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兩歲,三歲,光陰本來對什麼都不掛心,可是小貓小狗小樹小人全不住的往起長,似乎替光陰作消費的紀錄呢。天賜三歲了,看著很象回事兒。他說話,走路,斷奶,都比普通小孩晚些,可是到了三歲他已應有盡有,除了眉毛不甚茂盛,別的還都能將就。一個小孩能全須全尾的活到三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自己努力向善,有時候外來的勢力會弄瞎他一隻眼,或摔成羅鍋兒,或甚至於使他忽然的一命嗚呼。所以在自己努力之外,還得有些特別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長別和外來的勢力頂了牛,如兩個火車頭碰到一處。天賜是值得佩服的,這三年工夫總算對付得不錯。
牛老太太那份兒熱心不止於負使天賜成了拐子腿的責任;專拿他的眉毛問題說,就剃過不知多少回。這個問題就很不易解決,而且很有把腦門剃過大口子的危險。天賜在這種地方露出聰明。原來的局勢是:老太太以為非勤剃不可,即使天賜是塊石頭。而天賜呢,總以為長眉毛與否是他的自由,而且以為還沒有到長眉毛的時候。設若這樣爭執下去,眉毛便一定杳無音信,而刀子老在眼前晃來晃去,說不定也許鼻子削下半個去。天賜決定讓步,假裝不為自己,而專為牛老太太,把生力運到腦門上去。這不僅是解決了小小的問題,和保全住了鼻子,而是生命哲學的基本招數。要作個狗得先長得象個狗,人也是如此。人家都有眉毛,你沒有便不行,在這塊沒有自由,你想把它長得尖兒朝上象倆月牙似的都不行,要長就得隨著大路,天賜明白了這個,所以由牛犄角裏出來而到大街上溜達溜達。這未免有點滑頭,可是老頭兒有幾個不是腦頂光光的?棺材裏的腦袋多半是光滑的,這是“人生歸宿即滑頭”的象征。帶著一頭黑發入棺材固然體麵,可是少活了年歲呢!
天賜非滑頭不可。眉毛算是稀稀的足以支持門麵了,還有頭發問題呢。特別是那個扁腦瓢上,成績太壞。還得剃!天下還有比剃頭再難過的事?一上手,就把頭部洗得和魚那麼濕。而後,按著頭一勁兒剃,不準揚脖,不準搖動,不準打個噴嚏;得抿耳受死的裝作死人,一點不關心自己的腦袋,仿佛誰把它搬了走也別反抗。偶然一動,頭皮來個大口子;而且是你自己的不是。剃過一遍,還得找個二茬,腦袋好象是新皮球,非起亮不可。剃完以後,腦皮幹巴巴的不得勁還是小事,趕到照鏡子一看,無論多麼好脾性的小孩也得悲觀:頭不象頭,球不象球,就那麼光出溜的不起美感,隻好自比於燙去毛的雞。頭皮若是青青的也還好;象天賜的頭皮,灰裏發青,起著一層白刺,他簡直沒法看重自己。
因此,他決定長頭發。頭發有了不少而仍須剃的時候,他會裝病,一聽見剃頭的喚頭響他就宣布肚子疼。我已有了頭發,為什麼還得剃呢?他自己這樣問心,而覺得假裝肚痛是可告無愧的。
眉毛頭發俱全,臉又出了毛病,越來越黑。一天至少得洗三遍!水本是可愛的,可是就別上臉。水一上了臉非胡來不可,本來臉不是盛水的玩藝。它鑽你的眼,進你的耳朵,嗆你的鼻子,淹你的脖子,無惡不作。況且還有胰皂助紂為虐呢,辣蒿蒿的把眼鼻都象撒上了胡椒麵;你越著急,人家越使勁搓,搓上沒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雞不完事,連嘴裏都是辣的。不能反抗,你要抬頭,人家就按脖子,一直按到盆裏,使你的鼻子變了抽水機。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著性兒叫人家洗,人家以為你有癮,能幹脆把你的臉用胰子沫糊起來,為是顯著白,整整糊四五點鍾。天賜的辦法是不卑不亢,就盼著給他洗臉人生病。事實逼的,連天賜也會發恨。他一點也沒覺得臉黑有什麼障礙,臉黑並無礙於吃飯。他不知大人們為什麼必須他操心。有許多他不能明白的事,而且是別問,問就出毛病。他會學了自己嘟囔,對著牆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語:“桌子,你要碰福官的腦袋呀,福官就給你洗臉,看你多麼黑!給你抹一條白胰子,福官厲害呀!不是福官厲害,他們跟福官厲害,明白了吧?臭王八!”這最後的稱讚,他沒肯指出姓名來,怕桌子傳給那個人,而他的屁股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