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寶山吃了一驚:
“跑?去哪兒?”
曹青娥:
“去哪兒都成。隻要離開襄垣縣。”
又看侯寶山一眼:
“你帶我跑,我就嫁給你。”
侯寶山愣在那裏,想了半天,搔著頭:
“想不出哪裏能存身啊。”
又說:
“嫁給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說:
“再說,一跑,我就開不成拖拉機了。全縣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裏,我還不如一個拖拉機。”
轉身跑了。侯寶山在後邊追:
“你別急呀,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頭,恨恨地說:
“這事沒商量,我最討厭膽小的人。”
轉身回了溫家莊。半年之後,曹青娥嫁給了沁源縣牛家莊的牛書道。又半年過去,聽說侯寶山也結了婚。曹青娥結婚之後,因與牛書道說不到一起,這時常常後悔,當初不該為一個“跑”跟侯寶山賭氣。如果當初跟了侯寶山,就是不跑,兩人也能過到一塊去;攀起話來,侯寶山不與人搶話,兩人就吵不起來;除了不吵架,侯寶山有拖拉機,曹青娥也不怕黑。雖然跟牛書道在一起,也開始不怕黑,但這個不怕黑,不是那個不怕黑。這天與牛書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寶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縣趙家莊去找趙紅梅,想打聽一下侯寶山過得怎麼樣。從沁源縣到襄垣縣,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趙紅梅也不是去趙家莊,趙紅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莊,丈夫老季是個木匠。曹青娥到季家莊找到趙紅梅,趙紅梅吃了一驚:
“你咋來了?”
曹青娥:
“跟你打聽一句閑話。”
夜裏,趙紅梅將木匠老季趕到牛屋去睡,曹青娥與趙紅梅睡在一起。兩人在被窩裏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幾年前兩人正在上學、趙紅梅住在溫家莊曹青娥家的時候。隻是如今曹青娥懷孕了,兩人貼得不像以前那麼緊。趙紅梅:
“你要打聽個啥?”
這時曹青娥就不是打聽,而是說:
“我想找侯寶山,讓他離婚。”
趙紅梅:
“你也不問問人家過得啥樣,人家老婆啥樣,就叫人家離婚。”
曹青娥:
“他要離婚,我就離婚,等他一句話。”
趙紅梅:
“憑個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機上,他摸過我。”
趙紅梅撲哧笑了:
“那算個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樣。”
接著兩人不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
“也不是離婚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寶山要離婚,我就不要肚裏的孩子了。”
兩人又半天沒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
“也不是孩子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趙紅梅,你讓我殺人嗎?”
趙紅梅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又說:
“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趙紅梅,你讓我放火嗎?”
趙紅梅更加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在趙紅梅的懷裏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著肚子,到鎮上拖拉機站找侯寶山。拖拉機站還是原來的拖拉機站,院子房屋的樣式,一點沒變。但侯寶山不在,“東方紅”拖拉機也不在。拖拉機站場院的槐樹下,站著拖拉機站的老李和老趙;老李和老趙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老李告訴曹青娥,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到魏家莊耕地去了。曹青娥又從鎮上到魏家莊。魏家莊的人告訴她,魏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去了吳家莊。曹青娥從魏家莊又到吳家莊。吳家莊的人說,侯寶山開著拖拉機來過吳家莊,但沒在吳家莊停留,直接去了戚家莊。曹青娥從吳家莊又到戚家莊,終於聽到“東方紅”拖拉機的轟鳴聲。循著轟鳴聲找去,在戚家莊村西後崗上,看到了“東方紅”拖拉機。接著看到侯寶山在拖拉機裏坐著,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但拖拉機上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懷裏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孩子;侯寶山在開拖拉機,那個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機到了地頭,侯寶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機上喊:
“娃他爹,把娃接下來,給他把泡尿。”
曹青娥這時發現,那輛“東方紅”拖拉機,比前幾年破了許多。侯寶山開拖拉機,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曹青娥也沒上去跟侯寶山說話,轉身離開戚家莊。從戚家莊也沒回季家莊趙紅梅家,直接去了襄垣縣城。在襄垣縣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著包袱回了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和牛家的人,都以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書道:
“去延津了,也不說一聲。”
曹青娥沒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縣溫家莊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過飯,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問起延津,曹青娥:
“我沒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兒了?”
曹青娥不再答話,老曹也不再問。但老曹還是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後。這年秋天,襄垣縣溫家莊的爹老曹死了。這年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十七歲,牛愛國他姐牛愛香十五歲,牛愛國七歲,牛愛國他弟牛愛河兩歲。曹青娥在牛家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將丈夫牛書道掰扯過來,兩人不再吵架。但這時的牛書道,成了已經去世的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這時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別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愛國記得他小時候,爸牛書道不愛說話,媽曹青娥動不動就急。家裏大小事務,全由媽做主,爸蹲在旁邊吸煙,也不說話。媽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擰;擰你的臉,擰你的胳膊,擰你的大腿,擰住哪裏算哪裏;邊用勁邊說:
“憋住,不許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歲。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沒有關係,和襄垣縣溫家莊爹爹老曹的死有關係。老曹活了七十五歲。老曹七十歲之後,和七十歲之前是兩個人。老曹趕了一輩子大車。七十歲之前,老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遇事也不愛做主;不愛做主是因為他做不得主,家裏大小事務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個和氣。曹青娥小的時候,常騎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後,心裏有什麼話,都是跟爹說,不跟娘說。但老曹臨死前的五年,似變了一個人。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著。老曹老婆在家裏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著一根長柄拐杖,彎著腰與你說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娘到襄垣縣溫家莊姥娘家串親,都說姥娘對人親。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溫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保子和肉盒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說,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牛書道吃飯時愛吸煙,一次正月裏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著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將曹青娥叫到裏屋,說:
“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根煙。”
原來說的是牛書道。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將牛書道罵了一頓。罵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書道吸煙,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老曹死時,曹青娥並沒有特別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活著的後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夜裏常夢見他。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馱著她,笑著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著拉住曹青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