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秀蓮想了很久,完了說:“我還是覺著,再學下去也沒用。沒準我也得嫁人,也得教個臭男人揍。”

孟良笑了起來,有點不耐煩了。“哪能呢,你不會的。”他拿起鉛筆,龍飛鳳舞地在一張紙上寫了點什麼。“秀蓮,我給你安排個新生活吧。我主張你去上學,跟別的姑娘一樣,好好念書去。你晚上才唱書,白天反正沒事幹。上學去吧。這樣你就可以腳踩兩隻船了。要是學得好,成了女學生,就用不著再唱書了。要是學不出來呢,還可以再唱書,總還比別人學*抖嘁壞恪T趺囪堪滋焐涎В砩獻饕鍘D闈疲蟻M隳蘢粵ⅲ*必要的時候,能掙錢養活自己。想想吧,要是大鳳會一門手藝,她的處境就會好得多。她可以離開那個家夥,自己掙錢吃飯。要那樣,她壓根兒也就用不著嫁給他了。”

“這麼說,我要是讀了書,就不會象琴珠那樣了?”“根本就不會那樣。”

“我爹媽能讓我去上學嗎?”

“我去跟他們說說,再把你大伯也拉來幫忙。”“我姐怎麼辦呢?”

“那可就得另說了。總得想個辦法。多想想,準能想出好主意來,不過也得好好想想,不能太莽撞。眼下咱們已經取得了點勝利。咱們已經下定決心,不讓你象大鳳那樣,更不能學琴珠。你要做新中國的婦女,要做個新時代的新婦女,能獨立,又能自主。你看,那多好!”

於是,秀蓮一心一意用起功來。每天,太陽落山之前,她一定要學上幾十個字。在她看來,一個個字象奔騰的大紅馬,能把她載進一個新社會。那兒沒有暗門子,沒有鴉片,不允許把閨女隨便嫁出去受折磨。在那個新社會裏,到處都是象孟老師那樣有學問的人。她覺著自己也成了新中國的一部分,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了,擺脫了發黴發臭的舊時代,進入了光明燦爛的新時代。

秋天已到了,方家收拾行裝,準備回城裏去。他們磨磨蹭蹭,沒有及時走掉。一天下午,也是沒拉警報,來了一群敵機,在鎮上扔了一串炸彈。誰也不明白敵人要炸的是什麼。這裏是遊覽區,有不少闊人的別墅。據傳說,有些大闊佬囤積了大量石油,準備賣黑市。日本人的探子,可能就把這些油罐當作軍用物資,報告了敵人。

一陣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又死了一批人,汽油罐倒安然無恙。

方家住在鎮邊的小河旁。空襲突如其來,誰也來不及躲進防空洞。他們隻好跑到野地裏,趴在河邊的大石頭底下。除了窩囊廢,全家都在一塊兒趴著。窩囊廢喜歡走動,又討厭那一群群繞著岩石飛的蚊子。他慢慢沿河邊走著。聽見天上嗡嗡響,他漠然抬頭看了看,心想,那不過是往重慶去的,總不會在南溫泉下點什麼。看起來倒挺好看,藍藍的天上飛著幾隻銀色的飛機,高射炮響了幾下,迸出幾小團雪白的煙霧。真廢物,一炮也沒打中。真孬種,這種事,也該有人來管管!

飛機隻管飛它的。窩囊廢坐在他頂喜歡的一棵樹底下。“還往前飛,”他對自個兒念叨著,“空襲一次,就得毀多少房子,死多少人。真不是玩藝兒!多咱才能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飛機又回來了。窩囊廢奇怪起來。也許是來炸南溫泉的?最好還是躲一躲。他站起來,瞧著那排人字形的銀色飛機,嗡嗡地飛了過來。倒是怪好看的,好看得出奇。高射炮就是打不中。快跑吧。沒準扔個炸彈下來。到那石頭底下去,別呆在這樹底下,萬一挨一下呢。

窩囊廢跑起來了。他聽見了炸彈的呼嘯,轟的一聲,大地在翻騰。又一個炸彈嘶嘶響著掉了下來,他的耳鼓好象要脹破了。他沒命地跑,炸彈崩起的一塊大石頭呼地飛過來,打中了他的腦袋。

寶慶在大哥常常傍著坐的一棵大樹附近,找到了他。窩囊廢手腳攤開,背朝天趴著。寶慶摸了摸,“哥,哥,醒醒。”窩囊廢沒答應。

他把窩囊廢翻了個個兒。沒有血,沒有傷口,睡著了。他一定是睡著了,再不就是醉了。寶慶扶起他來,靠著自己。窩囊廢的腦袋耷拉下來,象沒了骨頭似的。

寶慶不信他的哥會死。他嗅了嗅他的嘴。窩囊廢的嘴唇又涼又僵,早咽了氣。兩手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秀蓮也過來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寶慶輕輕把哥放倒在草地上,給他"白挪雜U*些蒼蠅在已經停止了生命的臉上爬著,鑽著。“大哥,大哥,為什麼單單您……”

秀蓮跑去告訴了媽,一下子全家都哭起來了。鄰居也來了,都掉了淚,對方家致了哀悼之意。他們圍著寶慶,寶慶站在哥的身邊,呆呆的,象個石頭人。他眼冒凶光,幹枯無淚,滿麵愁容。他挪不動步,說不出話。

為什麼偏偏輪到窩囊廢?他是他的哥。多年來,一直靠他養活,每逢有難,都是哥救了他。哥有才情,那麼忠厚,就是牢騷多點。他能彈會唱,有技藝。可憐的窩囊廢!他最怕的就是死在外鄉,如今偏偏是他,炸死在遙遠異鄉的山區裏。太陽早已落山,月亮在黑沉沉陰慘慘的天上,高高升起。鄰居們都回家去了,隻有寶慶還站在哥的屍體旁。天快亮時,秀蓮走了過來,拉了拉爸的袖子,“爸,回去吧,”她悄聲說,“咱們把他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