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記 六、
牛愛國與李克智的見麵,改變了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幾年之前,牛愛國去過一趟河北平山縣,在滹沱河邊,牛愛國和戰友杜青海商量過他和龐麗娜的事;幾年來,牛愛國對龐麗娜的態度,一直按杜青海給他出的主意。既然離婚離不起,牛愛國就不離婚;龐麗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著;兩人有隔閡,他開始主動填這隔閡;兩人沒話,他開始主動找話;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他開始給龐麗娜說好話;或者說,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他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麵;壞話也讓他說成了好話。說話就要常見麵,為了說話,為了說好話,牛愛國在沁源縣城南關租了一間房子,臨時在縣城安了個家,不用龐麗娜休禮拜天再回牛家莊。牛愛國開卡車出外拉完貨,不回牛家莊,直接回縣城。但幾年下來,牛愛國發現話也不是好找的,好話也不是好說的;或者說,沒話找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專門找好話就更難了。兩人本來無話,專門找來的話,就顯得勉強;兩人說不來,就無所謂壞話或是好話。如果壞話說不來,好話也不一定說得來。兩人的心離得遠,對同樣一句話,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認為是句好話,她聽起來不一定覺得是好話。再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好話?每天專門想好話,也想得腦仁疼。好話好不容易想出來。說出去,也不一定能說到人心上。好話說多了,自己聽著都假。好話一開始聽著人耳,天天說,對方就聽煩了;這時好話就轉成了壞話。兩人無話的時候,還能風平浪靜,現在牛愛國天天說好話,倒把龐麗娜說得不耐煩起來。牛愛國一張嘴,本來不是說好話,是說一件事,龐麗娜也捂耳朵:
“求求你,別說了,我一聽你說話就惡心。”
或:
“牛愛國,你心太毒了。讓我在世上聽不得好話。”
牛愛國這時發現,杜青海給自己出的主意,原來是一句空話。畢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隊,兩人坐在弱水河邊的時候;從河北平山縣,到山西沁源縣,中間隔著一千多裏,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愛國自己改變了主意,不再沒話找話了,開始做實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龐麗娜擦皮鞋,龐麗娜愛吃魚,他給她做魚。牛愛國過去不會做飯,剛開始做魚的時候,不是燒糊了,就是沒炸透;不是鹹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個月下來,會做魚了,紅燒魚,清燉魚,幹炸魚塊,剁椒魚頭,都做得有滋有味。魚塊要炸兩遍,才能炸焦;炸過,要多放孜然和芝麻鹽。剁椒魚頭除了多放青椒,還要多放花椒。做完魚,牛愛國洗過手。換上一套西裝,騎上自行車,去縣城北街紡紗廠門口接龐麗娜。龐麗娜下班,見他來接,問:
“你來幹啥?”
牛愛國:
“今兒做魚了。”
龐麗娜回家吃魚時,有了笑臉。果然吃比說頂用,龐麗娜吃過魚,晚上溫柔許多。一天夜裏,龐麗娜竟抱著牛愛國哭了,說:
“你也不容易。”
牛愛國也覺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龐麗娜說的不容易,而是說話辦事,一方總想著另一方,就沒了自己的心思。沒自己的心思倒沒什麼,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內心,而是為了給別人看,牛愛國突然覺得沒了自己。自己沒了,自己的心思也沒了,那牛愛國成了誰呢?牛愛國也不管自己成了誰,看龐麗娜抱著他哭,幾年來的含辛茹苦,總算沒有白費,這時追了一句:
“隻要你回心轉意。”
指的是龐麗娜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事了。沒想到龐麗娜一聽這話,登時又翻了臉,推開牛愛國:
“本來就沒有心和意,哪兒來的回和轉?”
牛愛國以後就不再說回心轉意的事了,專心做魚。或者,牛愛國想聽的,就是從龐麗娜嘴裏說出,她和小蔣之間,本來就沒事;本來就沒事,哪來的回和轉?但牛愛國常常出車到外地拉貨,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縣城南關家中做魚;啥時出車回來,啥時才能做魚。做完魚,換上西裝,就去北街紡紗廠接龐麗娜。漸漸紡紗廠的人都知道,牛愛國一出現,就是家裏做魚了。
這天,牛愛國出車去臨汾送醬菜。沁源離臨汾三百多裏,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彎多,拐得急,加上堵車,天不明從沁源出發,到了臨汾,已是晚上,城裏已亮起路燈。到貨棧卸下醬菜,牛愛國要連夜趕回去,貨棧的老李說,貨棧有一批麻袋,想讓牛愛國捎回沁源;但裝卸工下班了,隻能等到明天。雖在臨汾耽誤一夜,但回程不空車,對牛愛國還是劃算,牛愛國便在貨棧住下。第二天一早,貨棧的裝卸工往卡車上裝麻袋,牛愛國信步走出貨棧,在一個早點攤上吃了一碗雜碎湯、五個燒餅;回到貨棧,麻袋還沒有裝完,牛愛國又走出貨棧,看到貨棧拐彎處有一個魚市,便信步走向魚市。從貨棧看魚市覺得這市場不大,誰知拐過彎來,竟豁然開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原來是個大市場。這市場有二裏多長,從東到西,兩邊的攤子,都是賣魚的。有賣鰱魚的,有賣鯉魚的,有賣胖頭的,有賣草魚的,有賣帶魚的,有賣鯽魚的,有賣偏口的,有賣鱔魚的,有賣泥鰍的,有賣王八的……牛愛國從東頭轉到西頭。臨汾的市場,果然比沁源大;市場大,魚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頭魚,沁源五塊四一斤,這裏隻賣四塊八,個頭比沁源還大。牛愛國從西頭又轉到東頭,在一個魚攤前停下,挑了兩條胖頭魚,準備回沁源之後,晚上給龐麗娜做剁椒魚頭。這個魚攤的魚販子是個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愛國越過許多魚攤,來買他的魚,豎起大拇指:
“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鱗開膛?”
牛愛國:
“這魚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
“聽口音,大哥不像臨汾人。”
牛愛國:
“沁源。”
瘦子:
“沁源我去過,是個好地方。”
瘦子把魚放到秤盤子裏,把秤稱得高高的;稱好,將兩條胖頭裝到一個塑料袋裏,又往塑料袋裏灌上水,充上氧氣,將魚交到牛愛國手裏,又讓了牛愛國一支煙。牛愛國:
“有空到沁源來玩。”
然後吸著煙,拎著魚回到貨棧,麻袋已裝車整齊。牛愛國跟貨棧的老李打了個招呼,跳上車,發動,開車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裏,牛愛國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這時知道早起吃飯吃壞了,也不知是雜碎湯不幹淨,還是燒餅有毛病;忍著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邊有一個廁所,忙停下車,去廁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車,發動車往前走。無意中看了一眼掛在駕駛室的魚袋子,卻發現魚是蔫的。停車,打開塑料袋,魚已經死了。魚死了不打緊,剛死的魚眼珠子是白的,這魚的眼珠卻是黑的;又摸了摸魚,新鮮的魚肉應該是緊的,這魚的肉卻是軟的;知道是臨汾的魚販子做了手腳,稱魚時魚是活的,往塑料袋裏裝時,用昨天的死魚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臨汾人,才這麼偷梁換柱。想起魚販子是個瘦子,又眨巴眼;愛眨巴眼的人,都藏著壞心思。不是為魚,是為這事,牛愛國咽不下這口氣;雖已出臨汾城三十公裏,牛愛國掉車回頭,又開回臨汾。車在魚市停下,牛愛國拎著塑料袋,去找賣他魚的那個瘦子。瘦子仍在,在高聲叫賣;他魚池子裏的魚,皆活蹦亂跳。瘦子見牛愛國回來,吃了一驚。牛愛國將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魚案上,說:
“咋說吧?”
那瘦子眨巴著眼看看塑料袋裏的魚,看看牛愛國:
“大哥搞錯了,不是我的魚。”
如果瘦子認下是自己的魚,再認個錯,給牛愛國換兩條新魚,牛愛國也就忍了;來回六十公裏的冤枉路,也就不說了;但一個多小時過後,瘦子就不認賬了,反說牛愛國搞錯了,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
“現在事小,停會兒事就大了,咱好說還是歹說?”
瘦子:
“好說歹說,都跟我說不著。”
因為兩條魚,兩人越說越多;見這裏吵架,買魚的人都圍了上來。瘦子見耽誤了自己的生意,仗著自己是臨汾人,朝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窮瘋了,來詐大爺?”
牛愛國轉身出了魚市,去找自己的卡車;待回來,手裏攥著一根五尺長的鐵柄搖把;搖把有雞蛋粗,中間打了個彎。瘦子看他手拿搖把,知是要打架,順手抄起一把刮魚鱗的刮刀,向後撤著身子:
“你敢,你敢。”
牛愛國一腳上去,將瘦子的魚池踢翻了;瘦子的魚池,是用白鐵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幾十條胖頭、鯉魚和草魚,在地上亂蹦。牛愛國掄起搖把,沒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魚。活蹦亂跳的魚,一條條被砸得稀巴爛。瘦子比劃著手中的刀:
“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魚販子,也都圍攏上來,欲幫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長柄魚撈的。牛愛國掄起搖把,轉腰掄了一圈,魚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後縮了一尺。正鬧間,有人喊:
“好了,大哥來了。”
隻見一個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滿懷胸毛,頭頂一頭赤發的大漢,大踏步穿過魚市奔來。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對那大黑漢喊:
“大哥,就是他。”
那大漢越過人圈,一把揪住牛愛國。牛愛國馬上感到渾身被箍住了,知其勁兒大;欲掄搖把砸他,那大漢搶先一掌,劈到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的搖把,被震出一丈多遠。眾魚販子都齊聲喝彩。那大漢提起缽大的拳頭,劈頭就打牛愛國。但拳頭舉到半空,沒有落下。那大漢愣愣地問:
“你叫個啥?”
牛愛國仰臉一看,覺得這大漢也有些麵熟。但一時也想不起是誰。那大漢:
“你是牛愛國?”
牛愛國定睛一看,也驚呼:
“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愛國的小學同學。當年上小學時,李克智個頭就大;個頭大不說,還愛傳閑話,整個班裏被他攪得雞犬不寧。一次傳閑話傳到牛愛國他姐頭上,牛愛國與他打在一起。馮文修是牛愛國的好朋友,後來也上了手,一牛軛下去,將李克智頭上砸出個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當礦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時,李克智隨他爸到了長治,大家再沒見過麵;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兩人在臨汾一個魚市上碰上了。兩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
“是你就對了,你小時就愛打架。”
抓住牛愛國的手,讓他摸自己的頭:
“摸摸,現在還留著銅錢大一個疤拉。”
牛愛國:
“這個不是我砸的,是馮文修。”
又端詳李克智:
“老了。”
說完“老了”,又說:
“頭發咋成紅的了?”
李克智:
“白了,想染黑的,被發廊的小姐染錯了。發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頓。”
兩人又笑了。眾魚販見他們是老相識,皆一哄而散。那個瘦子魚販眨巴著眼,隻好自認倒黴,嘟嚷著去收拾地上的魚醬。李克智拉住牛愛國,去了魚市旁邊一個飯館。掀門簾進去,對飯館老板說:
“不用弄別的,去挑幾條魚,燉個鮮湯。”
看來飯館老板與李克智也熟,忙說:
“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門去魚市。牛愛國一把拉住飯館老板:
“千萬別弄魚,弄點別的。”
李克智:
“昨?”
牛愛國:
“看到魚就反胃,吃夠了。”
李克智:
“吃夠你還買魚?”
牛愛國一笑,也不答話,接著問李克智:
“二十多年過去,沒想到你成了魚霸。”
李克智歎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