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禮拜天是快活的。爸和媽大概有了什麼協定,爸每到禮拜總張羅帶他出去玩,而媽並不攔阻。在爸的左右,他忘了想象與計算,爸對什麼都馬馬虎虎。他們爺兒倆在城外,或在戲園,會無憂無慮的發笑。可是趕到在回家的路上,天賜心中的黑影又回來了,他願和爸談心。爸在這種時節,能給他一些無心說而有心聽的激刺。“管他們呢,”爸會說:“管他們呢!一個人自要成了事,連狗都向你擺尾巴。我一輩子馬馬虎虎,也有好處。你說是不是?”這會兒爸變成極體麵而有智慧的人。天賜又想象了:一旦自己成了大事,別人,哼,對我遞嘻和①,我也不答理!他試著把自己比作趙子龍,秦瓊,和黃天霸。不,他得是張良,或是朱光祖。他還得上學去,故意的氣他們。誰也不理。他勻出點心錢,買了把用洋火當子彈的小手槍。手槍在袋裏,手按著槍柄,看誰不順眼,心裏就向他瞄準,而口中低聲的:訇!又死了一個!
到了暑假,他考得很好。翻著小眼,他看著同學們。他們的嘴撇得更大了。他們不甘心在私孩子的後麵,老師設若願意幹的話,得把天賜降到十名以外;不然的話,他們就退學。他們見了主任。主任囑咐先生把天賜降到第十五名,原來他本是第四名。勝利是他們的;主任覺得這樣辦非常的公道,一個被大家看不上的學生當然不能列在前幾名的。老師可是同情於天賜,但是他沒辦法,他不能得罪別的學生;附小向來有這個規矩——榜示的名次是可以隨意編排的。天賜哭了。他決定不再上這個學校來。可是媽媽不答應:“偏去!偏去!看他們把你怎樣的了!你要是不去,那可就栽到了底!咱們還怕他們?你等著,我找主任去,我不把他的學校拆平了!”牛老太太是說得出行得出的。她可以去找商會會長,她在縣衙門也有人,她連師範校長都能設法打通。她不能受這個!
天賜見媽媽急了,他反倒軟下來。他取了爸的態度。他不願媽去搗亂;想象使他熱烈,也有時使他懼怕,他想象到媽媽打主任幾個嘴巴!他還上學就是了;好在隔著一個暑假呢。
暑假裏沒有同學來找他。他又想起老黑的孩子們來。到底是這些孩子可愛,他們不笑話誰,不挑撥事,他們隻知道玩耍。他找了他們去。他們——一共五個,最大的是個姑娘,有十四歲了——同他出城去玩,一天有事情作,沒有工夫瞎扯與冒壞。他特別愛這個黑姑娘。她有頂黑的眼珠,黃黃的頭發。她現在已不赤背,可是到城外還扒下襪子。那四個男孩完全受她的指揮,他們管她叫“蜜蜂”。
雲城的北門外有一道小河,河身不深,水很清,水草隨著水溜流著綠葉。河心還浮著金與銀的小睡蓮,圓葉象碧玉的碟兒。兩岸都是楊柳,長條與蟬聲織成一片綠的音樂。河邊上有小魚,短葦裏藏著小水鳥,風裏有各色的蜻蜓。河岸左右都是田地。“蜜蜂”領著他們在河岸上玩,不用帶著玩具,動物植物都供給他們一些玩的材料。他們知道什麼蒼蠅最好釣什麼樣的蛙,什麼樹上有長犄角的“花牛”,什麼樣的蜻蜓是最好的“招子”。天賜跟著他們,忘了學校裏的一切,他非常的快樂。他也不嫌他們髒了,他們並不髒,至少是他們的腳,一天不知在水裏浸多少次。他們會用褲子作成水駱駝,在河裏騎著。那涼涼的水,柳樹下的不很熱的花樹影;腳在水裏,花樹影在脊背上,使他痛快得大聲的喊叫。他們也喊。於是他與“蜜蜂”各領一軍作水戰。他的想象與設計,使“蜜蜂”佩服他的戰略,他也佩服她的勇敢。
他舍不得離開他們,他們也拉著他不放,非到他們家去吃飯不可。他去了。老黑沒有理會他,直到快吃完了,才問“蜜蜂”,怎麼多了一個孩兒?哎呀,原來是福官來了!你看大家這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