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男女分座(1 / 3)

在天賜斷奶之後,紀媽心裏愁成個大疙疸。她恨不能飛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娃娃,真的;可是她不敢說,到底是娃娃還是工錢更可寶貴。

正在她最害怕的時候,老劉媽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牛老太太雖然藥多,可是她知道: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劉媽是快七十的人。老太太為了難:萬一劉媽死了呢,哪去找這麼可靠的人?這並不是說,“老”就好,不是;老劉媽的好處是在乎老當益壯。老馬要是能照樣幹活,誰舍得錢去買匹小的呢?況且養著能幹活的老馬也顯著慈善不是?可是老馬既然拒絕了吃草,那也說不上不另打主意。走狗的下場頭啊!

為思路的順便,牛太太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紀媽。紀媽年輕力壯,而且也是鄉親,滿可以代替老劉媽。可是紀媽自己有小孩,還能夠叫她帶來麼?叫個不三不四的野孩子和天賜在一塊,幹脆不行,隻能讓她“暫代”,至於長遠之計——忽然想起四虎子來。給四虎子娶個老婆,豈不一打兩用:一來可攏住他的心,二來可以用個女仆,倒也不錯。反正四虎子的老婆得由牛宅給娶,他自己沒家沒業。可是四虎子娶親後,要是有小孩呢?這麼一想,老太太不甚熱心了。越是下等人越會生小孩,這使她氣恨。好,沒使成女仆,倒鬧得天上地下都是孩子,那才有個意思呢!不行。

老劉媽的病可不這樣猶疑,一天不如一天。四虎子下鄉把她的兒子找來。牛太太說得好:“要死得死在自己家裏。”老劉媽真沒想到這個。太太應許了她一口棺材,作為她服務幾十年的報酬。

老劉媽走後,紀媽暫行代理。不多的日子,劉媽死了。紀媽能否實任呢?牛老太太沒有什麼表示。她看紀媽很努力,可是孩子問題不能解決。正在這麼個時候,鄉下送上信來:紀媽的孩子死了。紀媽不敢放聲哭,怕主人說喪氣,可是兩三夜眼淚沒有幹過。為那幾塊錢,把人家的孩子奶大,自己的娃娃可死了,死了!她夢見她的娃娃,想著她的娃娃,低喚著她的娃娃;永遠不能見麵了!她恨她自己,恨她的丈夫,恨天賜;世界上再沒有愛。“窮”殺死一切。她兩三天沒正經吃飯,可是還得給別人作,油腥味使她惡心,使她想把碟子碗全摔了。到底她得橫心,錢是無情的。她隻得為丈夫奔,為大想。她得自動的忘了她的娃娃,自己管住眼淚。錢不聽,也不原諒,哭聲!

她和太太請三天假,回家看看死娃娃。

“那麼,你還願意回來?”太太問。

紀媽用盡了力量回答:“願意!”為那些工錢。命不是肉作的,是塊比錢的分量輕的什麼破鉛爛鐵。

太太合算了一番:為四虎子娶老婆得花一百多塊。這筆錢早晚是得花的,不錯;可是晚一點到底有利無弊。先叫紀媽試試吧:“自要你願意,你就回來,我這也缺人。好在娃娃也死了,你也沒的可惦記著了;作幾年事也不錯,乘著年輕。”“沒有可惦記著的了!”在紀媽心裏來回的響,她的淚不由的落下來;看在錢的麵上,她不能否認這句話。

太太還有話呢,紀媽沒心去聽,可是不能不聽著。“你回來,就幹老劉媽的事了。話得說明白:以後你可不是奶媽了,我也不能給那麼大的工錢。不在乎一兩塊子錢,規矩是規矩;奶媽照例是掙得多點。我也苦不了你:我這兒飯食不苦,這你知道。你好好幹呢,我穿剩下的衣裳都是你的;三節還有賞錢。我不在乎一塊半塊子錢,我不能叫人笑話我;這城裏沒有五塊錢一個月的老媽子。以後,我給你三塊錢,這是規矩。你幹的好呢,我再給你五毛點心錢,咱們以好換好。是這麼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