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記 十二、
吳摩西成親半年後,挨了一頓打。延津縣城有個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門頭一樣高,一臉疙瘩肉。滿頭紅毛。無論春夏秋冬,走路皆敞著懷,露著胸前凸出的一條子肉。幾十年下來,這肉變得黑紅,與身上其他部位不一個顏色。倪三的爺爺,曾是延津出的第一個舉人,做過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與他爺路數不同,不喜讀書,不喜功名,長大後,圖個吃喝嫖賭。倪三他爹活到四十歲,臨死之前,將他爺做知府積下的家產,也揮霍盡了。人說倪三他爹短壽,倪三他爹臨死時說:
“我活一天,等於別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這一輩,家徒四壁,倪三開始在縣城打更。打更者白天無事,報更是在夜裏。夜裏從戌時起,用梆子敲出從一更到五更的時辰。倪三雖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遺風,一是不喜張羅,雖家徒四壁,除了夜裏打更,白天不張羅別的,就是歇著;二是窮歸窮,不耽誤喝酒,一到夜裏是醉的。夜裏打更,倪三皆趔趄著腳步,閉著眼睛從十字街頭穿過,掄著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現在,延津人不論更,一論就是錯的,源頭就在這裏。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裏還應喊“天幹物燥,小心燈燭”之類的話,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話,源頭也在這裏。打更的不靠譜,本來可以換一個,倪三的爺爺雖然做過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縣長,一個愛做木匠活,一個愛講話,一個愛聽戲,為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無暇留意夜裏的梆子。倪三二十五歲那年,倒娶了一個老婆,老婆是個對眼。雖然對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個,不落空當。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為別的,就為她能生孩兒:
“媽拉個逼,你是人還是豬,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為躲挨打,也為躲挨身子,倪三的對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來,仍給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對眼。七男二女本是個吉數。但加上倪三兩口子,一個打更的,要養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雖不愛張羅,但為人憨厚,年輕時,家裏雖然窮,既不偷人,也不搶人;後來隨著孩子長大,日子一年過得比一年緊,便一年比一年不顧臉皮。不顧臉皮倪三也不偷人,家裏斷了炊,便到集市的貨攤上公開亂拿:
“記著賬,回頭還你。”
這個“回頭”,不知會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魯,拿吧也就幾根蔥、半升米、一條子肉的事,皆不與他計較。見無人與他計較,倪三更加變本加厲。變本加厲不是多拿東西;倪三從不多拿人家東西,顧住當天吃喝為止;明天斷頓,明天再拿;而是有時喝醉了,邊拿東西邊說:
“媽拉個逼,我就不信,一個延津縣,養不起一個倪三。”
拿東西不氣人,這話氣人。但拿東西都無人計較。因為一句話,誰與他計較呢?吳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與倪三認識,還給倪三家挑過水。當然,水是白挑,倪三不會給他工錢。吳摩西知延津縣城人人怕倪三,自個兒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說別的。平日見倪三走來,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見他躲,有些不高興:
“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為人仗義。張家王家、李家趙家發生矛盾,縣長不務正業,無處說理,或理被說亂了,案子被斷得七零八落,大家無處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這裏告狀,誰先告狀誰有理。倪三聽原告說完,不由分說,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氣。喝醉酒,進門就砸東西;沒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鬥不過,便從腰裏掏出一根繩子,要把自個兒吊死在這家門前。打架還好應付,一個人要自個兒上吊,如何收拾呢?想著他家爺爺,曾是一個舉人,到了倪三這裏,竟拿上吊說事,也讓人哭笑不得。左右無法計較,便不再講理,與倪三將事情說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氣,不管來到誰家門口,沒等倪三開口,這家人趕緊迎出來:
“老倪,知道了,隻要不出大格,事情還能商量。”
賣蔥賣米者讓倪三白拿東西,原因也在這裏。吳摩西與倪三,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吳摩西成親半年後,被倪三打了一頓。倪三打吳摩西並不是吳摩西惹著了倪三,或跟誰發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氣,而是因為半年前吳摩西成親,沒有請倪三喝酒。事情發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為半年之後,吳摩西離開了縣政府。與吳香香成親時,吳摩西曾問吳香香,成親之後,她會不會讓他離開縣政府,到“吳記饃坊”去揉饅頭,就跟和尚入廟一樣,念經就念經,不用再幹別的。但吳香香娶他,不圖別的,就圖個靠山,圖個“縣政府”,好用來支撐門麵,倒不讓吳摩西回家揉饅頭,讓他繼續種菜。把縣長老史題寫的“敢作敢為”四個字高掛門頭,也是這個意思。聽說讓他繼續在縣政府種菜,吳摩西倒也喜歡。喜歡不是不喜歡揉饅頭,喜歡種菜,而是在縣政府種菜,還盼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由於有饅頭鋪接著他,種起菜來,倒比過去大膽許多。兩人成親後,吳摩西也幫吳香香揉饅頭,兩人五更起床,揉饅頭蒸饅頭。待到天亮,吳香香推著饅頭車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吳摩西到縣政府上差種菜,日子過得倒也各得其樂。半年後突然離開縣政府,並不是吳摩西厭煩了種菜,或吳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縣長老史,老史把他趕了出來,而是縣長老史出了事,離開了延津縣。縣長老史出事並不是老史縣長沒當好,像前任縣長小韓一樣,因為一個愛講話,出了差錯,被上峰拿住了,恰恰是上峰出了問題,省長老費出了事,老史跟著吃了掛落。省長老費出事也不是他省長沒當好,恰恰是要當好省長,這省長就沒有保住。
老費省長已當了十年,國民政府換了幾屆,老費在河南還紋絲不動,也算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總理衙門又新換了一個總理,老費一時大意,就把這總理給開罪了。新上來的總理姓呼延。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輕,當總理就顯得年輕了。老費跟延津縣長老史一樣,不苟言笑,一天說不了十句話。新上來的呼延總理卻跟延津另一個縣長小韓一樣,喜歡講話,一講起話來就眉飛色舞,兩手高舉,像揮著糞叉;講起話來,愛講一二三點,從一點說到十點,還不停歇,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呼延總理的意思,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說清楚,事情做起來不就亂了?這就是知和行的關係。老費和他不對脾氣。這天在京城總理衙門開會,全國三十多位省長都到了。本來說的是邊疆防務的事,河南地處中原,跟邊疆沒太大關係。但呼延總理講著講著,由邊疆扯到了內地,由黑龍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後在河南停住了腳。也說了幾句河南的好話,由好話說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氣說了兩個鍾點。但呼延總理是由京城衙門上來的,沒做過地方官,對地方事務不熟,兩個鍾頭說了八點,他說的每一點,都與實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癢;不熟的,幹脆本末倒置。說過八點,又說改進的舉措,也是驢頭不對馬嘴。當著全國的省長,被呼延批了八點。老費肚子裏雖然憋氣,嘴上沒說什麼,也就點頭而已。開過會吃飯,呼延總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費一桌,又舊話重提,開始說河南第九點。說完,還拍著老費的肩膀:
“我說的對不對呀老費?”
如是在會上,老費再點點頭就過去了。但換了場合,大家在喝酒,還窮追不舍,老費就有些下不來台;加上老費喝了兩杯酒,突然爆發了。老費平日話不多,性子卻倔,加上是老資格,本來就看不上這呼延,於是將呼延總理的手從他肩膀上推開:
“對是對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著又說:
“比河南更大的問題是,當官不靠業績,靠的是一個裙帶。”
明顯是指呼延個人了。呼延沒做過封疆大吏,能當到總理,靠的就是在衙門裏玩裙帶。呼延總理臉氣得鐵青,指著老費說:
“你的意思,這個總理不該我當,該你當了?”
老費針鋒相對:
“咋該我當?我不叫‘呼延’,我也不會‘胡言’!”
兩人本無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說些氣話也無妨;但當著三十多位省長,話說絕了,兩人結下的怨,就比私怨還大了。京城會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訪。明察沒查出什麼,暗訪卻暗訪出,老費當省長十年,僅貪汙受賄一項,就達千萬之巨。劣跡在報上一公布,監察院就把老費下了大獄。全國人民看一個貪官倒了,拍手稱快。呼延總理這麼做,倒也不是私仇公報,而是剛剛上台,從老費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穩,也是想借扳倒老費,殺雞給猴看,讓其他三十多個省長都長個記性。但大家知道,當十年省長,家產僅存千萬,算是省長中最廉潔的了。其他同僚感歎,就算是隻雞,也算隻老雞了,咋犯了小雞的幼稚呢?老費進了大獄,延津縣長老史是老費推薦的,老費出事第二天,新鄉專員老耿就免了老史的縣長。老史種菜是為了韜光養晦,看來這菜也白種了。老史卷鋪蓋卷回福建時,錫劇班子的男且蘇小寶來送他,拉著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沒哭,說:
“都笑話我韜光養晦,其實我從這件事上,收獲最大。”
蘇小寶:
“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說笑話。”
老史正色:
“我說的是實話。這群雞巴人,弄了幾千年,還弄這些,沒啥指望了。”
接著感歎: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談了。”
蘇小寶執著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縣長,才能手談;不是縣長,跟我走也無用了。”
又說:
“手談,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後,延津的縣長換成了老竇。老竇是專員老耿遴選的,是他姥娘家一個表弟。上回延津縣長小韓被撤,省長老費推薦老史,就內舉不避親,這回老耿也不避親了。老竇是行伍出身,在隊伍上當過團副,戰場上打瘸一條腿,從隊伍上退了下來。一個瘸子,性子卻躁,說一句話,帶三個“雞巴”。老竇愛說的一句話是:
“少雞巴跟我囉嗦,我他媽是個丘八。”
丘八不韜光養晦,所以不喜種菜,本性不改,喜歡打槍。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縣政府後院的菜園子,改成了靶場。自此,延津縣城一天到晚槍聲不斷,生人以為起了戰爭,其實是延津的縣長在打槍玩。這槍聲,倒是鎮住了外來的賊,延津的社會治安,一下反倒變好了。延津的治安變好了,但菜園子被改成了靶場,吳摩西馬上失業了。春天種下的菜,也被老竇一高一低兩隻馬靴踏得稀爛。吳摩西得罪過前任縣長老史,老史沒把他趕走;新上來的老竇,吳摩西與他隻見過一麵,老竇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種什麼雞巴菜,滾蛋!”
吳摩西隻好滾蛋,回到“吳記饃坊”,專心揉饅頭。吳摩西傷心之餘,也有些慶幸,多虧半年前入贅到“吳記饃坊”,現在有個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頭去給人挑水。當時入贅不入贅,他還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師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讚成他入贅;老詹一輩子傳教不見起色,但關鍵時候,倒給吳摩西指點了迷津。吳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沒說準的是,當時不讓吳摩西把命運係到老史身上,說老史這個人靠不住;誰知到頭來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頂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種菜回家揉饅頭,對吳摩西倒無大礙,吳香香卻覺得上了吳摩西的當。當初她找吳摩西除了為找個男人,還想找個靠山;現在一夜之間,身後的靠山說坍就坍了,吳摩西又成了吳摩西;靠山一失去,吳摩西就不值錢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後悔當初打錯了算盤。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吳摩西的當,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也不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是上了省長老費的當;也不是上了省長的當,是上了總理衙門的當。不管上了誰的當,吳摩西成了吳摩西,“吳記饃坊”的饅頭就成了個饅頭。吳摩西成親時,老史曾題過“敢作敢為”四個字,一氣之下,吳香香將製成的牌匾從門頭上摘下來,用刀給劈了。題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為靠山失去隻是個饅頭,沒想到吳摩西回“吳記饃坊”揉饅頭賣饅頭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頓。被人從縣政府趕出來,不是件多麼光彩的事,吳摩西回到饅頭鋪,想在家躲幾天,再出門見人。但吳香香覺得,既然縣政府的差事丟了,吳摩西就該將功補過,多給饅頭鋪出力,除了在家裏揉饅頭和蒸饅頭,還得替她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她好在家裏張羅別的。吳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頭,碰到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吳摩西為啥從縣政府被攆出來,他們肯定要問個底掉,一時也與他們解釋不清。但吳摩西又不好說怕出門見人,便說自己過去沒賣過饅頭,隻賣過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兩天再上街。他搔著頭:
“不知道咋吆喝呀。”
吳香香馬上急了:
“過去你在縣政府當差,天天圖個清靜;現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難道還讓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麵,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倒在家裏坐著?”
吳香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第二天五更起床,揉過饅頭,蒸過饅頭,天也亮了,吳摩西便推著饅頭車出門,硬著頭皮向十字街頭走去。過去這個時候,是去縣政府上差的時候,又對老史和種菜有些留戀。推著饅頭車正走著,打更的倪三趔趄著腳步。從一條胡同裏鑽出來。大老遠就喊吳摩西:
“那誰。你站住。”
吳摩西站住,倪三斜睨著眼睛:
“當初你娶親時,為啥不請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吳摩西哭笑不得。娶親已是半年前的事,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親,二人非親非故,為啥非得請他喝酒?自己結一門親事,當初連爹娘兄弟都無告知,別說一個外人打更的。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兩回事。吳摩西以為倪三喝醉了,不與他計較,轉身要推車走。沒想封倪三大步奔來,不由分說,一腳將吳摩西的饅頭車踢翻,饅頭登時滾了一地;又一腳踢翻吳摩西,掏出兩個醋缽大似的拳頭,照吳摩西臉上亂打:
“誰給你撐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爺?這氣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
一時三刻,吳摩西臉上似開了個油醬鋪,紅的,黑的,絳的,從鼻口裏湧出來。天亮正是趕早市的時候,許多人便上前圍觀,見是倪三打人,也無人敢勸。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著吳摩西:
“給我滾回楊家莊,這裏沒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見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著腳步走去。吳摩西這才聽出些話頭,倪三打他,並不為成親沒請他喝酒,背後另有原因。吳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給吳摩西說媒的驢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頓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吳摩西下手更狠,將老崔一隻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吳摩西或是老崔,兩人過去皆蒙在鼓裏,現在每人挨了一頓打,終於明白,這親也不是好結的。媒情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緣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後,有薑家指使,倪三收了薑龍薑狗的東西,現在來替薑家出氣。過去吳摩西在縣政府,無人敢招惹他;如今吳摩西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他們就把仇報到了今天。驢販子老崔,也跟著吳摩西吃了掛落。驢販子老崔挨打之後,並不怪倪三,開始怨恨職業說媒者老孫。明知前邊是個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別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負,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負了。挨打之後,老崔沒找倪三說理,托著折胳膊,來到縣城東街老孫家。老孫也聽說今天吳摩西和老崔分別挨打的事,隔著門簾,見老崔來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裝病。待老崔進屋。來到他床前,他閉著眼睛呻吟:
“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隻手,有氣無力地說:
“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沒打牙。”
老崔一把將被子給他掀開:
“還他媽裝,老東西,我跟你沒完!”
老孫見老崔急了,隻好翻身坐起,不裝了。開始一迭連聲地向老崔賠不是:
“兄弟,啥也別說了,怪我。”
又說:
“半年了,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道又翻舊賬。”
又說:
“當初想著開個玩笑,沒想到差點出了人命。”
又說: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錢,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氣,忙伸過自己的臉:
“你要還不解恨,再打我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