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可是沒完全灰心,該辦的還得辦,隻求無愧於心吧。天賜該種痘了。老太太親自出馬去調查。施種牛痘的地方很多,天賜自然不能上這樣地方去,身分要緊。花錢種痘的地方也不少,可是大概分為兩派:一派是洋式的,隻種一顆,而且不必一定種在胳臂上,腿上也行。一派是老式的,準在左右兩臂上各種三顆,不折不扣,而且種的時候,大夫的手不住的哆嗦。她決定抱天賜到打哆嗦的地方去,理由是哆嗦的厲害了,也許應種六顆而種成七顆或八顆;牛痘不是越多種越好麼?
擇定了吉日,大舉的去種痘。紀媽戴上應戴的一切首飾,穿上新衣。老劉媽也願跟去,一半是走狗,一半是天氣已暖,借機會去散逛一番。她也打扮起來。牛太太於裝扮得盡情盡理而外,還找出檀香股子的老折扇;還不到拿扇的時節,專為表示大雅。天賜穿了新紅洋縐的毛衫,頭上的幾根黃毛很勉強的紮成一個小辮,專仗著紅絨繩支持著。腳上穿了黃色老虎鞋,安著紅眼睛,掛白掛須。除了他自己,其餘的都很體麵。
活該天賜丟人!設若隻種一顆,雖然也得哭——種痘而不哭的小兒恐怕是沒有哭的本能——但絕對不會把哭的一切聲調與姿態全表演出來。種六顆,不哭怎麼辦呢?好一陣哭,嘴唇好象是橡皮的,活軟而靈動。眼中真落了淚,有往鼻子上流的,有在眼角懸著的,還有兩三滴上了腦門。老虎鞋也踢掉了一隻,小辮也和絨繩脫離了關係。連扁平無發的腦杓都紅紅的掛著汗珠,象一堆小石榴子兒。由全體上看,整是大敗而歸的神情。牛老太太要不是心疼扇股子,真想敲他一頓好的。好在醫生很堅決,不種齊六顆不拉倒,因為牛太太有話在先:種六顆才送一塊錢,短一顆扣大洋一角五分。天賜覺到非抽瘋示威不可了,正要翻白眼,六顆種齊了;算是沒成了最動心的悲劇。
回來的時候是抄小路走的,天賜還抽答呢!
痘發得不錯,隻瞎了兩顆。天賜大概有點心裏的勁兒,他並沒大發燒,而且幾天的工夫沒怎麼哭,大概是表示:你要不動我,我本來不願多費眼淚。
痘兒落了痂,天賜開始噴牙。把“巴”似乎忘了,高興便縮起脖子,小眼一擠,薄嘴唇一撅,噗!噗完之後,他搭拉著一雙胖腮靜候有什麼效果。果然,大家都想看還包在牙床裏的小嫩牙。他不叫看,誰過來噗誰個滿臉花。身上的玩藝越多,生活的趣味越複雜;牙已露出一個,他覺得噗噗又太單調了,於是自己造了一種言語,以“巴”為主音,隨時加上各種音樂:有時候管牛老頭兒叫“嘟嘟”,有時候管老劉媽叫“啊”,有時候自己作一首詩——“嘟嘟巴巴噗——噗!啊——”用手一指,原來詩中的要意是要出去,上院裏玩玩。牛老太太不準,“野小子!看誰敢上院裏去!”沒辦法,他隻好繼續作詩,嗯,嗯嗯!據四虎子的解釋,這首極短峭的詩是罵牛老太太呢。
天賜可是還不會爬。“七坐八爬”,老劉媽早就這麼預言下了,而天賜決定不與她合作,偏不爬。事實上是這樣,他是頭沉腿軟,沒法兒爬。他於是發明了滾,肚子,脊背,來回翻轉,會橫著移動。有時候利用肚子朝上的機會,小麻雀向空中噴水,直起直落,都澆在自己身上,演習著水淹七軍。“這小子官樣不了了!”牛老太太心裏說。可是四虎子趕上太太不在家的時候,特意過來煩演這一出。“來一個,夥計!來一個直直的!”天賜為表示感激,真來了直直的;四虎子把預備買襪子的錢給天賜買了一對嘩啷棒,一個腦子是五個黑豆的小人,頭一動就嘩啦嘩啦的響。這頭一批玩具是四虎子的禮物;那些當權的人們誰也沒想到這一層!天賜露著小牙叫了四虎子一串兒“巴”,老劉媽那隻好眼差點也氣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