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卷一 瞎鹿叔叔(1 / 3)

「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時運豬走膘」。

麗麗瑪蓮大酒店的大堂裏,掛著這樣一幅標語。如同有些酒店的電梯間每天要換上不同日期的地毯、餐桌上每天要換上不同的時令鮮花──昨天是一束玫瑰,今天就應該是一束鳶尾花;昨天是一束鳶尾花,今天就應該是一束狗尾巴草──房間裏每天要換成不同顏色的床單和被罩一樣,麗麗瑪蓮大酒店每天在大堂裏都要換上一幅不同的標語、口號、俚語、俗語或者幹脆就是知心話。這是文雅之後的粗俗,這是拘謹之後的隨便,這是珍饈佳肴之後的貼餅子熬小魚,這是縱欲之後的一點羞澀和大惡之後的一點回頭是岸。富麗堂皇的大廳裏懸掛著一條街頭標語,不啻在炎熱的夏天突然吹來一陣涼爽的風或在冰天雪地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溫暖的驛站。有一次瑪蓮當著我們的麵說,這也沒什麼稀奇,就像偉人的語錄幾十年之後就成了卡拉OK一樣,文化大革命到了我們這個世紀的作用也就是在我這個大堂裏換換標語了。對於這些一天一換的標語,一開始看著還感到新鮮,但久而久之,對於我們這些經常出入瑪蓮飯店的人來說,也就見怪不怪甚至覺得瑪蓮有些誇張了。一天一天的標語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印象──哪裏有文化大革命那麼驚心動魄呢?──就像情人的結交一樣,初結交還可以,時間一長就味同嚼蠟了;哪裏有12歲的初次驚蟄讓人震憾呢?在這些標語和知心話中,別的對我都是一晃而過,還就「人走時運豬走膘」這句話讓我在心裏「格登」一動並停留了很長時間。世界就是這樣。一切如同滿天移動的雲塊,你保不齊哪塊雲彩有雨,你拿不定主意出門是不是該帶雨披;你覺得世界很嚴重,將雨披帶上,出門不久,煙消雲散,世界的東方,推出紅彤彤一輪紅日;你覺得今天紅日也會出來,告訴小孩他娘,烏雲遮不住太陽,雨披不帶了,出門不久,你正騎在自行車上,霎時間電閃雷鳴,降下瓢潑大雨,你正好被澆了個「落湯雞」。已經中年的你躲在小商小販的雨篷之下,看著眼前在風中掙紮的雨絲,馬上就想起了你似水流年的人生,雞毛狗碎的種種細節──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嗎?在這瀝瀝啦啦的雨中和小商小販的討價還價聲中,馬上就有一絲布爾喬亞的傷感呢。

人是一片雲,人是一股煙,人是一片綠葉,雖然一片片綠葉都不相同;人是無人知道的小草,眼看著他們在風中雨中掙紮──人要走了運氣,昨天還是街頭的乞兒,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語,今天就看著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說,我過去與他很熟,他這個人品質壞得很,擠公共汽車的時候,就愛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時候,一聽到炮聲就往陣地後麵竄。但從今往後,他出門一溜車隊,不是不用擠公共汽車了嗎?他向往的起碼還是異性關係,不還不是同性關係嗎?他就是以前往小夥子身上蹭,你又能怎麼樣呢?我建議你現在還是放聰明點,不要按照過去的身份,上去哥們長哥們短的大聲喊叫,說些過去的往事,你最好還是謙虛地站在他麵前,聽他作指示,給他留一個好印象。同樣,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級飯店出出進進的貴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們的過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對待他或她或它(含他們手中牽的狗)。純粹出於羨慕和嫉妒,我曾經喃喃自語地研究過世界上一些發跡人的曆史。他們都是要不發就不發了,要發就相對集中,有一個爆發期;那真是時來運轉,說爆就爆,火爆,想不發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攔不住;前兩天看他還躺在那裏是一團稀麵,轉眼之間被下了油鍋,再夾出來,就是金燦燦胖嘟嘟一顆碩大無比的油條。變不成油條的人,就永遠是一團稀麵。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愛回憶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還原成稀麵之後,又在回憶油條。當然,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長江滾滾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但這是失意文人對曆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無奈與失意毫不道德地轉嫁到曆史身上。為了這首詩,我曾請教過我的故友、三國時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說,這首詩是狗屁。與人打仗,如果想著是非成敗轉頭空,那不是阿Q嗎?這是把現實和曆史搞混淆了。曹成淪落為一個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經一千多年,但這話說的,還頗有丞相風度。曹成邊說這話,邊住上拔了拔補釘摞補釘的大襠褲腰,接著眼中還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風的光芒。

馬蹄聲踏過了我們的心田

……

我們不約而同地背誦起新軍時代的這首詩。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時,曹成背來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動感情地對我說:

「小侄一番話,激起了我心中許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地裏種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後來我在小販的篷子下避雨的時候,還常常想起故鄉的他老人家。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比較相通。與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歎自憐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條、錦上添花和時來運轉聯係起來,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紅塵於不顧,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遠是少數,共同把日子過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麵目轉眼間煙消雲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遠是上流社會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為什麼到了這把年紀還穿著髒羽絨服騎著破自行車在街上走,別人比我年輕卻剛洗過桑拿按過摩用女人一樣的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坐在法拉利裏或騎在毛驢上往前跑──他們還在車裏啜「可樂」呢。我異性關係還隻是在床上混口飯吃的水平,別人怎麼就發展到了同性關係?不患貧患不均。我看著他們來氣。這種來氣的心理損耗比不讓坐法拉利不讓騎毛驢找不到同性關係夥伴還讓人受折磨。我小的時候,一個一塊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飯的時候大聲訓斥著一桌子像豬娃一樣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饃!」

我的眾多的餓死的鄉親在臨死時說:「讓我吃口幹的!」

我就是那隻能喝粥不能吃饃的可憐孩子和臨死時也吃不上一口幹的可憐的鄉親。我至死不知道兩個男的躺在一塊兩條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樂趣和感覺。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混跡到上流社會,與一幫道貌岸然男的打著領結女的戴著紗罩的人在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上平起平坐?隻有那裏才可以願意吃幹的就吃幹的,願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盜女娼已經不算什麼,非男非女才是時代新潮。時機在哪裏?機遇在哪裏?契機在哪裏通行證又在哪裏?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可管什麼用呢?我常常穿著髒羽絨服、騎著破自行車、偏腿站在五星級飯店的門口,看著旋轉門進進出出在旋轉的男男女女、領結與紗罩,看著看著就看呆了。最後眼裏憋著委屈的淚心裏在憤怒地喊叫:「我操你們大爺!」

多少年後,我與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關係者巴爾·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們纏綿之後,又像賈寶玉林黛玉一樣躺在一起敘話。當我重提這段往事時,他一邊愛護地用指頭為我梳理著頭發,一邊深情地看著我讚歎:「別看你那時地位低下,這句話卻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凡?」

他:「從你當時憤怒的對象講,你當時就有同性關係情結,不然我們也到不了今天。等我們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爺?要不,就仍然讓他叫我大媽好了。」

說到這裏,他以袖掩麵,倒像女人一樣「嘀嘀」笑了。我也笑了。與他躺在流動的水床上。流動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輕鬆舒展地流動著。我嘴裏抽著一支薄荷型香煙。這時想起當年在五星級飯店門前肮髒委瑣的樣子,不禁一陣慶幸。我怎麼就從苦難中掙脫出來了呢?我怎麼就從芸芸眾生之中,脫穎而出到了上流社會呢?我不是在做夢吧?由苦難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頭再看苦難,心裏可就有說不出的感慨。感謝生活,感謝苦難,苦難是一筆財富──你這樣告訴你的後代。世界上的偉人,都在操著同樣的統一的口腔說話。如果你當時沒有脫離苦難而被苦水嗆死了呢?你又該在臨死之前說「給我一口幹的」或是像我當年站在五星飯店門口一樣罵「我操你大爺」。於是我們隻好等待時機、契機、通行證、毛驢、雲開霧散和黎明前公雞的第一聲啼鳴。公雞,讓我吃口幹的。在我喝粥的同時,別限製我吃饃頭。讓我在這雪地上散點野吧。讓我去參加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會吧。讓我每天都見到那些貴族、豪門、政客、大款、影帝、領結、麵紗、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別人更富於耐心──因為:世界上所有優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種心情:悲涼與等待。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但等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卻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們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們露出自嘲的笑容。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所等待的一切,原來是這麼簡單。我們發生了懷疑:這是我們等待的嗎?是事情本身就這麼簡單,還是我們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複雜了?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真能把地球給翻轉過來嗎?世界真是一個圓圈嗎?事情真是一個琉璃蛋嗎?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我們麵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輩子眼睜睜不見琉璃蛋的到來,又說明什麼呢?我慶幸我沒有心髒病。有心髒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過久,積勞成疾,一見琉璃蛋滾來或東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結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氣絕身亡,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了悲壯和圓滿的句號。我應該感謝孬舅,我應該感謝同性關係者,我應該感謝麗晶時代廣場,我應該感謝請願和對話,他們的一切和他們事情的奮鬥結果與我毫不相幹,同性關係者有沒有家園我並不關心,我感到興奮的是,從這個事情上,我竟然漁翁得利,同性們在那裏麻煩、棘手和痛苦,我卻從中間撈到了不少好處;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和命運上升翻轉的台階。過去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現在經過一個與文字毫不相幹的事件,我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文學大腕。過去苦苦奮鬥那麼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唾手可得,三千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囊中探物。雖然說慚愧我也慚愧,看著十裏坡酒店──門前的酒簾還在那裏飄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著手說聲慚愧,指著他說「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腳水」。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滿大街都是你一個人的書,全世界的人都在捧著你的兩本書在看,在說,在傳,在議論,在評價,報上說的是它,電視裏說的還是它,大家見麵,都在問「你看過它了嗎?」似乎誰沒看過誰就不夠檔次,誰沒看過誰就跟不上時代潮流,當然馬上就麵臨著被淘汰的危險。所以不管看過的還是沒看過的,見麵都說看過了,都齊聲叫好,說這兩本書出得太及時了,太必要了,太讓人開眼和太讓人吃驚和眼紅了。連權威的文學評議家權威的報紙專欄,都說這是兩朵藝苑的奇葩。《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這名字起的,就透著奇異、學問、智能和靈氣。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這樣的名字的。我們還是服了他吧。「秘書長加同性關係,先睹為快;小劉兒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電視中的回放,在麗晶時代廣場,我與孬舅騎毛驢站在一起,還給老人家出主意,對付一幫同性關係者呢;孬舅是人中豪傑,我當然就是文壇大腕,不然我怎麼與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麼會讓我出主意?雖然我們平日從事的行當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義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歸的。秘書長平日的工作是對付人,我寫書是琢磨人,琢磨與對付,是意識和實踐的兩個方麵,不然我也不會想出那麼絕妙的高招;這高招一經采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勝回朝──這是理論運用實踐的極佳體現。

我的名聲就這樣猝然雀起。雖然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猛、太讓人措手不及和沒有思想準備,但我幾天下來,馬上也就適應了。沒有適應不了的形勢,沒有適應不了的世界。我們連小販的雨篷都不怕,還怕麗麗瑪蓮飯店嗎?我們連死都不怕,我們還怕生嗎?過去小文人都委屈的當了,現在文學大腕還當不了嗎?當然一切還是有些緊張、有些手忙腳亂,但幾天下來,也就從容自如,應付得當,遊刃有餘甚至有些不在意的瀟灑了。不就是接待來訪,給人簽名,上報紙,上電視台嗎?接待采訪可以趁機拍幾個條兒好的女蒼蠅,給人簽名可以簽到別人難以親近的身前或身後的隨便可簽的地方。當然,我也不會忘記,還要趁機宣傳自己下一部還沒有寫的著作並馬上與書商簽了一大串抬高碼洋的合同。當然,這時你會感到很忙,許多沒想到的事情,許多沒想到的朋友,許多沒想到的美妙的機會和圈套,都紛至遝來,排著隊等候你的挑選。貴族、大款、影帝、領結、麵紗、旋轉的門和不旋轉的電子自動門,Party和非Party,先鋒Party和後現代Party,漆黑的或粉紅色的大門,過去閘在你的麵前,現在自動開啟。朋友,進來吧,我們是同類。鮮花、美酒、美男與美女,你要什麼?從今往後,我們承認你,我們可以稱兄道弟,我們可以狼狽為奸,我們是少數人,我們可以坐在大多數人的頭上,比他們站得高看得遠,指點江山與激揚文字,領導時代與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跡於這些新的人類和類人中間。過去的朋友,請原諒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隻能往前走,不能隻靠回憶。這首歌詞寫得怎麼樣?在麗麗瑪蓮五星級大酒店的咖啡廳裏,我問坐在我對麵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著墨鏡的當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憶,再與過去的芸芸眾生與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還怎麼能與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鏡,身子往前欠了欠,並不與我搭話,而是端起了麵前的咖啡,抿了兩口;等將身子又放回到沙發背上,錯開一個時間差,才麵無表情地說:

「還湊合,但也隻能作為一個插曲,不能作為片頭片尾的主題歌。」

接著,又揮了一下手,象征性地強調了一下。我發現,過去的朋友、現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麵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對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該調整到怎樣的心態來對待我。不過我沒有責備他,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過去抱成團已經形成一個動物圈生物場和氣場的一群動物,對突然而至的一頭野山羊,雖然明知道要承認它,接受它,它是我們過去失散的一個兄弟;但看著它怪裏怪樣的的神色、動作、迫不及待的心情與眼神,心理上還是一時接受不下。沒有外來的這位,我們在一起的心情、習慣、氣味,相互多麼熟悉,多一個外人攪在中間,相互多麼別扭。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輕時由於一夜風流失散在外20多年現在又來尋找的兄弟嗎?經過鑒定了嗎?化驗他的血型和尿樣了嗎?看他流著鼻涕的麵孔多麼肮髒,看他吃飯的動作多麼別扭。恐怕就是承認下來,接收下來,這個由別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認不出來的過程,路途不知有多麼漫長。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和他們對我的態度。我可以耐心等待。開門之後等人認可的等待,總比被人關在門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裏比屋外暖和。在已經抱成團的屋裏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對於我,瞎鹿又與別有山羊不同。別的山羊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以前生活在兩個天地,相互都不認識。不認識就談不上關照。打招呼就談不上熱情。但正因為不熱情,互不關聯,他們對我也不存在防備。加入別人是加入,加入小劉兒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誰都無所謂,我們沒有必要過於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與瞎鹿認識過早,認識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對我多了一層先驅者對後來者感到的威脅、因而在心情上產生的酸意、醋意、對我的防備和嫉妒。沒有一個領袖不本能地討厭自己的接班人。朋友是什麼?朋友就是防備和嫉妒。就好象我們以前沒有進入貴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擠公共汽車一樣,先擠上汽車的人,並不首先討厭旁邊車道上卡迪拉克裏坐著的貴族,而是討厭仍往公共汽車上擁擠的與自己同樣肮髒的弟兄,害怕他們占了自己已經占據的位置。何況瞎鹿也像我一樣,早年也是通過苦苦奮鬥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奮鬥得了勢,就對自己奮鬥所得到的一切特別珍惜,半點不肯拋撒給別人,一點不肯幫助正在走他過去道路苦苦奮鬥的弟兄;不認識的他倒可能幫助,認識的一點不肯寬容,說不定還背後給你撒芝麻鹽盡盼著你倒黴他好看個笑話。我一個年輕後生,你用得著跟我一般見識嗎?瞎鹿,我們是遷徙路上共同走過幾千裏的弟兄。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寬容。他坐在咖啡桌對麵拿腔拿派戴著墨鏡的樣子,還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亞洲大飯店走模特把大門放我無票進場時的態度。那時我是一個連入場卷都撈不著的無名小輩,他倒居高臨下地對我溫和;現在我奮鬥到與他平起平坐,他開始拿腔拿派與我拿上了影帝的派頭。但我沒有辦法。這是我初入上流社會要付出的必然代價。倒是他見我情緒中流露出些忿忿不平,主動單刀直入地對我進行了開導:

「你不要有什麼忿忿不平,你不要以為進入了這個圈子,就立即可以與我平等了,裏麵還有許多層次呢。雖然都是貴族,但貴族與貴族又不同,貴族的內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說咱們倆,你再是大腕,也隻是一個文學大腕;我呢,是一個影視大腕,是一個影帝,知道嗎?我問你,你在街上走,有幾個人扭臉看你?誰知道你是小劉兒?大家還不是把你當成街上來來往往的一個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裏揀不出來的煤核?這時把你當成大腕的,隻有內心的你自己。你的書完全等於白寫。你這時的感受和反應是什麼?我知道,你會說我自尊、我自強、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對世俗的東西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屣;但這種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說明你有些憤憤不平和顧影自憐嗎?不是我膚淺,不是我非要和你對照才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相信我影帝當了這麼多年,早已過了那個階段;何況我不用和你對照,我在社會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蓋棺論定。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咱們不說街上,說這咖啡廳,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裏還要戴墨鏡嗎?」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瞎鹿為什麼在桔黃色的幽暗的咖啡廳還要戴墨鏡。我覺得這事情有些誇張。我突然想起什麼,試探著說:

「一定是你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後來失而複得,重見光明──失而複得的東西,一般都特別重視和珍愛,所以除了拍電影,何時何地都戴上墨鏡,是一種保護措施。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們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什麼──譬如講,團結。」

瞎鹿見我這麼回答,大為光火,他佛袖一甩,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上下顛簸,撒了一桌布;瞎鹿不顧桌布,氣恨恨地問我:你是真這麼認為,還是故意氣我?」

我嚇得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答:「我真是這麼認為,我不敢故意氣你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說:

「要不說你剛入貴族圈子,你還不服,這不一下說明問題、一下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如果你這樣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氣我,我生氣還小些;你真這麼認為,我可就從心眼裏徹頭徹尾看不起你。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鏡不是為了保護眼睛,我的眼睛恢複得好得很,不需要保護,你潛意識中那點對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馬上、現在而不是將來、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們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卑鄙心理──以為我不知道嗎?──就立刻馬上趁早回去吧,我的保健醫生說了,我這個眼睛一複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們就徹底把懸著的心放下吧。為什麼我一上鏡馬上就出彩,就與那些電影混混不同,就高他們一籌顯得鶴立雞群呢?他們還不服氣,背後嘁嘁喳喳,有什麼不服氣的呢,影帝隻有一個,不可能遍地都是黃花。這麼大的一個性格演員,靠的是什麼,靠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眼睛。你剛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雖然俗氣,但還準確。別看我的眼睛小,平時像睡著一樣,但小有小的好處,聚光,一上鏡就光彩照人,贏個滿堂彩。這麼好的眼睛,你以為我願意每天都用墨鏡遮擋,悶住它蓋住它使它整日不見陽光就這麼暗無天日下去嗎?你以為它不需要充電不需要觀察世道人心嗎?但是沒有辦法。不是我不願意,是你們不讓我摘下去,是你們害了它,是你們在遮擋、戕害、蹂躪和侮辱它!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以為我是傻子?」

瞎鹿越說越氣憤,甚至氣得流出了眼淚。我確實是剛入貴族圈子,頭一次在貴族圈子見到這種像芸芸眾生中常見的場麵。我像往常在芸芸眾生中見到婆娘發火一樣,顧不得尋找事情的頭尾,慌忙先將自己擇出來,擺脫自己的責任。我抖著身子說:

「瞎鹿叔,這一切不怪我,我沒有把你當成傻子,我沒有戕害你的眼睛,我沒說不讓你把眼鏡摘下來。你摘,你摘,這不關我任何事,我又不是演員,咱們中間不存在競爭。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在咖啡廳還戴著眼鏡;難道你這時把眼鏡摘下來,還能天塌地陷,世界翻了天不成?」

見我這麼說,瞎鹿不再氣憤了,甚至有些得意,他歎了一口氣說:

「說你不明白,看來你還真是不明白,在社會底層混得久了,到底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眼圈子小沒有知識。我們雖然以前是鄉親,但社會地位分別太久,之間看問題的方法、層次、立場和光圈,都對麵不相識,尿不到一個壺裏了。我們看似在談話,其實我們之間沒有交流,語言從來沒有在一個層次上發生過碰撞。我們在進行一場貌似親熱的誤會的談話。什麼是悲哀呢?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我說給你你不相信,我要按你說的在這裏摘下眼鏡,這裏真要引起一場混亂。我這就摘給你看,我這就摘給你看。」

瞎鹿說著,真賭氣把黑墨鏡從眼睛上摘了下來。馬上,我所想不到的情況,天塌地陷一片混亂的情況,就真的在咖啡廳出現了。瞎鹿的摘下眼鏡的麵孔,馬上被卡拉OK打在了咖啡廳正麵牆上的彩色大屏幕上。瞎鹿剛摘下眼鏡一下適應不了外光的神情、眼皮趕緊收緊的尷尬模樣及由此對我的憤怒,都明白無誤地顯示在大屏幕上。

「影帝在這裏,影帝在這裏!」

看到屏幕上的變化,咖啡廳所有喝咖啡的人都驚醒過來。一時沒有驚醒的人,害怕自己遺漏了世界上的重要事情,急忙向身邊的人打聽。甚至驚動了咖啡廳之外的其它地方和東西:茶廳、飯廳、水廳、過廳、門廳、廁所、大堂、小賣、樓梯、夥房、笤帚、掃帚、拖把、毛巾把,什麼,影帝與我們在一起?貴族圈子的人,下降到我們平民圈子裏了?他為什麼到這裏?是來與民同樂,還是來體恤民情?我們生活的理想,我們生活的信心,我們生活的寄托,瞎鹿,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樣幸福的時刻,就這樣悄悄而至和突然降臨了嗎?這太讓人激動了。這太讓人沒有思想準備了。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讓我們挨一挨影帝,讓我們見一見影帝,讓我們摸他一把親他一口讓口水和哈拉子滴在我或他的襯衫上或是褲頭上。我的親人,我的親親,瞎鹿,你在哪裏?大家嘴裏這麼念叨著,蜂擁而至,如風卷殘雲,人在地上滾,毛巾把在天上飛,女的把裙子都撩開了,男的把自己的三角褲叉的背後,又開了一個三角口。大家你爭我奪,爭先恐後,就這樣把瞎鹿撕吃了,吞噬下去,轉眼之間,不見瞎鹿的蹤影。連骨頭都被別人吞噬下去。大屏幕也不見了,被人打成碎片一人一塊揣到了懷裏。我本來在瞎鹿的身邊坐,現在早被人給扔到了圈子外。似乎這個世界跟我沒有關係。我憤怒,我後悔,我不該在這裏與瞎鹿賭氣鬥嘴,促使他摘眼鏡,給他和世界造成這麼一個結果。我前幾天沒有擠進貴族圈子之前,也是這些如狼似虎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嗎?我以前活的可真盲目和容易激動。眼前的混亂如同一麵鏡子,映照出我的過去。瞎鹿叔,我由我的過去,知道了你的過去和現在了,我知道你的奮鬥、痛苦和辛酸了,我理解你的矜持和拒絕,不撤退和不寬容了。瞎鹿叔,原諒我剛入貴族圈子,原諒我的膚淺和無知。我不該與你攀比,你比我人高一頭;我不該嫉妒你,因為你比我不知多付出了多少眼淚和辛酸。我突然明白了,瞎鹿叔,我們都是一些藝人,我們都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我們為什麼要爭個你高我低你死我活呢?麵對著混亂擁擠的人群,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瞎鹿叔,我們換個咖啡廳吧,我不要在這裏!」

瞎鹿臉上一道道血痕,與我換了一個飯店和咖啡廳。當我重與瞎鹿坐在十裏洋場大酒店咖啡廳時,看著瞎鹿在那裏整理自己的麵容、重新戴上眼鏡,我羞愧難當,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說:

「瞎鹿叔,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咱們的差別。我雖然是一個剛成氣候的大腕,但大腕與大腕還是不一樣,我整天不戴眼鏡,怎麼就沒有人擁擠我呢?剛剛有兩本書走紅,剛剛有人找你簽名,剛剛有人找你采訪,就自以為成功和天下第一了嗎?沒有你老人家今天作對比,我恐怕今天還蒙在鼓裏呢,我恐怕還在坐井觀天和夜郎自大呢。你今天的實際行動,就是對我最大的教育和鞭策。我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我可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了。我自以為自己進了貴族圈子,就可以馬上變成個大倭瓜,誰知到頭來依然是個壓不住秤砣的蛤蟆。瞎鹿叔,原諒我的無知,原諒你這個蛤蟆侄子吧!」

說著,我又抽泣著哭了起來。瞎鹿見我這個樣子,本來想借機擺架子對我教訓一通,現在也不好那麼做了;正因為不能那麼做了,他對我這種服輸認軟對他感情的阻擋感到憤怒。本來他是要借此進行感情發泄的,最好我中間再有些什麼不通和拒抗,給他進一步發泄提供條件和借口;現在我自動招認了,服輸了,使這一切過程都顯得毫無必要和可以自動省略了,那瞎鹿剛才還摘眼鏡幹什麼?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眼鏡不是白摘了嗎?他臉上的血痕不是白被人抓了嗎?過程的結果證明著過程的毫無必要,事情的結果扭曲了事情的本質和走向,把食物放到冰箱是為了保鮮,誰知食物自動在冰箱裏相互串了味,多麼讓人委屈和掃興。扔了吧,可惜;留著吧,它已經串了味。我突然明白當年曹成曹大叔為什麼在軍中夜間傳了個口令叫「雞肋」,那是多麼複雜委屈的心情。現在的瞎鹿瞎大叔,就好象當年的曹成曹大叔;坐在瞎大叔麵前的我,就好象當年在曹大叔麵前自作聰明的楊大個楊修。瞎鹿不馬上像曹丞相殺楊修一樣殺了我,就是念鄉親之情寬容我,還能讓瞎鹿怎麼樣呢?瞎鹿也像泄了汽的皮球,不耐煩地向我擺擺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