呢。說吧,談一談,為什麼要叫醒我?」
六指又蹺起了二郎腿,像貓捉老鼠一樣,在那裏微笑著看我。我頭上當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結巴了。我向六指解釋,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藝術;我沒有往誰手裏塞告狀信;對別人我可以那樣,對你我不能,你畢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時,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覺,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夢,我不會為了自己的一點私事去打擾俺叔;我與俺叔相比,孰輕孰重,孰大孰小,還能掂量不出來嗎?再說,我以我的清醒狀態去對俺叔的睡意朦朧,也是欺負人,這是一個人的品質問題,小侄再不懂事,也不會那麼做;我純粹出於公心,為了這屋裏的大夥。你們都睡覺了,萬一世界發生了變化,我怕我承擔不起。為什麼先叫俺叔不叫別人,也是出於對俺叔的尊敬和愛護;譬如地震吧,屋裏倒豎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誰呢?把大家都叫起來,一窩蜂地向門口湧去,誰能出得去呢?還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貼心的人。這個人是誰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後發現酒瓶並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躥而過帶倒的,引起俺叔一陣虛驚,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為這種誤會,打擾了你的好夢,就請你原諒你侄子一次吧。六指聽後,這次倒沒生氣,笑了。他笑不是對我的解釋已經接受了,而是聽了我一番敘述,用六指點著我說:
「這孩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們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出去幾天,什麼時候學得這樣會說話了?你爹可是個悶嘴葫蘆。卿今者才略,非複吳下阿蒙。剛才我不理睬你,現在看有些不對,我小看了你。我現在向你道歉遲不遲?」
說著,向我做了一個肥喏,從頭到腳。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飄飄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著說:
「老叔不必過謙,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說著,我上前攙住他,將他往地毯上按。弄得兩個人心裏都熱哄哄的。原來我們竟是親叔侄,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叔,今後有什麼用得著你這個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時候說話。侄子沒有別的,腔子裏的一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找到了明主,殺人越貨也給他幹了。六指激動地說,侄子我信這個,侄子我以前有什麼做大和對不起你的地方,也請你原諒;今後我會以實際行動去彌補;說到這裏,我說什麼也得給你再做個揖。我一把捺住他,說老叔你要這麼做,就是還沒有原諒你侄子。他仍在那裏掙紮,到底沒有掙紮過我,於是做出老一輩麵對下一輩的樣子,又氣喘籲籲地揚臉說聲得罪,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這時的六指和藹可親,沒了大藝術家大剃頭匠的架子。讓人放下架子,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就這麼簡單。杯酒釋兵權,幾句話釋了架子,我心中憑空增加不少自信呢。這時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剛才的製高點哪裏去了?你這個小麻雀,也不是那麼難解剖的。這時我又拿起剛才小麻子喝剩的麥爹利,一邊怕驚醒小麻子和姐姐們,一邊與六指相視會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輕輕地幹了一杯。喝過酒,兩人更加知心。但對於接著要說什麼知心的話題,兩人又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有些冷場,讓人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六指大方,這時自我解嘲地一笑,當然同時也把我的嘲給解了。說:
「不要不好意思,剛才說什麼,我們接著還說什麼。無非再說的立場不同了。剛才我們說什麼來著?」
我說:
「對,剛才說什麼,現在還說什麼──剛才你睡覺之前,一直在教訓我不該來找小麻子。你侄子現在遇到了困難。同性關係問題鬧得我進退兩難。本來在廣場上我很主動,現在完全掉了個個兒;本來我們主張不給同性關係者家園,誰知孬舅後來又主張給他們家園,鬧得我措手不及,把個貴族和毛驢也給鬧掉了。這還不算,現在孬舅又把這個問題轉交給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係著;誰知他剛才又睡著了。我現在是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繩子上吊了。這種情況下,你還嘲笑我,人為地給我設障礙,說我不該找人,你這種說法等於,白白送給我一根上吊繩……」
說到這裏我有些激動:
「本來我心裏就夠難受的了,來時心裏就犯躊躇,沒想到你又來給我潑涼水。還舉他爹他娘的例子嚇唬我。怎麼你就可以一月一次來剃頭,混得風光無限,搗大糞時想著麥爹利,生活中憑空增加了一個期望和信心;你的發型,也就此流行開去,你也成了社會名人──你到底從裏麵撈到多少好處?怎麼你一月一次,撈肥了還繼續撈,一到我危難之時,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專用品嗎?你來得,別人就再也不許來了?一來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這樣的思想壓力,你出於個人的私利強加給我們,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們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你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兩相對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於對您的尊敬和愛護,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開點,有肉湯大家舀開喝,對你對大家,都好多著呢!」
六指嚇了一跳。他對我由友好到激動的轉變過程,缺乏思想準備。他畢竟隻是一個剃頭的,對世界的倉促變化和時代大轉彎,還是缺乏應變能力。他的成名和這之後的牛氣,看來有些盲目和虛張聲勢。麵對我情緒的陡轉,他有些手足無措,也有些尷尬和尷尬引起的臉紅。與我剛進大廳時對人不聞不理的情況判若兩人。他到底原形畢露了。想發火,可又找不到發火的原因,我說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見識了我剛才流暢的口才和縝密的思路、智能和邏輯,有些望而生畏。臉紅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麼新的觀點,隻好做出草雞和認輸的樣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翹起六指,在頭上搔癢。我終於心安理得地站到了製高點上,他心甘情願地站到了下風,仰著臉看我。他低聲下氣地問:
「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終於把他的命運交給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養論,我不是一個多麼得理不讓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著他可憐,我倒起了憐憫之心。這是我與大多數得意忘形人的區別。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和轉彎。我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我答複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你首先要明白一個道理,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轟動京城的紅妓,轉眼間嘴也癟了,胸也塌了,皮膚也沒有彈性了,於是就成了街頭撿破爛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這麼循環往複的。瞎鹿還懂這個道理,你就不懂嗎?所以,得幫人處且幫人。你現在不是給小麻子剃頭嗎?不是在他麵前很紅嗎?他把頭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在我這個同性關係和家園的事情上,對他的頭施加影響。不要看他現在是一個大資產階級,自認為是一個偉人,有時在一個事情的決斷上,也並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進的,偉人的性格,有時倒比我們常人更優柔寡斷。在他心靈的天平上,有時影響他這樣拍板而不是那樣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頭發絲似的因素。它是一縷微風,它是一股輕煙,它是枕邊的一絲微語或軟語,它是剃頭時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頭發。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評過後又表揚你,隻要你想幫侄子,你就能幫得上。幫不上我的人,我也不會這麼苦口婆心地與他廢話。我的要求並不高,你們吃肉,我連肉湯也不要求喝,給我喝一口你們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雖然他現在大權在握,但在同性關係和家園問題上,我參與得比他還早呢,也算是開國元勳了,就算中間──像孬舅所說的那樣,犯了一些錯誤,但你還是應向小麻子建議,對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給個出路嘛。半米寬的小胡同,隻要能側著身過去,我就滿足了。說我來求小麻子,其實我是來求你老叔,誰不知您老除了剃頭之外,還是他半個秘書?秘書厲害還是首長厲害?不懂的人說是首長,咱們這些在上層和貴族圈子裏混過一陣的人,都知道首長在秘書手裏攥著呢!不是我恭維您,老叔,您現在是大權在握,您就是大資產階級。剛才您做的夢並沒有錯,朦朧之中說話的口氣,也很合身份。剛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雞腸。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這麼堅持下去吧!您就用這種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說話,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會聽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後還剃頭不剃頭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會剃這種頭型,別人剃的他都不滿意嗎?這就是拿他的話題和把柄。他有求於您,就不由他不順從。大資產階級怎麼了?大資產階級也得聽剃頭匠的。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就是這個道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您小侄一把,關鍵時幫他一下,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您。做一件事,讓兩邊都感激你,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說了這麼半天,何去何從,老叔,您現在就決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這樣一番話,又將六指恭維得高興了。一個剃頭匠,高興起來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嘖嘖」點頭說:
「說你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還真是一點都不錯。你剛才一番話,也說得忒理解人了。故鄉的一些小毛賊,在這一點上就顯得特不懂事,說你再牛氣,不還是一個剃頭匠嗎?他們隻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知道剃頭匠跟剃頭匠的不同呢?他們隻以為我在麻子身邊,是一個下等使喚丫頭,豈不知我在這麻府,也正經算一派呢!賢侄,你剛才一番話使我知道,天下有見識的人並沒有死絕,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擺脫了片刻的孤獨。我今後在搗糞的時候,一想起你的話,心裏也增加不少溫暖呢!衝著這個,今天我就幫你一把。不為別的,不單單是為了咱們的友誼和你剛才的一番話,而是為了讓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幫你我也不是瞎幫。說是替人幫忙,幫起來是瞎幫,最後什麼也沒幫成,事情辦成了一團糟,做事情隻有衝動,沒有手段,那還顯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辦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剛才一番話,也使我認識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覷,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說:
「老叔這番話我佩服得很,薑還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謀略,早年有鋪墊,現在好做人。小侄隻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到了同流合汙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無話不談了。他將嘴湊到我的耳朵邊,當然這時有些口臭,雙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這都是小節,雙方都顧不得了。他神秘地對我擠著眼說: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開架式向我解釋說:
「他頭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嗎?看你六指叔是剃頭匠,其實它和殺豬匠一樣,都是手拿刀子,職業離政治近;換言之,說你六叔首先不是一個剃頭匠,而是一個政治家,說不定倒更準確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頭上放之前,我在蛇籠子和水缸裏,已經把它們培植成自己的勢力了。它們是我的親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間諜和情報員。而它們在麻子身邊,又有別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它們離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連麻子和姐姐們做事時,姐姐們的喘息聲,都沒有蛇離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會直接跟麻子說什麼,我剃頭隻管剃頭;有什麼我告訴蛇,讓蛇在小麻子高興的時候,再告訴小麻子,你說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頭上,掌握他的腦電圖,知道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更能瞅準機會;你說我用的這個辦法,到底成不成呢?這次你這個事情,我也照此辦理,你說這事又能不能辦成呢?……」
六指說著,我不禁興奮得拍起了巴掌。這時我由衷地說: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剛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馬掉嘴說了那麼一番,現在看,也是我心中膚淺、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現。你就再一次地原諒我吧。你就照你說的途徑和渠道去辦吧,有你的毒蛇隊伍在,再沒有個事情不成的。這下我徹底放心了,把心徹底放回肚裏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覺了。現在看來,並且可以這樣理解,從您老的準備和我托您的這點事相比,我托的事還顯得過小了一點,它使您的才華還不能得到盡情的發揮呢──您感到有點窩著,有點不舒服,有點牛刀小試,要說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這才是最大的對不起呢。六指叔,現在看您的了。您去給蛇做工作,我倒該像這屋子裏的所有人一樣,放心倒頭睡一會了。就這樣吧。我在睡夢之中,等著您勝利的消息。您事情說妥之後,不管我是否睡著了,都可以把我喊醒。這和我剛才喊醒您可不一樣,您不要管我是朦朧或是清醒。這是地位使之然,也體現著我對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見!」
說完,我倒頭就睡著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勞累了,該歇一歇了。我把難題留給了該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朧中的我給搭救起來吧。我甚至已經在夢中看見自己東山再起的種種情形。但就在這時,我似乎聽到倒豎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盤了,秘書長倒台了,天下大亂了,接著是「一二三」,姐姐們的一聲吶喊,我和六指像當時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一樣,被姐姐們、蛇、小麻子齊心協力給叉了出去。他們不是睡著了嗎?他們什麼時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麼做的?蛇們都反叛了嗎?工作做反了嗎?托六指去做,還不如不托嗎?等等等等,萬種念頭,千頭萬緒,都湧現到我的腦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風已經起了,我與六指,已經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六指已經明明白白地在那裏哭上了。我萬念俱灰,六指邊哭邊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這種地步。我過去有一句座右銘,說不幫人就不幫人,幫人沒有好下場。看看,現在應了這句話了吧?我早就告訴你,偉人正在睡覺的時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時激動,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當。蛇本來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記了它也在睡覺。睡意朦朧中,它哪裏還認得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呢?它以為是一個生人對它的挑釁。它一發怒,就影響了麻子的腦電圖;睡意朦朧中的麻子,哪裏容忍得了這個?一聲斷喝:『叉出去!』睡意朦朧中的姐姐們,可不就把我們給叉了出去?現在到了山梁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你讓我怎麼辦?為了你的起落,讓我落到這步田地,你說我冤枉不冤枉?鬧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個挨千刀的,你個小狗日的!這個事情的後果,你想到過嗎?你倒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呢?我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哪!這事情傳出去,一個藝術大腕,一個世界上知名的理發師,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這不是各報明天頭版頭條的新聞嗎?世界上這麼傳開,我今後還怎麼活?我還有臉再到麗麗瑪蓮大酒店給人理發嗎?我的藝術,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後還怎麼發展?小子,知道你是什麼嗎?你是千古罪人,你是萬惡不赦!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決饒不了你!你包賠我的損失,你包賠我不可複得的世界!……」
六指叫罵著,像瘋狗一樣向我撲來,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後失了主張,又像親人一樣同病相憐地抱我,親我,舔我,揉我……我淚流滿麵,一動不動。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別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別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預感,遇事不能找六指這樣的人;六指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一個剃頭匠,一個笨嘴葫蘆,動不動就像吞了熱薯的黃狗,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的這些德性和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鏡一樣在心裏存著嗎?怎麼一到事情上,就饑不擇食,慌不擇路,最後又投到了本不該投靠的懷抱,犯了一個曆史性錯誤呢?事情不交給他辦,也許還好些;事情一交給他辦,就到了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現在還在麗麗瑪蓮大酒店裏呆著,麻子和姐姐們還在那裏睡覺,雖然前途未卜,但總能挨一會兒是一會兒,希望還沒斷絕,一切還可以再說;我剛進門時,小麻子對我還很和藹,還把他的姐姐們推薦給我。現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沒了退步和可盤垣和回旋的餘地,這可讓我怎麼辦呢?這一切怪誰呢?六指,你怎麼就這麼笨?你把我現在置身於何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讓我今後可怎麼活?但我一聲不響,臉上,身上到處被六指抓得掛彩,任頭上的血膿順著眼淚往下流。好你個六指,我恨你不得,隻有看著你可憐。你再打我,將你的憤怒和無能發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義。這就是我最大的憤怒和抗議。我是甘地和托爾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決不還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相互埋怨,隻會使雙方變成小醜和猴子。我剛才已經上了你一次當,我還能繼續把錯誤犯下去嗎?六指打罵親舔了半天,見我一動不動,像一個模型和木頭人,我沒什麼,他倒害怕了,倒退兩步,呆呆地看我,看一個血人。半天才楞楞地問:「你怎麼不說話?」
我的淚又一次流了出來。我真誠地說:「六指叔,你說的都對。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是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資格說了。」
六指見我這麼說,一下又有些感動,又上來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無限仇恨和無言的憤怒,又一次當成了對他的親切。這樣智力的人,怎麼竟跟他共起事來了呢?他仍在那裏撫摸著我問:
「我剛才打疼你了嗎?我是沒有退路了,你今後準備怎麼辦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馬上找一顆歪脖子老樹上吊!」
這次我說的是真話。我又一次馬上淚流滿麵。親愛的,我的親人和仇人,我所愛過的愛人和情人,六指,為了眼睛的錯誤,再見吧。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馬上就要覆蓋到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