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煩到十點半鍾,天賜一共挨了五六個脖兒拐,他覺得上學校也沒什麼意思。他也不敢反抗,因為別人都很老實地受著,這當然不是一個人的事,他不敢有什麼表示。況且八棱腦袋的還告訴他:“今個都好,就是脖兒拐沒有去年的響!”天賜的想象又活動開:山響的脖兒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見爸來接他,他覺得上學更有意思了:看見的事太多了,簡直報告不過來。本來在家裏隻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經驗。現在他自己有了經驗,這使他覺到自己的尊嚴,連挨脖兒拐都算在內。
“爸,人家都買麵包吃,晌午我也買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褲子,我沒有。爸,別穿小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師說話,我不懂,八棱腦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橫是他懂,嗐!爸,還排隊,拍,打我腦瓢一下,我也沒哭。爸……”爸有點跟不上趟了,隻一個勁的“好!”“那就好!”拉著天賜,天賜不住的說,眼看著爸的臉,不覺的就到了家。
顧不得吃飯,先給四虎子說了一遍。然後給媽媽也照樣說了一回。媽媽說都好,就是不穿小馬褂沒道理。
剛吃完飯,就張羅上學。他準知道學校裏有許多可怕的人與事與脖兒拐,可是也有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願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須親手去買個麵包吃!在家裏永不會有這些事。
上過一個禮拜的課,天賜的財產很有可觀了:白製服,洋襪子,黃書包,石板,石筆,毛筆,鉛筆,小銅墨盒,五色的手工紙,橡皮……都是在學校販賣部買的,價錢都比外邊高著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東洋貨。牛老者對於東洋貨沒有什麼可反對的,他抱怨這個價錢。並不是他稀罕這點錢,他以為學校裏不應當作買賣;學校把買賣都作了,商人吃什麼?牛老太太另有種見解:學校要是不賺錢,先生們都吃什麼呢?孩子為念書而多花幾個錢是該當的,這是官派。天賜不管大人的意見怎樣,他很喜歡自己有這麼些東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親自拿銅子買點心吃,愛吃什麼就買什麼,差不多和媽媽有同樣的威權。
在同學裏,他不大得人心。在家裏他一人玩慣了,跟這群孩子在一塊,有的時候他不知怎樣才好,有的時候他隻看自己的玩法好,別人都不對。有時候他沒一點主意,有時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沒主意的時候,人家管他叫飯桶;他有主意的時候,人家不肯服從他。所以常常玩著玩著,人家就說了:“沒天賜玩了!”他拿出反抗媽媽的勁兒:“我還不願意玩呢!”於是他擰著手,呆呆的看著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氣;或是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工紙亂折一回,嘴裏叨嘮著。還有個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腿慢。連正式作遊戲的時候,先生也循著大家的請求:“我們這隊不要天賜,他跑不動!”兩隊分好,競賽傳球或是遞旗,天賜在一旁呆著。有時候他不答應:“我能跑!我能跑!”結果,他努力太過而自己絆倒。慢慢的他承認了自己的軟弱。看著大家——連先生!——給得勝的英雄們鼓掌,他的薄嘴唇咬得很緊。他不能回家對四虎子說這個,四虎子老以為他是英雄,敢情在學校裏不能和人家一塊兒遊戲!他隻能心裏悶著,一個人在牆根立著,聽著大家嚷鬧,沒他的事。他得學爸爸的辦法:“也好吧,他媽的!”自然他會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帶著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著,有一天我會生出一對翅膀,滿天去飛,你們誰也不會!”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輕視。有的時候,人家故意利用他的弱點戲弄他,如搶走他的帽子或書包:“瞎!你追來呀,追上我就給你!”他心裏的腿使勁,可是身子不動:“不要了,再買一個!”人家把他的東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的有點愛媽媽了。媽媽的專製是要講一片道理的,這群小孩是強暴而完全不講理。氣得他有時非和媽媽講論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搶走,扔在地上嗎?媽?”媽媽自然是不讚同:“壞孩子才那樣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漸的他學著媽媽的辦法判斷別人:“這小子,沒規矩!”到他自己作了錯事,他才馬馬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強,越叨嘮話越層出不窮。他能把故事講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