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
“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在夢裏,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
“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
“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著牆,一動不動。曹青娥:
“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呆著臉,也不說話。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錯了,衣裳扭著。”
上前與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曹青娥驚呼:
“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著。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接著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麵目夢沒了;麵目沒了,夢也就少了。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的麵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幹脆沒了。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麵目,將這頭和麵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裏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聽說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隻是問:
“幾時回來?”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個月,或幹脆就不回來了。”
牛書道不敢再問。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係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將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於到了延津。前後用了四天。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見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著;見她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別的,問:
“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我又找到個娘家。”
要哭的樣子。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說知心話。一次對牛愛國說,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了,北街變了,十字街頭也變了,西街西頭,當年爹爹吳摩西和娘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三十三年前,她與吳摩西失散之後,吳摩西像她一樣,再沒回過延津。曹青娥沒回延津是因為被人賣到了山西,當時才五歲;吳摩西是個大人,並沒有被人賣,怎麼也沒有回來呢?三十三年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記得爺爺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薑記”彈花鋪;如今彈花鋪還在,彈花不用腳蹬了,裝了一部柴油機,彈花錘“哐當”“哐當”在自己翻跟頭。但她記得的人都死了。爺爺老薑死了,大伯薑龍死了,三叔薑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薑龍薑狗的後代,見麵都不認識。一個孩子被賣,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後孩子又回來了,也是一件大事;但賣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後,就成了“聽說”。當年當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幫“聽說”的人,也就無人把上輩子人的事當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賣人的事當回事,三十三年後回來,也就沒人當回事。雖也百感交集,到說起來,還是一段閑話。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離開延津,去了新鄉,去找當年與爹爹吳摩西分手的東關汽車站,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但到了東關,汽車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關;當年的汽車站,現在成了一座化肥廠。化肥廠占地幾百畝,十幾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哪裏還有當年雞毛店的蹤影?也就在新鄉待了一天。牛愛國問:
“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鄉待了一天,咋一個月後才回來?”
曹青娥:
“我又去了開封。”
牛愛國:
“去開封幹啥?”
曹青娥:
“雖然在新鄉看到一個化肥廠,我還是回到了小時候,這時突然想見另一個人。”
牛愛國:
“誰呀?”
曹青娥:
“當年把我拐走的賣老鼠藥的老尤。老尤是開封人。”
牛愛國:
“見他幹嗎?”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濟源,當時真不想賣我。”
又說:
“三十三年了,我特別想問他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曹青娥:
“他把賣我那十塊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買了頭牲口,還是置了塊地,還是拿它做了小買賣。”
牛愛國:
“事到如今,問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這些話沒用,我也想見見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樣,他是所有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說,她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到長垣;從長垣坐輪渡過黃河;過了黃河,又乘長途汽車到了開封。到了開封,開始找老尤。雖然知道三十三年過去,怎麼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開封何處,現在又搬到何處;同時對老尤的模樣,腦子裏也開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後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馬市街,去了相國寺,去了潘楊二湖,去了夜市,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個老頭,但哪一個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開封找了二十多天。這時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盤纏越花越少,十天之後,曹青娥住不起旅店;這時白天找老尤,夜裏睡在開封火車站。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頭枕一個提包,腳踏一個提包,突然看到了爹。這個爹不是吳摩西,而是山西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接著不是火車站,而是相國寺前的夜市。爹在前邊走,曹青娥在後邊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麼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滿身大汗。曹青娥:
“爹,你來開封千啥?”
爹滿臉漲得通紅,著急地:
“幫你找老尤呀。”
又說:
“剛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攔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著爹,突然一陣驚喜:
“爹,你不是沒頭了嗎?怎麼又有頭了?”
爹捂著自己的胸口:
“頭是有了,這裏難受得很。”
開始抓撓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沒心了嗎?”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睜開眼,四周全是候火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個也不認識。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夢到了爹,而是夢中的爹,頭又有了,心卻苦得很。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對牛愛國說的另一段話。
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又對牛愛國說,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親爹薑虎,當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縣。沒想到曹青娥長大,又嫁到了沁源縣。但當年跟薑虎一起販蔥的老布老賴也已經死了,也沒打聽出薑虎當年死在沁源縣城的哪條街、哪家飯館。但從此曹青娥夢裏,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