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14(1 / 3)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記 十四、

老高和吳香香走時,各人從家裏帶走些東西,作為私奔的盤纏。老高從銀飾鋪拿走些銀飾。這些銀飾,一半是銀飾鋪的,老高剛鍛造出來,放到銀飾鋪櫃子裏賣;一半是主顧留在銀飾鋪的舊貨,如耳墜、手鐲、戒指、簪子等,讓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樣式。老高卷包逃了,留下老白,這些主顧沒顧上老高和吳香香私奔的事,先惦著自己的銀飾,來找老白鬧。可老白正犯羊角風,眾人又不敢太逼老白。大家都罵老高,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誰知既偷別人的老婆,又偷別人的東西。吳香香帶走一個首飾匣子,匣子裏裝著饅頭鋪賺的饅頭錢。這錢原準備將來開飯鋪,現在看,這飯鋪也開不成了。兩人走時,都從家裏拿錢財,一方麵證明他們心齊,同時也能看出,一點後路都不留,兩人是不準備回來了。老高走時,連句話也沒給老白留;雖然在一起過了十來年,看來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吳香香走時,倒從賬本上撕下一張紙,給吳摩西寫了幾句話:

啥也別說了。說啥也沒用了。等你回來,我也走了。家裏的錢是我拿的。饅頭鋪給你留下,巧玲也給你留下。一是出門在外,帶著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說得著,跟我說不著。

過去老白犯病之後,老高半個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話不對她的心思,她就帶著羊角風鬧上吊;老高不怕她鬧羊角風,就怕她鬧上吊,所以事事讓她三分。這次老白犯病,沒有老高在身邊,吳摩西擔心她會尋無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邊,老白就沒有上吊;過去一場羊角風要犯半個月,現在三天就好了。眾人見她病好了,又來找她賠銀飾;但眾人沒急,老白急了:

“沒有你們的銀飾,老高還沒盤纏跟那個騷逼跑;你們讓我賠銀飾,你們咋不賠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眾人哭笑不得。吳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後,吳摩西生悶氣生了三天。生悶氣不是說自己去接老白的陰謀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著,他們的逃跑就不會這麼從容;就是逃跑,也無法帶盤纏;而是生氣一出事他們逃了,剩下一個局麵,讓吳摩西一個人收拾。他們跑了,給吳摩西戴的綠帽子沒有跑。他們不跑,吳摩西能鬧出個結果;他們跑了,倒把吳摩西閃了,讓他不知接著該咋辦。按照常理,吳摩西應該像那天晚上一樣,拎著牛耳尖刀,滿世界去尋老高和吳香香;但吳摩西沒有去尋。如果沒出這事,或換在過去,他會去尋;有了這事,換成現在,他倒不尋了。當然沒這事他就無從尋起,恰恰有了這事,吳摩西就不是過去的吳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殺他們,去白家莊接老白,他要坐山觀虎鬥和借刀殺人一樣,現在他們跑了,他又要一個人另作盤算。首先,過去跟吳香香在一起,兩人脾氣不投,事事說不到一起,事事吳香香壓他一頭,他感到與她不親;現在這個不親的人跑了,心裏像卸下一塊石頭;她在的時候,是一個麻煩,現在這個麻煩跑了,要把這個麻煩再找回來嗎?找回來的麻煩,就不單是一個麻煩了。他們不跑,大家會鬧個天翻地覆;現在他們跑了,事情倒簡單了。接著又想,吳香香雖然跑了,但饅頭鋪沒有跑;隻要有饅頭鋪在,走了一個吳香香,怕再找不來一個李香香?跟吳香香脾氣不投,說不定跟李香香脾氣就相投了;跟吳香香不親,說不定跟李香香就親了。吳香香給他戴了綠帽子,李香香一來,綠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於白落一個饅頭鋪,接著能再娶一個老婆。那時候就成了“娶”別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吳香香;連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糾正過來。當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興,還得裝作愁眉苦臉和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不是因為吳香香跑,而是因為這個裝,讓吳摩西愁眉苦臉。吳香香走後,饅頭鋪馬上清靜許多。無人說吳摩西了,也無人罵吳摩西了,吳摩西渾身自在許多。正是這個自在讓人不習慣,渾身又不自在起來。與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無動於衷;既不哭,也不鬧,該吃吃,該玩玩。巧玲的態度,也助長了吳摩西的不找。吳香香走後,到了夜裏,巧玲就跟吳摩西睡到一起。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覺可以吹燈。吹燈之後,兩人還聊一會天。但聊的都是兩人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吳香香;聊的都是現在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過去。

吳摩西:

“巧玲。睡著了嗎?”

巧玲:

“咋?”

吳摩西:

“我讓你堵雞窩,你堵了嗎?”

巧玲:

“哎喲,我給忘了。”

吳摩西:

“堵去。”

巧玲有些發愁:

“外麵天黑,我不敢去。”

吳摩西“呸”了一口:

“指著你,雞早讓黃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

“明兒吧,明兒我幫你拴驢。”

或是,巧玲:

“叔,睡著了嗎?”

吳摩西:

“咋?”

巧玲:

“點燈。”

吳摩西:

“剛吹了燈,又點燈,折騰我?”

巧玲:

“我想撒尿。”

吳摩西笑了,又起身點燈。倒是白天有人來了,吳摩西趕緊裝出愁眉苦臉;同時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領神會,一個五歲的孩子,與吳摩西同謀,裝出唉聲歎氣的樣子。這個裝,讓吳摩西覺得自己變了。自己過去不會裝神弄鬼。但一天天這麼裝下去,也不是辦法。吳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隻裝十天;十天之後,準備重打鼓另開張,一個人做饅頭生意。街上怎麼說,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麼做,才是自己的事。吳摩西已經想好了,從第十一天開始,頭天晚上發麵,第二天五更雞叫起床揉麵;一天仍蒸七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賣饅頭時帶著巧玲。走了吳香香,吳摩西對將來到十字街頭賣饅頭,突然也不發怵了。不就是與人說話嗎?過去有吳香香在,得按吳香香的話路說;沒了吳香香,自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或者,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賣饅頭回來,他還想跟巧玲一起,將老詹的教堂再搭起來。哪天再給說媒的老孫提一條羊腿,等有合適的茬口,讓他幫著找一個李香香。上回說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譜,這回不找老崔找老孫。盤算是這麼盤算的,但沒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吳摩西又得出門去尋吳香香。這天上午,吳摩西正在家和麵,巧玲在旁邊剝蔥,案子上還放著一條子肉,兩人準備剁餃子餡包餃子吃;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掌櫃老薑來了。吳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聽有人在門外喊,慌忙將肉、蔥、麵和一根大蘿卜藏到鍋裏,蓋上鍋蓋;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應對進來的老薑。因為一個饅頭鋪,過去老薑家與吳香香結了仇怨;後來才有了“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現在吳香香跟人跑了。吳摩西以為老薑來談饅頭鋪的事;饅頭鋪本姓薑,並不姓吳,現在姓吳的跟人跑了,讓吳摩西卷鋪蓋走人。老薑如是這麼想,吳摩西卻不準備這麼辦。吳摩西與吳香香夫妻一場,吳香香跑了,饅頭鋪就該是吳摩西的。如是吳香香跑之前,吳香香趕吳摩西走,吳摩西隻好再去沿街挑水;現在老薑家趕人,吳摩西倒認為饅頭鋪姓吳,還指著饅頭鋪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鬧一場延津城。這件事如鬧起來,吳摩西準備豁出去。上次為了吳香香,與薑家鬧還有些發怵,隻殺了一隻狗;這次為了饅頭鋪,吳摩西倒敢豁出去殺人。但出乎吳摩西意料,“薑記”彈花鋪掌櫃老薑沒有提饅頭鋪的事,而是說:

“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來說的不是饅頭鋪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吳摩西鬆了口氣。對於人跑,吳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過去,吳摩西咋想就咋說,現在就不一樣了。吳摩西唉聲歎氣:

“叔,心是亂的,想不出一條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薑:

“媳婦被人拐跑了,不能沒個說法。”

吳摩西:

“您老要啥說法?”

老薑:

“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銀飾鋪。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們兄弟倆可要動手了。”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這個彎吳摩西倒沒想到。他們兄弟倆,指的就是薑龍薑狗了。老薑:

“不是圖老高的東西,這麼吃了啞巴虧,惹人笑話;咱們都是臉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負,在街麵上就沒法混了。”

原來事裏事外,還藏著這麼一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

“四天了,不見你言語。他們哥倆兒說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動手,可別怪俺老薑家抄了你的後路。”

吳摩西低下頭在想。老薑:

“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句話。”

吳摩西抬起頭:

“啥話?”

老薑用手裏的拐棍,四處指了指饅頭鋪: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個饅頭鋪;但不能為了一個饅頭鋪,就不找人,那樣也惹人笑話。”

在這一點上,惹人笑話吳摩西早料到了。但吳摩西自有吳摩西的主意,便跟老薑裝聾作啞。老薑:

“我還有句話。”

吳摩西:

“啥?”

老薑:

“你上回說的對,咱們都不是小孩了,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老薑家不提饅頭鋪的事,不是怕你,是為了巧玲,你別往歪裏想。”

這層道理,又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上午剛走,下午,吳香香她爹,吳家莊老吳又來了。說起來老吳也是吳摩西的老丈人;但吳香香已經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吳在家裏像吳摩西一樣,一直被老婆壓著;現在見了吳摩西,倒擺出老丈人的款兒來,雖然說話有幾分氣餒:

“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說的還是人跑的事。吳摩西以不變應萬變,仍做出唉聲歎氣的樣子;老吳尊稱他為“巧玲她叔”,他在對老吳的稱呼上,也不好馬上改口:

“爹,心是亂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吳:

“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兒撂在這兒,叫啥事呢?”

吳摩西:

“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們跑得快,沒出人命;這次要找著,就得出了。”

吳摩西以為這麼說會嚇著老吳,誰知老吳歎息一聲:

“那也算個結果呀。人丟了不找,大家都沒臉;賴著臉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應呀。”

吳摩西:

“誰?”

老吳:

“我老婆。她說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拚命。”

又說:

“她也看出來了,人丟了不找,你是想守著饅頭鋪,另再找人。”

吳摩西倒有些慌亂:

“爹,我從沒這麼想過。”

老吳看他一眼,搖搖手:

“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過;我也是偷偷跑出來,告你一聲。”

又說:

“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過來,不也得出人命嗎?”

吳摩西又愣在那裏。女兒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兒,卻要找女婿拚命;這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有想到的。吳香香在的時候,吳香香都敢打吳摩西;吳香香她娘,又比吳香香潑上十倍;她跟吳摩西鬧起來,吳摩西倒也不怕;隻是一場風波,就變成了另一場風波。在頭一場風波中,吳摩西還受著委屈;如演變成另一場風波,這風波就是吳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裝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吳摩西又有些犯愁:

“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辦呢?”

老吳:

“這你不用發愁,我早想好了,待會兒就把她帶到吳家莊。”

巧玲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瞪了老吳一眼,梗著脖子說:

“我不去吳家莊。”

老吳想了想,又說:

“要不把你送到你爺爺那兒?”

巧玲的爺爺那兒,就是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巧玲又梗著脖子:

“我不去彈花鋪。”

吳摩西對老吳攤著手:

“這就不好辦了。我一走,孩子沒去處。”

巧玲對吳摩西說:

“你走哪兒,我跟哪兒。”

吳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薑家準備砸老高“起文堂”銀飾鋪這天,吳摩西帶上行李和盤纏,將門戶鎖好,拉著巧玲,出門尋找吳香香。因心裏盤算著假找,吳摩西出門並沒走遠;帶著巧玲,來到百裏外的新鄉,在城東關一個雞毛店住下;準備在這裏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說去了新鄉、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滿世界尋了個遍,沒有找到老高和吳香香,給大家一個說法,接著再做自己的饅頭生意。出門時,把老詹的圖紙也帶上了,想等閑的時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後,把這座教堂徹底搭起來。

新鄉東關這個雞毛店,在汽車站旁邊,有五間客房;每個客房裏有一個大通鋪;一個大通鋪能睡十幾個人。吳摩西與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門口的屋子,後來最裏邊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裏邊。裏邊的屋子靠灶火,夜裏炕不涼。白天兩人也不出門,偶爾出門,就在店門口轉轉,大不了轉到汽車站,讓巧玲看看汽車。汽車有一個大鼻子,“嗚”地叫一聲,拉著幾十個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這個雞毛店雖鋪麵不大,但院子、房間還幹淨。院子裏有一棵大槐樹,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黃葉。店裏給客人開夥,雖說又賺了客人的夥食錢,但也給客人提供了方便;吃著上一頓,報出下一頓想吃什麼,夥計下一頓給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窩頭,分別是在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吳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燴麵。要麵不要飯菜,一是圖個省錢;二是一大碗麵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餓;三是燴麵有湯有水,吃到肚子裏熨帖。吃起羊肉燴麵,吳摩西想起自己小時候,為看羅長禮喊喪,丟了家裏一隻羊,夜裏躲到打穀場睡覺,碰到剃頭匠老裴,老裴帶他到鎮上,敲開飯鋪老孫的門,吃的就是羊肉燴麵。那時吳摩西還叫楊百順。在雞毛店吃起燴麵,吳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頭匠老裴。多年不見,也不知老裴怎麼樣了。雞毛店人來人往,來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頂多住兩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龐,是個鬥雞眼,看吳摩西爺倆在店裏天長日久地住了下來,整天又不幹什麼,不知他們的來路;雞毛店的店錢是一天一結,且是早起早結,吳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錢,他又說不出什麼來。另一位在店裏常住的客人,是一個賣老鼠藥的叫老尤。老尤來自開封,長個猢猻嘴,啞嗓子,三十來歲,每天就在汽車站旁邊做買賣;白天出去擺攤,晚上回老龐的店裏住,已住了一個來月。一個月能在一個地方賣老鼠藥,看來新鄉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裏一間屋,三天下來就熟了。白天,吳摩西扯著巧玲去汽車站看汽車。有時也到老尤的地攤前,看他賣老鼠藥。一袋袋老鼠藥,用草紙包著,碼了一地。巧玲對老鼠藥不感興趣,愛看老鼠藥前邊,擺著的二十來個幹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裏邊填些稻草破布撐起來的,證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藥毒死的。巧玲還拾起一根草棍,撥弄這些大老鼠;撥它們也不見動,巧玲咯咯笑了。過去巧玲膽小,帶她到新鄉,她膽子倒練大了。有人踢著地上的老鼠問老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