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還沒想好呢,”寶慶答道,“不好辦。”

窩囊廢又坐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很嚴肅地說,“你們倆為難的是不識幾個字。她要是能識文斷字,找段為國捐軀的鼓詞唱唱,還有什麼犯難的。”他下了床,“來,我來念給你聽。你知道我有學問。”

寶慶奇怪了,看著他。“您認那倆字也不比我多呀!”窩囊廢受了委屈。“怎麼不比你多?用得著的字我都認識。好好聽著,我來念。”

兄弟倆哼起鼓詞來了。窩囊廢念一句,寶慶念一句,哥兒倆都很高興。很快就練熟了一個段子。窗紙發白的時候,窩囊廢主張睡覺,寶慶同意了,可是他睡不著。他又想起了一件揪心的事。琴珠要是不幹,那小劉也就不會來彈弦子了。“大哥,”他問:“您給彈彈弦子怎麼樣?”

“我?”窩囊廢應著,“我——圖什麼呢?”

“為了愛國,也給自個兒增光,”寶慶說得很快,“咱們的名字會用大黑體字登在報上。明白嗎?會管咱們叫‘先生’。秀蓮小姐,方寶慶先生。您準保喜歡。”

沒人答碴,隻聽得一陣鼾聲。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寶慶醒來一看,那把一向放在屋角裏的三弦不見了。他跳下了床。怎麼,丟了!沒了這個寶貝,可就算玩完了。他用手揉著禿腦門,難過地叫起來。倒黴,真倒黴。寶貝三弦呀,丟了!他一抬頭,看見窩囊廢的床空了——他笑了起來。

他急忙出了旅館,往小河邊跑。他知道窩囊廢喜歡坐在水邊。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窩囊廢。他坐在一塊黑色的大石頭上,正撥拉著琴弦。這麼說,窩囊廢是樂意給彈弦子了。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走回旅館去吃早飯。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有了彈弦子的,就不是非小劉不可了。

寶慶和秀蓮加入了一個抗日團體,這個團體正準備上演一出三幕話劇。幕間休息的時候,要方家在幕前演出。寶慶很激動,也很得意。

重慶來的公共汽車司機,捎來了報紙。他看著劇目廣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哥和秀蓮的名字都在上麵。用的是黑體大字,先生、小姐的尊稱。他象個小學生一樣,大喊大叫地把報紙拿給全家看。窩囊廢和秀蓮都很高興。二奶奶說話還是那麼尖酸。“叫你先生又怎麼樣?”她挖苦地說,“還不是得自個兒掏車馬費。”

彩排那天,他們早早地就起來了,穿上最好的衣服。秀蓮穿的是一件淺綠的新綢旗袍,皮鞋。小辮上紮的是白緞帶。吃完早飯,她練習走道不扭屁股。要跟地道的演員同台演戲,得莊嚴點。走道要兩手下垂,背挺得筆直,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窩囊廢刮了胡子。他難得刮胡子,這回不但刮了,而且刮得非常認真仔細,一根胡子也沒漏網。末了,他把鬢角和腦後的頭發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藍的大褂,正好跟兄弟的灰大褂相配。為了顯得利落,他用長長的寬黑綢帶把褲腳紮了起來。

中午時分,他們進了城。寶慶打算好好請大哥吃上一頓,報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轟炸後的重慶那麼荒涼,劫後餘燼的景象,倒了他們的胃口。有些燒毀的房子已經重建起來了。有些還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爛,有的孤零零地隻剩了一堵牆,人們用茅草靠著這堵牆搭起了小棚棚,繼續於他們的營生。滿眼令人心酸的戰爭創傷,一堆堆發黑的斷磚殘瓦。寶慶覺著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屍體,瘡痍密布。他一個勁地打顫。還是先吃點東西好,給身子和心靈都補充點營養。他們來到一家飯館,飽餐一頓,然後上戲院去會同行——地道的演員,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見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來。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寶慶叫“先生”,他非常得意。這跟唱堂會太不一樣了,人家那是把他們當下人使喚。

一開幕,劇團團長就請寶慶哥兒倆坐在台側看戲。寶慶從沒看過文明戲。他以為既是話劇嘛,必是一個個演員輪流走上台,一人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演員們說話,就跟在家裏或在茶館裏一樣。寶慶瞧出來演員訓練有素,劇本的技巧也叫人歎服。真了不起,真帶勁兒!他直挺挺地坐著,幾乎連呼吸也忘了。沒有華麗的戲裝,沒有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對大哥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窩囊廢點點頭,“就是,真正的藝術。”

秀蓮簡直入了迷。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習慣於唱書,從來沒想到能這樣來表現情節。雖說是做戲,這可也是生活,她覺出來劇情感染了觀眾。她要也能這樣該多好。幕落了。一個挺體麵的小夥子走過來,鞠了一躬,“方小姐,該您的了。”他麵帶笑容,放低了聲音。“不用忙。我們的道具又老又沉,換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窩囊廢鄭重其事地走上台,秀蓮跟在後麵。幕前擺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支著一麵鼓。窩囊廢挺有氣派地站住,麵向觀眾。一本正經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腦袋,彈了起來。

觀眾嗡嗡地說起話來。窩囊廢猶豫了一下,接著還往下彈。他不了解劇院觀眾,不知道他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喜歡鬆一口氣。觀眾沒見過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換景時幕前有些什麼。見一個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台來,他們楞了一刹那,瞧了兩眼。姑娘是個小個兒,臉上幾乎沒化裝。說實在的,在那麼強的燈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過是綠綢旗袍頂上一輪小小的圓月亮罷了。

前排有兩三個人站起來,走進休息室。有人在招呼賣花生的,有人談論劇情,或傳播打仗的消息。都認為這個劇挺不錯。可是,它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呢?有些人大聲議論了起來。

窩囊廢閉上了眼,受這樣的氣!這些人真野蠻!他住手不彈了。秀蓮還在唱。她今天是秀蓮小姐。她來是為了唱書,那麼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這麼些個生人麵前栽跟頭。她繼續唱,嗡嗡聲越來越大。她當機立斷,掐掉了一兩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沒有禮貌的觀眾鞠了個躬,走下了台。走到台側,她掉了淚。

寶慶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過來了幾個年青的女演員。“別難過,秀蓮小姐,”她們說,“您唱得好極了。這些人不懂行。”一個長著甜甜臉兒的姑娘,用胳膊摟著秀蓮,替她擦幹了眼淚。“我們都是演戲的,小東西,”她耳語說,“我們懂。”秀蓮又快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