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卷一 小麻子和六指(2 / 3)

「你不要提他們,在我這裏,瞎鹿不算什麼,孬舅也不算什麼!」

見他這樣,貴族之間相互嫉妒,我感到有些為難。但像過去投奔山寨一樣,你隻能投靠一個主子,我現在投奔的是小麻子,我隻好有奶就是娘,和小麻子站在一個立場上,開始拋棄孬舅和瞎鹿。何況我拋棄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對。他們在我危難之時,給了我什麼好處?反倒一個個變了臉,落井下石。我看著小麻子的臉色,順著他的話茬說:

「你說的好,我看他們也不算什麼。當然,我看他們不算什麼也沒有什麼,關鍵是你看他們不算什麼而這一點他們自己也承認,這就了不得。被朋友承認沒有什麼,被敵人承認,那才是大家,我親耳聽孬舅說,你不但比我牛氣,也比他牛氣,他說,對於我將來的前途,你起的作用,肯定要比他大。」

小麻子說:「這算他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但他說的也不全麵。」

我問:「怎麼還不全麵?」

他說:「何止你的命運需要我來安排,其它人呢?其它人就不需要我安排了嗎?我就可以放下他們不管嗎?你也不能太自私。」

我恍然大悟,忙說:「當然,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多得是,你還得多辛苦,其它人的命運,也得你來過問。」

小麻子吸了一口廢報紙卷的大麻,經過心肺的過濾,又吐出來:

「說起將來,老孬這一代肯定要給我留下一個爛攤子了。我將來收拾起來,也夠麻煩的!我明確告訴你,我也這樣告訴過別人,讓我發愁的不是現在,現在我舒服得很,發愁就發愁將來,怎麼來安排你們這幫東西。還有老孬,老孬的將來就不需要我來安排嗎?雖然他是老幹部,但在我們將來的社會中,他還想在我麵前擺什麼老資格嗎?嗯?」

小麻子把我當成了孬舅,雙目炯炯,逼向了我。我有些慌恐地往後退,擺著雙手說:

「我不認為孬舅將來應該擺什麼資格,我現在就與他是對頭,他現在就正在迫害我。」

小麻子像貓頭鷹一樣「哈哈」大笑。雙手拍著赤裸的光滑的屁股說:

「他最聰明的辦法,就是現在就做好到各大學演講和寫回憶錄的準備。你說呢?」

這是孬舅從秘書長的位置退下來之後,果然開始周遊列國和開始寫同性關係和麗晶時代廣場回憶錄的緣起。我說:

「我盼望這個時代早點到來。說句心裏話麻子,我已經落到這步田地,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了,至於生活在哪個時代,對於我已經無所謂了。就好象一個被情人拋棄的人,坐在一輛破爛的長途車上,至於這個車開往哪裏,對於他已經無所謂一樣。我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目前。將來當然也重要,但它總重要不過目前;沒有目前,哪有將來!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大家關心的焦點,新聞所找的由頭,就是孬舅已經給同性關係者們批了家園,這個家園就是我們的故鄉。現在想改變這個計劃,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已經把這個計劃全權委托給了你,這是我們衷心擁護的,也是我們迫切期待的;我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你這個計劃是怎麼安排的;這個計劃中的其它安排我也關心,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我在你這個計劃中,處在一個什麼位置,有沒有一口剩湯或涮鍋水喝。你們吃饃我喝湯,行嘛麻子?……」

但我這時看小麻子,小麻子已經在太師虎皮椅上睡著了。「呼呼」地打著呼嚕。我說的什麼他根本沒有聽見。雖然我知道他剛剛幹完那事身體有些乏也屬於正常,接著就想睡覺,小麻子也是人嘛,但我心中還是有些不高興。這些貴族,真不是人操的;他們把握著世界和安排人的權力,卻從來不把我們這些被把握被安排的人當回事;他們隻管他們的樂子,卻不管我們的出路和死活;他們隻顧裝點他們的一頭雞毛,卻不管我們的一地雞毛;我們的豆腐餿不餿,與他們沒關係,他們隻管他們的大鳥。但接著我反省這種情緒,後背也「嗖嗖」地起冷氣。什麼時候我的地位,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從準貴族的身份,又降落到當年站在五星級飯店前罵人的時候了?蒼蠅轉了一圈,怎麼又轉回來了?別人轉著轉著,都是螺旋式上升,由蒼蠅變成了秘書長、影帝、新生的大資產階級,我轉來轉去還是蒼蠅?這就使我在傷感之餘,不能不佩服人家。在三人中間,我最佩服的還是小麻子。因為小麻子現在打呼嚕不但是對我的不在意,也是對孬舅和同性關係者與家園計劃的不在乎。他看不起的不單是我自己,還看不起孬舅和其它一些與他地位相同的人。想到這裏,我心裏又有些平衡。雖然我不被人在意,但被不在意的人中,也有些與我不一樣的貴族呀。這也從另一個方麵說明,在人們和貴族們心中,還不一定把我從準貴族的位置上開除了呢,我還沒必要自暴自棄。我說不定還得端一點貴族的小架子。我還不能跟一個剃頭匠六指一般見識,像他一樣膚淺。他再端架子,畢竟是來剃頭的;我再犯錯誤,畢竟是來商量大事的。小麻子的睡著,從另一方麵也說明他的清醒。大人物都是屢次使人失望的人哪。在小麻子麵前,我是失望第一人嗎?我也隻是雜混在失望人群中的一員而不是特別的麥田守望者。在我前麵,已經前赴後繼了多少人哪。首先是我們家鄉的處女。家鄉的處女就像在孬舅麵前失望過一次一樣,她們在這裏留下了更大的遺恨。小麻子,打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呀,怎麼能這樣呢?沈姓小寡婦曾做過他的娘,瞎鹿曾做過他的爹,但曆史就是一台戲,一卸了裝,誰還能拿這個當真呢?倒是沈姓小寡婦、瞎鹿拿這個當了真,想拿這個套近乎,瞎鹿在一次拍片時還曾想借此找小麻子拉讚助,問題是小麻子沒拿這曆史當真,一切不都是白扯嗎?他們一次次來到飯店,連小麻子的麵都沒見到。秘書說:「總經理正在開會。」

或者說:「麻子到外地視察去了。」

甚至支得更遠:「沒什麼希望了,麻子到歐洲了!」

其實麻子就在辦公室的裏間,和幾個姐姐在那裏廝鬧,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他能分辨出玫瑰型、桃花型和核桃仁型之間的區別。姐姐一邊吃著茯苓霜,一邊將他的手打落:「你這個壞毛病,何時才能改掉?」

小麻子無賴地笑笑,臉扭到人家身子上去舔。有時舔著舔著,就由上邊舔到了下邊。接著就到了高潮。有時這個姐姐身上正來,就說小麻子:

「外邊你爹娘正在求見,你卻在這裏沒明沒夜的瞎鬧,臉上羞不羞?」小麻子回答地很徹底:

「什麼爹娘,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中間已經移交過了,還說它幹什麼?再說,哪出戲能唱到天黑?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幾百年過去,幕已經謝了,戲班子已經各奔東西了,大家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這時哪裏還有爹娘?時到如今,還把戲台子上的話拿到生活中去運用,這是多大的玩笑!就說他們是我的爹娘,爹娘給我帶來了什麼?從曆史到現在,除了給我添了無盡的麻煩,讓我在社會上自卑,別的沒想起他們什麼好處。你們讀過清史和清宮秘史嗎?讀過我的準自傳《烏鴉的流傳》嗎?沒有。你們這幫沒文化的人。你們以為隻憑一個臉蛋就可以登峰造極嗎?錯了,你們讓我看我的父母,你們也看看你們的前輩,人家開個行院,一個媽媽,幾個女兒,吹拉彈唱,詩賦字畫,哪樣不精通?你們呢?整天在這裏瞎鬧,就會練練舞蹈,動不動把腳伸到了頭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長此以往,你們可怎麼得了,怎麼一個結局喲!(小麻子說到這裏,幾個女兒齊聲說:「全憑大王做主!」)──你們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這幫可憐的孩子,可就沒有依靠嘍。好了,咱們閑話少說,接著還說我的父母吧。──看看,說著說著你們就也煩了,還讓我去見他們,你們這是安的什麼心?什麼瞎鹿,什麼沈姓小寡婦,現在來認兒子,可你看看他們在大清王朝都幹了些什麼!」瞎鹿應名是我爹,就因為我生在霍亂之時──生不生在霍亂是我能夠決定的嗎?我願意生在霍亂嗎?他就犯了小肚雞腸,那麼大一個人,整天說我生得不明不白,為了這點私憤,天天用柳條子抽我。最後弄得家裏怒氣衝天,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萬般怒氣。家裏的豬、狗、雞、鴨、鵝、牛、馬、驢(那時的驢還沒有現在這麼寶貴)、貓、老鼠都分成了幾派,相互仇恨。我過不下去,我離家出走,我去參加革命,這成了吧?還不成。瞎鹿一天到晚,守候在打穀場的大路口,等著郵遞員送來我在戰場上陣亡的消息。虧他現在還有臉來找我。沈姓小寡婦呢?在遷徙途中,霍亂之時,她遭人強奸或者是順奸,十月懷胎生下了我,這不容易。但這不容易應該別人來說,別人來說是一種尊敬,你自己來說或把它當作一種資本就沒意思和不自重了。你說你十月懷胎不容易,天底下這麼多人,不都是十月懷胎生下的嗎?你們這些姐姐,不整天都跟我在這裏幹這些事情嗎?我沒見你們說些什麼。我覺得你們的本質,倒比沈姓小寡婦好得多。這是我整天願意跟你們在一起而不願抽出半點功夫見那個女人的根本原因。生了一個孩子,有功了,誰還沒有生過孩子是怎麼著?這是婆婆經常在窗下拉刺兒媳的話,我覺得這話說得有理。何況她生了我,我也已經對她進行了報答。我當年革命成功以後,紅眉綠眼部隊,開到了咱延津縣城,慈禧那拉那個婆娘望風而逃,這時我做什麼不可以?但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滿頭虱子、瞎了眼的沈姓小寡婦,這樣一個已經淪落成瘋老婆子的人接到了縣衙,讓她在那裏享清福;還要怎麼樣?她舊貴族的毛病複發,整日摔盆打碗,指雞罵狗,參與朝政,誰又多說她一句了?你以為我心裏不厭惡她?你以為心裏不仇恨她?那就錯了。幾百年來,這種仇恨一時一刻都沒有停止過。他們心中有一個錯覺,以為我是一個藕斷絲連的人,是一個容易忘事和你們一樣的丟爪就忘的人,錯了,我親愛的親人們,我恨你們還恨不過來,哪裏還有心思見你們?我不見你們,是看在過去還在一個鍋裏攪過馬勺的麵子,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罷了;如果見了你們,不是更讓你們無地自容?大家都不小了,臍帶該斷了,誰也不要指望用別人身體的養分去喂肥自己了。你說你是我的爹娘,我說你們還不如姐姐。為什麼許多大人物成為貴族之後,都不回自己的家鄉,有時專機路過也不回去,隻是在空中盤旋一圈,道理就在這裏。拉開距離,才有些美感和懷念之情;真跟瞎鹿沈姓小寡婦這樣的人呆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跟專機上的姐姐們呆在一起。別人是這樣,我為什麼不能這樣?讓他們失望去吧,讓他們在那裏等待吧。失望和等待,就是對他們的幫助。我們在這樂我們的,讓他們在外邊等著去!……」

就這樣,瞎鹿和沈姓小寡婦被拒之門外。事實使他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他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樣,能見上小麻子一麵,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但瞎鹿和沈姓小寡婦還不死心,還在另找機會。這種機會終於找到了。那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麻子30出頭,該找老婆了。再不找就讓人著急了,再不找年齡就過崗了,成大齡青年了,就該讓婦女聯合會生氣了。瞎鹿和沈姓小寡婦悶悶沉沉的,聽到這個事由,大喜過望;原以為世界要就此消沉下去,沒有救生圈和打撈船了,不給人留任何機會了;沒想到機會和好運氣總在意料之外。小麻子還有一個婚事,咱的孩子該結婚了。這是咱們做父母的責任哪。咱們以前太自私,隻顧自己,隻想怎麼跟著發跡、發達的兒子沾光,卻沒替他想一想,孩子自己也該結婚了。他不結婚,整天壓抑著,可不跟咱們沒好氣?老頭子,哎;老婆子,哎;這次找到一個充足的借口,我們一起背著褡褳扛著煙袋進城看兒子去;好咧,走,上路。兩人興高采烈地唱著二人轉,到了熙熙攘攘趕集的土路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的事情他可以不接見我們,這樁終身大事,他該聽我們嘮叨嘮叨了吧。你給孩子帶核桃了嗎?你給孩子帶紅棗了嗎?翻騰翻騰咱村的處女吧。上次劉老孬當了秘書長,不找故鄉的處女,找了個馮·大美眼,讓多少人和家庭痛哭流涕。後來你個龜孫子成了影帝,也把家鄉給忘了,為了不跟我複婚,寧肯自己夜裏自用,也硬是不再找女的了;你個老雜毛,你以為我吃你個醃臢菜的醋,還夠吃得上幾百年的?你的魅力就那麼大?這醋早變質走味了。不就演了幾個電影,每一場都拍了十來條,才剪出這麼一個模樣;有什麼好牛氣的。想當初俺娘家也是名門望族,哪裏看得上你這種醃臢和粉頭,給俺家唱堂會,不定還要你不要你呢!你找哇,誰不讓你找了?可你也不找家鄉的處女──還無端把這屎盆子扣到了我頭上。後來聽說你也看上了馮·大美眼,為了她弄得神魂顛倒,不想吃窩裏菜,想吃洋白菜了;不吃卷心菜,要吃西蘭花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烏頭嘴臉;你才睜開你的瞎眼有幾天,你就不是色盲知道找女孩子了?就這樣,沈姓小寡婦借題發揮,把瞎鹿叔罵了個狗血噴頭。瞎鹿心中有鬼,一個屁也沒敢放。接著他們兩個在吃燒餅的時候,瞎鹿少吃一個,沈姓小寡婦多吃一個,相互找回了平衡,才又言歸於好,又一起討論起他們兒子的婚事。說孬舅和瞎鹿雖然忘本,但父輩歸父輩,就好象男盜女娼的人家照樣不要求自己的兒女去胡同行院而要學人倫經濟雖然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這些人倫經濟一樣,就好象黑社會的大把頭不要求子承父業而想將他培養成總統一樣;這兩個龜孫發跡了沒在故鄉的處女中尋找令那麼多人痛哭流涕,這次我們卻要讓自己的兒子在家鄉父老麵前為我們爭個光。何況咱兒當年就有在故鄉選美的好傳統,這次無非是故伎重演──說不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哩。如果前麵兩個找了,我們說不定倒不找了;因為已經有人在裏麵篩選了兩次,不會有什麼好東西了。現在不同,他們兩個都沒下笊籬,雖然這樣讓處女們傷心,卻使我們放心。我們就可以在心靈受傷害身體沒受傷害的處女們中間放心地挑選了。女兔唇不行,女地包天不行,別看她們一看我們有這種念頭,就臨時抱佛腳,爭著搶著給咱們翻紅薯穰子,但晚了孩子們;張桂花也不行,李二蘭也不行;現在村裏的處女們看起來,還就曹成家那個曹小娥還有點吸引力。老曹家跟咱們比起來,也有點門當戶對;老曹雖然現在不行了,大褲腰,鼻涕流水的;但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前朝貴族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不定現在翻翻老曹家的地窨子,還能翻出來金圓券和袁大頭呢!聽說用那東西和馮·大美眼倒騰美元和德國馬克,可值錢著呢!你不是跟這個洋婊子好嗎?跟她做做這個生意怎麼樣?瞎憋了吧?滅火了吧?人都追不上,就別說生意了!我本來就沒有指著你。我已經把希望,寄托在咱小麻子身上。咱小麻子不是做生意嗎?也讓他做做這個生意怎麼樣?他有著跨國公司,我看這事他準能做成。我看這次說媒,是一拍即合。兩人興高采烈地在路上討論和謀劃著。一路晝行夜宿,雞毛酒店;一路看了些風景,吸了些新鮮空氣;為了些許小事,鬧了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結論並沒有統一,心情並沒有一致,半個月之後,竟也到了麗麗瑪蓮大飯店門前。一邊坐在台階上抽煙,一邊讓穿著家族徽章禮服的飯店門衛給通報進去。麻子,你爹你娘給你說媒來了。一屋子的姐姐們,都哄堂大笑。這倒笑得小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和憤怒。他用大鳥摔著她們的臉說:

「這你們笑個鳥。誰還沒有個出處,誰還沒有個父母?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你們憑著一張臉,混到了大爺身邊,就樂不思蜀,把這當成你們家了,這就成了你們的美德了?以為我和你們扯了結婚證了?我就再找不得媳婦了?見不了窮人幹什麼,沒想到俺爹俺娘來給我找個媳婦,引起了你們這麼大的快樂。這可讓人憤怒。本來我準備像往常一樣,不理這兩個老騷老頭子和醃臢老婆子。但你們這麼一笑,我倒要見見他們,和他們逗個樂子。傳旨,叫瞎鹿和沈姓小寡婦!」

於是,傳旨,自成為新生的大資產階級之後,小麻子第一次見到了過去戲台子上的幾百年前的爹娘。瞎鹿和沈姓小寡婦,走的一頭風塵。進門他們還算懂規矩,沒有喊「兒啊……」,撲了上去。小麻子大廳裏的威嚴,已經把他們的這點勇氣給嚇了回去。由於有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的到來,這裏立即變成了威虎山。到處是鬆明子火把,刀槍林立,姐姐們變成了小嘍羅,小嘍羅們個個變成了凶神惡煞。二人被蒙著眼睛,牽了進來。在整齊宏大的「唔──」的不男不女的鼻音中,二人早暈了頭,眼罩被摘下來,還有些眼睛發花,像被砍了頭的瘟雞一樣自己又轉了幾個圈;他們早把自己的父母身份給忘記了,身不由已地趴在麗麗瑪蓮的白地毯上,不敢仰視。小麻子高坐在寨主的虎皮轉椅上,與瞎鹿和沈姓小寡婦過起了黑話、暗語和啞迷。「麼哈麼哈,正晌午說話,誰也沒有家」。既然沒有家,哪來的父母呢?我有這樣的父母嗎?過去那出戲我早忘記了。新的遊戲已經又玩了幾百年了,新生的麵條已經又過了好幾道水了,人都成年了,還用得著再說兒時的遊戲和早已經成為大糞的麵條嗎?風物長宜放眼量,還是別說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時候了。說頂什麼用呢?再追溯到用楊柳條抽人、到打麥場盼望郵遞員送來陣亡消息的時候了。事到如今,我還用得著報仇嗎?你們說,底下趴著的二位!底下趴著的二位,身子早在那裏篩糠,一句話答不上來。小麻子拍了一下震堂木,問:「你們說,我有父母嗎?」

底下二位忙答:「沒有,沒有。」

小麻子:「你們二位幹什麼來了?」

底下二位:「我們隻是兩個老鴇和孤老,受故鄉幾十萬處女的委托。來給你老人家說媒來了。」

小麻子「哈哈」大笑,像貓頭鷹一樣暢快。笑完問:「你們怎麼知道我還沒有結婚,想出這麼一個餿主意來?」

底下二位:「從報紙的婚姻廣告欄裏,沒有看見你老人家結婚的消息!」

小麻子看著周圍的小嘍羅們,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突然收住笑,將身子往前探,嚴肅地說:

「我是沒有結婚。但正因為沒有結婚,所以我天天結婚!」

這時小嘍羅們一下又變回了姐姐們的輕盈的身體,在那裏轉起了圈,揚起羅裙,翹起梅花指,和著小麻子,唱起了京劇的西皮快板:

說結婚他沒結婚

說沒婚他天天婚

(轉二黃)

什麼叫婚什麼叫沒婚

婚是什麼什麼是婚

人人婚婚人人

(轉高腔)

婚來婚去人到黃昏

(轉流水)

拉滅電燈都一樣

高矮胖瘦我難區分

(轉高腔)

大堂之下行人事

一人結婚是眾人結婚

……

這時「當」的一聲鑼響,眾姐姐演出結束。瞎鹿和沈姓小寡婦忘記了害怕,張著眼看得眼花繚亂。沈姓小寡婦甚至想說:

「大王,我也會兩個身段,曆史上也為曹丞相和袁公主服過務,也把我留下吧,讓我也加入這些姐姐們的行列吧!」

但她從大堂柱子的反光鏡裏,看到自己臉上的紋路,確實和活蹦亂跳的嫩嘟嘟粉盈盈的一幫小姐姐們委實太不合群,才壓抑住自己的湧動和酸情,沒有把它說出來。別人感歎自己生不逢時,她卻感歎自己早生了一個時代。我不願意當他的娘,我願意當他的姐姐;別說「娘,帶我回家」,說「姐姐,帶我回家」。沈姓小寡婦掰指頭算了算,一天結一次婚,他現在三十大幾了,一共結了多少次婚?想到這裏,沈姓小寡婦不禁又產生一陣醋意。曹丞相和袁主公兩個偉人爭奪一個小寡婦的年代,已經永遠地過去了。娘就是娘,已經永遠變不成姐姐了。她隻有回首往事和感歎人生的份兒。她甚至想憤怒地對這些鶯歌燕舞的姐姐們說:

「狂什麼狂?誰還沒有年輕過?你們也有老的那一天!」

還想說:

「我年輕的時候,比你們風光和風流多了!世界為我打過官渡之戰和特洛亞戰爭!」

但說這些管什麼用呢?官渡之戰和特洛亞戰爭礙現在的小姐姐們什麼了?事到如今,那隻是一種飯後的談資和小姐姐們床上的比喻。凡是能使小姐姐們在床上舒展和盡興的,小姐姐們才能把她記在心頭;否則說下大天也是白扯。小姐姐們似乎看穿了沈姓小寡婦的心思,純粹是為了氣她──現在的小姐姐們,都是過一時說一時,誰考慮過自己的將來呢?她們從自己的前輩身上,並不能看到自己將來的影子。她們的影子在水中,她們的影子在小麻子的身上,小麻子怎麼能永葆青春呢?這本書的作者,為什麼對小麻子這麼偏愛呢?沈姓小寡婦,並不在他的眼裏,我們使個順風船,氣氣她,玩玩她,有什麼不可以呢?老女人一嘴酸蘿卜味,嘴裏說個不停,心裏想個不住,有她扛大煙袋到這裏吵鬧和提媒,我們就過得危險和不放心。看著貌似忠厚,其實一肚子私心雜念。於是又以沈姓小寡婦的心思為主題,圍著小寡婦唱道──這次唱的是昆曲:

白發漁樵江渚上

我慣看過不隻一盞秋月、那麼多春風

誰也別想擺老資格

我隻認翩翩起舞

你是不是大學生

(這時沈姓小寡婦才明白,這些小麻子身邊的姐姐們,並不是專門的歌妓和伊豆的舞女,而是大學生。這麼一批一批地換,流水不腐,小麻子,舒服死你了。比過去的皇上還舒服。過去的皇宮是一潭死水,現在是流水席,吃了這個吃那個,流水不腐。我沈姓小寡婦隻是初中畢業,你小麻子招工條件這麼高,不是活活氣煞你老娘?當年的曹袁二位,可從來沒有嫌過我文化程度底。罷了,人心不古,自由化,這世界將來如何收拾?沈姓小寡婦抬起衣襟,拭了拭自己的兩眼濁淚。姐姐們並沒有停止嬉耍,在沈姓小寡婦的淚水和燭光中接著唱道:)

一壺麥爹利

姐姐們喜相逢

老女人要自覺

不要掃我們的興

休要說過去

裝什麼大眼燈

古今多少事

都付談笑中

……

姐姐們唱完,又紮在一起「嘀嘀」亂笑,把沈姓小寡婦氣得七竅生煙,又沒奈何處。那邊瞎鹿看到,倒有些幸災樂禍。想:剛才你在路上還訓斥我,說我這樣那樣,現在被姐姐們閃了個脖兒拐吧?不聽聖人言,吃虧在眼前。一個鄉下老婆子,剛隨大軍進了城,就想胡塗亂抹地充貴族了?撩開你的裙子,看看你的大腿,看看你在鄉下拉牛車落下的羅圈腿校正過來沒有,這樣一個腿,就想上台子跳芭蕾,上床跟貴族了嗎?世界能如此簡單和容易嗎?我在影視界呆了這麼多年,大美妞、大水蜜桃見得多了。我沒跟人上床,沒像小麻子這樣弄一批大學生在身邊並不是我不能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我自己心裏有障礙。這些心理障礙是哪裏來的?還不是早年跟你個醃臢老婆子生活造成的創傷?姐姐們這麼說你和揉搓你,真是大快人心。原來以為今天說媒來的不對,現在看,雖然受了些驚嚇,也算讓你受了教育。對我,也算體驗生活。將來在銀幕上扮演這種大資產階級的嫖客,心中也有了底。想到這裏,他撇下沈姓小寡婦,單獨對小麻子說:

「咱們不管他們女人的事,咱們說咱們的。雖然我是一個影帝──當然這在你麵前也不算什麼,我隻是要借它說明一個過程──以前做過什麼,扮演過什麼角色,成功不成功另說,但那隻能說明過去──你放心,我是不會在你麵前擺什麼架子的,我是不會在你麵前裝爹的。今天可能有人裝長輩,但那決不是我。我現在想說的是,是咱們哥倆之間的事。說媒隻是一種借口,其實還是想找你說一說心裏話。你和姐姐們說的都對,既然可以天天結婚,天天有媒,還要說媒幹什麼?還是想說心裏話。說心裏話,說正經話,說事業上的話,我在銀幕上,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嫖客,但在銀幕之後,我是一個清白的人。當然這個清白並不說明什麼,不說明一個人的高尚或低下,有趣味或是低級趣味,我對你的生活很羨慕,但我做不到;做不到並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故鄉和你那個醃臢的娘給我造成的心理障礙;我雜亂無章地給你說了這麼多,並不是讓你同情我和可憐我,而是要向大哥表達一個心跡,我物極必反,出於對你的崇敬,我想將來在銀幕上,塑造你的形象。需要向你說明的是,我現在並不是沒有形象可演,你想,一個影帝,片約如潮,片約如潮啊。那個打著鄉親名義的小劉兒,前些天還哭著喊著要給我寫本子呢,我對他也隻是個應付。雖然他歪打正著,現在也有兩本小書暢銷,自己把自己列入了大腕的行列;但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還不知道他的根底?也是一個曆史的匆匆過客罷了。後來他落魄和忙忙如喪家之犬,也就不奇怪了。我感興趣的是你。我想將你的形象塑造在銀幕上,讓它大放光彩,讓世界人民學習。這次和以前向你拉讚助不一樣,過去拉讚助是為了別人,這次純粹是為了你自己。你覺得我這個想法怎麼樣?……」

瞎鹿興奮地在那裏說完,等待著小麻子的回答。小麻子聽他這麼說,心裏還是有些得意和暢快。以前雖然也常在電視上露麵,但那是在新聞節目;現在自己要以藝術形象,出現在銀幕上了。扮演他的,就是他以前的爹,這和他爹由他兒子扮演一樣,雖有些意識上的亂倫和亂套,但正因為如此,它不就具有更大的新聞效應嗎?這對推銷他自己和他的五花八門的說是危害社會也是危害社會、說是造福人類也是造福人類的加了許多防腐劑、防鏽劑和防化劑的產品,不都大有好處嗎?但他還是擔著一頭心。這個雞巴瞎鹿,從曆史上看,可不是個好東西,他在家庭當權時,還想將我置於死地,現在他在社會上發了慈悲了嗎?當年他在打麥場上等郵遞員、盼望我在戰場上陣亡的時候,他想到有今天了嗎?月夜下吹簫、上縣城給太後獻藝,不也是他做出來的嗎?他又想搞什麼陰謀?還是他還原了天真、癡呆因而對藝術顯得特別執著所以顯得毫無心計呢?打雞罵狗、在打穀場上等待隻是一種天真的藝術體驗嗎?他是一個孩子嗎?情緒的發泄就這麼直接和沒有遮攔嗎?說哭就哭,頃刻間又雨過天晴了嗎?他天真浪漫嗎?他牛氣而又脆弱嗎?他架子大又架子小嗎?他愛理人又不愛理人嗎?這些搞藝術的虱子們,真不知道他們心中整天想些什麼。鬧得我心都煩了。政治家討厭他們,大資產階級就不討厭他們了嗎?他怎麼會是我們的爹,我們才是他們的爹;該說就說,該打就打,這是我們把孩子拜托給別人、把閨女嫁給別人時常說的話。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轉眼之間,他又伸手向你要錢買糖吃。別人剛把他的老婆拐走,第二天他在劇院門口遇到這孤老,又向人家問:手裏有富餘票嗎?別以為我是傻子,別以為我整天過著美女如雲的貴族生活,就不知道你們平民之間的那些事情。別以為我是大資產階級,就不知道你們藝術家的那點肮髒曲折的鬼心腸。但他對眼前的瞎鹿,又感到十分親切。有恨才有愛呀。恨得切才愛得深哪。我們過去畢竟在一個舞台上唱過戲、相互扮演過角色、散了場在一個鍋裏吃過夜宵呀。他畢竟扮過我爹我畢竟扮過他的兒呀。爹爹,我應該放下架子,從虎皮椅上走下來,拉著手與你說說知心話。這些年兒在外麵也不易。看著是一大資產階級,但大有大的難處;看著美女如雲,其實多有多的憂愁。物以稀為貴。你有心理障礙,隻近自己,不近女色,你卻不知道這是體會女性的最好方式。你的想象餘地有多大,你的體會就有多深;有具體的物象擺在麵前,一切都受到了限製。我是處於限製中的一隻蒼蠅啊。你說你在銀幕上有出色的表演,這正是你生活中的想象和藝術的想象結合在一起產生的飛躍。一生沒有接觸過一個女人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嫖客。同性關係我是讚成的。同性關係就是最大的異性關係。離異性越近,就離異性越遠;離異性越遠,就離同性越近。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是你們瞎鹿、劉老孬、小劉兒之流所不理解的。馮·大美眼、黑哈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卡爾·莫勒麗、巴爾·巴巴……你們是我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正是因為親近,我們才與你們做個對頭,才故意不理解你們,迫害你們,逼得你們狼狽不堪,流浪街頭和廁所,才在家園的問題上一波三折,弄得你們和我們都很痛苦;正因為痛苦,我們在世界上才感到刺激和幸福。因為一個關係問題,在世界上造就了多少悲劇和喜劇。悲劇就是喜劇,喜劇才是悲劇。你們笑誰呢?你們笑你們自己。同性關係者們,你們有陰謀,小劉兒有陰謀,劉老孬有陰謀,當你們到達我手中時,焉知我就沒有陰謀?在陰謀的海洋中,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睢吧。現在我先放下你們,走下虎皮椅,來與我的親兄弟瞎鹿盤盤道吧。瞎鹿,你是銀幕上的大異性關係者,我是生活中的大異性關係者,你是那邊的大嫖客,我是這邊的大嫖客,白馬非馬,誰是蝴蝶?假亦是真,真亦是假,我們在一起同共暢訴一下我們的辛酸和幸福吧,我們交流一下我們的學習體會和心得吧。將來能不能進行藝術合作是小事,誰扮演誰和不扮演誰也是小事,我們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扮演一個角色嗎?我們就不能放下功利目的,來平心靜氣地交流一下我們的感情嗎?這不就是同性關係的開始嗎?小麻子動了感情,瞎鹿哪裏會不動感情?他馬上同意小麻子的想法,放下合同和簽約不提,情感動了如同春天到了大地動了春雷響了一樣開始激動。兩個人盤腿坐在地上,手把著對方的膝蓋,眼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始交流真與假、美與醜、善和惡、深和淺在關係方麵的心得。在交流之前,瞎鹿用眼角撒了一下兩邊,小聲問:「在我們交流心得之前,要不要屏退左右?」

小麻子搖搖頭:「把他們趕出去,他們更加懷疑,我們小聲點不就成了?但說無妨。」

瞎鹿說:「我醜話先說頭裏,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幹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小麻子拍著巴掌:「看看,心得還沒有交流,矛盾就出來了。什麼真假,這裏又不是警察局。就是警察來了,我們也不怕,我們是正常談關係,又怎麼了?快說吧你!」

瞎鹿不好意思的笑了。兩個人這才達成一致,開始頭對著頭、嘴對著耳朵嘁嘁喳喳地說話。一開始兩人還有些發窘,有些不好意思,大白天兩個大老爺們這是幹什麼?接著,他們又相互聞到了對方嘴裏的口臭氣,相互皺了皺眉。再說,話題也不好引出來呢。說是交流嫖客的心得,但嫖客的心理有方方麵麵,動機有五花八門,提溜起來是一個嫖客,放到地下是一團亂麻,事情的頭緒恁多,一切從何說起呢?大家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像吞了一塊熱薯的狗,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來,我們哪裏是跨世紀的人,我們是大清王朝的狗;我們哪裏是大資產階級和影帝,我們是在田裏搗糞、夾著剃頭布和剃頭家夥在趕集路上走的剃頭匠六指。純粹是為了暢快嗎?純粹是為了占有嗎?說它是,它就是;說它不是,它就不是。是為了姐姐還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身還是為了心?一陣雲雨過後,一切都不清楚了;剩下的隻是空虛和困乏,一切又變得簡單了。我們還是從簡單說起吧。想到這裏,兩人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涼,有一種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獨、自憐和相互同情。為了這點同情,兩人的感情竟一點一點溝通了;如同兩股涓涓的細流,越過千山萬水,一點一點把障礙排除,把坷垃繞開,相會在這片世人不到的沼澤裏。我們攙扶著向前走吧。我們從哪裏開始?你在銀幕上搞過幾個,我在生活中搞過幾個,你在想象中有哪些飛騰,我在現實在有哪些局限,這一切還顯得重要嗎?你說你能區分阿肯色州和巴黎十三區的姐姐們的細微差別,我也不是沒去過那些地方,她們擺在我麵前,我怎麼隻覺得是一堆機械的胳膊腿呢?皮膚顆粒的大小,是水蜜型還是小巧型,重要,有感覺,剛抱過碩大的水蜜,再抱一個柔軟小巧的身子,懷抱裏空落落的,這時你想些什麼?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鄉,紅眉綠眼弟兄在戰場上廝殺的場麵。戰鬥已經結束了,一馬平川的青草地上,到處都是屍體,草地是紅的,河流也是紅的;你遍體鱗傷,一胳膊一腿地往前爬,嘴裏呼喚著你親愛的戰友的名字,你想隨他們而去,可世界殘酷地把你留在了這個你並不留戀的世界上。瞎鹿,好哥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銀幕上的表現和夜裏一個人時候的作為,就像我理解許多人自殺一樣。自殺者隻是出於對這邊世界的絕望,他是痛苦的;如果他在另一個世界上還有親愛的人心愛的人在等待他,他又是幸福的。戰友是這些姐姐嗎?不,她們是我們凶惡的敵人。我們的軍號呢?我們那個16歲的小號兵呢?最後一發子彈,最後一槍,請原諒,我留給了我自己。我心愛的小弟,我不想你長大以後看到你,你麥田裏奔跑的雙腿一撥一撥的兒時的身影呢?這是我賴以生存的不多的圖畫之一。世界上的人們,不要撕我的圖畫,雖然我內心是一個懦弱的人,但我可以飽含著憤怒的淚水看著你。給我一把刀,我不敢砍你;你抽我的耳光,我不敢還你;但我可以背你而去,一個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路燈依稀,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謝謝你,讓我在這一時刻離開了你們。姥娘,,我想你。爹,我恨你。你,我們是一場誤會;親愛的你,你在哪裏?我真的有些累了。讓我坐在過去的草地上休息一下吧。各種各樣的人,我不願意接觸你們。在我死的那一天,還要把我的一切交到你們的手裏嗎?為此,我要好好活著。姥娘,正是因為你的存在,使我對世界充滿了恐懼。我希望這種恐懼永遠存在,半夜的驚醒時時發生;沒有了這種恐懼,我就變得無所畏懼,我在這個世界上,就真變成了在草地上呼喊的人,戰友們都離去了,我手中孤零零地就剩下了一把手槍。牛根哥哥,你死得好不冤屈。在以後的一個篇章裏,我要好好談談我對你的感情。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忘不了你拉著我的小手,一起在河岸上行走的情形。30多年過去,一切還恍如昨天。比較起來,我喜歡你,更甚於喜歡孬舅小麻子瞎鹿六指他們。舅舅大爺哥哥們,原諒我吧。我所默默愛過的姐姐們,原諒我吧。我不是小麻子。天色已經晚了,太陽就要落山了。瞎鹿,我的爹爹,你們回去的路,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走,我們說的也差不多了;似乎說了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說;姐姐們,別跟沈姓小寡婦瞎鬧了;二人轉唱得夠了。讓兩位我們的前輩,冷不冷帶衣裳,餓不餓帶幹糧,背著褡褳往回返吧。梁園雖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小麻子雖好,卻也反複無常。說我動了感情,那是本書作者脆弱的流露,看他是個鄉親,糊到我身上我沒理他。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鄉親鄉親的,過去是鄉親,現在是勞務市場上的民工吧?瞎鹿沈姓小寡婦背褡褳走上18天不到京城,我坐專機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阿肯色州;故鄉是一片塵土,阿肯色州有的是大顆粒大眼睛的白姐姐。不是我樂不思蜀,這個蜀有什麼好思的?扛槍杆到故鄉鬧革命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血草地上的孤獨呼喊,隻是一種去不了三陪酒店幹在外邊著急的顧影自憐的回憶。你無非是想表明,你也有過深刻感情的過去──說這些話,如同沈姓小寡婦在小姐姐麵前說自己有過桃花燦爛的青春一樣讓人感到可笑人們更想躲開火爐裏噴出來的火星一樣想早一點躲開你。什麼火星,回光返照罷了。在爐火之上你是火星,離開爐火你可就是垃圾裏的一撮塵埃了。誰是永遠的爐火呢?如果說我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傷感,那就是在我掏爐渣之時,麵對一批批廢出的姐姐們,想起她們當年叱吒風雲時的幼稚和無知,我感到可憐和可笑罷了。俱往矣,別在這裏等了。別說什麼合同不合同了。我剛才說過這話嗎?嘴說無憑,有批件嗎?媒不說了,故鄉的處女們,都讓他們見鬼去吧。便機沒有,便車沒有,便條也沒有,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吧。大棗可以留下,核桃也可以留下。我的形象也先留下,先不要來扮演。把歌聲帶走,把微笑留下。把人民幣帶走,把美元留下。小麻子已經長大了,婚姻該自主了;爹娘,你們就別瞎操心了。我們不是白走一遭嗎?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還少嗎?在通往關係的道路上,我這裏不是慈善機構,我不對任何人發表同情。這固然不是強者的表現,但什麼是強,什麼是弱呢?弱就是強,強就是弱。牛糞把鮮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曆史發展到這一步,還不算完,男女之間的分別,也已經成為曆史的名詞了。開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要計較你們那點個人的得失和必要的喪失了。真正喪失的,從來都不是可見的東西;看不見的喪失,我們卻從來沒有發現,這才是讓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沈姓小寡婦沒發現青春的流逝,所以她來到小姐姐們麵前,才對世界幡然醒悟;瞎鹿不到大資產階級麵前,還在那裏關起門稱大,裝影帝的幌子。日常你那麼牛氣,但你到我麵前,你想扮演我的形象而不得,你是不是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感到自己在世界上無足輕重呢?我再說一遍,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一個殺豬的屠夫,靠政客手段竊取了位置,當了秘書長,也開始騎著驢在街上風光;看我現在跟他應酬,他哪裏知道,正在與他微笑握手的人,明天就是他的掘墓人呢?將來是大資產階級的天下,地球就要在我小麻子手裏統治一段;過去在大清王朝靠槍杆子沒有得到的東西,現在靠五星級飯店得到了。劉老孬,我不打你,也不罵你,但總有一天你會跪在我麵前乞求我的原諒。這是不流血的革命。曆史上再沒有任何一次革命,會比這更深刻了。你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工程承包給我,但你可知道這個事情對於世界的真正含義嗎?我明確告訴你們,這隻是整個事情的開始。瞎鹿和過去的風流寡婦,你們也明白自己的愚蠢嗎?我整天扒拉的是地球,整天向往的是綠茵場,我整天結婚,這時你們扛著煙袋來給我說媒,不是故意跟我搗蛋嗎?我們真有代溝嗎?老一輩就這樣對待年輕人嗎?說著說著,小麻子竟委屈起來。從虎皮椅上爬下來,坐在白地毯上,在那裏噘嘴蹬腳。家長也忒不理解人了,總以為是孩子出錯,怎麼就沒有想到是自己的毛病和固執呢?越委屈越蹬腳,最後把地毯蹬出一片毛。接著就有張著嘴大哭的樣子。看自己的孩子在那裏生氣,張著嘴要哭,沈姓小寡婦抓住世界一個借口又來了勁,開始在那裏埋怨瞎鹿:你是怎麼看孩子的?我在那裏燒火,讓你給孩子換尿布,你隻顧在那裏坐地,呆著看雁,現在孩子尿了一褲,這算什麼?在那裏想誰呢?做什麼好夢呢?太陽快落山了,見著滿天晚霞,江山如畫,又在那裏動了興致是不是?你怎麼就沒想到天快黑了我得給全家做飯接著還要涮鍋洗碗弄孩子喂豬喂羊我一天忙到晚蓬頭垢麵我容易麼?哪個千人萬人騎的浪貨,又鉤住了你的魂嗎?你有這個心思我不惱,看你那操性,除了我眼瞎,時間過了幾百年還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別人誰能看上你這樣豬不啃番瓜的癟三呢?你動這心思也是白動;我氣就氣在現實中你讓孩子尿了褲。你按時給孩子換尿布了嗎?上次趕集讓你買尿不濕的錢,你到底弄到哪裏去了?怎麼又買回來一卷子草紙?那錢又送給哪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了?還是悄悄地給你娘買了驢肉了?今天不把這事說清楚,我跟你沒完。瞎鹿奮力反擊,孩子尿褲怨我嗎?這個王八蛋本來就這麼愛尿褲子你讓我怎麼辦?他這不是憋不住尿脬尿的褲,而是故意的找我這當爹的茬。我一看他就尿褲,這說明什麼?我心中就沒有委屈嗎?我擔一當爹的名,實際上在做著王八,我心裏是滋味嗎我?說著說著,孩子眼中還沒落淚,瞎鹿失而複明的眼中倒落下了淚花。瞎鹿接著說,今天咱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竿子插到底,把事情徹底說個明白。你說,當初在遷徙路上,這不明不白的下流種子到底是誰的?我不追究你這樣的大事,你倒拿一個孩子尿褲來跟我做文章。我今天跟你沒完!瞎鹿在草屋裏跳著腳。接著兩個人就動手打在一起,叉在一起在地上滾。兩個大人一打架,孩子倒是呆呆地仰起臉不鬧了。他甚至有些迷惑,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嗎?他們在鬧什麼?小麻子奇怪地看著眼前的兩位。怎麼沒經我同意,他們就跑到我的飯店和辦公室來了?我的姐姐們在哪裏?我的小嘍羅在哪裏?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怎麼還不掌燈呢?今天該誰值星呢?這是誰的責任呢?怎麼我一時不問,山寨裏就壞了規矩呢?想到這裏,小麻子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