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七點半,園子裏就快上滿了。寶慶看著一排排擠得滿滿的座兒,高興得合不攏嘴,不過他也擔著心,怕書場門口出事。他請了本地兩個坎子上的來把門。他們都有經驗,好人壞人,一眼就能瞧出來。不過寶慶可不願意他們真動手。開鑼頭一晚就打架,總不是吉慶事兒。他也不願意親自去管那書場門口的事。要是跟人鬧起來了呢,豈不更糟。他得處處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讓別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隨時在場。
他在後台,留神著每一件事。需要的時候,他就伸出閃閃發亮的禿腦袋,指點一氣。他鞠躬,誰到了眼前就跟誰握手,滿臉堆笑,叫人生不起氣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兒的脂粉香,總會吸引一些愛惹是生非的浪蕩子弟。寶慶不斷把泡在舞台門前的這號人攆開。他們就愛跟姑娘們糾纏。可是這種事也難辦,有的人可能是地麵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話,他總得把他們請到後台喝茶。於是就會有那麼一位,自動跑上台去,當場送給他一幅幛子,給他捧場。一個藝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兒!
到了八點,園子裏已經是滿滿的了——不都是買票的。人這麼多,是因為寶慶發出了一批請帖和招待券。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高興。客滿是件吉祥事兒。他奔到前麵,興奮地叫人在門口掛上了“客滿”的牌子。他掌心發潮,又急忙回到後台,張羅開演。
頭一個節目是一位本地藝人的金錢板——尖著嗓門,野調無腔,不地道。聽眾都不理會他的,隻顧說話,喝他們的茶。
寶慶打後台往外瞧,場子寬而短,小小的戲台前麵是一排排的木頭凳子。靠兩邊牆擺著好些方桌,每張桌子周圍,都擺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門簾上繡著有綠葉襯托的大紅牡丹,還繡著他的名字。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牆上掛著幛子,還有各地名人送給他和秀蓮的畫軸。書場雖小,卻頗吸引人。台前懸著一對大汽燈,射出白中帶藍的強光,把聽眾的臉都照得亮堂堂的。寶慶樂了,這都是他的成就。門簾台帳上都繡著他的名字。每一幅畫,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過去的一段曆史,他到過上海、南京等許多大城市,有過不少莫逆之交。
他從台後瞅著台下。前兩排坐的是本地人,其餘的聽眾多數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過,在外省混過事兒的,因為打仗才跑回重慶。他們來聽寶慶的,不過是為了讓人家知道他們見過世麵,聽得懂大鼓書。寶慶久久地盯著坐在舞台兩側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兒,他們都是內行,到這裏來,是為了看看寶慶和他這一班人的玩藝兒。他們背衝戲台坐著。隻聽、不看。他們對女角的臉蛋兒不感興趣。寶慶皺著眉觀察他們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蓮的玩藝兒打響了,他們就會常來。漸漸地,聽眾越來越安靜了。寶慶知道,這就是說玩藝兒越來越招人。這也說明,聽眾已經喝夠了茶,也嗑完瓜子了。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沒什麼事可幹的了。
輪到秀蓮上場了。
小劉已經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裏拿著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臉,在發著藍光的汽燈下蒼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綢大褂,象把銀刀鞘似的緊緊裹著身子。他靜靜地在桌子旁邊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後,他拿起弦子,擱正了,用綁在手指頭上的指甲試了試弦。他歪著腦袋聽了聽調門,接著就傻盯著一幅幛子瞧著,臉上帶了一副不屑的神氣,好象很不情願當個傍角兒似的。
桌邊支著一麵大鼓,那是寶慶從幾千裏外辛辛苦苦帶來的。鼓楗子比筷子長不了多少。還有一副紫紅的鼓板,帶著黑穗子。桌圍子是綠綢子的,繡著紅白兩色的荷花,還有“方秀蓮”三個大字。
門簾慢慢地挑起來,“別緊張,別緊張,留著點嗓子,”她還沒出場,寶慶就一再提醒她。簾子一掀,秀蓮安詳地走了出來,穿著漂亮的服裝,象仙女一樣嬌豔。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吸引聽眾的注意。然後她抬起小圓臉,臉上浮起了頑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縐紗的黑旗袍,短袖口鑲上一遭白色的圖案花邊。手腕子上一塊小表閃閃發亮。兩條小辮紮著紅緞帶,垂在胸前。紅緞帶和她的紅嘴唇交相輝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輕盈的步態,極富魅力地飄飄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開場鼓套,小劉馬上開始彈了起來。秀蓮跟著弦子,偶爾敲兩下鼓,不慌不忙,點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視著鼓當中。微笑還留在臉上,好象她剛想起了一個笑話,卻使勁憋著,不讓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