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媽點頭,她說不出話來。在城裏這麼多日子了,她知道,老媽子的工錢真是三塊錢一個月。她什麼也說不出,這是規矩!
她走了三天,天賜就開始跟牛太太去睡。他和紀媽的關係,從此,也就說不上是好是壞來。紀媽老有點恨他,她老記著:她的娃娃比天賜大兩個月。越看天賜長身量,她越難過——她的娃娃永遠不長了。天賜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久而久之,他覺到紀媽的眼神有點不大對,不能不躲著她了。不過紀媽也對他有好處,每逢他餓了,眼看著盤中的吃食而不敢要,他便偷偷去找紀媽。在這種時節,她的眼神不對也得算對,她總會給他烤塊饅頭什麼的吃:“吃吧,小東西!不餓也不找我來!”天賜沒辦法,隻好先安慰了肚子,而後再管靈魂。他慢慢的把家裏的人分為兩組,一組男,一組女;女組是不好惹的。
他越大越覺出男女的不同,也越不喜歡女的。當四五歲的時候,牛老太太遇上親友家有紅白事,高興便帶了他去。在出發之前,看這頓囑咐與訓練:別當著人說餓,別多吃東西,別大聲嚷嚷,別弄髒了衣裳;怎麼行禮?作一個看看!怎給人家道喜?說一個……而後打扮起來:小馬褂,袖兒肥闊而見棱見角,垂手吧,袖兒支支著;抬著手吧,象要飛。長袍子,腰間折起一塊還護著腳麵,不留神便絆個跟頭。小緞帽盔,紅結子——夏天則是平頂草帽,在頭上轉圈。這樣裝束好,他的臉不由的就拉得長長的;通體看來:有時候象縮小的新郎官,有時候象早熟的知縣。他非常的看不起自己,當這樣打扮起來。出大門的時候,他不敢看四虎子,準知道四虎子向他吐舌頭呢。
在家裏差不多快叫女的給擺弄碎了;到了外麵,女人更多,全等著他呢。“哎喲,福官長這麼高了!這個小馬褂,真俏!”他隻好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臉上發熱。家裏的女人在後麵戳脖梗子:“說話呀!處窩子!”他想不起說什麼,淚在眼裏轉圈。而後,人家拍他的扁腦瓢,專為使小帽盔晃動,因為那裏空著一大塊。扒拉他的臉蛋,聞他的手;怎麼討厭怎辦,這群女的。
雖然表麵上這麼表示親善,可是他看得出她們並不愛他。有媽媽在跟前,大家乖乖寶貝的叫;媽媽不跟著,人們連理他也不理;眼睛會由小馬褂上滑過去。更叫他傷心的,他要是跟人家的小孩玩耍,人家會輕輕的把小孩拉走,而對他一笑:“待會兒再玩。”他木在那裏半天不動,馬褂又硬整,很象個沒放起來的風箏。他不知這是因為什麼,不過他——四五歲了——覺出有點什麼不對的地方來。他隻能自言自語的罵幾聲:“媽媽的!”
等到回了家,還得被審:“誰跟你玩來著?”
“小禿;剛玩一會兒,小禿媽把小禿拉走。”
“嘔!嘔嘔!”媽媽連連點頭,臉上不是味兒。爸要是帶他出去,便沒這些事。爸給親友賀喜或吊祭去,隻是為吃。在路上父子就商議好:你愛吃丸子,是不是?好吧,爸給多夾幾個。吃完飯上哪兒呢?出城玩玩?還是上老黑的幹果子店?要是上老黑那裏去,爸可以睡個覺,而天賜可以任意的吃葡萄幹,蜜棗;而且夥計們都願陪著他玩:在櫃裏藏悶兒,拔蘿芭,或是賭煙卷畫兒。男人們不問這個那個的。況且老黑還有一群孩子呢。這群孩子中能走路的全不常在家。不過,要趕上他們在家,那個樂趣差不多和作一回皇上一樣。這群孩子永遠不穿小馬褂,腳老光著,而經驗非常的豐富。男的和女的一樣。全知道城外的一切河溝裏出產什麼,都曉得怎樣掏小麻雀,捉蜻蜓,撈青蝦,釣田雞,挖蟋蟀……他們的臉,脖子,脊背,都黑得起亮;有泥也不擦,等泥片自己掉下去,或是被汗衝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