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三的是四月的,比你大。”
“他在哪兒呢?”
“在家裏呢。”老師楞了半天才說:“作買賣真不容易呀!”
天賜不大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看得出老師有點不大歡喜,他不往下問了;趕緊磨墨寫字,磨得天上地下全是墨。連耳朵後邊都有一對黑點。
到了年底,王老師的地位再也維持不住了。牛老太太沒說別的;“二十三祭灶,老師就請吧!”這也就很夠了。二十二晚上,他和牛老者見了一麵,牛老者背著太太借給他一千塊錢。他沒叫天賜知道,便搬了鋪蓋。臨走他給了四虎子一塊錢:“你花兩三毛錢給天賜買個玩藝兒,剩下是你的;告訴你,夥計,天賜有聰明!”
知道王老師已經走了,天賜自言自語的在書房裏轉磨了半天。除了家裏的人,王老師是他第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走了!他不愛念那臭書,他願聽王老師說山東,青島,和煙台蘋果。那些事他都記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師走了,他隻能自己裝作王老師,瞪著大眼睛,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訴天賜:“天賜,一眼望不到邊,全是蘋果!”天賜裝得很象,可是往老師的椅子上一看,沒了,什麼也沒有;仿佛在哪兒有點王老師的笑聲和“銀兒”,隻是找不到!“你愛什麼不是,偏不給你;你愛誰不是,偏走了!”他自言自語的說。
過了年,來了位新老師,也是老山東兒——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黴的山東兒”。這位先生是真正教書的,已經在雲城教過二十多年書,大家爭都爭不到手。雲城人不知道米老師的簡直很少。米老師的個子比王老師還高,大肚子,腦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有股氣味。把他放在哪裏,他也能活著,把什麼樣的孩子交給他,他也會給打悶過去。他沒有老婆,似乎天生的不愛女人,專會打孩子。
天賜聽說新老師來到,他不象初上學那樣害怕了。由王老師的友愛,他斷定新老師也必是個朋友。他沒有小朋友和他玩,隻能希望在成人中找點恩愛。他很高興的上學。可是一見了米老師,他的心涼了。米老師坐在那兒,壓得椅子直響,一臉的浮油,出入氣兒的聲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著,真象個剛出水的鱷魚。
“拿書來!”米老師的嘴裂開,又嘎唧了幾下。天賜顫著把書遞過去。
“念到哪兒了?”
天賜翻了兩頁,用小指頭指了指。
“背!”老師的嘴嘎唧上沒完了,好象專等咬誰似的。天賜背了幾行,打了磕巴。
老師的大手把書一掃,掃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來,十板子,聽見沒有?”說完,嘴嘎唧著,眼閉上,一動也不動,就那麼一簍油似的坐著。
按照媽媽的規矩,天賜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經》,這是種汙辱;按著爸的辦法,滿可以扯著長臉去拾起來。天賜不知怎樣好。可是他的確知道,他討厭這個老師,這個老師不是朋友。看老師的眼是閉著,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議商議。他剛一挪腳,老師的眼睛開了:“上哪兒?!”天賜本能的想跑。他已經胡塗了,隻想躲開這個老東西。還沒跑出兩步,他的細胳臂被隻胖手握住,往回一甩,他幾乎摔倒。“念去!”老師的嘴嘎唧得很快,眼角露出點笑意。天賜決定反抗。他知道這個東西一定比媽媽厲害,但是不能再思索,他有時候不近情理的反抗媽媽,因為媽媽好管事,對這個上手就摔人的東西,他更不能夠受。馬上決定了,他走,看這個老東西怎樣!他本想多一個朋友,誰知道世上有這樣的老東西呢?他得反抗,這不是他的過錯。他的嘴唇咬上了,翻著小眼珠看了看那堆肉。他慢慢的往前走;跑是沒用的,他的腿不跟勁。老師以為他是來拾書,眼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嗯,他還前走!老師的胖腿橫在門上。天賜用手去推,用胸口碰,紋絲不動。老師笑得非常得意,這是一種貓對老鼠的戲弄,使他心裏舒服。天賜更討厭他了,下口去咬。老師的笑臉當時變了,一手揪住天賜的領子,一手抄起板子來。天賜叫上了勁,他一聲不出,可是眼淚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