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教育專家(1 / 3)

天真是兒童的利器,希望是媽媽的“自己藥片”。天賜的天真與媽媽的希望,漸次把家庭間的不和醫治好了。媽媽到底還得關心孩子;撒手不管隻能想到,事實上是作不到的。天賜還得上學;為鬧脾氣而耽誤了孩子的書是種罪過。牛老太太厲害,可還不這麼胡塗。

這次,決定去入學校,據調查的結果,雲城最好的小學是師範附小。在這兒讀書的小孩都是家裏過得去的,沒有牛太太所謂的野孩子,學費花用都比別處高。

天賜又穿上了小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點也沒害怕,以為這不過是玩玩去。到了學校,爸把他交給了一位先生;看著爸往外走,他有點心慌,他沒離開過大人。在家裏,一切都有媽管著,現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麼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話——媽媽的種種“怕”老在他心裏。及至看見那麼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沒想到過,一個地方能有這麼多的孩子,這使他發怵。他不曉得怎樣和他們親近。誠然,他和老黑的孩子們在一塊兒玩耍過,可是這裏的孩子們不是那樣。那些大點的差不多都穿著雪白的製服,有的是童子軍,都惡意的笑他呢——小馬褂!那些年紀小點的也都看著很精明,有的滾著鐵環,有的拍著小球,神氣都十足,說的話他也不大懂。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裏的那麼好玩,他們彼此也不甚和氣:“給你告訴老師去!”“我要不給你告訴去才怪呢!”老在他們的嘴上。他們似乎都不會笑,而是擠著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時候隨便揪住兩個小的碰一頭,或是捏一下鼻子,而後唧咕著走去,小的等大的走遠才喊:“給你告訴去!”小的呢,彼此也掏壞,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腳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襪子有個破口;有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賠你一個,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錢!”而後童子軍過來維持秩序,拉過一個來給個坡腳;被踢的嘟嚷著:“還是他媽的童子軍呢!”童子軍持棍趕上來:“哎,口出惡言,給你回老師去!”他們吹哨,他們用腳尖跑,他們唧咕……天賜看著,覺得非常的孤寂。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學的,都和他差不多,一個個傻子似的,穿著新衣,怪委屈的。他們看著大孩子們買麵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們袋裏也都有銅子,可是不敢去買。一個八棱腦袋的孩子——已經念了三年書,可是今年還和新生們同級——過來招呼他們,願意帶他們買點心去,他們誰也不去,彼此看著,眼裏含著點淚。

搖鈴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隊,天賜們楞著。有個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群裏,摔了一交,哭成人陣。八棱腦袋的又來了,他是學識不足而經驗有餘,趕著他們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訴他們怎排,大家無論如何聽不明白。先生是個三十來歲的矮子,扁臉,黑牙,一口山西話。他是很有名的教員,作過兩本教育的書。除了對於新學生沒有辦法,他差不多是個完全的小學教師。天賜不喜歡他的扁臉。排了好大半天,始終沒排好,他想了會兒,自己點了點頭。他一個個的過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個脖兒拐:“你在這幾漲著!”大家夥並不明白“漲著”的意思,可是脖兒拐起了作用,誰也不再動了。先生覺得這個辦法比他的教育理論高多了,於是脖兒拐越打越響,而隊伍排得很齊。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個小禿尿了褲子。天賜也著一泡,怕尿了褲子,於是排著隊,撩著衣襟,尿開了。別人一看,也摟衣裳,先生見大事不好,整好隊伍先上了廁所。先生的教育理論裏並沒有這一招兒,他專顧了講堂裏邊的事,忘了學生也會排泄。

上了講堂,天賜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間。他覺得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著太不舒服。先生告訴大家要坐正,大家聽不明白,先生又沒了辦法,還得打脖兒拐。“繩子坐正!”拍!“繩子坐正!”拍!然後他上了講台,往下一看,確是正了,他覺得有改正教育原理的必要。他開始訓話,“買第一冊國翁,公明,算數;聽明白了沒有?一仍作一繩白製服,不準瘡小馬褂;聽明白了沒有?”他把“沒有”說得非常的慢,眼珠還隨著往一邊斜,他覺得這非常象母親的說話法,小孩子聽了必定往心裏去。“明白了沒——有——”大家發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