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偷桃案結束了以後,太太決定叫天賜上學;這個反勁兒,誰受得了?
孩兒念書,在老太太看,與其是為識字還不如是為受點管教。一個官樣的少爺必得識字,真的;可是究竟應識多少字,老太太便回答不出了。她可是準知道:一個有出息的孩童必須規規矩矩,象個大人似的。因此,她想請先生來教專館。離著先生近,她可以隨時指示方針;先生實在應當是她的助手。
牛老者不大讚成請先生,雖然沒有不尊重太太的主張的意思。商業化:他並不能謀劃得怎樣高明,可是他願意計算一下;計算的好歹,他也不關心,不過動動算盤子兒總覺得過癮。他的珠算並不精熟,可是打得很響。太太一定要請先生,也好;能省倆錢呢,也不錯。他願意天賜入學校。這裏還有個私心;天賜上學,得有人接送;這必定是他的差事。他就是喜歡在街上溜溜兒子。有兒子在身旁,他覺得那點財產與事業都有了交待,即使他天生來的馬虎,也不能完全忘掉了死,而死後把一堆現洋都撒了紙錢也未免有失買賣規矩。可是太太很堅決:不能上學校去和野孩子們學壞!她確是知道天賜現在是很會討厭,但她也確信天賜無論怎樣討厭也必定比別人家的孩子強。再說,有個先生來幫助她,天賜這點討厭是一定可以改正的。牛老者犧牲了自己的意見,而且熱心幫忙去請先生;在這一點上,他頗有偉大政治家的風度。所以怕太太有時候也是一種好的訓練。
牛老者記得死死的,隻有“老山東兒”會教館,不知是怎麼記下來的。見著朋友,他就是這一句:“有閑著的老山東兒沒有,會教書的?”
不久,就找著了一位。真是老山東兒,可是會教書不會,介紹人並沒留意。介紹人還以為牛掌櫃是找位夥計或跑外的先生呢。及至見了麵,提到教書問題,老山東兒說可以試試,他仿佛還記得幼年間讀過的小書:眼前的字們,他確是很能拿得起來,他曾作過老祥盛的先生。一提老祥盛,牛老者肅然起敬:
“老祥盛?行了,家去見見吧!老祥盛,”這三個字有種魔力,他舍不得放下:“老祥盛的老掌櫃,孟子冬,現在有八十多歲了吧?那樣的買賣人,現在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王寶齋——前任老祥盛的管賬先生——附議:孟子冬孟老掌櫃那樣的人確是找不到了;他死了三四年了。
王寶齋有四十多歲,高身量,大眼睛,山東話亮響而纏綿,把“腿兒”等字帶上嘟嚕,“人兒”輕飄的化為“銀兒”,是個有聲有色的山東人。
束脩多少,節禮怎送等等問題,王老師決定不肯說,顯出山東的禮教與買賣人的義氣:“你這是怎麼了,牛大哥,都是自己銀兒!給多少是多少,給多少是多少;我要是嫌少,是個屌!”王老師被情感的激動,不自覺的說著韻語。
老者本來不敢拿主意,就此下台,回家和太太商議。太太有點懷疑王寶齋的學問與經驗。老者連連的聲明:“老祥盛的管賬先生,老祥盛的!”太太仔細一想:沒有經驗也好,她正可以連天賜帶老師一齊訓練。於是定了局:每年送老師三十塊錢的束脩,三節各送兩塊錢的禮,把外院的堆房收拾出一間作宿室,西屋作書房,每天三頓飯——家常飯。“就是花紅少點!”牛老者的批評是。
“節禮!”老太太不喜歡商業上的名詞。“以後再說,教得好就多送。”
八月初一開館。天賜差不多是整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