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群氓?指的就是這個。”
更覺得辦學的必要。而新任縣長老史,對社火的看法,卻與老胡小韓不同。不同不是喜歡這種亂,而是亂與亂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對亂,但一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街上舞,他覺得這不叫亂,恰恰是靜。他喜歡舞台上的人連說帶唱,原因也在這裏。社火又與一出戲不同,戲中隻有幾個人在變,現在一百多人都比劃著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就不是靜不靜的事了;如全民都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堅持原來的那個,從此就天下大治了。從陰曆十二三起,老史就讓人把太師椅搬到津河橋上,身披狐皮大衣,居高臨下,看萬民舞社火。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本也唱著錫劇,但老史撇下錫劇,專門來看社火。社火隊看縣長也來觀看,社火舞起來,架勢又與往年不同。每天一大早,天剛麻麻亮,鑼鼓就敲響了。社火隊圍著津河在舞,圍觀的人成山成海,到了晚上,河邊擠掉的鞋,能拾三籮筐。正月還是寒冬,硬是讓老馮的社火隊舞成了春天。圍觀的人跟著社火隊跑出一頭汗,老史在津河橋上千坐著,一坐一天,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中午也不回縣政府打盹,就吃隨從送的幾個熱包子。但社火舞到第三天,出了事故。事故說起來也不大,一個社火隊的主角,扮閻羅的雜貨鋪掌櫃老鄧病了。老鄧的雜貨鋪叫“大魁商號”,老鄧的女兒叫鄧秀芝,小名叫二妞。去年她說錯一句話,把一隻耳唇說成耳朵,硬是把同學秦曼卿和李金龍的婚姻拆散了。秦曼卿後來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鄧昨天晚上身子還好好的,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來,疼得在床上打滾,原以為是蟲子鬧的,請來中醫老褚。老褚按了按老鄧的肚子,說不是蛔蟲鬧的,是幾根腸子絞在了一起;世上不怕別的,就怕相同的東西絞在一起,麻煩麻煩,就是相同的麻絞在了一起;開劑藥吃下去,要麼將腸子捋順了,要麼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老鄧登時疼昏過去,鄧家的人嗚啦一下哭了。等社火隊上了街,會首老馮才聞知老鄧的消息,一下把老馮急蒙了。老馮急蒙不是著急老鄧的死活,而是社火隊裏少了一個閻羅,社火就耍不開了。本來社火隊有一百多人,少一個閻羅不算什麼,但老馮不這麼認為,他認為一百多人一百多個角色,每一個角色都無法替代,每一個角色也不可或缺,突然一個角色沒了,鏈條就斷了。譬如沒了閻羅,小鬼就不成立了。鬧社火之中,閻羅還要審判小鬼呢。按此推論,把陰間的人都拿下去,陽間的人就沒有依托。陰間陽間的人都沒了,單靠傳說和戲文中的人,哪裏撐得起這個世界?於是他止住鑼鼓點,開始急如星火地尋找新的閻羅。但急手現抓,哪裏找得來?找了篾匠老王,找了鞋匠老趙,找了做醋的老李,找了賣鴨梨的老馬,不是本人手腳不利索,上不得台麵,就是像卷包回唐山的小韓一樣,厭煩這種熱鬧,或是怕湊熱鬧耽誤自己的生意。找閻羅找了半個上午,社火隊還沒有開耍,把老馮急出一頭汗。把老馮急出一頭汗沒啥,縣長老史不明就裏。在橋上也等急了。派人問清緣由,又派人告訴老馮:
“既然找不著閻羅,還是先舞起來要緊,別讓這麼多人幹等著。”
又說:
“也可以邊舞邊找嘛。”
縣長說可以邊舞邊找。老馮卻認為先舞這一段,無法向人交代,也無法向自己交代。他先放下閻羅不找,親自到橋上,向老史說明其中的利害,老史倒被他說笑了:
“我一輩子性慢,性急了一次,又急錯了。”
又說:
“還是照你老馮說的辦,萬事不能湊合,一湊合就亂了套。那就找,那就幹等著。”
老馮又下橋焦急地找。找了打鐵的老藺、廚子老魏。也都是上不得台麵的人,讓他們看熱鬧行,一說讓他們上場子,他們竟轉頭跑了。越是著急,越無抓撓處。正無抓撓處,老馮從焦急等待看社火的人海裏,突然發現人縫裏的楊摩西。楊摩西看社火老不開耍,正張頭探腦,往人海裏瞅人。老馮看他頭、身、腿、腳還合適,太陽已經快晌午了,也是退而求其次,一把將楊摩西從人群裏揪出來,問他願不願扮閻羅。楊摩西本也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當年他崇拜的對象就是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就是一個能支撐大場麵的人,其呼風喚雨的能力,不比張羅社火的老馮差。村裏舞社火時,楊摩西也參加過,隻是這幾年楊摩西走岔了路,先後跟著賣豆腐的老楊、殺豬的老曾、染坊的老蔣、牧師老詹、竹業社的老魯當徒弟,跟一個人,消磨一回性子,把喜歡熱鬧的本性給消磨沒了,或者把世上還有熱鬧這回事給忘了。脫離這些人後,才恢複了自由,跟著社火隊看了四天熱鬧。熱鬧是看了,但也耽誤了給人挑水,到了飯點沒飯吃,肚子是癟的。突然有人提出讓他上陣他也有些興奮,但又對這加入有些發怵:
“那誰,我成嗎?”
老馮有些不耐煩:
“你過去玩過嗎?”
楊摩西:
“玩是玩過,但是在村裏,沒見過這麼大陣仗。”
老馮呸了一口:
“沒想讓你出彩,也就湊個數罷了。”
便拉楊摩西到旁邊老餘家的棺材鋪,用油彩給他塗臉,讓他穿閻羅的彩衣。給楊摩西塗臉的時候。楊摩西老哆嗦著出汗,老馮又急了:
“又不殺你,你怕個啥?看,剛塗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楊摩西:
“叔,我不是怕,虛汗,好幾頓沒吃飯了,餓的。”
老馮做主,從老餘家拿了幾個燒餅讓楊摩西吃。楊摩西吃過燒餅,又喝了一碗水,在腿上綁上高蹺,加入了社火隊伍。一開始有些拘謹,身子還是哆嗦,鑼鼓點沒有踩對,摔了幾個跟頭,惹來幾陣笑聲,後來舞著舞著,也就忘了形。剛剛吃過幾個燒餅,身上也長出些力氣,隨著鑼鼓點,漸漸舞出花來。不但舞出花來,還舞出些別致來。楊摩西也就是楊百順,在楊家哥仨中長得還算有模樣的,高個,大眼;過去在生活裏埋著,看不出來,現在塗上油彩,穿上彩衣。這英俊就透了出來。前幾天雜貨鋪掌櫃老鄧扮閻羅是越扮越醜,閻羅成了一個糟老頭子;現在楊摩西扮閻羅,閻羅就成了另一個英俊的年輕後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調皮;有些羞澀,又有些開朗。提肩掀胯,一顰一笑,他不像閻羅,倒像潘安呀。楊摩西這時又變回早年的楊百順。特別是他把在村裏舞的一個“拉臉”,帶到了縣城的社火隊裏。這個“拉臉”楊家莊有,縣城沒有。所謂“拉臉”,就是一邊提肩掀胯,一邊用雙手遮住臉,然後一寸一寸拉開,露出你的真麵目。臉一寸一寸被拉開,楊摩西舞著沒在意,卻驚著了眾人,齊聲給他喝彩。會首老馮,本來對楊摩西沒抱太大希望,臨時抱佛腳,還擔心他舞砸。誰知這小子一上場,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變了大家對閻羅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來,老馮眉笑眼開,拉著楊摩西問東問西。原想著隻用楊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適的閻羅。其實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來的閻羅、雜貨鋪掌櫃老鄧的肚子也好了。老鄧的肚子,並不像老褚說的,腸子絞在了一起,還是蛔蟲鬧的。吃下老褚的藥,腸子沒捋順,將蛔蟲拉了出來,陰差陽錯,肚子也就好了。但老馮不再理老鄧,讓楊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讓楊摩西吃燒餅,中飯和晚飯,還各加一碗胡辣湯。並且準備明年舞社火時,還用這個閻羅。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過。年底就算過完,紅紅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邊還鑼鼓喧天,今天河邊就剩下些沒人撿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煙消雲散,大家又從社火中的角色,重回到日子中,原來幹啥,現在還幹啥。會首老馮又去賣熏兔,祝融老杜又去當裁縫,妲己老餘又去做棺材,豬八戒老高又去銑石磨,閻羅楊摩西又去沿街給人挑水。天剛麻麻亮,津河邊偶爾響起的,是豆汁店老聶挑擔子賣豆汁的吆喝聲。
正月二十二這天,楊摩西給縣城東街“隆昌號”老廉家挑水。“隆昌號”老廉家,就是當年和私塾老師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糧棧。一場官司打下來。老廉沒把老汪逼死,官司把老汪逼死了。但十幾年過去,掌櫃老廉也已經死了,掌櫃的換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廚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還要防“走水”。糧棧裏還放著四口大缸。運糧食得養牲口,五六匹騾馬,每天也要飲水。後院牲口棚裏還有三口大缸。前後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水,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水。對挑水來說,算宗大生意了。挑水不光管挑水,須先將缸裏的剩水舀出來,添瓢新水用炊帚將缸刷幹淨。楊摩西先將八口缸刷幹淨,開始挑水。廉家離東街的水井有二裏之遙,楊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滿四缸水,已累得滿頭大汗。但有活兒幹就不能叫累,沒活兒幹等活兒的時候,才叫累呢。楊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會兒,顧不上吃午飯,又站起挑水。正挑著兩桶水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
“那誰,你站住。”
楊摩西扭頭一看,是在縣政府當差的老晁。老晁在縣政府當催辦,家住在縣城北街。楊摩西以為他家也要挑水,忙說:
“隻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東西,就去你家。”
老晁:
“不是讓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節期間,大家都在津河邊看社火,有一夥盜賊,趁人不備,青天白日,到縣城南街“瑞林祥”綢緞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塊大洋,還有一包婦女的頭麵釵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著人破案。楊摩西聽老晁說是“官事”,以為官府懷疑他與盜竊有關,忙說:
“叔,南街那事,跟我沒牽連;我一個挑水的,膽子沒那麼大。”
又說:
“再說,那幾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裏抖著鎖人的鐵鏈:
“正是因為社火,我才找你。”
楊摩西以為老晁要用鐵鏈鎖他,嚇得把兩桶水摔到地上,水潑了一地。誰知老晁轉臉一笑,將找他的緣由,一五一十說了。原來老晁找他不是為了“瑞林祥”丟東西,而是縣長老史看上了他。縣長老史除了愛聽戲,平日還喜歡種菜。種菜也不是為了吃菜,像三國時的劉皇叔一樣,為了韜光養晦。一個縣長韜光養晦雖有些小題大做,但老史把種菜當回事,別人也無可奈何。縣政府後院,有一畝三分地,過去被老胡堆過木料,後來被小韓荒著,老史到任之後,讓人開墾出來,就成了他的韜光養晦處。正因為是韜光養晦,老史種菜也就是做做樣子,閑時背著手到菜園轉轉,每天拾掇菜園子,還需要一個人。過去給老史種菜的,是福建他一個表叔。老史從小喪父,家境貧寒時,得到過這位表叔家的接濟,老史做了縣長,便讓這位表叔來種菜。誰知這位表叔來了之後,心也不在種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務上。以為老史小時候聽他的,現在也得聽他的。看老史整日不理政事,就惦著聽戲,背後罵他是“糊塗官”,自個兒跑到街上包攬訴訟,替人出頭。好像延津的縣長不是老史,而是這位表叔。上次牧師老詹來要教堂,被老史扣了個“幹政”的帽子,把老詹嚇了回去,現在這位表叔天天幹政,把個菜園子荒在那裏,讓人無法韜光養晦,倒讓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臘月,表叔又出幺蛾子,也是學著戲中,要在縣政府門前,新添一麵一丈見圓的大鼓,讓萬民擂鼓喊冤。過去表叔胡鬧,老史都忍了,這次看他鬧得太不像了,便說了他兩句。誰知這位表叔除了喜歡幹政,心眼也窄。一氣之下,撂了挑子。臨回福建時,撂下一句話:
“我不是生氣姓史的糊塗,是可憐延津的蒼生啊。”
老史聞知一笑,任他去了。元宵節老史看社火,發現了社火隊中的楊摩西,扮一個閻羅,就扮得與眾不同,接著打聽,這人是街上一個挑水的,整日無家可歸,便想讓這個閻羅,來替自己種菜。不是種菜找不著別人,才找楊摩西,而是老史種菜不為種菜,為了韜光養晦。韜光養晦時,有一個閻羅在身邊,倒也別有情趣。楊摩西聽說縣長讓他種菜。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見他反應不過來,老晁並不奇怪,上去擰他的耳朵:
“媽拉個逼,別說你蒙,我看著都氣。你一個挑水的,憑啥一步登天?剛才還像個要飯的,轉眼就進了縣政府?”
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當年想通過上“新學”進縣政府,路沒有走通,誰知楊摩西沒上“新學”,無意之中,舞一個社火,竟越過楊百利遂了心願。雖然是去種菜,總算有份正經營生,不用再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整日饑一頓飽一頓的。同是種菜,在縣政府種菜,又和在村裏種菜不一樣。過去在老汪的私塾裏讀書時,聖人說“業精於勤,荒於嬉”。誰知楊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沒關係,靠的是元宵節一個玩。楊摩西不禁搖頭感歎:
“過去我以為幫我的會是人,或是主,誰知是個社火。”