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剛過完年,鎮上兩位頭麵人物就送來了陶副官的聘禮,是分別用紅紙包著的兩枚戒指,婚書上麵寫著副官的生辰八字。為了下定,寶慶在鎮上最上等的飯館廣東酒家擺了幾桌席,還請了唐家和小劉。借此讓他們知道,等琴珠結婚的時候,他也會有所表示。

秀蓮幾次想跟大鳳談談這門親事。定親請客那天晚上,大鳳穿了件綠綢旗袍,容光煥發。秀蓮從沒見過她這麼漂亮。不過大鳳整晚上一直古怪地保持著沉默,羞紅的臉高高抬起,誰也不瞧。

“你走了,我真悶的慌。”當晚,準備睡覺的時候,秀蓮說。大鳳沒言語。秀蓮跪下來,拉住大鳳的手。“說點什麼吧,姐姐,就跟我說這麼一回話也好。”

“我樂意走,”大鳳陰沉沉地說。“我在這兒什麼也不是,沒人疼我。讓我去碰碰運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不會掙錢吃飯,我不能跟著爸和你到處去跑。誰也不注意我,誰也不要我。我恨我自個兒不會掙錢養家,我不樂意成天跟你在一塊。你漂亮,又會唱,人家都看你,樂意要你。可我呢,除了陶副官,誰也沒有要過我。”她淡淡地一笑。“等過了門,我也跟別的女人一樣,能叫男人心滿意足。”

秀蓮覺得受了委屈。古怪的姐姐,竟說了這麼一通話。這麼多年,她秀蓮可一直想對姐姐好,跟她交朋友。“你恨我嗎?姐?”她有點寒心。

大鳳搖了搖頭。“我不恨你。你的命還不如我呢。我總算正式結了婚,你連這個都不會有。所以嘛,我可憐你。”這真象一把利箭刺穿了秀蓮的心。

“你看琴珠,”大鳳繼續往下說,“爸幹嘛要把她這麼個人請到家裏來吃喜酒。她跟小劉,跟好多別的男人睡過覺。她是個唱大鼓的,跟你一樣。”

秀蓮兩眼射出了凶光,發白的嘴唇抿成了兩道線。“好,原來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路貨,”她焦躁地說,“你不恨我。你覺得我一錢不值,就象一堆髒土一樣。”

大鳳又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對你應該怎麼看。”沉默了好一會,秀蓮到底開了口。“姐,你就做做樣子,假裝疼疼我吧。誰也沒疼過我。媽怎麼待我,你是知道的,你總不能跟她一個樣。你就說你疼我,咱倆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麼想,光說說也好。總得給我點想頭。沒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淚在眼睛裏直轉。“就是,我希望有人愛我。”

“好吧,”大鳳讓了步,“我來愛你,真是個蠢東西。我是你頂好頂好的朋友。”

秀蓮擦了擦眼淚,馬上又問:“你跟個生人結婚,不覺著害怕嗎?你想他是不是會好好待你呢?”

“我當然害怕啦,不過有什麼法兒?我不過是個女孩子。女人沒有不命苦的。我們就跟牲口一樣。你能掙錢,所以不同一點,可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你靠賣唱掙錢,人家看不起你。我不會掙錢,所以要我怎麼樣,就得怎麼樣,叫我結婚,就得結婚。沒有別的辦法。一個男人來娶我,得先在一張紙上畫押,還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頓。哈!哈!”秀蓮想了一會兒。“那些女學生呢,她們跟咱們是不是一樣呢?”

“這我哪知道?”大鳳心酸地頂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學生。”她哭起來了,眼淚花花地往下掉。

秀蓮也哭了。可憐的大鳳!這麼說,這麼些年來,她也覺著寂寞,沒人要。如今,她要出嫁了。這就是說,她,秀蓮在家裏的地位,會提高一點?他們也要她嫁個生人嗎?誰說得上?她想起了媽的話:“賣藝的姑娘,都沒有好下場!”大鳳還說,她將來比她還不如,連個正式的婚姻也撈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樣,去當暗門子。不過,靠爸爸陪送,嫁個生人,又比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邊坐下,床頭上擱著一本書。她想讀,可那些印著的字,一下子都變得毫無意義。這些字象是說:“秀蓮,你不過是個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當你是誰哪?是誰?你有什麼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輩子過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來教課的時候,她還在衝著書本發楞。她笑著對孟良說:“我想問您點兒書本上沒有的事兒。”

“好呀,秀蓮,問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裏,玩著衣服裏子裏麵的一顆花生。

秀蓮問:“孟先生,什麼是愛?”

孟良挺高興,但又很為難。他說:“怎麼一下子給我出了這麼個難題?這可沒法說。”

“誰都說不上來嗎?”

“人人都知道,可又說不清楚。你幹嗎要問這個呢?秀蓮?”孟良那瘦削的臉顯得挺認真。他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著她。

秀蓮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為我什麼也不懂。我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沒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這就是愛嗎?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給個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覺,她給他做飯。那就算愛嗎?男學生跟女學生,手拉手在公園裏散步,在草地上躺著親嘴。那就是愛?還有,隨便哪個男人,隻要給琴珠一塊錢,就可以跟她睡覺。那也算愛嗎?”

孟良大聲喘了口氣,好象打肚子裏噴出了一口看不見的煙霧。“別著急呀,姑娘!我一口氣哪兒答得上來這麼一大串問題。答不上來的,所以,咱們先解決它一個。比如說,你姐姐的婚事。這說不上愛,這是一種封建勢力。姑娘大了,憑父母之命,就得嫁人。她要是個革新派,按新辦法辦,就該自己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