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事由二奶奶操持。天還熱,三天以內就得下葬。寶慶已是六神無主,他就知道哥已經炸死,人死不能複生,再也聽不見哥的聲音了。他的腦子發木,什麼也感覺不到,吃不下,睡不著,蓬頭垢麵。
二奶奶卻來了精神。她打點一切,做孝衣,跟杠房打交道,供神主。她幫寶慶穿孝衣,招呼他吃喝。他楞在棺材邊,一聲不吭,傷心不已。她時不時走過來瞧瞧,怕他背過氣去。有人來吊孝,是她站在門口接應客人;*η溜覽戳巳耍晌扌撓Τ輟K*地起立,行禮,接著守他的靈。人家跟他說話,他光知道點頭,一點兒也不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麼。他成了活死人。
隻有一個人,他見了,多少還有些觸動,那就是孟良。孟良是那麼友愛,那麼樂於助人,他最能體貼人,了解人。寶慶沉浸在無邊的悲痛裏,不能自拔,隻有孟良的熱心腸,能給他些安慰。孟良這樣關懷他們,方家非常感激。
他們一向認為,孟良和他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他是作家,又是詩人,來這裏是為了研究大鼓書。如今他完全成了他們中的一個,是真心的朋友,一心想幫忙。朋友來吊孝,孟良陪著。幫著應酬客人,陪他們吃飯,跟著守靈。寶慶雖說是傷心不過,也覺著他雖然失去了親愛的大哥,可也有了個真誠的朋友。
他們在山頂上買了塊墳地,由孟良負責監工築墳。棺材入了穴,寶慶按照家鄉風俗,在棺材上撒了把土。他的淚已經流幹。他站著,禿著頭,鐵青著臉,茫然瞪著大眼,瞧著墳坑,看杠房夥計把土鏟進墳裏。大哥就這麼完了。這冰涼的土地上,躺著窩囊廢。
人都散了,寶慶還站在墳頭,孤孤單單,悲悲切切。不多遠站著二奶奶,孟先生和秀蓮。
一個腳夫挑著寶慶的鼓、窩囊廢常彈的三弦,上了山。天是灰蒙蒙的,鑲著白邊的黑雲,滾滾越過山頭。在蒼茫的暮色裏,寧靜的田野異常的綠,樹木的枝條映著背後的天空,顯出清晰、烏黑的輪廓。
寶慶從腳夫手裏接過三弦,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墳前地上,把鼓架了起來。
寶慶高舉鼓楗子。一下,兩下、三下,敲起來。咚咚的鼓聲象槍聲,衝破了死一般的寂靜。孟良覺得大地在震動,樹葉在發抖。
寶慶手按鼓麵,打住了鼓聲,說起話來。他說:“哥,哥,我再來給您唱一回。求您再聽我這一回吧。咱哥兒倆不那麼一樣。您愛彈又愛唱,愛藝如命,但您不肯賣藝吃飯。我又是另一樣,我得靠作藝掙錢養家。外人看著咱哥倆各不相同,可咱們不就這點差別嗎?就這麼一點兒。”他停了一停,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哥,我明白我再也見不著您了,不過我還是想請您再給我彈一回。再彈彈吧,讓我再聽聽您好聽的琴聲。記得咱們在一塊,唱得多痛快?如今你我已成隔世的人,不過咱還能一塊兒唱。咱們一塊過了四十多年哪,哥。有的時候咱也吵,但手足總還是手足。現在不能吵了,也不能爭了。我隻有一樣本事,就是唱,所以我來再給您唱這麼一回。大哥,您也就用您那巧手,再給我彈這麼一回弦吧!”
寶慶又使勁敲了敲鼓。然後等著,頭偏在一邊,好似在傾聽那三弦的琴聲。站在一旁的人,隻聽見風拂樹木發出的歎息。秀蓮用手絹堵住嘴,壓住自己的啜泣。二奶奶在哭泣,孟良輕聲咳著。
寶慶給大哥唱了一曲挽歌,直唱得泣不成聲,悲痛欲絕。孟良挽住朋友的胳膊。“來,寶慶,”他勸道,“別緊自傷心。人人都有個歸宿;有死,也有生,明天的人比今天還多,生命永不停息。誰也不能長生不老,別這麼傷心。大哥這一輩子,也就算過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