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13(3 / 3)

又瞥吳摩西一眼,感歎一聲: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呀。”

吳摩西知他們在誇薑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來的吳摩西差了。但這種鹹一句淡一句的話吳摩西聽多了。不好與他們爭執,也就假裝沒聽見;加上對沁源縣不熟,隻顧張著眼睛看街兩旁的買賣鋪子。正走間,突然有人從背後喊住他們:

“那誰,說你們仨呢!”

三人扭頭,見身後路旁,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站著兩個人;聽他們說話,山東口音;馬車上像山一樣,堆著一車大蔥。但車轅裏並不見馬。兩個山東人一個胖,一個瘦。那個瘦子:

“看你們的模樣,也是去太原販蔥的吧?”

吳摩西沒敢說話;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高興:

“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販蔥不販蔥,礙著你們啥?”

那個山東胖子笑了:

“掌櫃的誤會了。俺們是山東曹縣人,也是去太原販蔥;回來路過此地,一個夥計病了,大口大口吐血;讓這兒的醫生看了,醫生看咱是外地人,藥價使勁兒往上抬;咱人生地不熟,不能把夥計的性命丟在這,隻能伸脖子讓他宰;在這兒待了三天,夥計還不見好。盤纏也花光了,還拉了一屁股藥賬;也是沒有辦法,想把這車蔥躉出去,給夥計看病。這蔥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躉給你們,每斤給俺四分。你們也少跑路,俺們也救了急。”

三人聽了,覺得這倒是樁合算的買賣。老布老賴常走太原,知道這蔥價不假;從沁源到太原,還要走兩天兩夜,來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買到太原蔥,等於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蔥雖比太原貴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說,等於還省去三個人三條驢四天四夜的嚼穀,折合起來還是合算。但老賴有些懷疑:

“蔥別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蔥,說成太原蔥。”

那個山東胖子:

“可以嚐蔥。”

老布又懷疑:

“那你們的馬呢?”

那個山東瘦子:

“在店裏喂著呢,不敢賣馬;無馬拉車,就回不去了。”

老賴便上去翻蔥。先看蔥的粗細,又從蔥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裏嚼。嚼完倒對老布點頭:

“蔥吧,倒是太原蔥。”

又問山東人:

“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個山東胖子:

“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這時給老賴使了一個眼色,對山東人說:

“不買。”

老賴會意,又拉吳摩西;三^轉身就走。那個山東胖子倒不強賣:

“不買就不買,你再走兩天兩夜。拉的還是這蔥。”

又說: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識相的人。”

見他這麼說,老布又站住:

“不是識相不識相的事,得有個說法。”

那個山東瘦子:

“啥說法?”

老布:

“俗話說,貨到地頭死;這蔥你要想賣,價錢上,就不能照你說的辦。”

那個山東瘦子:

“從太原拉到沁源,一斤隻加四厘,過分嗎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價,俺就要。”

那個山東瘦子:

“你們河南人,咋跟山西的醫生一樣,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賴吳摩西走。這時山東胖子上來拉老布:

“二哥,人命關天,你就當幫俺個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陣討價還價,又各讓一厘,每斤蔥三分八,雙方成了交。接著山東人回店牽馬,將一車蔥拉到老布老賴吳摩西住的客店。卸下,點上馬燈過秤,風吹日曬,六千斤蔥,變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個山東瘦子搖頭:

“說話又折了八十斤。以後不敢出門了。”

山東人走後,老布老賴吳摩西甚是喜歡。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販到了太原蔥,而且是幹蔥;回去賣蔥時,灑上水,分量又回來了;算起來,裏外裏占了便宜。在談生意的過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賴也幫了腔,老布便要了兩千二百斤,老賴要了兩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吳摩西的。吳摩西雖比他們倆少要,但也少費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興興,趕著毛驢車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縣城,與老布老賴分手,吳摩西趕著毛驢車,回到西街饅頭鋪。也是怕驚醒吳香香和巧玲睡覺,吳摩西悄悄撥開頭門,牽著毛驢,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同時想給吳香香一個驚喜,沒到太原,卻販得一車太原蔥;頭一回出馬,就旗開得勝。月光下,院裏像撒了一層霜。待要卸蔥,發現巧玲屋裏亮著燈。自己不在家,她怎麼不跟她娘睡呢?以為兩人鬧了別扭。或兩人睡在巧玲屋裏,睡著之前,忘了吹燈。吳摩西沒卸車上的蔥,先去巧玲窗戶前看。窗戶上糊著窗戶紙,恰巧有一處破洞。吳摩西順著破洞往裏看,原來巧玲一個人睡在床上。仰麵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著肚子;夢裏喊了一句什麼,翻過身,又睡著了。吳摩西知是娘倆鬧了別扭,搖頭笑了,又去卸驢車上的蔥。這時聽到他和吳香香睡覺的屋裏似有人說話。吳摩西一開始以為是吳香香說夢話,再往下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接著往下想,頭上的頭發,刺棱一下豎了起來。又放下驢車上的蔥,來到自己屋腳下,屋裏果然有人。吳香香:

“趁巧玲沒醒,你趕緊走吧。”

又說:

“雞快叫了,我也該起來揉麵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聲。吳香香:

“這可是最後一回了。”

男人說話了:

“那人回來還得幾天呢。”

吳香香:

“你媳婦知道了,也不是鬧著玩的。”

男的:

“我讓她走娘家去了,大後天才回來。”

吳香香:

“明天你不能來。”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沒出事?”

吳摩西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腦袋炸不是說吳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過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裏這個男的,從聲音聽,不是別人,就是隔壁的銀匠老高。是老高還不是最讓人吃驚的,聽話音,他們已經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沒有察覺,吳香香過去的丈夫薑虎也沒有察覺;不但後夫蒙在鼓裏,前夫也蒙在鼓裏。吳香香“娶”了吳摩西,吳摩西原以為隻是在一起過日子,誰知還替人當著幌子。就說這次去山西販蔥,原以為就是個販蔥,大不了為了將來開飯鋪;誰知除了這兩層原因之外,還給人騰了地方。平日吳香香對自己發脾氣,接著發展到抬手就打,自己還對她犯怵;後來幹脆不與她計較,處處順著她的心思,把別扭留給自己一個人;現在想來,自己除了心眼實,還上了別人的當;窩囊成了裏外裏。還有奸夫老高,平日與自己還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還找他碼放;他一字一頓,慢條斯理,說得頭頭是道;現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耍著吳摩西玩。這時屋裏又在說話。吳香香:

“將來咱們的飯鋪開了,就不能這麼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個說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個病秧子,活不了多長時間。”

吳香香:

“那個沒用的人呢?”

吳摩西聽出來了,那個沒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條斯理:

“沒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給你出的主意,讓他去殺薑龍薑狗,不就把薑家給鎮住了?”

吳香香:

“我看出來了,你還想讓我跟他稀裏糊塗下去。上次薑虎死時,你說怕你老婆一生氣死了,將來他死了咋辦?”

老高:

“死了再說死了。一個老實疙瘩,想打發他,還不容易?”

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又炸了。過去老高不給吳摩西排解家務事,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現在看,是心裏有鬼;心裏有鬼還沒什麼,他不給吳摩西出主意,卻在背地裏給吳香香出主意。包括吳摩西去南街“薑記”彈花鋪殺人,原以為是吳香香唆使,現在才知道背後還有老高。殺人的主意都敢出,別的主意什麼出不來呢?原以為自己跟吳香香脾氣不投,兩人在鬧別扭;現在看,麵上是在跟吳香香鬥,背後是在跟老高鬥。說不定吳香香要開飯鋪的主意,也是老高給出的。平日吳摩西賣一晌饅頭,中午回來時,常見老高在吳家院裏站著,與吳香香說話,以為是街坊聊天,也沒在意;誰知他們兩人一直明白三人的關係,唯有吳摩西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兩人快樂完,還在褒貶吳摩西,說他是個“沒用的人”。老高過去給人碼事情時,說過三句話,其中一句是:“事兒能這麼幹,但不能這麼說”。現在三人的局麵,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事到臨頭,吳摩西首先不是氣憤,而是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應對;倒是突然一陣反胃,渾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開屋門,吳摩西才突然站起來,倒把老高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說話也不慢條斯理了。聲音也不低了,高聲叫道:

“你不是停幾天才回來嗎?”

好像提前幾天回來,是吳摩西的錯。這一聲叫,既驚著了屋裏的吳香香,也驚醒了腦袋還在蒙著的吳摩西。吳香香從屋裏跑了出來,看到吳摩西,也愣在了那裏。吳摩西醒過來之後,二話沒說,轉身去了廚房。從廚房出來,手裏拎著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用的就是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虛張聲勢,這次拿刀是真要殺人。老高和吳香香也醒過悶來,驚呼一聲,各顧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們在前邊跑,吳摩西在後邊追。到底吳摩西剛從山西販蔥回來,走了幾百裏路,又受了驚嚇,老高和吳香香在家沒出門,又要逃命,吳摩西追到十字街頭,還沒趕上他們;兩人鑽到一條胡同裏沒影了,吳摩西喘著氣,蹲在了地上。這時十字街頭一個人也沒有,從遠處傳來倪三打更的梆子聲。吳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陣,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們了。吳摩西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他轉身回到饅頭鋪,將蔥卸到院子裏,牽毛驢車出來,趕著毛驢車,去了白家莊。到了白家莊,天剛泛亮,吳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門。見到老白,吳摩西哭喪著臉,說老高得了急病,讓老白趕緊回去。老白不明就裏,哆哆嗦嗦,連包袱都沒拿,就上了吳摩西的毛驢車。吳摩西的意思,老白是個生不得氣的人,一生氣就犯羊角風;等把老白接到縣城,一五一十,來龍去脈,把老高和吳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訴老白;讓老白去和老高和吳香香撕拽,自己先來個坐山觀虎鬥。這比殺了奸夫奸婦還要讓吳摩西解恨。殺人就是一刀,這個撕拽的過程,怕是需些時日。老高雖說老白早晚會死,但她現在還沒有死。沒死就有沒死的用處。最好老白就死在這件事上,看老高和吳香香如何處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單是樁偷情的事了。這時死人就不是吳摩西殺人,而是老高和吳香香逼死了一個人,看老高和吳香香怎麼辦。既然是壞事,就讓它壞到底。不單為自己解了氣,也為沒見過麵的薑虎報了仇。吳摩西一下覺得自己長大了。也一下發現自己的內心,還有閃亮的一麵;原來閃亮的一麵,就是狠毒的一麵。也許以前沒有,是吳香香和老高,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是自己信得過的朋友,手把手教會了自己。過去是個死心眼,現在終於活泛了。

但吳摩西還是打錯了算盤。待他用毛驢車拉著老白回到縣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吳香香和老高。已雙雙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聞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過去。吳摩西手忙腳亂,趕忙又把她拉到縣城北街老李家的“濟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