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絕不跟你端架子。隻是有一點我還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跟馮·大美眼的關係,不也有些顛倒嗎?不也成了影迷們跟你的關係了嗎?無非現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馮·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錢,你要與她戀愛,她就不怕你像剛才說的那些崇拜者一樣去串人謀害她嗎?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裏了嗎?這又怎麼解釋呢?」
瞎鹿楞在那裏。看來這樣一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思考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屎克螂推糞蛋,推來推去,怎麼推到了原來的地方?屎克螂摘下眼鏡,懵然無知地打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張張嘴想說話,但紅著臉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裏窩著,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占了上風,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吐了出來。又說:
「再說,現在說馮·大美眼,隻是說你要愛她,誰知她愛不愛你呢?你剛才還說,影帝是不會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麼模特就會把崇拜者當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模特不是比影帝還要牛X嗎?你與平常人談戀愛,你還占個主動,現在你要接觸馮·大美眼,隻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步,你還講什麼自由和人權呢?實際生活不是演電影,你在鏡頭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關係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你與馮·大美眼的關係,可沒有這麼簡單。你教訓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馮·大美眼可是你妗,別到時候你愛她她不愛你這時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條抽你,你可就尷尬和哭都來不及了。報上又該炒花邊新聞了。你心眼又小,別到時候又拿尼龍襪去自尋短見。」
瞎鹿一言不發,坐在那裏癡癡地看著我。接著臉上的肉開始顫動,眼中湧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一寸寸在那裏往下流。我一點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剛才他是怎麼在我青草地上馳騁的呢?我話鋒一轉,磕了一下煙灰,又說: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渾身一顫。等著我嘴裏再吐出來幾把雙鋒利劍,去刺殺他一點點抽縮的鮮紅的心靈。他已經聽之任之了。他已經聽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後的理想、最後的崇高、他的夢寐以求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與俺孬妗馮·大美眼的戀愛怎麼進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給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縱、欲東先西,把握著世界的辯證法,像庖丁解牛一樣,又向瞎鹿的骨榫處下了刀子。我這次可要像魯迅一樣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說:
「麗晶時代廣場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個失誤。這是你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撿芝麻丟西瓜的又一個例證。為了十來萬人民的幣,你丟了觀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時機。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為什麼追不上咱孬妗了。我問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隻好乖乖地聽我指揮。他癡癡地答:「是男。」
我問:「孬妗呢?」
瞎鹿:「是女。」
我:「正是因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為門當戶對,所以才去追求這種男歡女愛,床第之歡,欲達到靈與肉的結合,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拍著巴掌說:「看看,看看,我剛才說了你還不信,現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無名鼠輩之時,曾放我無票進場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訴你吧:正是因為這樣,你這次戀愛是注定要失敗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瞎鹿歪著頭不服氣地問:「為什麼?」
我解氣地大聲喊:「因為那天的事實說明,孬妗已經不是女的了,她是個同性關係者!」
瞎鹿渾身一抖,淚和眼珠都傻在那裏。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打問。足足在那裏傻了有10分鍾。突然一聲長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墳地的鬼嚎,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椅子後背翻下去。接著瞎鹿滾到地上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屎克螂,摘下腦門上的眼鏡,開始在原地打轉,像找不著糞蛋一樣著急。我推來推去,怎麼糞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為了什麼呢?到頭來怎麼是這樣一個結局?曠野,暮色,疙瘩一樣的村莊,遠去的牛車,找不到的縱橫的道路,我是像過去一樣大哭而返呢,還是就此從懸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煩惱呢?屎克螂在那裏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憐,動了惻隱之心。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腦門,柔聲地說:
「老屎,你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了絕路,還沒有到了不能通融沒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劉兒侄。一切都在你小劉兒侄身上。怎麼樣,這時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於懷和小肚雞腸之人了吧?這時看出你小侄的素質了吧?過去你是怎樣對待我的,現在解你於倒懸的又是誰?──不管你過去對我怎麼樣,我現在不能見死不救,不能眼看你變作屎克螂而無藏身之地──這就是我的為人。告訴你,這事情雖然複雜,雖然牽涉到方方麵麵,但我還是有辦法挽回的。任憑天地翻轉,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變回來吧。」
屎克螂見我這麼說,,得到一些安慰,幾聲抽泣,幾聲淒厲,接著如青蟲蠕動,如幼蟬脫殼,如蠶吐絲,如娥撲火,漸漸地將身子變了回來,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氣用盡,蠟淚流幹,像一團泥一樣歪在沙發上。嘴裏一個勁地說:
「我不要她是同性關係者,我不要她是同性關係者。你說她是同性關係者,你把她給我變回來。」
我安慰瞎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個屎克螂變成人,我就能把一個同性關係者變回她的女兒身──那天在麗晶時代廣場,我已經做了一些工作,把他們這幫非男非女的想法,徹底給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兒,快把那天的情況告訴我。隻要你將事情處理得好,將來咱們這部片子,大頭都是你的。我原來還想剝削你,除了主演,還想在策劃、編劇上和你共同署名,現在我決定,我不再像對其他作者一樣對待你,策劃編劇這兩塊,都是你單獨署名!你剛才說得都對,我與咱孬妗的關係,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係,我肯定會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來,肯定會有不少困難。但有困難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無希望的追求要強得多。如果她是個同性關係者,就等於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種荒謬。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會出現什麼結果。我要萬一為此自殺了,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我給你們在世上留下的空白,隻有到那個時候你們才知道。那時你們哭天抹淚管什麼用呢?人可以剝奪他的自由,可以剝奪他的財富,可以剝奪他的一切權力,但就是不要剝奪他的希望,因為這是人在世上艱難行走的風帆。我鬧不明白的還有,孬妗好端端一個聰明憐俐的人,你鬧什麼不好,為什麼非鬧同性關係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愛夠了嗎?你對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嗎?你跟瞎鹿深入接觸過嗎?賢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你幫忙的意義,已經超出了你幫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告訴我!」
看瞎鹿這麼急,如果我再不說,就會把他逼瘋、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雖然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個多麼不善良的人。寧肯別人負我,我決不負別人。我正襟危坐,看著瞎鹿急切的眼睛,開始給他敘述那天麗晶時代廣場的情況。一說起麗晶時代廣場,我立即有了精神,來了興奮,有了急切的敘述欲,甚至比瞎鹿還要急切。因為那畢竟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為它,改變了我人生和文學的命運,我的書才可以得以暢銷,貴族圈子的門,開始向我打開,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這豪華的咖啡廳裏高談闊論,談些平常人沒有貴族才具備的煩惱和憂愁,談起由於時代廣場帶來的時代廣場的話題。啊,時代廣場,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從哪裏說起呢?由於過於興奮,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興奮的事情,便像嘴裏吞著熱薯的狗,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臉憋得通紅,在那裏急得瞎轉圈。但終於,像山洪憋久了一樣,終於憋出一個小洞,接著順流而下,來了一個大決堤。螻蟻之穴,潰堤千裏。我找到了敘述的突破口。我開始從頭講起,那天時代廣場Party的規模和氣氛,我與孬舅如何在那裏談天,廣場上如何起的風雲,同性關係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場,標語是什麼,口號又是什麼,溜溜的麥爹利,最後他們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們要一個活動的場所和空間,他們要建立一個自己的王國,他們要秘書長給他們批地皮,建特區,搞一個他們自己的家園;為此,他們要求與秘書長對話。聽我敘述到這裏,瞎鹿急忙插話道:
「不能與他們對話,不能答應他們,他們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園,他們就更加無無法無天了,他們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製度了,我們就更管不著他們了,孬妗馮·大美眼就更無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誰也知道不能答應他們,但怎樣才能不答應他們,才是問題的關鍵。孬舅一到這時候,也像現在的你一樣,露出了村裏的本色,在那裏急得團團轉,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也是個沒事一大堆主張,遇事沒一點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答應他們吧?」
我說:不能,隻要有我在,就不能答應他們。別看我平時不大愛說話──那是我不愛搭理你們,一到關鍵時候,我就站出來了。」
瞎鹿:「你怎麼站出來?」
我就開始敘述我麵對的險境、麵對廣場上千百萬人、在孬舅發癡發傻眼看就要頂不住勁繳械投降的當兒,在曆史馬上就要向另一條歧路滑行的時候,我如何站了出來,改變了曆史的寫法──如果我當初不在麗晶時代廣場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話,如果我在時代廣場而不給孬舅出主意的話,曆史完全可能墮向罪惡的深淵。人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幾十年。同性關係者們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現在地球的東方之巔,就可能成為一個王國。他們惡性膨脹下去,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他們的臣民。同性關係的洪流,就會席卷我們的社會、國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們養的貓和狗、兔和雞。上到國會、下到煎餅攤,大家都在搞同性關係,我們不就國將不國、家將不家、徹底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社會了嗎?孬妗馮·大美眼,不就更加沒有希望了嗎?我這麼想,一種天降大任與斯人的責任感油然而生,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戰略性的主意,產生在我的腦際──由此挽救了國家、民族、雞和狗、貓和兔,解你們危難於倒懸之際,救你們水深與火熱之中。這還不是最妙的,即我在這種危難時候站出來解救你們還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這主意出的是多麼地高明、巧妙、提綱挈領和駕輕就熟、舉重若輕和瀟灑飄逸,因為它僅僅用了四個字。瞎鹿聽得聚精會神、心驚肉跳,這時急切地問:「四個字?四個什麼字?」
我輕輕地答:「『研究研究』。」
瞎鹿一時還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裏想。終於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說:「高,高,實在是高。」
接著對我佩服的五體投地。又連連檢討:「這麼說來,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能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諒我以前的膚淺和無知吧。」
我不在意地說:「這不算什麼,『君子不為人知,不亦樂乎?』這時是誰可笑?不是不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識君子和與君子在那裏花馬掉嘴和耍貧嘴的人。」
瞎鹿說:「就是我這樣的人。」
我將手反扣在後腦勺上,身子仰在沙發上,做出很累的樣子,做出老一輩將事業交給下一代,道路已經開辟前景也很光明接著就看你們的了的樣子說:
「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我已經將孬妗和同性關係者們留在了同性關係的邊緣,堵塞了他們席卷全球和惡性膨脹的道路,他們正處在茫然不知所措、猶豫彷徨和不知進退的地步。這就給你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和機遇。如果你對孬妗有意,還要進一步追求她,接著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許就過來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質一下就發生了變化。這是談戀愛,不是幹別的,我不能全過程地包辦代替。接著我是有力使不出來,就是使出來,你也不一定高興,我還是趁早退下來,由你接過去,你說呢老瞎?」
瞎鹿點頭同意:「你事情做到這份兒上,已經很不容易和很不簡單了,我不是當麵恭維你,並不是隨便把誰放在這個位置上,就能幹出這樣的成績的!」
我謙虛道:「也不能這麼說,這也不能說明我本人怎麼樣,還是時代和機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你這麼說也過於謙虛,當時麗晶廣場上那麼多人,怎麼不見他們拿出主張?還是需要智能、機敏和隨機應變的能力!」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就不好再謙虛了。我幹笑兩聲,接著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瞎鹿已經很興奮了,開始站起來在那裏瞎轉,接著捋胳膊卷袖,做出大幹一番的樣子,對我表決心似地說: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為我把事情做到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著把事情做個樣子給你看看,不蒸饅頭蒸口氣。你看著吧,我一定要把馮·大美眼從同性關係的人堆裏拉出來,拉到我的懷抱裏。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現在我工作的動力,已經不是單單為了愛情這一條了,還得加上為你老弟爭口氣這一點。雙管齊下,齊頭並進,汽車和飛機的發動機是雙料的,就永遠不會發生滅車和機毀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毀了同性關係者的夢想和阻止了他們建立家園。隻要把握住不讓他們有家園,沒有猖狂活動的場所和窩點,還讓他們鬼鬼崇崇呆在大街上和廁所裏,使他們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種齷齪感、壓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這裏就好工作。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錯誤和做過的動作,我都可以原諒;我這麼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關係者裹在一起,被她們拉下水,她就是黃花閨女了嗎?在我之前,不是已經跟過殺豬的孬舅了嗎?在孬舅之前,又跟過誰,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學生就發避孕套,你怎麼辦?需要為此搞一個運動去清查她嗎?不是我護著她,我看起碼現在沒有這個必要。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個影帝應有的風度。從世界電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後,者是二婚頭或三婚頭。我不怕這個。至於說她那天在舞台上表演過一些動作,我也能夠原諒。正是你們鬧得他們沒個家園,沒個活動場所,整天在那裏壓抑和齷齪,才使他們走向了反麵,幹脆撕破麵皮,到大眾麵前去表演。這責任在你們,而不在他們,更不在大美眼。誰要這時候說三道四,我倒要不答應了。我現在的任務是,你讓他們沒了家園,我就給她提供一個家園,從明天開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業業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約會,請她吃飯,說服她,教育她,感動她,愚公移山,感動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軟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題,用潛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辦法,去跟她軟磨硬泡,一手軟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動不了她;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拿不下的女人,隻存在你方法對不對頭的問題。這樣敘述的一個前提是:女人一到這時候,心都是野的。我不是向你誇口,你麗晶廣場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決定接著往下做,也一定讓它有頭有尾,鼠頭豹尾不是狗尾續貂。我估計最多也就是半年時間,我不但讓她脫離同性關係群體,也讓她脫離孬舅的懷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裏,睡在一張大床上。那時你想一想,啊,一個影帝,一個世界名模,真是珠聯璧合,鬱金生香,一塊出去散步,一塊出席宴會,手挽著手,口對著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說世上甘蔗沒有兩頭甜,驢糞蛋不能兩麵光,人走了桃花運,就丟了命運,我這次就是要創造一個奇跡給你們看看──讓它比翼雙飛,中西合璧,在世界的東方,長出一棵水靈靈的並蒂蓮!你就等著睢好吧!」
瞎鹿越說越興奮,向上拔了拔褲腰。我看到他在那裏雄心壯誌,也跟著他興奮起來;因為他的興奮,畢竟是我帶來的;假如沒有我的努力,恐怕他還在黑暗中摸索,現在還是一隻垂頭喪氣或痛不欲生的屎克螂──說不定連屎克螂都不是,甚至蛻化成了一隻蒼蠅。於是也站起來,做出後盾、領路人和一覽全局的樣子,指手劃腳的,與他在那裏說笑,共慶勝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腳,不知誰突然想起孬妗過去的一個笑話,說出來,兩人共同抱著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識到什麼,放下瞎鹿,將笑收回來,踽踽不樂地一個人坐回到沙發上。就像一個人正在喝湯,半盆湯已經進了肚,突然發現湯裏漂著一隻蒼蠅一樣,心裏那個窩囊。瞎鹿意識到什麼,忙也停止歡樂,伏下身子體貼地問:
「你怎麼了?我有信心了,你怎麼突然不高興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沒有問題,你心裏突然又嫉妒了?這種情緒我完全理解,就像閨女出嫁,丈母娘雖然高興,但看著好端端地自己養大的黃花閨女今天晚上就要被人糟蹋,心裏總不是味道,要掉兩眼濁淚一樣。她對這女婿是既愛又恨。我理解這個。但任何人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讓自己的閨女出嫁。留在家裏當一閨女種。我相信,時間一長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狹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頭來又把我得罪了,你圖個什麼?」
我不高興地說:「你別在那裏瞎猜,我不是因為這個。」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個單戀者,對吧?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現在看我有了門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裏像七爪撓心,對不對?這種情緒我也理解,但我勸你在這個事情上也能想開些,你總不至於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站出來與我競爭,去充當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現在需要對付的既有同性關係者,又有孬舅,已經夠麻煩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給我添亂!」
我仍不高興:「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我在這點上與你的觀點略有不同,雖然我也喜歡孬妗,但還不至於到你這種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裏黃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沒有必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現在不高興,決不是為了這些瑣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那你因為什麼?」
我:「你剛才說,為了得到孬妗,你準備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時間,一點不幹別的,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那咱們剛才討論的電影怎麼辦呢?不是又要泡湯了嗎?說來說去,我不是又被你裝到套子裏了?我忙活半天,你說要跟我合作電影,現在到頭來你一切合適了,該從我這裏得到的都得到了,於是就把我像嚼過的甘蔗一樣又吐了出來,你這安的是什麼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為我好欺負嗎?你與我合作是為了愛情,我與你合作是為了公雞和啃那看不見的碩大的果實,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兩相兼顧一下嗎?我剛才是怎麼對你的,現在你是怎麼對我的,我當領導能照顧你,換了你當領導就隻顧自己,兩相對照,你覺得公道嗎?」
瞎鹿楞在那裏。他想了半天,終於想明白了,這時紅著臉說:
「你不要生氣,是我考慮不周,我剛才性急一些。這樣吧,從今天起,我一個月談戀愛,一個月談電影,照你說的,兩相兼顧,既不誤孬妗,也不誤你,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這還差不多。」
但又馬上嚴肅地說:「你可不能騙我!」
瞎鹿指天劃地地說:「哪能呢。如果是那樣,讓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過暗無天日的生活!」
見瞎鹿賭咒牽涉到了眼睛,就好象剛才聽到他要付咖啡帳單一樣,我相信了他的真誠,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氣,笑了。這時用指頭點著我:「從潛意識上講,你還是嫉妒。」
又說:「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了掩蓋我剛才的尷尬,我隻好象有些小女子一樣,這時用矯情的樣子,來衝淡剛才的氣氛,我噘著我的小嘴說:「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種情形下的樣子了。瞎鹿被我的樣子逗笑了。於是我們又握手言和,開始共同討論孬妗和電影、女人和藝術的雙重大計和它們的發展前景。談著談著,雙方又興奮了。這時感到把兩種事情摻和到一起討論、兩種肉食放到一個鍋裏來煮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和藝術在有些方麵不但不衝突,甚至還有相互啟發和共通的地方。與孬妗談戀愛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藝術感覺,當作生活體驗;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覺帶到孬妗麵前,有助於瞎鹿增強他的自信。沒有出現相互拆台和相互抵牾的局麵,倒是出現了交相輝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鍋效果。雖然出發點不同,但最終走到了一起;火鍋鼎沸了,我們最終尿到了一個壺裏。我們哈哈大笑,對未來充滿信心。但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麵重重地敲咖啡廳的玻璃,我扭頭一看,是我座下那頭還沒有歸還孬舅的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小草驢,她在用她的一隻前蹄向我打招呼。她來幹什麼?在下邊等著就不行嗎?沒看我這裏正在忙著嗎?自從上次麗晶時代廣場與孬舅分別,這頭小毛驢我一直留著自用。孬舅看我在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有功,又覺得小毛驢反正是公家的,就沒有跟我要。我個人裝備不起毛驢,現在逮著了公家的,能騎一天是一天,抓緊騎,多騎,有時夜裏沒事也到街上溜達一圈,弄得小草驢倒是有些不高興。但一個毛驢還不好對付?別看是恢委會的小毛驢,覺悟比我們民間平庸的成群的毛驢高不到哪裏去,塞給她兩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給堵住了;發給她兩粒甜棗,也就把她給噎住了。不過騎著這種貴族的毛驢在平民中行走,感覺還是大不一樣。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進了貴族圈的標誌。禮義廉恥的毛驢,在他的屁股下麵──我馬上就得到了貴族和平民階層的雙重承認。靠著它,我還忙裏偷閑多拍了幾個女蒼蠅。總體上說,我與這頭貴族的小毛驢處得還不錯。我在飯店跟人談話,她能在下邊等著我,一般不要求跟上來。但她今天怎麼上來了?我對瞎鹿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咖啡廳外。走路的時候,我一臉嚴肅;但一到玻璃外,我馬上學著大人物對待自己下人那和藹但不失威嚴的腔調問:「怎麼回事?在下邊寂寞了?還是少了你的誤餐費?」
小毛驢見我這麼說,倒是她有些不滿意。她做出這些慣例她早已知道,用不著我瞎關心的樣子,皺了皺眉說:
「我上來不是為了我的事情,是為了你。這裏有你一份傳真!」
我問:「傳真?誰的傳真?我以前很少收到傳真!」
小毛驢看不起地瞪我一眼:「知道你很少收到傳真,這次是秘書長打來的!」
說著,從屁股後的糞兜裏掏出一卷傳真紙,交給我,然後轉過身,踏著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尷尬地搖頭一笑,拿著傳真回了咖啡屋。不過一到咖啡屋,我搖身一變,又變成經常接收傳真的樣子,將身子仰在沙發上,對瞎鹿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在那裏一個人看傳真。倒是瞎鹿有些沉不住氣,問:「誰來的傳真?」
我故作不在意地答:「秘書長。他也是人一老就囉嗦,開始磨人了;不管芝麻西瓜,遇事就和我商量;長此以住,我哪裏受得了喲!一打還這麼厚,誰耐煩看?」
瞎鹿被我的話震懾住,忙閉上嘴不說話,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那裏看傳真。可等我把一卷傳真看完,我馬上傻在那裏。這個傳真不是一般的傳真,它要了我的命。瞎鹿見我突然看了傳真就變傻,非常奇怪,忙從我手中搶過傳真看。可等他看完傳真,他也傻在那裏。這份傳真也要了他的命。
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傳真呢?這是一份變卦的傳真,這是一份否定的傳真,這是一份風雲突變和大雨將至的傳真,而這一切都與我和瞎鹿有關係,可我和瞎鹿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出門時沒有吩咐小孩他娘帶雨傘,這時就突如其來地被澆了個落湯雞。由於孬舅這份傳真,我與影帝瞎鹿剛才所討論的一切,頃刻間就化為大雨中的一個泡影。孬舅在這份傳真中,重新回顧了曆史,重新否定了過去,否定了我在麗晶時代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的做法,他自己理出了一個新的思路。這個新的思路與我過去的思路背道而馳、風馬牛不相及。他說,他不想用我與人針鋒相對的老思路和老辦法,他要出奇製勝,他要以毒攻毒,他夜裏看書學習,找到了對付同性關係者的好辦法。這個辦法的核心就是:解放同性關係者,給他們提供家園。這就使我與瞎鹿愛情和藝術的討論,失去了伏碼馱載和語言幻想的基礎;基礎都被大水衝走了,就剩下光禿禿的幾根椽子;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們就成了這樣被暴露的椽子。我們正在上一幢大樓,我們上了電梯,關了門,按了電鈕;電梯上升了,我們非常高興,馬上就要見到我們的親人或情人了,馬上就有好吃的,好看的,好摸的和好玩的了,一切都很順利,這時,停電了,電梯失去了動力,我們被卡在22層和23層之間。我們不但沒見著情人,還在這裏被關了一夜──一夜不回家,又被家人發現了。本來我們想一舉兩得一根甘蔗讓它兩頭發甜,誰知到頭來這根甘蔗的兩頭都發生了病變。同性關係者有了家園,就沒有瞎鹿的戲唱;沒有瞎鹿的戲唱,就沒有我的戲唱。戀愛和藝術,如同剃頭挑子兩頭的熱水罐,一個從擔子上被打破了,另一個也要從擔子上滑落下來碎到地上。傳真的口氣都變了。我尷尬地一笑,瞎鹿也尷尬地一笑。這時瞎鹿說了一句絕的,直到幾十年後,在瞎鹿決定自殺,我看著他在那裏慌亂地有求於我時,又想起當年他在我們人生最尷尬的時候說的這句話。他從容不迫地說:「既然是這樣,我就沒有必要替你付咖啡賬了,我們還是實行AA製,各人付各人的算了。」
那時我說:「你自殺也別用我的褲腰帶,各人用各人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