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的腿是沒辦法了,這自然不是他的過錯。他的腦杓扁平也不是他自己所能矯正的:牛太太是主張不要多抱娃娃的,六個月工夫,除了吃奶,他老是二目觀天,於是腦杓向裏長了去,平得象塊板兒。現在雖穿上連腳褲,可是被抱著的時候仍然不多。紀媽自然不反對這個辦法,牛老太太以為非這樣不足養成官樣兒子,疼愛是疼愛,管教是管教,規矩是要自幼養好的,娃娃應當躺著,正如老劉媽應當立著。天賜的創造是在臉部。我們現在一點還不敢斷定他是個天才,或是個蠢才;不過,拿他自己計劃的這張小臉說,這小子有點自命不凡。豪傑有多少等,以外表簡單而心裏複雜的為最厲害。天賜似乎想到了這個。眉毛簡直可以說是被他忘記了,將來長出與否,他自己當然有個打算。眼睛是單眼皮,黑眼珠不大,常在單眼皮底下藏著,翻白眼頗省事。鼻子短而往上掀著點,好象時時在聞著麵前的氣味。薄嘴唇,哭的時候開合很靈便,笑的時候有股輕慢的勁兒。全臉如小架東瓜,上窄下寬,腮上墜著兩塊肉。在不哭不笑的時節,單眼皮搭拉著,鼻尖微卷,小薄嘴在兩個胖腮中埋伏著,沒人知道他是要幹什麼。臉色略近象牙的黃白,眉毛從略,腦頂上稀稀的爬著幾根細黃毛。部分的看來,無一可取;全體的端詳,確有奇氣——將來成為豪傑與否還不敢說,現在一定不是個體麵的娃娃。但是自己能創造出不體麵的臉來,心中總多少有個數兒,至少他是有意氣牛老太太。
雖然這麼說,到底他有點藝術的手段,兩腮的肉救了他的命。牛老太太當要對他生氣的時候,往往因為那兩塊肉而把氣壓下去。官樣孩子的基本條件是多肉;有眉毛與否總是次要的。況且“孩大十八變”,焉知天賜一高興不長出兩條臥蠶眉呢。老太太為減少生氣,永遠先看他的腮。客人呢,自然也找最容易看到的地方來誇獎:看這一臉的肉,有點福氣!至於那些不得人心的地方,主人與客人都看得清楚,可是都持著緘默的態度。藝術,由此看來,就是個調動有方;假若天賜把肉都勻到屁股上去,那隻好專等挨揍吧。
到了八個月,牛老太太由極精細的觀察,發現出來:設若再不把娃娃抱起來,也許那個扁平的腦杓會更進一步把應長在後麵的東西全移到前麵來,而後麵完全空空如也。把腦後的頭發要都移植到腦門上來,前麵自然威風凜凜嘍,而後半一掃光怎樣辦呢?老太太考慮了許久,才下了第二道解放令:娃娃除在吃奶時間也理合抱一會兒。
隨便解放,無論對於什麼,是很危險的。最牢靠的辦法是一把兒死拿;即使急的水會橫流,反正不能隻淹死一個人。抱娃娃令剛一下來,連四虎子也搭訕著走上前來。更氣人的是天賜見著四虎子就往前撲,而且一串一串的喊“巴”!四虎子這小子,別看他楞蔥似的,有時候一高興也能作出巧妙活兒來。不知從哪裏學來的,他很會抱娃娃。牛老太太雖然能把四虎子喝出去,可是沒法子使天賜明白過來:一個官樣的孩子怎能和個老粗相友愛呢。老太太越想把娃娃的身分提高,(而且是完全出於善意,)娃娃偏成心打坐坡,不知好歹。她自然犯不上為這個而想自殺,可是心中真不痛快。她在夏天囑告四虎子多少回了,穿好了小褂!而四虎子在挑水去或打掃院子的時候,偏赤著背。沒辦法!現在,天賜又是個下溜子貨。況且老太太不是不以身作則呀,頂熱的天她也沒赤過背,照舊是穿著官紗半大衫,在冰箱旁邊的磁墩上規規矩矩的坐著。再說,她也沒叫四虎子抱過一回,你說天賜是和誰學的,偏偏愛找四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