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蓮笑了笑,朝下望著聽眾。她靦腆地輕聲說,要“伺候諸位”一段《大西廂》,接著就起勁地敲起鼓來。
文怕《西廂》,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審頭刺湯》。①《大西廂》是大鼓書裏最難唱的段子。隻有三、四位名角兒敢唱它。崔鶯鶯差紅娘去召喚張生的戀愛故事,盡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詞和複雜的唱腔,往往嚇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詞兒都是按北京土話來押韻的。要是北京話地道,口齒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潑,象荷葉上的露珠一樣。可是,要是唱的人沒有這一門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兒非砸不可。
秀蓮鋪場②的時候,聲音很小。坐在兩廂那些內行的熟座兒,背衝著戲台,根本沒聽見她說的是什麼。她唱完頭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過頭來,看看是誰在唱這個難對付的段子。她的聲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沒的可褒貶的。她一口氣唱完了長長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個字都是那麼圓,那麼實在,那麼光潤: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個不大點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臥。您看這位姑娘,蔫呆呆得兒悶悠悠,茶不思,飯不想,孤孤單單,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勞勞,淒淒涼涼,獨自一個人,悶坐香閨,低頭不語,默默無言,腰兒瘦損,乜斜著她的杏眼,手兒托著她的腮幫。
自始至終,秀蓮唱得很拘謹,好象並不想取悅聽眾。可是一到難唱的關口,她滿行。她不象有的角兒,一遇到複雜多變的拖腔,就馬虎帶過。她唱得越來越快,但她態度從容,一副活潑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著,充滿了感情。唱到最後,她來了一個高腔,猛然間刹住了鼓板,結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輕輕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辮上的緞帶頭,差不多碰到了鼓麵。然後她轉過身去,慢慢走向下場門。快到門口就跑起來,象個女學生急著想放學一樣。
直到她跑進下場門的簾子裏,才響起一陣掌聲。坐在前排的聽眾不懂她唱的是什麼。掌聲來自兩廂的熟座兒。雖然她的嗓門還嫩,他們還是鼓了掌,他們知道,這麼年青的姑娘唱這麼複雜的段子,是很不簡單的。
小劉知道秀蓮挑的這個段子是最難唱的,他的活沒出錯,心裏很高興。秀蓮一唱完,他長出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衫,跟著她下了場。
有的聽眾站了起來,好象要走的樣子,他們覺著失望,因為秀蓮唱的時候,正眼也沒瞧他們一眼,更糟的是,他們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麼。
桌圍子又換了一副。這回繡的是一隻鶴和兩隻鹿,還用五彩絲線繡了兩個大字:琴珠。聽眾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會好一點兒。
小劉先出場。這回他定弦的時候,把弦撥得分外響。他給秀蓮傍角兒的時候,想的是別出錯,到了這會兒,他想賣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著琴珠上場。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上場門的簾子。
琴珠終於從簾子後麵走了出來。她低著頭,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著要快點把段子唱完,好去幹別的更要緊的事兒。
她是個高個兒,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燙得卷卷的頭發,高高地堆在頭上,看著象個高大的穿著中國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臉塗抹描畫得很仔細,身上緊緊箍著一件大紅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著從她媽那兒借來的假寶石首飾,俗不可耐的閃閃發光。
舞台是個古怪的地方,它能叫醜女人顯得漂亮。琴珠長相平常,可是技藝和矯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顯得五光十色,閃閃發亮。她的外地派頭和怪裏怪氣,使她一出場就博得個迎頭彩。
音樂又算得了什麼!她的鼓點敲得很響,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劉使出全身的勁兒撥弄著三弦。為了使手指用得上勁,他身子略往後仰,因為用力太過,使勁咬著下嘴唇。
大鼓、雲板、三弦齊響,弄得人發昏,可是聽眾都聚精會神,好象早已習慣了這種聲響。
琴珠很快就覺出了她的成功,於是就給自己的那號買賣拉起生意來。她先對某一個人做了一陣媚眼,然後轉過去又找第二個人。對兩個人都使了個眼色,眼珠子從棕到黑,從黑到棕變化了好一會兒。第一個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獻演”一個特別節目:《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聽眾都樂了,來了個滿堂彩。
她的嗓門很尖,很響,後音有點嘶啞。她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喊,不是唱,毫無低回婉轉之處。誰也不理會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錯了,也沒什麼要緊。誰也不注意她唱的是什麼。男人們懂得她拋過來的眼神,喜歡她的媚眼。對琴珠來說,這比咬字清楚重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