饅頭鋪每天出籠的饅頭是有數的;如吳摩西在家裏能做主,吳摩西不會收老詹的錢;饅頭鋪由吳香香做主,吳摩西怕回家之後,饅頭數和錢數不符,吳香香罵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錢。老詹一死,吳摩西再想,師傅吃幾個饅頭,自己還收他的錢,不由悲傷起來。吳摩西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還帶著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僅限於白天,夜裏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頭困了,要麼哭著鬧回家,或是已賣了一簍饅頭,讓吳摩西把她藏到空簍裏,扣上蓋子,她在裏邊睡覺。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膽小,買饅頭時故意逗她:
“快跑吧,西關來了個妖怪,專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聲哭了,有時會嚇得拉褲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
“巧玲,跟我走,找個地方把你賣了。”
巧玲又哇的一聲哭了,往饅頭簍子裏鑽。吳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護巧玲。巧玲見了別人都怕,惟獨見了牧師老詹不怕。老詹買饅頭時,也低頭與巧玲說話:
“孩子,幾歲了?”
巧玲:
“五歲。”
老詹馬上想起傳教:
“可該受洗禮了。”
或買了饅頭,馬上掰下半個,遞給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時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讓別人抱,讓老詹抱。老詹:
“長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還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別人聽了老詹的話,都嘲笑老詹;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聽了老詹的話,倒在那裏愣神。為了這愣神,老詹對吳摩西感歎:
“你也許與主無緣,這個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說:
“人在罪惡中,卻不自知,讓主如之奈何呢?”
又說: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淚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給他擦淚。吳摩西信主時,老詹這話已聽過千百遍,耳朵聽出了繭子,也沒在意;現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裏一動,又喟然長歎一聲。老詹死時吳摩西不知道。聽說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吳摩西正在十字街頭賣饅頭;趕緊把饅頭攤交給旁邊釘鞋的老趙照料,趕到城西破廟裏吊喪。進得破廟,老詹已經閉著眼睛,躺在草鋪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延津天主教會歸開封天主教會管,開封天主教會見老詹傳教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加上開封教會的會長老雷跟老詹有教義之爭,老詹生前,他們撥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現在老詹死了,他們也沒來人,隻是發了個唁電;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讓人哭笑不得;可能他們一是怕花喪葬費,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斷,讓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滅;教義有分歧,分歧的教義教出的信徒,就成了異教徒,大概老雷不願意承認。老詹在延津有八個信徒,這八個人倒陸續到了。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風寒還沒有好,也包著頭來了。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雖不信主,也來了。眾人盤點了一下老詹的遺物,所剩的錢,剛好夠買一口棺材。老魯把錢交給吳摩西。讓他到縣城北街老餘的棺材鋪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熱,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時候,八個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幾聲“阿門”。大家知道這次念過“阿門”之後,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樹倒猢猻散,幾個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吳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傳教,就愛昕賈家莊瞎老賈彈的三弦;最後一次傳教,還跟三弦有關;或者說,不是為了三弦,就沒有這次傳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著了;怎麼在安葬老詹時,大家隻顧念“阿門”和哭,沒想到把賈家莊的瞎老賈叫來,給老詹彈上一曲兒呢?來吊喪的有十一個人,看來大家都沒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經埋了,再說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過老詹之後,又回到破廟裏;因老詹身後沒有親人,竹業社掌櫃老魯替老詹做東,從西關“老楊羊湯館”叫了十一碗羊湯,一百一十個燒餅,大家蹲在破廟裏,共同吃了一頓喪飯,算是劃了個句號。老詹還留下一輛腳踏車,一是這腳踏車快散架了,值不了幾個錢,二是賣蔥的小趙,用這輛腳踏車載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魯做主,腳踏車歸了小趙。吃過飯散夥的時候,吳摩西環顧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這裏學經的時候,老詹邊講經,鼻子邊吭吭著。眾人走後,他又一個人待了片刻。這時突然從老詹草鋪的亂草裏,發現一卷紙頭。吳摩西拾起來看,原來是老詹新畫的一幅教堂圖紙。老詹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他舅學過建築,現在一筆一劃,畫得工整,也標著尺寸。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徑四十點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鍾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鍾,直徑六米;教堂標明用大理石牆麵,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雲霄。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櫃子和桌子,都標明用皂莢木做,裏外包著精金。四周鑲著金牙邊;幔子標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台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聖壇也標明用皂莢木做;聖牌用精金做,上刻著“歸耶和華為聖”。這時吳摩西才知道,老詹雖然住在破廟裏,心裏還想著教堂;而且不是被幾任縣長占著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圖紙,再看,圖紙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戶,一扇扇被推開;塔頂上那座大鍾,“哐當”“哐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隨著教堂窗戶被打開,吳摩西的心裏,似也開了一扇窗。過去跟老詹學徒時,老詹夜裏給吳摩西布道,吳摩西一句也沒聽進去;現在看到這幅教堂的圖紙,吳摩西覺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師。雖然他一輩子在延津隻發展了八個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雖然這八個也未必信,但起碼有一個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傳教雖無傳給別人,但傳給了他自己。老詹在時,吳摩西並不信主;現在老詹死了,吳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這個人,讓他信了。吳摩西心裏那道亮,並不來自主,而來自老詹。
看過這教堂,又將圖紙翻過來,發現圖紙背麵,還有五個字;從字跡看,也是老詹寫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這五個黑字是:惡魔的私語。吳摩西心裏突然像被錐紮了一下,但疼痛之後,又不知這五個字指的是什麼;仔細琢磨,好像跟教堂無關,跟萬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關;又知老詹這一輩子,不止是無奈,也是痛恨這些人的;正是因為痛恨,他才要建這麼宏偉的教堂。老詹的這種感覺,倒和吳摩西心中從沒想到的某種感覺,突然有些相通。吳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吳摩西懷揣著老詹的圖紙,回到吳家饅頭鋪。半夜睡醒一覺,又拿出來看。先看圖紙背後的五個字,又看圖紙正麵的教堂。五個字似琢磨透了,接著又好像糊塗了;便放下這字,主要琢磨正麵的教堂;對這教堂,倒越來越看出些門道。吳摩西早年在楊家莊時,曾用竹篾紮過玩意,如小蟲小蝦、小貓小狗;現在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想按老詹的圖紙,用竹篾紮起一座教堂。當然紮不起老詹在圖紙上標的尺寸,隻能紮出個大體模樣。世上無人拿老詹的心思當回事,吳摩西這次準備拿老詹的教堂當回事;當回事不是為了紀念老詹,而是為了自個兒心裏開的那扇窗。
十天之後,吳摩西開始動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魯的竹業社有的是殘竹,到十字街頭賣過饅頭,回來路過老魯的竹業社,順便將殘竹撿回來,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錢。平日吳摩西須五更起床,揉麵蒸饅頭;現在他二更起來,躲到柴草房,點上燈,在燈下看著圖紙,琢磨教堂。但紮一座八層高的教堂,比紮小貓小狗費工費時多了。小貓小狗一頓飯工夫能紮兩三個,現在連著紮了五天,連教堂的地基還沒有搭出來。費工費時不在紮本身,關鍵是謀篇布局,要花許多心思。有時看著圖紙半天,下不了幾根篾子。紮的時候不費工,想起來費工夫。剮下去幾根篾子,五更雞叫了,又該揉麵蒸饅頭了;吳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饅頭房,去揉麵蒸饅頭。巧玲見他紮教堂,覺得好玩,有時半夜起來撒尿,竟跑到柴草房來看。夜裏在家裏紮竹篾,不同於元宵節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誤賣饅頭的生意;現在夜裏早起,耽誤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紮竹篾,吳香香一開始倒沒有管他;有時覺得好奇,也從被窩裏爬出來,披上衣裳,過柴草房蹲下看;原以為他圖個新鮮,紮幾天就不紮了;但一個月過去,還見他紮,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剛完一層,還有七層等著他;就有些不耐煩:
“整天點燈熬油紮這個,有啥用?”
吳摩西:
“沒耽誤正事。”
吳香香見他這麼說,急了:
“怎麼沒耽誤正事?耽誤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饅頭,還有閑工夫弄這個,為啥不去販蔥?”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但過去薑虎在時,賣饅頭之餘,就去販蔥;與老布老賴一起,跑到太原,販回雞腿蔥,在延津集市上賣。家裏這三間饅頭鋪,就是一邊靠夫妻倆賣饅頭,一邊靠薑虎販蔥翻蓋的。吳香香當時也就是賭氣一說,過後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賣饅頭,讓吳摩西到山西販蔥。一是讓他出門長長見識,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也開開竅,免得在家裏不務正業;二是出門販蔥,家裏也多一份進項。出門販蔥要風餐露宿,比守在家賣饅頭辛苦;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在家賣饅頭利大。早一天把本錢攢齊,就能早一天開飯鋪。便去找老布老賴商量,讓他們再出門販蔥時,帶上吳摩西。老布老賴看在死去的薑虎麵上,倒也答應了;吳香香回來告訴吳摩西,吳摩西卻不喜歡販蔥。不喜歡販蔥不是怕出門辛苦,而是出門在外,又得與人支應;同時正在紮的教堂,剛由一層紮到二層,正是較勁的時候,出門怕耽誤工夫;耽誤工夫不是怕耽誤時間,而是胸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門販蔥,回頭再找不回來。吳香香見他猶豫,知他惦著教堂,馬上火了:
“你隻想著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飯鋪?”
又說:
“你不去販蔥也行,我馬上去把教堂給燒了。”
站起身,就去柴草房。吳摩西忙站起攔住她:
“啥也別說了,我去販蔥。”
這年陰曆九月初十,老布老賴要去太原販蔥,吳摩西便放下手裏正紮著的教堂,趕上毛驢車,跟著老布老賴去了太原。出門販蔥說起來也算正事,隻是這販蔥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後麵又連著吳香香要開的飯鋪;前因這麼不搭後果,讓吳摩西哭笑不得。
吳摩西過去與老布老賴不熟。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賴像蔣家莊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樣,也像縣政府的屬員一樣,有些欺生。一路上,兩人隻顧自個兒說話,不答理吳摩西。這一點吳摩西倒能想通,雖然薑虎和吳摩西都是吳香香的丈夫,但他們與薑虎是朋友,與吳摩西不是朋友;不與吳摩西說話,吳摩西倒圖個清閑。在飯鋪打尖,他們總是支使吳摩西端茶倒水,他們坐著不動。夜裏住店,雖是秋天,屋外風也寒,兩人總睡在炕裏頭,讓吳摩西睡在門口。半夜給驢添草,也總讓吳摩西起身,他們倆躺著不動。他們倆自個兒說起話來也拌嘴,待到支使吳摩西,兩個人馬上變得異口同聲。吳摩西過去磨過豆腐、殺過豬、染過布、挑過水、種過菜、揉過麵蒸過饅頭,但說到販蔥,畢竟是初來乍到,嚴格說起來,人家就是自己的師傅,一路上擺些師傅的款兒,吳摩西倒也能夠容忍。三人趕著三輛毛驢車,走了兩天兩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來到山西沁源縣城。山西沁源縣城,就是三年前薑虎在飯鋪跟人爭鬥,被山東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牲口,又沿街去找飯鋪。這時老布說:
“可不敢再找薑虎被捅死那個飯鋪了,每次從那兒路過,我都後怕。”
老賴:
“說話三年了。有時候想起來,薑虎真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