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囊廢站在台側,臉氣得通紅。“我回家去,兄弟,”他說著,放下了三弦。寶慶拉住他的胳膊。“別那麼說,”他挺了挺胸膛。“我還沒唱呢。”
幾個年青漂亮的女演員聽見窩囊廢的話,趕緊走過來。她們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別,先生,別走。”窩囊廢坐了下來。他的氣消了。因為得意,紅了臉。他如今也是個“先生”,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後,方家兄弟象上戰場的戰士,肩並肩走上了台。觀眾還在嗡嗡地講話,寶慶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沒什麼反應。他跺跺腳,晃了晃油亮亮的腦袋。停了一小會,等擠滿人的劇場稍稍安靜一點,寶慶拿起了鼓楗子。雖說臉上還掛著笑,他可是咬著嘴唇呢。
寶慶高高舉起鼓楗子,咚咚地敲了起來。七、八句唱下來,他看出聽眾有了點興趣。他歇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門溜開,讓場裏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得讓人人都明白他唱的是什麼。寶慶又等了一會,等到全場鴉雀無聲,才又唱起來,聲音高亢,表情細膩。吐字行腔,精雕細琢,讓聽眾仔細玩味他唱的每一句書。梁紅玉以一弱女子,不懼強敵,不畏艱險,在長江之上,迎著洶湧波濤,擂鼓助戰。說書人憑一麵鼓,一張琴,演得出神入化。隻聽得風蕭蕭,水滔滔,隆隆鼓聲震撼著將士們的愛國心弦,霎時間,萬馬奔騰,殺聲震天,大鼓書緊緊抓住了聽眾的心,三幕話劇早置諸腦後。
三弦的最後餘音也消失了。場裏一片肅穆,氣氛興奮又緊張。聽眾屏息凝神,象中了魔,末了,突然爆發出掌聲。寶慶跟地道的名角一樣,大大方方地抓住窩囊廢的手,舉了起來。他鞠了一躬,窩囊廢也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聽眾一片叫好聲。寶慶莊重地拿起三弦,走下了台——這是對他大哥,優秀琴師的一番敬意。
在後台,全體演員圍住了寶慶和窩囊廢。拍他們的背,跟他們拉手。年青的知識分子熱情洋溢,寶慶激動得說不出話。吵吵嚷嚷的年青人圍了上來,他立著,眼淚順著腮幫子往下流。
散戲後,一個瘦高個兒走了過來。他看著象具骷髏。根根骨頭都清晰可見,兩頰深陷。又長又尖的下巴頦垂在凹進去的胸口。兩鬢之上的腦袋瓜也抽巴了,象是用繩子緊緊勒住似的。寶慶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樣子。窄腦門底下,一對大眼睛卻炯炯有光,極富魅力。這對眼睛燃著動人的熱情,緊盯著寶慶。這個怪人的全副精力,仿佛都用來點燃他眼睛裏的那點火焰了。
“方先生,”他說,“我陪您走幾步,行嗎?我有點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他語氣謙和,遲疑,好象擔心寶慶會不答應。
“遵命,”寶慶笑著回答,“承您抬愛。”隻見這人穿著一身破西裝,沒打領帶。領口敞開的襯衫底下,露出了瘦骨棱棱的胸膛。
“我叫孟良,”這人說,“就是您剛才看過的這出戲的作者。”
寶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孟先生,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哥方寶森,這是我女兒秀蓮,您的戲可真了不起。”作家笑了起來。“老婆總是人家的好。”他老老實實地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寫的不能算壞,不過寫劇本是件頭痛的事。一般人都不了解寫劇本有多困難。反反複複排練,甭提多煩人,要對觀眾的胃口,也是件絞腦汁的事。當然羅,劇本是有效的宣傳工具。不過現在是抗戰期間,窮得要命,要象模象樣地演上一出戲,拿不出錢來。您是知道的。場子要出錢,租金又那麼高。我們演戲給這兒的人看,激發他們的愛國心,可是怎麼深入農村?那兒沒戲園子。就是有,布景道具也搬不去。”
他搖晃著瘦削的臉。
“唔,唔,話劇局限性很大,不過您唱的大鼓書,倒真是個好門道,搞起宣傳來再好不過。我真佩服。您憑一副嗓子,一個琴師和一段好鼓詞,就能幹起來。您可以在江邊串茶館,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您演的是獨角戲,但唱出的是千百萬人的聲音。您把觀眾吸引住了,記得嗎?大家一動也不動,都動了心。”他那皮包骨的手指指著寶慶,“朋友,國家需要您。
您的藝術效果最大,花錢最少。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先生一下子把話打住了。他站下來,看著寶慶,手插在西裝口袋裏。
寶慶笑了又笑,心裏高興極了。不是替自己,是替他的大鼓書高興,也是因為這麼個有學問的人,也承認它的重要。“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劇作家接著往下說,又走了起來。“您得有新的鼓詞。您得有適合抗戰的現代題材。您和您的閨女都需要新題材。”他看著秀蓮:“秀蓮小姐,您一定得學習新題材。剛才聽眾對您唱的書不感興趣,您傷心得哭了。別難過,唱人民需要的東西,他們就會象歡迎您爸爸那樣歡迎您。”
“上哪兒去找新詞呢?”寶慶問。
孟先生笑了。用那棱棱瘦指對著自己的胸口。“這兒,這兒,到我心裏去找。我來給您寫。”
“您來寫?”寶慶重複著他的話,“哦,孟先生,真是不勝榮幸之至。那麼一言為定,打今兒起,您就是我們的老師了。”孟先生擺擺手,象是不讓他們過分熱心。“別著忙呀,朋友,別著忙。您還得先當我的老師呢,完了,我才能當您的老師。您得先教我一些老的鼓詞,讓我學會這門藝術。我想學學大鼓書的唱腔和韻律,學著把唱腔配上詞兒。我們得互教互學。”
寶慶有點懷疑,他能教這位劇作家些什麼呢?不過他還是同意了。他指著窩囊廢。“我哥能幫您的忙,孟先生,他又會做,又會唱。”
孟先生高興得容光煥發。“就這麼定了。我要到南溫泉來寫新劇本。得空我就來,學學唱大鼓,學學寫大鼓詞。為了報答您教我學藝的一片心,我樂意教您的閨女讀書寫字。現代婦女嘛,文化總是有用的。”
寶慶抬頭望天,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終於得到了賞識!這真是大鼓藝術的勝利。他從來沒想到,未來是那麼光明,以往是那麼有成績。
“大伯,爸!”秀蓮叫了起來,“我就要當女學生了,我要下苦功跟孟先生學。我一定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