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條路他可以走:一條是去作英國的皇帝,一條是作牛老者。他采取了這第二條,唯一的原因是他沒生下來便是英國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作個很好的皇帝,不言不語的,笑嘻嘻的,到國會去說話都有人替他預備好了。
說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會成個更大著許多的人物。可是老天爺常把人安排錯了,而曆史老使人讀著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厲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兒,簡直沒有英雄用武之處。她天生的應當作個英雄,而作了個主婦。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頂適於作英雄了,第一項資格她有——自私。世界是為她預備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這小世界裏,她充分的施展著本領。四虎子是她的遠親,老劉媽是她從娘家特選了來的。不跟她有點關係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腳。牛老者不是她由娘家帶來的,這是個缺點,可是不好意思隨便換一個,那太不官樣。
她很看不起牛老者。不錯,他弄了不少的錢;但是她要是個男的,豈止是弄錢;聲名,地位,吃喝玩樂,哪樣也得流水似的朝著她來。跟老牛一輩子,委屈點。他沒有大丈夫的狠毒手段,隻是對付將就。他的朋友們吃他喝他,還小看他。所以除了她娘家的人,她向來不肯熱誠的招待。一把兒土豆子——她形容他的朋友們。她的娘家是作官的。雖然她不大識字,她可是有官氣。她知道怎樣用仆人,怎樣講排場,怎樣講身分。他都不懂。也就是作官的娘家父親死了,要不然她簡直沒法回娘家去。帶著土豆子的丈夫見作官的父親?丟人!當初怎說這門子親事來的?她常常納悶。
她很希望得個官樣的兒子——拿老牛的錢,拿自己的理想,一定會養起個體麵兒子。可是老牛連得兒子的氣派都沒有!他早就想弄小。有她活著,乘早不用這麼想。她不生兒子,誰也不用打算偏勞。抱一個小孩解解悶,倒是個辦法。可是難處是在這裏:他願抱牛家的,她願抱娘家的。她的理由軟點,所以消極的不準他自由選擇,暫且不抱好了。天賜的露麵,解決了這個困難。他好象專為牛家生的。牛老太太把他一抱起來,便決定好了:在這小子身上試試手,成個官樣的兒子。私生子,稍差一點;可是自己已經五十多了,恐怕不易再生小孩了;況且牛老者那個怯勁。算了吧,老絕戶還有抱個哈叭狗當孩子養的呢,況且這是個真正有鼻有眼的小孩。天賜的機會太好。
牛老者上那裏去找奶媽呢?他完全沒個準備。可是他不慌。幾十年了,他老是這麼不慌不忙的;沒有過不去的事。這種辦法,每每使牛老太太想打他幾個脖兒拐。她有官氣——世界上的一切是為她預備好的,一招手就得來,什麼都有個適當的地方,一絲不亂的等候著命令。老頭兒沒這麼想過;世界便是個土堆,要什麼得慢慢的去撥開土兒找,還不一定找得到。難怪老太太有時候管他叫作皮蛋,除了怕作賠了買賣,他無論怎說也不著急。
有時候太太告訴他去買胰皂,他把手紙買了來。忘了這樣,拿那樣補上,還不行麼?據他看。他非常的樂觀。這回,他可是記得死死的,找奶媽。手紙,胰皂,連洗臉盆算上,都不能代替奶媽。走出二裏多地,還沒忘了這個;可是也沒想起上那裏去找。準知道有些地方是介紹奶媽的,隻是想不起那些地方在那兒。點上哈德門煙,噴了一口,順勢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星對他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使他想起太太的眼睛來;太太的眼睛是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他得趕快去找奶媽,完全不為自己,為是太太與那個小行李卷;要是為自己的話,找著與否滿沒關係。
找著個熟識的油鹽店,進去打個招呼。有好多的事是可以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的,自要你糊塗與樂觀的到家。牛老者常因為忘了買煤,而省下許多錢;想起來不是,煤忽然落了價錢。進了油鹽店,仿佛奶媽已經找到了似的。
“周掌櫃,”牛老者的圓臉上笑著,“給找個奶媽。”“怎麼;得了少爺?”周掌櫃覺得天下最可喜的事就是得少爺。
“抱來的,承繼過來的,”牛老者很得意,沒有說走了嘴。“給找個奶媽去。今個,明兒,後天,後天請你喝喝。”
周掌櫃想了想,看看鋪中,覺得鋪中絕對沒有奶媽,非到外邊去找不可。“你這裏坐坐,我有辦法。”他出去了,一恍似的被黑影給吞了去。
牛老者吸著哈德門,煙灰長長的,欲落不落,他心裏正似這穗煙灰,說不清落下去還是不落下去好,臉上自動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