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象琴珠那樣?”

他搖了搖頭。“她那樣不是挑丈夫,是出賣肉體。愛情不是做買賣,是終身大事。”

秀蓮想了一會兒,“孟老師,要是我跟個男人交朋友,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這事本身,沒有什麼不對。”

“要是我自個兒打主意要嫁他,有錯兒嗎?”

“按我的想法,沒什麼錯兒。”

“自個兒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來,過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呢?”

“我也說不準。我已經跟你說過,這樣的問題,沒個一定之規。”

“好吧,那咱就先不說結婚的事兒。我問您,要是我有個男朋友,家*鎘植輝蕹桑*我該怎麼辦呢?”

“要是值得,就為他去鬥爭。”

“我怎麼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這我怎麼跟你說呢?你自己應當知道。”孟良歎了一口氣。“你看,你的問題象個連環套,一環套一環。我看,還是學我們的功課更有用一點。”

秀蓮這天成績很差。孟先生為什麼不能解答她的問題?他應該什麼都教給她呀。她對他的信仰有點動搖了:他就知道談天說地,對她切身的問題卻不放在心上。他認為她有權自己挑丈夫,她說什麼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張她違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樣一種人,竟隨隨便便提出這些個看法,對主要問題,卻又避而不談。

霧季一過,他們又回到南溫泉。在重慶的這一陣,寶慶的生藝不見好,因為唐家班搶了他的生意,當然勉強維持也還可以。在重慶,常上戲園子的有兩種人,一種人愛看打情罵俏的色情玩藝兒,對說唱並不感興趣;另一種人講究的是說唱和藝術的功底。後一種人是寶慶的熟座兒。寶慶對付著,總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過了夏天。

他急著想把大鳳的事辦了。既然已經把她許給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樁心事。他這才意識到,照應自己的親生閨女,也是一層負擔。他有時覺著,他象是收藏著一件無價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紋就不值錢了。當爸爸的都操著這份兒心。姑娘一旦訂了親,就怕節外生枝,也怕她會碰上個流氓什麼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溫泉就辦喜事。秀蓮盼著辦姐姐的喜事,比家裏其餘的人更起勁。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戲。她可以好好看看,一個姑娘嫁了人,到底會有什麼變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這樣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可能。多麼引動人的心,許多個夜晚,她睡不著,渴望弄它個明白。

大鳳還是老樣兒,整天愁眉不展,悶聲不響。她埋頭縫做嫁妝。秀蓮注意到她有時獨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為什麼笑。可憐的大鳳沒命地想離開家,去自立,逃開這個由成天醉醺醺的媽媽管轄的邋遢地方。她想離家的心情太迫切了,連跟個陌生男人睡覺的恐懼,都一點兒嚇不倒她。

喜事一天天逼近了,窩囊廢成天跟弟媳婦在一起劃拳喝酒。他陪著二奶奶喝,覺著要是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喝醉酒,未免太丟人,而他不願意她丟人現眼。再說,大鳳走了,他覺著悲哀。大鳳從沒給誰添過麻煩,從沒額外花過家裏一文錢。她總是安安穩穩,心甘情願地操持家務。如今她要走了。

二奶奶往常並不關心大鳳,不過她醉中還記得,這是她親生的閨女,要是陶副官待她不好,她會傷心的。這種母愛是酒泡過的,比新鮮的醇得多。

秀蓮想跟媽說,她盼著能在媽心裏,也在家裏,代替大鳳的地位。不過眼下這個節骨眼說這話,看來還不合時宜。她不能不想起,大鳳要出嫁了,媽又哭又歎,可是當初她被逼著去給王司令當小老婆的時候,媽沒滴過一滴淚。

猛地,堂屋裏一陣鬧騰,秀蓮走到門邊去聽。媽媽在扯著嗓子嚷,大伯大聲打著嗬欠。媽媽說的話,叫她本來就不愉快的心,一寒到底。隻聽媽媽在那兒嚷:“大鳳這一走,我得好好過過。我去領個小男孩來,當親生兒子把他養大。眼下是打仗的時候,孤兒多得很,不是嗎?要領個好的,大眼睛的小雜種,要稍微大一點,不尿褲子的。”

這麼說,媽一輩子也不會疼她了,這是明擺著的。不管她是靠賣唱掙錢,還是靠跟男人睡覺掙錢,媽都不會有滿意的時候。她不過是個唱大鼓的,沒有親娘。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嗯?她心酸,覺得精疲力盡,好象血已經凍成了凍兒,心也凝成了塊。爸好,他的心眼好,可那又有什麼用?他解決不了她的問題,他沒法又當爹又當娘。

她覺出爸走到了跟前,於是轉過身來。他顯得蒼老,疲倦,不過兩眼還是炯炯有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說,“不要緊,秀蓮。等你出嫁的時候,我要把喜事辦得比這還強十倍。辦得頂頂排場。要信得過我。”

她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自己的臥室。爸幹嗎要那麼說?他以為她妒嫉啦?地才不妒嫉呢。她恨這個世道,恨世界上的一切。淚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