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你別在那裏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我碰上你算是倒黴。什麼叫鄉親?鄉親就是一根擺脫不掉的大尾巴。如果不是你,我何必舍生取義這麼做呢?我還需要向世界證明什麼嗎?說到這裏,我倒承認我還是有些膚淺。明明知道鄉親們是一群烏合之眾,無非曹成、袁哨、白螞蟻白石頭之類,還有你,你們知道些什麼?你們懂什麼藝術?你們的水平還能高過戛納、奧斯卡和柏林東京乞立馬紮羅電影節上的評委們嗎?我在他們那裏都得到了承認,我還需要向你們證明什麼呢?但是不行,我過不了這個溝坎和心理障礙。我現在特別理解項羽兄弟為什麼富貴時要過江東霸王別姬時為什麼不過江東,劉邦坐了皇帝為什麼要把鄉親們都遷到長安。偉人在許多方麵都是相通的,偉人們過去受過你們欺負。我從小在你們中間長大,我打小眼睛就瞎,我受你們的欺負和白眼,比劉邦項羽更甚,現在好不容易發了,把事情做大發了,我不讓你們看看,我不在你們麵前顯顯威風,我能咽下這口氣嗎?我在世界上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不是等於頃刻間失去意義了嗎?你雖然不理解我,但你好賴是我的街坊侄子,我今天就是要摘下眼鏡讓你看一看,看你回去見了鄉親們怎麼說。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你回去會抬高你自己,故意把我們的地位扯平,鄉親們又不懂,一聽都是大腕,以為我們一樣,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這個。你想怎麼樣?你想用你烏鴉的翅膀,去遮住我太陽的光芒嗎?辦不到!今天你都看到了。我臉上的血不能白流,我臉上的指甲印不能白抓,我要用血喚醒民眾!」
瞎鹿越說越激動,把剛才壓抑的情緒通過自己挖溝排水給發泄出來。麵對他的發泄,我無話可說,因為他說的都對;他在那裏越威風激動,我在這裏就越顯得可憐巴巴。但正因為可憐巴巴,我對這種無邊無際和沒完沒了的羞愧感到憤怒。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殺人不過頭點地。瞎鹿,你不就比我早出道幾年嗎,我不就是剛出道不懂規矩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得意忘形冒犯了你,這對一個嘴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年輕人來說,一切不是很正常嗎?你是前輩,你是師長,你是俺街坊叔,你就是這樣對待後來人和下一代嗎?至於抓住不放嗎?至於在這青草地上狠勁地馳騁你這匹老馬嗎?你發泄的機會至於這麼少嗎?你心中的壓抑至於這麼深嗎?用得著把你在生活中壓抑積攢的一切兜頭都摔到我頭上轉嫁積壓到我心上嗎?──用得著這麼欺負人嗎?長江後浪推前浪,病樹前頭萬木春,誰能料到誰將來怎麼樣呢?你就一定料定你永遠高人一頭可以永遠騎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嗎?大狗就不死、小狗就不長大了嗎?我眼中流出了淚,但這時的淚已經不是悔恨的淚,淚已經變質走味了,它是憤怒、覺醒、注定要還擊的淚。怎麼還擊?我沒有與他針鋒相對,而是用在麗晶時代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的辦法,想起祖上村莊的法寶,來了一個出奇製勝。麵對他的滔滔不絕,麵對他的憤怒和興奮,我像村中輸理的婦女一樣,「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在後邊拍了一下屁股,在前邊拍了一下雙掌,又朝手中啐了一口唾沫,跳了一下雙腳,我大吼一聲:「你到底想怎麼樣你!」
果真把瞎鹿嚇了一跳,愣在那裏。我又吼道:「你不就是臉上被人抓了幾道嗎?用得著這麼張狂嗎?我賠你,我賠你還不行嗎?」
接著,我「刷刷」幾下,在自己臉上也抓了幾把,露出血淋淋的幾條,露出一張血臉,把瞎鹿驚得目瞪口呆,立即把嘴巴閉上,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祖上的法寶能夠治國,兩張血臉擺在一起,就擾亂了瞎鹿的思路,把剛才爭論嚷吵的不同層次、不同茬口的問題,用一個簡單的辦法,一下把它們混淆和扯平了。瞎鹿不是一個腦漿多麼不渾濁、思路多麼不混亂的人。他不是一個多麼狠毒多麼不善良的人。他不是一頭狼,他不是一頭狡猾的狐狸,他是一頭善良而可愛、莽撞而衝動的黑熊黑瞎子。他看到我的血臉,忘掉了自己的血臉,他有些茫然不知所對。他不知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和做了些什麼,引起他的侄子和鄉親這麼大的憤怒。他甚至有些驚慌,有些害怕,他聽到了我軍的衝鋒號,但弄不清我軍的底細,他沒有看到我們的士兵就有些膽怯和想退卻了。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他甚至想說:「我這是在哪裏,我來這裏幹什麼?」
此時此刻的瞎鹿,又恢複了他藝人的感覺。公平地說,作為一個藝人,瞎鹿還是合格而偉大的,感覺還是寬廣而細微的──他是有神經末稍的。當他來到火車站或是機場,麵對來來往往南來北去的人流,他常常發生一種幻覺,不知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是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會不知不覺地流淚;有時又擺脫眾人,一個人騎著毛驢隨便在什麼道路上行走,不知不覺走到天地盡頭,看到前麵再沒有道路,挽轡大哭而返。麵對一張孩子的血臉,他也突然有了藝人的飛升,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象又到了天地的盡頭;他不再對我發火,他開始搓揉自己的雙手,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把世界給搞亂了和自己又錯在哪裏。他為了這搞亂而感到對不起眾人。當然,瞎鹿的主動退卻,也包括他性格上的弱點。正如他所說,他從小受人欺負,養成一個欺軟怕硬的毛病。你軟,他就硬;你真硬起來,他就害怕了,不管是對是錯,就像擺地攤的算命瞎子遇到了工商局人員一樣,趕緊將自己那一套收拾起來再說。麵對臉上流血的我,他忘記了自己影帝的身份,他一下又回到了早年的村中;他由高大的偉人形象,一下還原成一個人見人打的地老鼠。我成了英雄,直巴巴地站在那裏。他成了可憐巴巴孤立無援的人。他又像早年村中的走街串巷的瞎子流浪藝人一樣,閉上雙眼,努力用耳朵去分辨各種聲音,從這些聲音中去分辨各人的不同。他主動上前用袖子拭我臉上的淚和血,在一縷咖啡廳頂窗打下的陽光下,用舌頭去舔這些傷處。瞎鹿的舌尖,是多麼濕潤、柔軟和可人意啊。他柔聲的問:「還疼嗎?」
我賭氣地說:「怎麼不疼,它在牆頭上長著嗎?」
瞎鹿低聲下氣地說:「別生氣了,一切都是我不對,待會咖啡廳的賬單都歸我付,行了吧?」
我破涕為笑,兩人握手言和。我知道,瞎鹿今天對我的懺悔是真誠的,因為他說要付全部的賬單。瞎鹿雖然貴為影帝,片約如潮,片酬是亞洲最高的,家中有一頭標致的小毛驢,但他的生活習慣,依然是村中的樣子。愛吃紅燒肉,愛吃酸菜魚,愛吃豬肉燉粉條;雖然住在大東亞富人區一幢豪華的別墅裏,但家中的擺設,仍是雜亂無章:沙發是波蘭真皮的,桌子卻是1949年土改時在家鄉分到的地主浮財,四條退全部被蟲子蛀得往下掉木屑;臥室裏也是家鄉的樣子,橫扯一根竹杆,上麵亂七八糟搭著瞎鹿的被子、褲子、單子、西服、中山裝、領帶及好幾個粘在一起沒有清洗的褲頭。房頂爬滿了蜘蛛,地上跑滿了老鼠,空中飛動著蝙蝠、貓頭鷹和夜的精靈。瞎鹿身為影帝,許多女影星包括那個自稱為影後的人,都連接不斷的向他送秋波,但瞎鹿就是不與她們結婚。不與她們結婚並不是瞎鹿生理上有什麼毛病,瞎鹿回答記者提問時曾說,這方麵不用大家替我操心,我在身體的這方麵非常健康,不信到我臥室看一看竹杆上的褲頭!惹得記者們一陣大笑。但他為什麼不結婚呢?是不是還保持著勞動人民的傳統美德,對愛情堅貞如鐵,心中仍然懷念著什麼人,就像剃頭匠六指,在曆史上一直懷念過去的柿餅姑娘一樣──於是這人兒成了一個化解不掉的情結,阻擋著現在愛情的發展呢?瞎鹿說:人一過了40歲,情已經失掉了,剩下的就是欲;過程都省略了,要的隻是目的,哪裏還能想起過去玩過的愛情遊戲呢?他可不像六指那麼傻帽。又讓提問者驚愕。那到底為什麼不結婚呢?就是因為瞎鹿是影帝由此帶來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這成了瞎鹿為之苦惱的人生症結。財富、金錢,緊接著就要來美女,這個美女來幹什麼?純粹是來跟我結合嗎?還是以結合為名義,來居心不良瓜分我的財富呢?世界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美女來的越多,瞎鹿越是感到可怕;美女們越是甜言蜜語,瞎鹿越是懷有戒心;他影帝的影響越大,他的片酬越高;他的片酬越高,他心裏越是痛苦,對女人越是敬而遠之。他整日生活在女孩子中間,他的心離她們卻一天比一天遠。他是賈寶玉。但瞎鹿的身體又是健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白天一片戒心,到了晚上一切都崩潰了;瞎鹿瞎急,隻好用老辦法把頭往牆上撞,或是急不可待地打開電視和錄像機看毛片,坐山觀虎鬥,望梅止渴,然後自己傷感的打開褲頭,自己給自己解決問題。錄像完了,電視白花花的一片,瞎鹿疲憊地蜷縮在自己像狗窩一樣的床上,不禁失聲痛哭。他拍打著被子說:「妞們,我操你們一家!」
當然有時也自責,後悔,自己打自己的臉:「我怎麼會是這樣?金錢和財富,我像痛恨妞們一樣痛恨你們!我明天就結婚,我把你們都給妞,看你怎麼樣!」
接著從床墊子下麵拽出一疊疊美元、法郎、德國馬克和意大利先令,撒滿一屋,用腳踹,用手擰,其自責自悔的心理消耗,遠大於性壓抑的痛苦。他說,我身為影帝,我不該把一切都寄托在這不會說話的別人印刷的紙上,明天我就改正,明天我就去找妞,我解放了,我革命了。但到第二天朝霞映滿天空的時候,瞎鹿又把昨晚的一切忘得幹幹淨淨,又恢複成了昨天的瞎鹿。漸漸瞎鹿發展的,不但對女孩子懷有戒心,對男的,對朋友,對鄉親,都在他的金錢麵前人人平等。他得過一些電影國際大獎,周遊過許多國家,從西方世界回來,別的沒有學會,頂住了他們的精神汙染,但有一點學會了,那就是付賬時的AA製。他沒有替任何人任何動物付過賬單。今天麵對著我的血臉,他提出付所有的咖啡賬還是平生頭一次。我能不感到震驚嗎?我能不感到受寵若驚嗎?我還能與他計較剛才的爭吵與爭鬥嗎?我隻能破涕為笑,與他握手言和。他見我笑了,也就放心了,又討好地與我說:
「我們隻顧爭論些不重要的問題,把我們今天見麵的主要意圖都給忘掉了,想一想,我們今天約會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瞎鹿這麼一說,我也立即興奮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有些慚愧,有些幡然悔悟地說:
「對對對,我們今天約會的主要目的,主要是談藝術,怎麼一見麵就談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到談起藝術,我與瞎鹿的身份又為之一變,我又開始矮他一頭,他又開始趾高氣揚。因為我在藝術上有求與他。我懷疑這是不是瞎鹿設下的又一個圈套。這時我又感到,雖然都是貴族,但大腕與大腕還是不同啊。我從事的是文字,他從事的是影視;雖然都在藝術的糞堆上就像在我們村西的糞堆上蛆蟲熙攘,但我像糞堆上的蒼蠅,他卻像糞堆上的屎克螂。蒼蠅隻能在糞堆上飛舞呻吟,屎克螂卻能從裏麵滾出糞蛋,推著這糞蛋像推著地球一樣向前滾動,嘴裏說著:這就是藝術。屎克螂不能摘下腦門上的墨鏡,一在世界亮相就被人撕吃。屎克螂,你怎麼就那麼香。蒼蠅整日瞪大眼睛尋找世界,到頭來走到大街上沒一個人相認。高山流水,沒有知音,這對一個從事藝術的蒼蠅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我們的可愛的影帝瞎鹿,就是鑽了這樣一個曆史的空子,伸出屎克螂的大手,把我們這群蒼蠅,牢牢地抓在他手的中。影視是通過文學改編的,屎克螂是由蒼蠅變成的,但默默無聞的蒼蠅一經點化,馬上就可以隨著屎克螂在世界上狐假虎威地風光一番,於是事物的主次關係就被顛倒了,不是屎克螂求著蒼蠅,而是蒼蠅求著屎克螂。一開始瞎鹿見了我們還比較客氣,總是說:「文學是電影之母,我的一切藝術感覺,都是從你們那裏得來的。」
後來就不行了,就不拿母親當回事了。這時的母親成了妓女,而他成了一個興致所至的嫖客。問題是這時的母親也不爭氣,看著別的母親隨著屎克螂的上身名聲大震和返老還童,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紅了眼。我也願意跟屎克螂走一趟。屎克螂,瞎鹿,我的親親,從今往後,你就不要把我當作母親了,你納我為妾,把我當作你老人家的宮女吧。你給我改個名字吧,叫春香叫秋黃叫麥粒叫神經植物都可以,我可以把過去的名字給忘掉,作品再次印刷時我就叫春香。一排排的妓女站在院中,等待著嫖客的挑選。選誰一次,幸誰一次,誰就跟著嫖客在世界上風光一回。嫖客就是公雞,嫖客可以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野,可以帶我去參加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會,可以讓我在喝稀的時候又不限製我吃幹的。就是天涯海角,就是海枯石爛,妹妹我跟著你走。瞎鹿在我們中間,就是這樣一個地位。他戴著墨鏡,他在墨鏡後瞪著瞎而複明的眼睛,看著我們的醜惡表演。我們把靈魂和心跡展示給他,任他調笑、蹂躪、想什麼時候強奸我們就把它當作早已期盼的靈與肉的結合。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我兩本小冊子《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因為麗晶時代廣場、孬舅、孬妗、同性關係者而名聲大噪時,好運氣接踵而來,我平生第一次接到了影帝瞎鹿的電話:
「小劉兒,你的兩本書我都看了,寫得不錯嘛。請你看在鄉親的份上,我們也合作一把吧。我們也編一個妓女和嫖客的故事,讓它在世界上風光一把吧。你同意嗎?」
我……我當然同意。我像別的母親或妓女一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過去何曾被瞎鹿正眼看過一次,我過去連瞎鹿心目中的宮女都不是,現在怎麼喜從天降,眼看要連升三級、要和世界上的第一嫖客因而也是世上第一男人的影帝瞎鹿共同上床、施展各自的技藝了呢?瞎鹿叔,你說怎麼辦吧,你說讓你侄子幹什麼吧,你說往東我不往西,你說打狗我不打雞,就是前麵是個火坑,你說往跳下,我就先跳下去再說。本來已入貴族籍,現在又成了貴族中可以打鳴的小公雞,我該不該奔真走相告、給諸位朋友都打打電話或發發傳真呢?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馬上就把將要和影帝瞎鹿合作的消息給捅了出去。一些女記者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被瞎鹿看上了?看樣子你真要成大腕了。我也順水推舟,趁機說了些誇張的、我與瞎鹿早年的故事,又趁機給可拍的女蒼蠅下了些套,可收獲的,馬上就收獲了;暫時不能收獲的,我隻有像老農一樣等待將來的秋天的成熟的季節。這些被我拍到和暫時沒拍到的女蒼蠅出去將這消息一炒,我立即又被報紙電視炒了個滿天紅。我知道,雖然瞎鹿現在早已過了戀母情結,一切不會從母親開始,他隻是把我當作街上一個髒丫頭,看著還順眼,就納在宮裏洗巴洗巴用上了;他並不是要改編我的作品,而是讓我重新替他編一個妓女和嫖客在原始風景下的一種新的玩法。但我毫無怨言。我得認清我的地位,我寧肯委屈、吃苦,也不能放過這次機會。閨女上轎之前娘總要說,妮兒,你就認了命吧,你就隨雞嫁雞,隨狗嫁狗吧。我同意這種說法。娘,請不要阻攔我,不要阻攔我跟著大公雞到大千世界去風光。我要逃出黎明前的黑暗。我要借瞎鹿的翅膀,去替我掃開遮擋光明的雲翳。我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心理和動機,來到咖啡廳與瞎鹿約會的。正是這種潛意識中的附屬和屈辱地位,無意中引起了我與瞎鹿的一場爭論,一場誤會,一場混亂和一場換咖啡廳和抓臉的鬧劇。瞎鹿得理不讓人,我據理力爭,兩位鄉親一見麵,先一塊回到了家鄉,成了在村中對罵的兩個農村婦女,隻顧嘴頭和身體語言的過癮,隻顧跳腳,隻顧用棒槌敲打臉盆,忘記了爭吵的起因和所要達到的目的。是丟了一隻雞,還是丟了一隻鴨,是老婆偷了漢子,還是丈夫有了外遇?一切都胡塗了,這時我們明白原來我們對爭吵的起因都不重視,重視的是這場爭吵的本身。原來這場爭吵是我們期待和盼望已久的。我們就是忘記了我們是為了藝術。一切都怪我,我們趕緊打掃一下過去,來談我們心愛的藝術吧。我坐正身子,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做好傾聽瞎鹿對藝術的見解和他對我們將要合作的藝術大樹所作的總體的描述和綱領性意見;我掏出了筆記本;我仿佛看見這棵大樹已經生長在世界之巔,我與瞎叔正爬上大樹摘果子吃的情形;這是我們的果子,別人誰也別想吃,連味都不能讓你們聞著。但這時瞎鹿又擺上了架子。我在那裏幹等了他半天,不見他發言;我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仍不見他說話。他隻是將眼睛藏在鏡後,張嘴對著我在對著我在那裏發呆。我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不耐煩地說:
「瞎鹿叔,你說話呀,咱們的片子怎麼弄,還等著你一錘定千音呢。你這麼遲遲不說話,讓別的部門怎麼工作?你說,咱們是從整體構思談起,還是從我剛才創作的主題歌或者是片頭片尾歌開始?」
瞎鹿仍不說話,開始搖頭在那裏呻吟。半天他突然說:「我有個新的想法,咱們在談藝術之前,先談談孬妗馮·大美眼和那天的麗晶時代廣場怎麼樣?那天我正好到外地走穴,沒趕上那場熱鬧。」
我楞在那裏。我對眼前的瞎鹿發生了懷疑。這是瞎鹿嗎?他對藝術創造就是這樣的態度嗎?我們要談大樹的構思,他卻突然想起孬妗。他在以前的藝術創造中,也是這樣心猿意馬和驢樁上拴不住韁繩嗎?他對福納克和王朔,也是這種態度嗎?我滿腔熱情為藝術而來,他對藝術卻是這種態度,俗話說心無二用,這樣合作下去,還能攢出妓女和嫖客的新篇章嗎?世界之巔的藝術大樹,還能結出碩大豐滿的果實嗎?他是故意幽默(名人有時有這個習慣),把這作為正題之前的一個開場白,正餐之前的一道甜食或一杯開胃酒,興奮一下我們的神經,活躍一下我們的腸胃、腦筋和思路,還是故意打岔,覺得與一個後來的年輕人合作,就需要故意抻他一把,修修軸,拿拿龍,拖拖他的時間,熬熬他的鷹消消他的脾氣呢?還是幹脆覺得與我合作有些後悔,現在要找一個托辭,拿我在這裏開刷呢?一個年輕人剛到巴黎,要想在這裏出人頭地,可真是不容易呀。這時我突然又有一種警覺,別是這老瞎鹿本來就沒這個主張,這裏幹脆給我下的是一個套──重攢妓女與嫖客的新篇章純屬子虛烏有,或這事本來有,但不是留給我做,隻是把這作為一個釣餌,知道我是剛遊到大海的一條嫩魚,必定上鉤,把我釣來,是為了讓我給他彙報他心上人孬妗馮·大美眼的近況。如果是這樣,我從人格上就感到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楞小子發起脾氣來,也了不得。我「啪」地一下把手拍在茶幾玻璃上,將嘴噘起來說:
「瞎鹿,你不要這樣,咱們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約我來是幹什麼?如果是談本子,你就說是談本子;如果是談馮·大美眼,我勸你也別打著藝術的旗號。看著咱們是鄉親,沒有藝術和屎克螂,我也會滿足你的個人願望,讓你望梅止渴和望洋興歎一下,何必跟我玩這樣的貓膩呢?現在不比過去,好在我也是一個大腕,你不該這樣對待我!」
瞎鹿見我發了火,又有些著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著臉對我說:
「看看,發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會這樣。你的大腕地位,我還是承認嘛,不然我會約你寫本子?實話告訴你,為約你寫本子,我連福納克和王朔都得罪了。誰說我沒有頂著壓力,我也是頂著壓力的。誰說我們不談藝術了?起頭談談咱孬妗就是不談藝術了?這是什麼邏輯?剛長出牙的狗愛咬人,你就是這樣一頭長滿青春痘的雄狗,見誰咬誰,這還是地位不鞏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現。你以為搞藝術就得口口聲聲咬著它?就一定得曲不離口和拳不離手?錯了,那是初級幼兒英語。我如果是這樣,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會這麼脫俗和讓人耳目一新。我搞藝術的時候,就從來不談藝術,就好象考試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裏瞎背一樣。那已經是強弩之末,撈不著什麼稻草了。倒是在自由聯想的空間,在事物穿插的背後,去找藝術的感覺和想象,說不定倒能構思出宏偉的新篇章呢。當然,沒有宏大的藝術把握和藝術涵蓋能力,他是不敢這麼做的。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何況,談馮·大美眼就一定和藝術無關了嗎?馮·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藝術細胞,我們近距離看一下這些細胞,解剖一下它們的結構,觀察一下它們的切片和染色體,對於我們新搞的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麼壞處呢?用得著那麼大驚小怪和大驚失色嗎?是我心裏有鬼,還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給我乖乖地談孬妗,我們倒可能培植出一棵無愧於影帝的盤根錯節和枝葉繁茂的大樹,你要老這麼跟我鬧別扭,憑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斷定,咱們的這場本來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終斷送在你手!我還不如回頭去找福納克和王朔去!是進是退,是福是禍,到底怎麼著,你自己仔細思量吧!」
瞎鹿越說越激動,最後倒是他占主動,我又張口結舌沒有話說,成了無理取鬧。他說完這些話,仰倒在椅子上,對我撒手不管。我慚愧地一笑,也氣餒地覺得瞎鹿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雞腸,一切從狹小的個人出發,容不得半點別人和別人的時間耽誤。再說,誰沒有私心呢?誰不是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心上人呢?隻要他片子決心搞,搞片子的同時,別說馮·大美眼確實跟藝術有些沾邊,就是不沾邊,他私下想一想,向別人打問打問,又妨礙什麼大局呢?我在搞藝術的同時,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我怎麼對己寬、對人嚴,不能嚴以律已、寬以待人呢?這樣下去,將來能與人合作搞成什麼事情呢?這樣下去,豈不是煮熟的鴨子,又要飛到別人的鍋裏了嗎?我自己將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結束過去,開辟未來。有些討好地說:
「好,既然你說不影響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和馮·大美眼的現狀提供給你,不過我說過之後,咱們就得抓緊討論片子。」
瞎鹿見我馴服了,態度也就緩和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見我要說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連連答應我的條件,說:
「可以,可以,隻要你一說完孬妗,咱們馬上就討論劇本,你原來創作的那首歌詞,也可以作為主題歌。」
我也點頭,與瞎鹿親熱得一家人一般。我們甚至手拉住了手。我這時知心地問:
「瞎叔,在談孬妗之前,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你過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嗎,怕她們沾了你的錢,為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麼一提起孬妗,你倒顯得不管不顧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錢了嗎?」
瞎鹿見我提這問題,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頭點著我說:
「你呀,你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過去見女人,我害怕她們,是因為錢不假──但並不僅僅是因為錢,除了錢,還有其它許多方麵呢。如果她真是愛我的錢,倒也沒什麼,怕就怕在,她與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亂,說是愛你這個人吧,也是愛你這個人;但你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家財萬貫,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會愛你。她到底愛的是什麼呢?她自己心裏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裏也像打翻一鍋雜拌粥一樣;她就把這樣一鍋雜拌粥擺在了你的麵前,讓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負責任。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點錢。當然,我也不能不在乎,當年餓死人的光景,我怎麼會能忘記?我臨死時還抓著一個爛鞋幫,把它當烙餅吃,嘴裏叫著:讓我吃口幹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攢下的一點錢,就這樣讓情緒不明的人去吞噬,留著我自己臨死時再去啃鞋幫嗎?再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看我現在是影帝,如同一個走紅的妓女,賓客盈門;但待我轉眼之間青春流逝、人老珠黃呢?馬上門庭冷落車馬稀,那時我哭著喊著找誰去?我能不留點後手嗎?結婚容易離婚難,那時你已經有了孩子,再受欺負,你都會找到心理安慰:為了孩子,就這樣湊合吧。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離奇的,這個女人目標不明地嫁給你,但很快她目標明確了,她隻愛金錢和影帝,並不愛你;現在哪一個女人沒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黃,沒有金錢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來氣,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一樣,說斷送你,用一包老鼠藥,就把你當三寸丁穀樹皮武大給斷送了,這時你哭天抹淚找誰去?曆史的經驗值得借鑒。曆史的教訓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愛女人,誰都知道夜裏摟著一個女人睡得更有內容,但我就是這樣被嚇怕了!你不要勸我,勸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頭有臉,我就這樣一輩子下去了,看她怎麼樣!」
瞎鹿說著說著激動了,用手拍著桌子,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我忙閘住他:「瞎叔,這裏沒人勸你,你愛跟誰不愛跟誰,礙不著我什麼。我現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這樣,那你還追求馮·大美眼幹什麼?」
瞎鹿也覺得自己說著說著跑題了,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一笑;但為了挽回他的麵子,他又強詞奪理地說:
「我說這些也不跑題,說了這些女人,我接著就會說到馮·大美眼;說了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開馮·大美眼與這些人的區別──我為什麼過去不愛女人,現在愛女人了。馮·大美眼與她們可不一樣。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動機一定很明確,那就是心心相印。這裏的關鍵區別在於:過去我愛的女人,一個個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圍著我轉想讓我簽名的人,就像剛才在麗麗瑪蓮咖啡廳遇到的那種人;我過去有一句話,引起過一些報紙的不滿,但我對它們不在乎,我今天還是要說:有幾個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們想與我相愛,怎麼會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呢?但馮·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麼?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著東方一個演電影的,也就是駱駝看見了一隻小袋鼠。我在她麵前,又成了一個崇拜者。她每天讓我提鞋我都願意,她演出讓我把大門我也願意。你想,與這樣的人談戀愛,如果她愛我的話,就肯定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而是愛我本人。既不是愛我的影帝,也不是愛我的錢,人家一個世界名模,錢不比我多?她還謀霸我的錢幹什麼?她就是愛我赤裸裸的一個男人啊!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了嗎?我不值得為此奮鬥嗎?你不該將麗晶時代廣場的事情告訴我嗎?還用得著那麼跟我端架子嗎?……」
瞎鹿眼看又激動了。我忙又用手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