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娘死了,把這媒說給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蟲。任老崔在牆外喊,再不回頭。老崔終於急了:
“日你娘,給你說媒,你倒端上了。”
又罵:
“給大戶人家說媒,成不成,還吃頓酒席,今兒倒好,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又罵:
“讓你托大,我馬上退了這親。不說這媒我死不了,你照樣打你的光棍。”
又雜七雜八說了許多。楊摩西聽罵聲越來越遠,扭臉,院牆上的人頭不見了。起身跑到牆前,見牆外的老崔。罵罵咧咧,順著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罵不走楊摩西覺得是拿他打鑔,一罵一走,楊摩西覺得這事有些門道,忙翻院牆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
“叔,把話說完。”
老崔倒端上了,掙著身子:
“放手,我還有事。”
見老崔拿糖,楊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幾分:
“叔,今天無論如何,咱爺倆兒得喝一盅。”
老崔掙著: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腳下隨楊摩西走。兩人拉拉扯扯,來到津河橋下,一個叫“鴻膳成”的飯館。“鴻膳成”有個廚子叫老魏,當年楊百利和牛國興拿他“噴”過“空”。老魏愛夜遊,夜遊時,在墳場碰到一個白胡子老頭,白胡子老頭趴到他耳朵上說過兩句話,老魏回來,炒菜時老哭。也可能以前哭過,現在不哭了;過去他當廚子,現在不當廚子了,當酒保。老魏與老崔和楊摩西皆認識,想著一個販驢的,一個種菜的,到飯鋪隻是吃碗燴麵,沒想到兩人坐下。楊摩西點了一盤大塊牛肉,一盤鹵羊雜,每人一個醬兔頭,外加四兩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來,老崔和楊摩西先吃了一陣。楊摩西過去沒跟老崔在一起吃過飯,吃起飯來,才知道老崔不愧是個販驢的,走南闖北,飯量大,三盤葷菜,轉眼間見了盤子底,酒壺也空了。楊摩西又叫了兩海碗燴菜,外加三兩白酒。燴菜裏有白菜、豆腐、海帶、豬肉片子,熱氣騰騰端上來,老崔又吃了一陣,喝了一陣,終於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煙。楊摩西這才問:
“叔,女方是誰呀?”
老崔這才說出了吳香香。吳香香托人說媒,一開始找的不是販驢的老崔,而是縣城東街的媒牙子老孫。托老孫時,給老孫提了一條羊腿。老孫一開始答應了。後來了解其中因由,吳香香招婿的背後,還藏著與薑家的積怨;積怨的背後,又藏著饅頭鋪一座家產;薑龍薑狗兄弟倆,皆不是省油的燈;這就不是一樁媒情事了,裏麵還藏著一個火藥桶;說得好,成全了別人;說不好,引爆了火藥桶,炸著了別人,也傷著了自己;但一下把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裝腸胃疼,出不得門,把這樁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轉給老崔。老崔平日是個驢販子,販驢之餘才說媒。老崔販驢是把好手,因說媒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功夫不到,十樁有八樁說不成;說不成倒沒什麼,往往又說出些另外的蹊蹺。去年縣城北街“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的兒子李金龍,與秦家莊東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後來因為秦曼卿缺一隻耳唇,婚事發生了變故,秦曼卿就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崔說媒的功夫雖然不到,但愛和專門說媒的老孫平起平坐。老孫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設一個套讓他鑽,讓他在南牆上碰個壁。知道一下說媒的深淺。老崔正是因為功夫不到,沒估算出這樁婚事背後的利害,隻估算了一下男女雙方,覺得是樁易說的媒,便收下羊腿,來找楊摩西。賣饅頭的吳香香,楊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紅痣,長相不能說俊,但她皮膚白,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白,也是一白遮百醜,倒又透出另一種姿色。紅痣長在黑臉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紅痣長在白臉上,就是一粒小櫻桃。楊摩西也知她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買饅頭見過,但從無把她和自己連到一起想過,現在不由愣在那裏:
“這事我可沒想到。”
又問:
“叔,有啥說法不?”
老崔飯量大,酒量卻不行,七兩酒下去,臉像紅布一樣,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愛跟人說知心話,這一點和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楊摩西的手:
“除了是你,換個人,我不管這閑事。”
一聽就是醉話,過去兩人並無來往,沒有存下這情誼;何況剛剛罵過人,轉臉又拉人的手。但楊摩西不論貴賤,先接住這手:
“叔,等事兒成了,侄子少不了還得登門孝敬您。”
老崔一聽這話急了,拍著桌子:
“啥意思,罵我?好像我圖你東西。”
楊摩西:
“叔,我不是這意思,我一種菜的,就是孝敬您,還能孝敬個啥?說的是個意思。”
老崔這才將身子收回來,揮著手說:
“要說說法,這樁婚事可不簡單,處處有說法。但別的說法,我都替你擋了回去,單有一條,我做不了主。”
楊摩西:
“啥?”
老崔:
“這樁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贅。”
楊摩西愣在那裏。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裏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楊摩西剛要說什麼,老崔瞪著眼睛:
“這還不算,你要願意,還有說法。”
楊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入贅,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楊,得姓吳。”
楊摩西又吃了一驚。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兩個說法加在一起,楊摩西有些蒙,在那裏犯了考慮。見他考慮,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給人說媒不單圖個吃喝,或圖些東西,這是他與專業說媒者老孫的區別。東西之外,主要圖個說,過個嘴癮。販驢時老說驢,回頭便想說說人。但這嘴癮有時能過,有時不能過,像上次“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和秦家莊老秦家的婚事,他夾在中間,不但說不上話,還受了不少夾板氣。但在楊摩西這裏,他覺得可以居高臨下擺話,甚至可以把在它處受的氣找補回來。或者說,楊摩西一口答應下來,他倒有些失望;見楊摩西猶豫,倒給他擺話提供了一個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我才給你張羅這事;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這琢磨?你家是個賣豆腐的,你是個種菜的,除了有個光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吳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別人;你要過了這茬口,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知道你在縣政府,可你不是縣長,就是個種菜的。我倒不是生氣你琢磨這事,是生氣你認不清自個兒是誰。你要不想入贅,想正經娶人,你千萬別勉強;你要覺得你的姓值錢,你還姓它一輩子。我也想明白了,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認錯了人。全是為人好。好像在害誰。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處?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著瞧!”
老崔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說著說著,真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要走。楊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邊掙邊喊酒保老魏:
“老魏。你來給評評這個理。”
老魏也是個好事者,見這桌有事,雖然手裏忙著別的。耳朵一直向這邊支著。聽老崔喊他,忙過來插嘴:
“我都聽見了。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鍋粥。楊摩西勸過老崔,又勸老魏,看老崔臉被氣得煞白,對老魏說:
“大爺,事情有些突然,總得讓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後,楊摩西回到縣政府菜園子,一個人坐在地頭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還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贅。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裏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來就不順。但接著又想,正著或倒著,放到別人那裏是件大事,放到自己這裏,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計較。不是女娶男,自己還攤不上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換成男娶女,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說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吳香香不要他入贅,讓他明媒正娶,楊摩西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能把吳香香娶到哪裏去?現成的地方。隻能娶到楊家莊了。先不說娶到楊家莊吳香香會不會同意;吳香香現在城裏,楊家莊是鄉下;就算吳香香同意,楊家莊和賣豆腐的老楊,楊摩西首先不願意見到;就是願意見到,賣豆腐的老楊,也沒有現成的房子讓他娶親。倒是入贅,給楊摩西省去不少麻煩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沒被人改過;為了找個事由,他就信過主,改叫“楊摩西”。當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幾年下來,自己換一個活路,改一回稟性,瓤裏早不是自己了。沒必要徒講外表。當然改姓與改名又有不同,改名隻是改自個兒的稱呼。改姓連祖宗都丟了。但楊摩西自生下以來,沒感到祖宗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倒盡添些麻煩。最大的麻煩是,改了盡添麻煩的它,反叫天下人恥笑。還有,吳香香是一個寡婦,寡婦吧,還帶一個孩子,一過門,先得替別人養著崽子。又有些猶豫。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個月前碰到這事,楊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贅也好,改姓也好,寡婦帶個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無路,等於天上掉下個餡餅,沒啥好思摸的。但現在自己進了縣政府,雖不是縣長,是一種菜的,也算有一正經營生。長此以往,萬一混出個頭臉,提前入贅改姓,嫁了寡婦。那時反要後悔。但他上個月剛剛得罪縣長老史,雖然仍在種菜,頭上卻懸著一把劍。老史高興,他仍能在縣政府種菜;萬一老史哪天不高興了,把他趕走,他又得流浪街頭去挑水。如能在縣政府長待,他沒必要入贅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個家,也是個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嫁了吳香香,倒有個現成的饅頭鋪接著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換句話,這親該不該成,從根上論,並不取決於自己,而取決於縣長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吳摩西又無從得知。無人提親還沒這些煩惱,有人提親,倒叫人犯起愁來。更讓人犯愁的事,遇到犯愁的事,滿世界的人,沒個商量處。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過的人中,還就他算個忠厚人。雖然不會傳教,但也從來不害人。於是走出菜園子,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西關破廟,去找老詹。到得破廟,老詹剛從鄉下傳教回來,正坐在床邊吸煙。幾個月不見,老詹似乎老了許多。見到楊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
“阿門,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
楊摩西以為老詹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
“師傅,我這次回來,不是那個回來。”
誰知老詹沒誤會他,說:
“不是說你回來當徒弟,你總有憂愁。”
楊摩西忙點頭:
“就是來跟師傅商量個事。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又犯愁往哪兒去了。”
便把老崔給自個兒說媒的事,從吳香香說起,怎麼要招贅和改姓,中間拐了幾道彎,又拐到了縣長老史身上,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詹說了。這個老史,因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過。老詹首先說:
“這個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楊摩西一眼:
“孩子,頭一回我不以主的名義。以你大爺的名義給你說,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別人;遇到大事,千萬不能把自個兒的命運,拴到別人身上。”
說的是老史了。接著替楊摩西發愁:
“可咱靠自個兒,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著又說:
“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能怪別人有苛求了;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別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贅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床幫上梆梆地磕著煙袋,又感歎一聲:
“啥叫悲呀?非心所願謂之悲呀。”
楊摩西:
“師傅,你的意思,是不理會這事了。”
老詹:
“事情這麼別扭,按說不該理會,可叫大爺說,換成別人別扭,換成你,咱還是‘嫁’了吧。”
楊摩西:
“為啥?”
老詹:
“因為從你心裏講,你還是願意的。”
楊摩西:
“如果願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
“你恰恰說反了,如果不願意,你早不說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證明你心裏願意。”
楊摩西要說什麼,老詹用手止住他:
“願意就對了。摩西呀,你比離開我時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
過去跟老詹學經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在換成說楊摩西,楊摩西倒覺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淚下。
五月十三,楊摩西入贅到延津縣城西街饅頭鋪吳香香家,改名吳摩西。從說媒到結親,用了三天。上次吳摩西的哥哥楊百業娶秦曼卿,從提親到結親,用了四天,這次比楊百業還少一天。對吳摩西來講,“嫁”人也算樁人生大事,但吳摩西從始至終,沒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商量。沒商量不是怕賣豆腐的老楊反對他“嫁”人,他估計老楊也不會反對,像上次楊百業娶秦曼卿一樣,又認為是天上掉餡餅;而是吳摩西第二次離家出走時,在心裏跟老楊有殺人冤仇,不願意再見到老楊。不但沒告知老楊。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他也沒告知。驢販子老崔見一場婚事下來,吳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
“我還真小瞧你了,原來你小子六親不認。”
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因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許多縣政府的屬員,本該來吃酒。但因吳摩西是一種菜的,答應來吃酒者,也就掃地的老甘、夥夫老艾二人。倒是縣長老史聽說種菜的閻羅突然被招贅了,並且改了姓,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吳摩西對入贅也是躊躇再三,老史卻以為他敢作敢為,做事與眾不同,又對吳摩西刮目相看。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敢作敢為”。吳摩西看到這字,倒哭笑不得。縣政府的屬員見縣長賜字,本不欲來吃酒的,又來了許多。成親這天,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也來了。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銀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讓吳摩西永遠不要忘了主。老魯帶來幾把竹椅。老詹到場吳摩西不感到意外,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來了,倒讓吳摩西感動。雖然過去鬧過別扭分了手,但畢竟師徒一場。婚事過後,老史“敢作敢為”四個字,被吳香香刻成匾,掛在“吳記饃坊”的門頭;老魯的竹椅被吳香香留下了,供來買饅頭的主顧坐;老詹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匠老高那裏,回了一下爐,給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