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21(2 / 3)

第二個朋友是泊頭縣楊莊鎮一個路邊飯店的老板叫李昆。從滄州到德州送貨,必路過這個飯店。這個飯店不是別的飯店,就是半年前牛愛國給崔立凡和白文彬勸架,將魚皮口袋落在長途汽車上的那個飯店。這個飯店叫“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貨,或從德州返回滄州,在“老李美食城”打過幾次尖。但每次都急著趕路,吃過就走,頭三個月,沒跟李昆說過話。隻是無意中打量過他,看他中等個兒,上嘴唇留著一撮小胡子,有五十來歲。李昆除了開美食城,還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時在飯店,有時不在。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時天是晴的,但路上車多,加上吳橋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裏變了天;第二天返回滄州時,下起了大雪。天一開始是溫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來越冷。路上車倒稀少,但路滑,輪子打偏,隻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這時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風;打開車的大燈,雪花在燈柱裏飛舞,隻能看到前邊兩米遠。好不容易走到泊頭楊莊鎮,牛愛國怕車滑到溝裏,不敢再往前走,便將車開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趕路。由於雪大,“老李美食城”一個客人也沒有。李昆披著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愛國停下車,拍打一下身子,進了飯店。飯店櫃台後坐著一個小媳婦,二十四五歲,杏核眼,高鼻梁,翹嘴,胖,滿胸奶,正低頭盤賬;牛愛國以前見過她,以為是李昆的女兒,或是他的兒媳,沒多在意。牛愛國又冷又餓,便向服務員叫了一碗酸辣湯、一份燜餅。等飯的時候,低著頭吸煙。待吸完一支煙,發現服務員上來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辣板筋,一盤糟魚,又上來一大吊鍋亂菌煲驢雜。牛愛國:

“我沒要這麼多。”

服務員還沒說話,李昆從廚間出來,將一瓶“衡水老白幹”墩在桌子上:

“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愛國要說什麼,李昆止住他:

“算我請客。大雪天,湊個熱鬧。”

牛愛國搓著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販皮毛,也常在外邊,誰也沒有頂著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愛國對麵,兩人喝起酒來。櫃台前的小媳婦盤完賬,鎖上櫃子,也過來緊挨李昆坐下,牛愛國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為她是個小媳婦,不會喝酒;待到喝起來,原來酒量不比李昆和牛愛國差。三人攀起話來,李昆問牛愛國叫啥,哪裏人,為何來到滄州,牛愛國一一作了回答。說到當初本不是來滄州,是去山東樂陵,因為在這個飯店前給人勸架,無意中落到了滄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愛國說完這些,一時無話,又低頭喝酒。這時李昆和他老婆說起他們的生意。說的也不是飯店生意,而是販皮毛的生意。因為一句話沒說好,兩人拌起嘴來。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們家裏。由於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們家裏人,牛愛國聽不出他們拌嘴的來龍去脈。讓牛愛國感到好笑的是,他們兩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聽不出所以然,二是別人家拌嘴,牛愛國不好插話,仍低頭喝酒。隻是想著李昆五十來歲,找了個二十四五的小媳婦,年齡上差著輩,難免說不到一塊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縣北街開澡堂子的老蘇,五十二了,老婆死後,又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兩人就很恩愛,從澡堂子出來,兩人還手拉手。看來什麼事情不能一概而論。過去牛愛國就煩吵架,因打小起,他媽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煩了;後來和龐麗娜結了婚,兩人倒沒怎麼吵架;但這個沒吵架不是那個沒吵架,因為兩人無話說,才無架可吵;正是因為無話說,才趕著給龐麗娜說好話;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牛愛國差點動了刀子;現在聽李昆和他老婆這家常拌嘴,倒突然覺得有些親切。吃過飯,雪仍沒停的意思,牛愛國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還聽到正房裏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搖頭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愛國又開車回了滄州。自此以後,凡是從滄州到德州,或從德州回滄州,牛愛國必來李昆的美食城吃飯。這時吃飯就不單為吃飯,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動腳,左右方便;加上滄州是個生地方,這裏有熟人,路上跑起車來,也多了份見熟人的盼頭。與李昆熟了,有時李昆也讓牛愛國用車從滄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煙、捎肉和菜等,牛愛國也都給他一一辦妥,這也不在話下。

轉眼冬去春回。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來的路上,卡車的水箱壞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愛國打開車鼻子修了半天,也沒修好,反把手給夾破了,順手流血。崔立凡這車已跑了三十多萬公裏,也該報廢了。牛愛國撕條破布,將手勒上,看車一時修不好,便將水箱加滿水,硬撐著往前開。開一段,停車加一次水。終於開到“老李美食城”,又打開車鼻子加水,發現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剛加上水,嘩的就流沒了。牛愛國不敢再往前開,怕燒了發動機,用棉紗擦著手,進了飯店。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婦在櫃台前坐著盤賬,屋裏有幾撥路過的客人在吃飯。牛愛國與李昆兩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婦叫章楚紅。李昆是泊頭人,章楚紅不是泊頭人,是張家口人;李昆到張家口販皮毛,認識了章楚紅;李昆回來與老婆離了婚,與章楚紅結了婚。章楚紅年齡比牛愛國小,但李昆年齡比牛愛國大,牛愛國仍喊她“嫂子”。每次喊過“嫂子”,章楚紅看牛愛國一眼,都彎腰笑;章楚紅一笑,牛愛國也不好意思笑了。牛愛國進門說:

“嫂子,車的水箱壞了,我把車扔在這,一個人回滄州。”

又說:

“我明天還來,拎個新水箱。”

章楚紅正在算賬,也沒抬頭:

“知道了。”

牛愛國轉身出門,去路邊搭長途汽車。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平日還有一班去滄州的長途汽車。但牛愛國等到晚上八點,長途汽車還沒過來。牛愛國知道這班車要麼提前過去了,要麼還沒過去,但壞在了路上;隻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從窗子看屋裏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愛國沒進去添亂,找到一個板凳,坐在屋外槐樹下吸煙。沒想到這天是陰曆十五。頂頭一個大月亮,漸漸爬了上來。微風一吹,槐樹樹葉的影子,在腳下婆娑亂晃。看著月亮,牛愛國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來到滄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別人,主要是想女兒百慧,也想媽曹青娥。牛愛國自來滄州之後,一月給家寄一回錢,寄回工資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顧住自個兒;半月給家打一回電話。在沁源牛家莊的時候,牛愛國和媽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對他說知心話,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說能說半夜;現在換成電話,母子倆並無話說。看來當麵說話和打電話是兩回事。每次在電話裏,牛愛國問的都是相同的話:

“媽,你和百慧還好吧?”

媽也是相同的話:

“好,你呢?”

牛愛國:

“好。”

也就掛了。出門時給媽說是去北京,在電話裏告訴媽又來到了滄州;從北京來滄州,是因為在滄州掙錢更多。在電話裏,牛愛國沒問過龐麗娜,曹青娥也沒有提過她。長期不問,有時一時想問,倒不好開口。快一年過去,也不知龐麗娜怎麼樣了。有一天夜裏做夢,許多人都在排隊,要擁進一個門;牛愛國也在其中。正與人擁擠,突然看到遠處的龐麗娜。牛愛國忘記了龐麗娜出事,似乎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牛愛國喊:

“快來。遲了就來不及了。”

龐麗娜從人群中往他身邊擠。待擠到跟前,卻不是龐麗娜,而是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新仇舊恨,一下湧到牛愛國心頭。牛愛國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蔣心口裏。醒來,驚出一身汗。現在又想起這夢,牛愛國不禁搖頭長歎,看來事情還沒從心裏過去,倒是在心裏越淤越深了。這時吃飯的客人一撥撥散去,牛愛國又進了飯店。章楚紅看他又進來,吃了一驚:

“你咋沒走?”

牛愛國將沒走的原委說過,章楚紅又笑了。章楚紅:

“我正好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喝酒吧。”

便讓廚子做了幾個菜。章楚紅盤完賬,鎖上抽屜,過來跟牛愛國一起喝酒。這時已是晚上十點,飯店的廚子、服務員都是鄰村的,沒了客人,他們也就下班回家了,飯店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過去牛愛國在這裏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們三個人;和章楚紅單獨喝酒,還是他們認識以來頭一回。一開始兩人都感到別扭,但喝著說著,兩人竟能說到一起。兩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紅聊了張家口的毛驢和大境門,牛愛國聊了山西的永濟青柿、臨猗石榴,接著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誰。章楚紅說起張家口一個中學同學叫徐曼玉,兩人好了十來年,在一起無話不談。章楚紅嫁給李昆,她爸她媽都不同意,她媽差點要開煤氣自殺;她跟徐曼玉商量後,就嫁給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張家口開了個美發廳,叫“傾城發典”,生意還好;但她貪心不足,扔下“傾城發典”,又跟人到北京發展去了,從此斷了音訊。章楚紅說完,問牛愛國:

“你的好朋友是誰?”

牛愛國想了想,說:

“李昆呀。”

章楚紅照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

“原以為你是個老實人,誰知也不老實。”

牛愛國一笑,又將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論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馮文修,離開沁源之前,已跟馮文修徹底掰了;不是臨汾的李克智;不是山東樂陵的曾誌遠;算來算去,還是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過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隊時靠譜,兩人分別幾年,也開始給牛愛國出餿主意。聊完這些,大半瓶酒下去,兩人都喝得半醺,這時章楚紅哭了,說起她和李昆的事。兩人剛認識時,世上再沒有兩人說得著,不然她也不會二十出頭,不顧爸媽反對,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從張家口來到泊頭;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還在其次。她嫁給李昆時二十二歲,誰知短短兩年過去,兩人就說不到一起,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牛愛國見章楚紅說了心腹話,一時激動,也將他和龐麗娜的事說了一遍。但他和龐麗娜的事,比章楚紅和李昆複雜,說來話長;但兩人相對,夜也很長;牛愛國拉開架勢,從頭至尾,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不是因為龐麗娜,他還不會千裏迢迢來到滄州。說完,牛愛國也哭了。自離開沁源,到了滄州,牛愛國沒說過這麼多話。說完,心裏痛快許多。在別人麵前沒說,在章楚紅麵前說了。說不算,還哭了。兩人哭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時章楚紅換了一個話題。章楚紅:

“我在張家口沒這麼胖,還是來到泊頭,長了這麼多肉。”

牛愛國:

“你在張家口有多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