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20(2 / 3)

“一言難盡。”

兩人喝著酒,李克智將他自初中與牛愛國諸同學分別,如何到長治煤礦;從長治煤礦,如何又來到臨汾;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與牛愛國講了。原來李克智在長治上初中時,也不老實;上初三那年,與一同學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學頭上,那同學頭上湧出血,應聲倒地。李克智以為他死了,連夜從長治逃到臨汾。與當初馮文修用牛軛砸李克智一模一樣。李克智在臨汾有一個姑姑,姑姑不會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後來長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來那同學沒有死,李克智他爸來接李克智,李克智從小與他爸說不著,便不願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對他不錯,姑父是個機械廠的鈑金工,脾氣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與姑父吵架。後來考大學沒考上,便在街上賣羊肉串。後來娶妻生子,與姑家分家另過。羊肉串養不住一家人,便開始賣魚。賣了兩年魚,憑個力氣大,漸漸攏住了這一片魚市,自個兒倒不賣魚了。說完這些,李克智感歎:

“攏這一片魚攤,說起來是憑個力氣,其實是憑個賴唄。”

牛愛國聽完,也歎息一聲。李克智:

“現在我不傳閑話了。”

牛愛國一笑。兩人又說起小學時班上許多同學。馮文修、馬明起、李順、楊永祥、宮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過去,都各奔東西;其中一個叫王家成的已經死了,一個叫胡雙利的瘋了。李克智: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愛國:

“當年教咱語文的魏老師,教咱地理的焦老師,前年也前後腳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師個頭矮,長個馬臉,我一見他,就學馬叫。一次他把我擠到牆角,差點把我的耳朵擰下來。”

兩人又感慨一番。說完這些同學老師,李克智點著牛愛國:

“能看出來,你有心事。”

牛愛國:

“此話怎講?”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條溝,一想事有多深。”

牛愛國見李克智剛才對自己說了心腹話,也是酒到半酣,也將自己的憂愁,主要是與龐麗娜的關係,與李克智說了。兩人剛結婚時還說得著,後來越來越說不著;接著出了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傳言;本想離婚,又有些猶豫,便跑到河北平山縣與戰友杜青海商量;兩人共同商量出,牛愛國說不起離婚的話;回來隻好跟龐麗娜沒話找話,隻好給龐麗娜說好話;好話也不是好說的,隻好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她喜歡吃魚,給她做魚;所以今天在臨汾買魚。李克智聽了,卻拍著桌子說:

“你的戰友杜青海,給你出的是餿主意。”

牛愛國:

“我也覺得有勁使不上。”

李克智:

“你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也是錯的。”

牛愛國:

“此話怎講?”

李克智:

“既然你連話都說不起了,你還怕她甚?”

牛愛國:

“正因為說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

“錯了。正因為說不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從今兒起,不是她不理你,該你不理她。”

牛愛國:

“她要離婚咋辦?”

李克智:

“拖著她,就是不離,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個賣魚的李克智,一下將牛愛國說醒了。與龐麗娜過了這些年,原來關係是顛倒的。原來世上還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著他的肩:

“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後再有想不明白的事,過來找我。”

牛愛國點頭。吃過飯,已是半下午。牛愛國又想到魚市買魚,被李克智攔下了。李克智:

“剛才給你說的,你又忘了?就不給她做魚。”

又說:

“如果想要魚,在臨汾還用買?”

牛愛國笑著搖了搖頭,隻好不買魚,開著車回了沁源縣。出城走了百十裏,剛上山路,天就黑了。牛愛國這時再想李克智的話,覺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對付龐麗娜的辦法,像李克智對付魚和魚市一樣,看起來很強硬,其實還是一個“賴”字。世上賴魚行,賴人如何會長久?說起來也不是怕龐麗娜,還是怕離開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離開她,連她也沒有了;或者,連怕都沒有了;與她說不上話,離開她,連話和說也沒有了。怕的原來是這個。一切不在龐麗娜,全在自己。牛愛國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辦法是賴,不用他的辦法,眼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說起來是供著她,其實也是個“賴”字,甚至比李克智還賴。李克智是小賴,自己是大賴。卡車在呂梁山上盤旋,車的大燈照著兩邊的山巒,忽高忽低,牛愛國不禁流下了淚。車行到沁源縣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愛國又到沁源魚市上買了兩條胖頭魚,回家對龐麗娜說,這魚是從臨汾買的。

這年十月,龐麗娜出了事。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在長治旅館過夜時,被人抓住了。龐麗娜出事時,牛愛國渾然不覺。“十一”節,紡紗廠放了五天長假,龐麗娜對牛愛國說,她想跟廠裏幾個姐妹到太原旅遊;整日待在沁源,悶死了;還問牛愛國是否一塊去。牛愛國過去和龐麗娜一塊出去旅遊過,兩人路上無話,憋死了;別人一塊出去是看個風景,他和龐麗娜看著風景,也說不出別的;何況“十一”期間,牛愛國還要給沁源化肥廠拉化肥,便讓龐麗娜跟人去了。誰知龐麗娜並沒有跟紡紗廠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蔣去了長治。在長治“春暉旅社”捉住他們的不是別人,就是小蔣的老婆。小蔣的老婆叫趙欣婷,在沁源縣城十字街頭百貨樓裏賣皮鞋;單眼皮,瘦弱,賣皮鞋時不會高聲說話,牛愛國見過,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這個老實人有心眼,龐麗娜和小蔣一塊出去,牛愛國沒從龐麗娜這裏看出破綻,趙欣婷卻從小蔣那裏察覺出異常。一個禮拜之前,小蔣就對趙欣婷說,想趁著“十一”,去北京進幾件婚紗,再進一部數碼相機,趙欣婷沒說什麼。小蔣去北京的前一天夜裏,小蔣睡了,趙欣婷替小蔣整理行裝,拉開手提箱一側的拉鏈,發現兩張車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長治的,知道小蔣在說謊。如是當天說謊算個小謊,一個禮拜之前就開始說謊,一件事預謀這麼長時間,裏麵肯定有大名堂。但趙欣婷當晚沒急,一夜無話。小蔣和趙欣婷有個兒子叫貝貝,八歲了,正上小學。第二天小蔣走後,趙欣婷將兒子托到一個朋友叫李芹家,說自己去太原進皮鞋,也坐車去了長治。雖知道小蔣跟人在長治,但長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蔣並不容易。但趙欣婷順著大街小巷,硬是在長治找了三天三夜;這天半夜,終於在城邊一條胡同裏,從一個叫“春暉旅社”的登記簿上,看到了小蔣的名字。趙欣婷這時才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沒打牙。趙欣婷也在“春暉旅社”開了一間房子。但她沒進房間,而是到小蔣的房間門前等著。一直等到天亮,也沒敲門。第二天一早,小蔣和龐麗娜穿戴整齊,推門出來,看到趙欣婷蓬頭垢麵站在門前,兩人的魂兒都嚇沒了。趙欣婷看了兩人各一眼,也沒說話,轉身走了。小蔣還在後邊追,說:

“你回來,聽我給你說。”

趙欣婷也不理小蔣,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買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沒有回家,先去農貿商店買了一瓶“樂果”農藥。趙欣婷揣著農藥回到家,八歲的兒子貝貝正在家做作業。貝貝見她問:

“你不是去太原進皮鞋了嗎?怎麼空手回來了?”

趙欣婷:

“你不是在李芹家嗎?怎麼一人回來了?”

貝貝:

“我和馮喆打架了。”

馮喆是李芹的兒子,比貝貝大一歲;貝貝和馮喆是同學,兩人同學不同班。趙欣婷:

“貝貝,你先到東屋寫作業,讓媽歇一會兒,媽乏了。”

貝貝出去,趙欣婷捧著一瓶“樂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趙欣婷醒來,已是第三天下午,在縣城醫院急救病房躺著。小蔣在床前站著。趙欣婷喝下農藥,本已經死了。又被醫院洗胃救了回來。小蔣搓著手,麵紅耳赤:

“啥都別說了,都怪我。”

又說:

“幸虧又活了回來,不然我也該喝農藥了。”

又說:

“你放心,以後再不敢了,跟你好好過日子。”

趙欣婷仍不說話。等小蔣出病房到食堂打飯,趙欣婷從病床上爬起來,扶著牆,出了醫院,來到大街上。在大街上側側歪歪地走,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縣城南關牛愛國家。自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龐麗娜躲到娘家去了,家裏就牛愛國一個人。趙欣婷:

“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來,就要給你說一說。”

牛愛國:

“你要說啥?”

趙欣婷:

“說一說長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後將她在長治捉奸的過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對牛愛國講了。趙欣婷:

“我在春暉旅社房間外,等了半夜,什麼都聽見了。“

又說:

“一個後半夜,他們幹了三回事。”

又說:

“幹完三回事,還不睡,還說呢。”

又說:

“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又說:

“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

接著開胸放喉,大放悲聲。自從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牛愛國的腦袋是蒙的。過去也懷疑龐麗娜和小蔣有事,但都查無實據;牛愛國按戰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寧信其無,不信其有;現在一下被挑明了,牛愛國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這件事本身,而是這件事證明,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一切,給龐麗娜說好話,給她做魚,都是錯的。錯的如何改成正的,牛愛國一時沒了主意。也不知該跟誰商量。現在聽趙欣婷在那裏哭,愣愣地問:

“你給我說這麼多,是要我幹啥呢?”

趙欣婷:

“我勁兒太小。你是個男的,你殺了他們吧。”

三天之後,龐麗娜從娘家回來了。人瘦了一圈。龐麗娜坐在牛愛國對麵:

“咱談談吧。”

牛愛國:

“談啥?”

龐麗娜:

“事情你都知道了,咱離婚吧。”

牛愛國這時想起臨汾魚市的同學李克智的話。龐麗娜和小蔣的事情沒出時,牛愛國不想用李克智的辦法;現在事情出了,牛愛國又覺得李克智的話有道理。這時說:

“不離。”

這話出乎龐麗娜的意料,龐麗娜:

“為啥?”

牛愛國:

“夫妻一場,我得對你負責。”

龐麗娜又一愣:

“咋負責?”

牛愛國:

“小蔣既然辦出這事,就得對你有個說法;你去給他說,讓他先離,答應娶你,我就離。”

龐麗娜:

“你不用管他。”

牛愛國:

“得管。沒離之前,我還是你丈夫。”

這時龐麗娜大放悲聲:

“我剛才去找了他,也說讓他離婚,可他不敢。”

又哭:

“原來以為他是個男人,我才跟他好,誰知他是個窩囊廢。一瓶農藥,就把他嚇住了。”

又哭:

“算我看走了眼。”

龐麗娜連哭帶說,兩人自結婚以來,沒這麼知心過。牛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