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桃園結義(2 / 3)

可是,不久他又變了主張。他開始自己讀《施公案》,不專由四虎子那裏聽了。他學會了“鋤霸安良,行俠作義”。這更足以使他的想象活動。一個人自己有錢,偏要幫助那窮苦的,這是善心。善心可遠不如武藝的更有趣味:一把刀,甩頭一子,飛毛腿!一個人有這等本領,隨便把自己認為是壞人的殺了,用血在牆上題詩!他覺得班友的合縱連橫沒意思了;殺幾個,或至少削下幾個鼻子來,才有價值。但是,他沒多大希望,他的腿成不了飛毛腿!紀媽已經封就了他:“你呀,屬啄木鳥的,嘴強身子弱!”學校裏有武術,他隻能擺擺太極,兩手亂畫圈兒;打個飛腳,劈個叉,沒他。武術先生說了:曾經保過鏢,一把單刀,走南闖北,和“南霸天”比過武。“南霸天”一刀剁來,他一閃身,飛起左腳把刀踢飛!武術先生的確可以行俠作義,看那兩條腿!天賜隻能在想象中自慰,他想用軟功夫,用太極行俠作義:見了惡霸,一刀剁來,他右手一畫圈,腿往後坐,刀落了空,而後腿往前躬,依著惡霸的力量用力,一聲不響把他擠在牆角,動不了身。是的,太極也行,自己的腿不快,軟倒還軟!他想好不少套招數,而且頗想試試。頂好是拿八棱腦袋的試手,八梭腦袋的天生的沒勁。他右手一畫圈,八棱腦袋的給他左臉一個嘴巴。天賜假裝笑著,還往後坐腿:“你打著了我不是?我是沒防備,我這兒練往下坐腿呢!你坐坐試試,能坐這麼矮?”八棱腦袋的果然坐不了那麼矮,可是天賜臉上直發燒。完了,太極也不中用,他隻能在嘴皮子上行俠作義了。他很愛念小小說,甚至結結巴巴的,連朦帶唬的,念《三國誌演義》。四虎子不能再給他說,他反倒給四虎子說了。最得意的是媽媽有時候高興,叫他給念一兩段《二度梅》。他的嗓音很尖,用著全身的力量念,有不認識的字也沒關係,他會極快的想怎合適怎念。念得滿頭是汗,媽媽給他一個果子:“明兒再念吧,天賜。”

年假後開學,天賜讀小說的機會更多了。來了兩個插班生,其中有一個就是昔年曾與他玩過而被媽媽拉走的那個小禿,現在是叫陸本善。他們是親戚。學友因合縱連橫的關係,彼此偵探家中的情形,而這位親戚便依著他媽媽的心意把天賜叫作“私孩子”。這三個神秘而又卑賤的字使大家心跳,都用另一種眼神細細重新審定天賜:“拐子腿,私孩子是拐子腿的!或者扁腦杓是私孩子的記號?”“私孩子”在大家的嘴唇上嘶嘶的磨著,眼睛都溜著天賜,沒有人再和他親近,沒有人再約他到家中去玩,沒有人再聽他的故事。學校,對於天賜,成了一個絕大的冰窖。他們遠遠的看著他,嘀咕,竊笑。繼而看他並不咬人,他們大著膽子挨近他來,碰他一下,趕緊又走開:“喲,私孩子身上也有肉,我的乖乖!”他們碰他,擠他,絆他的腿,瞪他,向他吐舌頭。天賜恍忽的想起先前自己在家裏捏棉花的情形,沒有人跟他玩。不過,那時候沒有人譏誚他,現在一天看著別人擠眼。他可以忍受孤寂,但是受不了嘲弄。他不曉得到底什麼是私孩子。有時候逼急了,他想用武力解決,可是他幹不過他們。他的淚常在眼圈裏轉。“媽!媽!他們叫我私孩子!”他想媽媽必能給他出氣。可是媽媽沒有什麼表示,隻極冷靜的說:“甭理他們!”他向四虎子要主意,四虎子主張:“跟他們幹,我幫助你,單個的釣出城去,揍!”

天賜很滿意這個辦法,可是事實上作不到。“我告兩天假吧?”他提議。

“你一告假,他們就更欺侮你,”四虎子說:“去,天天上學,看他們把你怎樣了?太爺不含忽!”

天賜確是有點怕他們了,可是四虎子壯起他的氣來,他會消極的抵抗,自幼他就會。他拿準了時間,約摸著快上堂了,他才到。上課的時候他低著頭聽講,下課後他獨自嚼點什麼,仰臉看天。圖書館是他的避難所,要不然就回家來。他就不想交朋友了。念小說,溫功課,他覺得出自己的功課有了進步,雖然心裏很堵得慌。他會想象,獨自個會在心中製造出熱鬧的世界來。他的心比身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